One Person

远处的楼房

发布时间:24小时前热度: 6 ℃作者: 先志

 

从保安室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远处楼房五层的一个窗户。围绕这个窗户和窗户里的可能住户,人们进行了无数次想象。


我不知道远处的楼房里住着谁,姓甚名谁;但有一点,她是个外地人。楼房仅六层,不偏不倚,正好夹在我们临街的这个医院,和它背后的好来迪商场之间。她住在五层偏西的那户,厕所窗子是朝南的,没挂窗帘。可能她以为窗子那样小,楼层那样高,就没人能看到她,只有她能看见底下堵在医院门口的车,以及拿病历本身份证跑出跑进的人。其实不然。就我坐着的,保安室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她。如果她在的话。我们医院的形状是畸形的,门口的路也是畸形的,它朝北突出一块。建完了才有领导说:“那保安室就修这里好了。”本地人都知道,三年前医院还没建,附近就发生过一场凶杀案。有一个二十二岁的变态,就在这个畸形的位置,打量、窥探、跟踪当时住在对面五楼的女人。有一天,她要搬走了。他帮她搬行李下楼。提最后一件行李箱下楼前,她请他在客厅里喝了一瓶水。然后他杀了她。很多人说,如果她当时能挂上窗帘就好了。

小孙和小毛也是外地人。时间久了,他们也知道这个事。他们喜欢喝酒。一喝就不醉不归。小孙喝醉了不言不语,靠墙醉眼蒙眬地傻笑。小毛喝醉了,就呜哩哇啦地说:“我要杀了那个刘副院长,我要杀了那个周院长!”原因其实不算大事。有一天早上,市领导来医院视察。我们保安成两列夹道欢迎。小毛胸口的一颗扣子掉了,绷开的缝隙里露出一些杂乱的胸毛。一个女领导刚好侧头,她“哼”了一声。当晚,刘副院长就说每月给小毛减100块钱。小毛不服。第二天申诉,周院长也认同这个决定。直到今天,小毛还比小孙少100块钱。所以每隔一周,我都带他到我家去吃饭。我叫老婆给小毛做营养餐,红焖大虾,炒花甲,酱猪蹄子,排骨海带汤。这些菜加起来也早就抵过100块钱了。我一开始,看他们就像看我儿子。毕竟,他们才十九岁。喝酒总会把人喝老的。

小孙有个从河南老家一块来的女朋友,在附近鸿运楼做洗菜的服务员。隔三差五地,她带点厨房的剩菜,过来给值夜班的小孙。有过小龙虾,也有烧鹅。有下酒菜,但值班规定不能喝酒,憋得小孙很不痛快。小孙初中喜欢踢球,把尾椎骨踢出毛病了。他不能久坐。坐三十分钟,腰就跟被电了一样的麻。他说:“跟小时候在塘里电鱼漏电了似的。”他站着扒拉塑料袋里的烧鹅,扒拉几下就抬头,对着月亮长嚎:“啊——”,又扒拉几下,又长嚎,嚎得一声比一声惨烈。他女朋友就在一边举着一瓶水。她眼眶上有两道很粗的疤,可惜了,本来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是破相的。小毛说是她小时候被人揪住头发砍的。那些人向她父亲追债。她一笑,那两条疤就跟着眼角一动,像两条鱼。很凶的,说起话又很软。她怕小孙噎着,他吃一口,她就要递瓶口到他嘴边:“慢一点,慢一点!喝一口水。”水喝得比烧鹅吃得还快。她绕到保安室侧面丢空瓶子,一抬头,五楼的窗口亮着灯,星星一样。

“呀,那五楼怎么不拉窗帘啊,”她走回来,掏出纸巾擦擦指尖,又拿同一张去擦小孙的嘴角,“洗澡都被人看到了。”

“男的女的啊?”

“女的。男的还怕什么啊。”

“哪啊哪啊?谁啊?”小毛脑袋从保安室窗口探出来,“哪个五楼啊?”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走过来,要用手指戳小毛的脑门心,小毛嬉笑一声缩回去。她说:“你怎么这么下流啊。”

小毛下流吗?很难说。他长了一个方脑袋,大脑门,无比端正的五官,细看比小孙还精致些,但就是很怪。有一回,他们对照集体合影,说小毛是五头身。我问:“五头身是什么?”他们说:“就是小毛本来有一米八,现在只有一米七还不到了。”单独远看,一米七五的小孙比小毛还高。好像长到一米八还长错了。他们说作为保安,长这样是不讨女人喜欢的。要讨喜欢,就要机灵一点,坏一点——让人感觉在费尽心机地了解她,离不开她,然后她才有安全感。小毛不是这样。他见女人就说不出话——前提是他心里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如果她是问路的老太太,是扣他钱的女领导,是小孙的女朋友,那就没事了。他就轴死在这里了,下流到只能点评手机里的短视频:“这个胸不错,那个腿不够长。”一听说五楼西侧那户的卫生间没有窗帘,他就冲出去,然后慢悠悠地踱步,像视察周围有没有可疑人物,再偷偷溜眼上看。但那窗子太远,太小了,玻璃上糊了水雾,再被浴霸灯一打,暖黄黄的什么也看不清。她可能是在洗澡,也可能不在。可能是在洗别的什么东西。

但如果不是洗澡,又是在洗什么呢?这是一个谜。要是所有的谜都有答案就好了。这也不打紧。小毛认为她是在洗澡就好了。他转悠了五分钟,便羞愧,不安,忸怩,双手弯在背后,只勾连起两根指头,但又脚步下流地,鬼鬼祟祟溜进保安室大声说:“女人洗澡真好看!”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才去看,才这么说。他这个人什么也做不出来。他踩了好几个点,最终确认,只有保安室后边那个垃圾桶,左右三十厘米的位置,才能看到那个卫生间。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抬头说:“变态一眼就看到了。”他坐在保安室里观察,警惕有没有人站在垃圾桶边,也想知道五楼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但那栋楼的单元门是朝向好来迪商场的。沿着商场后门边的小路,直走就到地铁站。除非楼里的人就是要来医院。那他们就要从楼的尽头,路的拐角绕来。那条路上的地砖都裂了。日子这么久了,才绕来两个女人。

那天我不在,小孙也不在。他替小毛值了夜班,回家睡觉去了。女人婀娜的身影从远处的楼房走来,近了,原来婀娜是一瘸一拐。小毛一惊,自己要配眼镜了。他盯着女人走到保安室窗口。她手里拿了一叠纸,腋下夹了一个包,高开叉的红旗袍是蜀道难火锅店的工作装。她走三步就要揉揉膝盖,刚走到大门的人行道闸口前,小毛就从窗口探出头:

“你好,是脚崴了吗?”

“噢,孙培良在吗?”

孙培良就是小孙。小毛说,他不在。一开口,他就有点失落。他说,你进来坐坐吧。女人进来了他才想起小孙要晚上七点半才来。他请女人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在另一把椅子上低头侧对她。她掀起裙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上到下按揉肿到变形的膝盖,一块发青,一块发紫。小毛喉咙发紧,他还不敢细看女人什么模样。鼻子也有点发酸,心里还有点一抽抽的愤怒。他想这个女人哀怨地来找小孙干吗。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他这是不忠。他越想他就越只能说:

“你膝盖怎么了?”

“噢,没事。请问孙培良什么时候回来?”

“你膝盖肿得不正常。”

她低头:“来的时候摔了,摔得有点厉害。”

“你先到医院里面去看看吧。”

“太贵了,”她轻轻地揉,“我没有医保。”

小毛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是有医保,五个月前才刚给他上的,但是又怎么样呢?他们就僵在这里了,默默不说话。小毛突然站起:“我去给你买红花油吧!”女人吓了一跳。他红着脸,跑到医院二条街外的药房买了两瓶红花油。回来时,女人正端坐在窗口边的桌子后,像一幅画。

他把两瓶红花油都递给女人。女人说:

“刚刚有人问怎么一个保安都不在。我说你上厕所去了。”

“你涂吧。”

“孙培良还要多久回来?”

“他,他要晚上七点才来。”

“啊。”

现在才早上十点半。女人连忙把红花油扣在桌上,一页页翻动手上那一沓纸。她咬住下嘴唇思考了一阵,把纸递给小毛:“那等孙培良来了,请你交给他。”说完,她又犹豫了,立马缩手:“我还是晚上再来吧。”她一瘸一拐走出保安室,下门口的两级台阶时差点又摔了,情急之下抓住门后的扫帚。扫帚棍卡在门轴里形成一个支点。她撑住了,但扫帚棍裂了。

下午,小孙的女朋友先来了。她赶在鸿运楼四点半营业前先来送饭。她一来就看到坏掉的扫帚把,拎起来:“哟,谁这么大脾气啊,对扫把出气。”她将打包的饭盒重重放在生闷气的小毛面前,一层一层拿到桌上:“今天的饭菜好香哟。”高高的不锈钢饭盒拆成四层:一层红烧茄子,一层油焖肥肠,一层荔枝扣肉,还有一层丝瓜汤。可惜是冷的,油星浮在汤面上。不打紧。等要吃的时候再带到医院里热一热。菜本来是没有小毛的份的。他下班了爱吃啥吃啥。但小孙女朋友就是要逗他。小毛侧转了脸,一声不吭。

她看向我:“他这是怎么了?”

“我下午一来他就这样。”

“他又被领导骂了?”

“小毛,”我拍拍他的背,“谁骂你了?”

“没谁骂我。”

他扭转头,又正冲窗子。窗外远处的楼房一栋接一栋,交错的边缘切割出背景各异的天空形状。天空比楼还要灰。空调外机像瘤子一样爬满了楼的背面。三年前,谁要是住这里那还是好的。现在医院建了,畸形的道路一条接一条,楼卡在商场和医院之间腾挪不得。房主都走了。这里晦气。清早六点就要吃尾气,听喇叭响。大多是住院病人的家属租在这里。我也想过,住在五楼的女人,可能是某个病人的家属。这里肿瘤医生的技术好。她带她丈夫来求医,或者她父亲母亲。她和另外的人合租,天不亮就要买包子稀饭面条到医院里。但这么久了,没见过有女人从楼房拐角绕来。甚至可能不是女人。但又一想,住院大楼在后面,她也可以从后门进去。

小毛起身,推开保安室的塑板门,站在医院前左侧的坡道上大口大口呼气。

“小毛,你怎么啦?”我走过去,拍拍小毛的背。他的背太宽,太厚,腰真结实。不过,也是因为这样他面试才被选上的。那会儿一个领导说:“医院就是要有这么样几个保安,出了事才能制得住人”。

“小毛,周末到我家去吃饭。”

“我不去。”

“怎么啦?你跟谁生气啊?”

“我约了别人。”

“谁啊,女的啊?”我看小毛不说话,拍拍他厚实的肩头,“那你带她一块儿来呗,让你阿姨多做点,我们一起给你把把关。”

“不去了!”他侧转几步,又重重烦躁地叹口气,“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人。”

我知道小毛只交过一个女朋友。这一个,还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他俩座位正巧只隔一条过道。她拎了一袋韭菜盒子,只吃韭菜,不吃皮。三个鸡蛋,只吃蛋清,不吃蛋黄。火车从栾川开到这儿还得六个小时。他看得入了迷,叫住推小推车的列车员,想着说给她买瓶水吧。他手机没信号,扫不出码。列车员等半天,蹭蹭那个女人:“哎,你帮他扫个码吧。”列车员走了,小毛拿着那瓶三块钱的水,又是好半天,女人把装着韭菜盒子皮和蛋黄的塑料袋扎紧,丢到铁托盘上,小毛说:“我,我加你个微信吧。我,我把钱转你。”

天黑了,小孙从门诊楼后边走来。医院给保安租的宿舍都在住院楼后边。他和小毛一般都从后门进来,穿过整个医院。小孙女朋友早走了。小孙戴着耳机,耳机线在手臂上缠了两圈,歪歪扭扭插进手机孔。小孙握住手机,跟随音乐节拍,小范围地摇头晃脑走路。他刚洗了澡,头发半湿不湿,被迎面来的罡风一吹,朝四面八方竖起。他轻轻哼歌。他喜欢唱歌。可每次真到KTV他反而不唱了。他走到保安室门口,才发觉我俩一个坐在窗口里头,一个站在坡道上。小孙就站那儿,用眼神盯着我,无声地发问。

“小毛生气了。”我小声说。

“他咋了?”小孙扯下耳机线,走到小毛身后,“毛,怎么了?”

小毛正抬头望天。他望五楼那个位置。今夜没有月亮。坡道上只能望见卫生间一点点侧影。那儿黑着。客厅灯是亮的,但阳台拉了窗帘。他听见小孙的声音,转身:

“上午有个女人找你。”

“谁啊?”

“她晚上还会来。”

“谁啊,她没说名字吗?”

小毛没说话。默默回保安室收拾东西。才一天,他头发就油得不行。瘪瘪塌塌的,看着就不利落,不精神。以前,小孙女朋友拿那种洗头喷雾给他喷过,一喷头发就蓬松了。她抓抓小毛头发,试图抓得更自然些:“多好啊,你也买吧。你是油头。你看现在,多帅。”小毛也对着她翻开的小镜子笑:“多少钱啊?”她说:“一瓶七十八。”“哟,那用不起,”小毛啪地一关镜子,“你做服务员倒是赚大钱了。”

小孙追上来问:“到底是谁啊?”

“我怎么知道。她跟你挺熟的。”

“这儿我哪有熟人?”

“不知道。反正她认识你。”

“她长什么样?”

“她在蜀道难火锅上班。”

小孙张口结舌思考了一阵:“噢,我知道了,她啊是我小学同学,现在也到这儿来了。”

小毛冷冷抬眼瞧我一下,意思是“看吧”。他又低头收拾东西。东西本来就不多,一个铁饭盒,一双筷子,一本成人自考的书。自带饭盒中午去住院部一楼买饭还能便宜一块钱。小毛本来每天只带着那本成人自考的书回家的。现在他把饭盒、筷子,还有椅子上那个坐垫都夹在腋下了。他连垫子也不留给小孙坐。

“不是,你跟我生什么气啊?”

小孙拉住他手腕。

“我没跟你生气。”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干了,我想走了。我想家了。”

他左手抓着饭盒和筷子,腋下夹书,右手攥紧垫子,脚一踢保安室的门就出去了。我按住小孙的肩头:“你在这儿坐着,领导问我哪儿去了,就说我上厕所了。”小毛走得飞快,我追上他时都到门诊楼了。我单手钳住他肩头,他甩了两次没甩开,腋下的书都掉地上了。我捡起来又追上他:

“小毛!到底怎么回事!”

他头偏偏一扭:“我明天就回家。”

“你回家准备干什么?”

“随便。大不了跟我大伯种地去。”

“你以为种地是那么好种的?”我把书塞他手里,“现在种地一年有几个钱?保安的辛苦你都吃不了,种地能种下去?你书看这么久白看了?不考了?”

“明年才考。”他小声说。

“哦,搞半天,你是要回家备考去了。好了,你今天先跟我回家去,你还没吃饭。先吃饭。”

我拉了几下,小毛才跟我走。往回穿过门诊楼的前坪,经过保安室窗口,小孙正站着,手撑桌上,弯腰,直勾勾盯着我俩。小毛一路低头。

我家离医院不远,就在远处的楼房再后边一栋。站医院门口看不见。我家在四楼,阳台朝北,正对好来迪商场背面。商场一共五层,最顶层是影院。阳台正对的位置,是一架锈歪了的逃生梯。常有火锅店员工推开四楼的防火门出来,靠在铁梯拐弯的平台上烦闷地抽烟。楼梯可能歪了,也可能没歪,只是看上去锈烂了,摇摇欲坠,不然为什么消防部门没来管呢?我想起我老婆讲的一个笑话,笑话是她听别人上厕所听来的,她在顶层的影院里做保洁。一个男人拖着另一个男人,磨磨蹭蹭最后从影厅出来,他们并排在相邻的便池撒尿。他们刚看了一部爱情片。被拖着的那个男人说:“有一天,两个男的去看恐怖片。看完了,他们一起去撒尿。一个男的问另一个:‘你是不是很害怕?’另一个狂点头:‘是的,现在还好。你也害怕吗?’前一个男人说:‘那你现在可以把抓我的手松开了。你松开我就不害怕了。’”

我刚敲两下门,我老婆就把门拉开了。我们吃饭的餐桌就在门边上。她正在吃饭。中午做好了饭她就装饭盒里,让我下午提过去带到保安室吃。晚上她自己就不做饭了。她做了红烧带鱼,清炒了一盘蕹菜。现在她就着中午还剩了那么点的带鱼,倒进刚煮的一碗面里,拌和拌和吃。

“你怎么回来了?”

她开了门,又缩回到椅子上。

“还有带鱼吗?”

“没了。”

“好了,你吃吧。我给小毛煮碗面,再炒个菜。”我转头又对小毛说,“小毛,你先自己坐。”

小毛闷着脸,慢吞吞换了鞋,走到沙发边端正坐下。

进厨房前,我俯身拍拍她肩膀:“你去看着点小毛。”她扒拉了几口面,干脆端起碗走到小毛身边坐下。茶几上还剩了几个老橘子,她挑了个皮软的,送到小毛怀里:“小毛,先吃个橘子。”小毛不动。她换了左手端碗,右手抚小毛的背:“小毛,你怎么啦?”

她今天休息,人却还缩在影院的工作服白衬衫里。那衬衫不扎进腰里就轻飘飘的。她太瘦了。她说衣服大了穿起来做事方便。

我们在这住了四年了。厨房的窗正对那栋楼。头微微抬高,能看见对面五楼次卧的飘窗。飘窗是凸出来的,加装了铁护栏。飘窗里挂了鹅黄色的厚窗帘,一直关着。晚上,白炫的灯亮起来,黄色变得更加浅淡。五楼的女人可能住在那里,也可能不在。这里所有楼房的构造都一样,次卧的门直通向客厅。三年前,那个女人就是在客厅被杀死的。后来很多人搬走了,但也有很多人搬进来。可毕竟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这板楼建了好多年了。没有门禁,也没有保安。也保不准哪天突然宣布拆迁了。也有很多人要住在医院旁边。所以现在,每个人家里都严严实实挂上窗帘。

我和我老婆没有搬。那阵子,我们的儿子死了。他在外地开货车的时候和别人打架死了。警察说是他和另一个人先动手的。再具体的谁也说不清。那几天,我和老婆很仔细地专程去商贸城挑窗帘。她挑了很多款,都不满意。没走过几家店就要背过身,蹲下来哭一阵。

冰箱里只剩两颗鸡蛋,几根韭菜,还有一把葱。我煮了一碗面,炒了一盘鸡蛋,又把鸡蛋盖在面上。时间不长,但选择时犹豫了很久。蛋可以是荷包蛋,也可以是煎蛋,还可以是韭菜炒蛋。

我端起面碗出去:“小毛,吃饭了。”

小毛正在哭。他一个那么魁梧的男人竟然在哭。头低低的,一抽一抽,肩膀像被钳子拧弯了。我老婆的面放在茶几上。她拿着一整盒餐巾纸,做着时刻预备抽纸的动作,等待一个小毛忽然停下来,让她擦拭眼泪的机会。

“你跟小毛说什么了?”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她接过我手里的面,拍拍小毛的背,“小毛,先吃饭吧。”

晚上,我和老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们聊天。我已经叫老张帮我顶今晚的班。老张是个瞌睡虫。他值夜班的时候,医院出了不少事,所以后来都不让他值夜班了。但她老婆是医院后勤的。他不只晚上瞌睡,白天也瞌睡,坐在保安室他带来的一张竹椅上,没十分钟,头就一点一点。

“小毛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都是一些小事。他下午给以前那个女朋友发消息,问她要以前他借她的两千块钱,被拒绝了。”

“哪个女朋友啊?就那个火车上认识的老乡?”

“对啊。”

“那根本都不搭。她比小毛大了十四岁。那么大岁数呢。然后呢?”

“没然后了。他又注册了一个什么交友的软件。一下午没人搭理他。”

“那女的不是什么好人,”我翻了个身,“两千块我记得是她说卖衣服的货款被偷了吧,找小毛借。我说了肯定是要不回来的。小毛今天又找她干吗?”

“他说是因为上午有个女人来找小孙。”

“找小孙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不懂!”她忽然坐起来,手搭在我腰盖着的毯子上,“小毛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小毛他很想谈恋爱的。他也想要别人关心啊。”

我闷了一会儿:“好吧,就你懂。他也不跟我们说。”

我又翻身回来,仰躺,天花板黑黑的。她也躺下来,抓着我的胳膊。

又过了很长时间,我还是睡不着。我闭上眼就看见小毛坐在客厅里哭的样子。他手平铺在膝盖上,头低着,眼泪一条条顺着他平宽的脸流下,挂在下巴上,一滴又一滴,把藏蓝色的保安裤彻底湿成黑色的了。当然,这又是我的想象。我没有看清小毛是怎么哭的,但他总要有个哭的样子。我的胳膊一动不动太久了,麻了。我一动,抓着我手腕的老婆也松手了。

“你还没睡呢。”她说。

“没呢。”

“还不睡,想什么呢?”

“想小毛哭的样子。”

过了几秒,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一口,再叹了一口,最后干脆盘腿坐起来,面对我。她背对窗户,脸色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一条毯子虚盖在腿上。窗外太亮了。路灯的光,好来迪商场的光,来往车灯的光。天空像一面镜子,把这些光折射来折射去,更加璀璨。窗帘关着我也能想象到。这世界上暗处所有璀璨的光都被挡在窗帘后,倒烘托出窗帘像一件边缘毛毛发光的、不可多得的宝物。

“你怎么啦?”

我坐起来,扶着她的背。

“没怎么。”

她吸了吸鼻子。

“你哭啦?”

“没有。”

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的手慢慢从她的背上抓到了脖子上。这几年她瘦了不少,脖子也硌骨头了。我抓了几下。她一直低着头。前天,她跟我说她要好好护理一下头发了。她对着镜子梳头问我:“我头发是不是又黄又干啊?哎呀,我怎么老了。”

“我给你倒杯水吧。”

我起身,下床,走到厨房里。我没开灯。看不见的月亮用它无处不在的月光,短短浅浅地来到楼与楼的夹缝间。没开灯,所以我才看见对面五楼的侧卧亮了灯。不是顶灯,是落地灯,或者壁灯。所以透过鹅黄色的窗帘,有一点朦胧的红。再暗一点,暗一点点,就看不见了。

我看了好一会儿,从晚上刚灌的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我端进去。我老婆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我天不亮就出门了。我才睡了四个小时。我老婆比我睡得长一点。这几年习惯了,也没去医院看过,也不认为这是病。楼下早餐店刚把摊子支起来,蒸笼还没掀开。

“还没好呢,”他们对我说,“还得再蒸个十分钟吧。”

保安室黑乎乎的。蓝色的玻璃窗关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变成几团似的,顶部在那一晃,一晃。我拉开门,老张还睡着。他下巴都支到领口露出的胸上了。我一拨他的脑袋,他才摇摇晃晃抬头。

“小孙他人呢?”

“嗯?”他眯缝着眼,看了我好一阵,又想了一会儿,“啊,小孙,他。哎呀,他去医院啦。”

“他怎么了?”

“他被人砍啦,哎呀,就是昨天晚上。”

老张手里比划,翻来覆去地,但是说不太明白。大概意思是昨天晚上,有个小孩死了。他妈妈坐在急诊楼门口哭,他爸爸在吵。吵着吵着,突然掏出了一把水果刀。捅伤了来拉架的小孙,还捅伤了一个医生。我匆匆朝医院走。急诊部的入口是门诊楼侧边的一个小门,铺了很细很碎的黄色地砖。有些血渍歪歪扭扭地嵌在上面,两个清洁工提了水桶和拖把分两头拖啊拖,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

天是一下子亮的。医院还没正式上班,人不多。我看见小孙的女朋友。她低着头,眼睛红着,脚步匆匆,手不停抹着脸,好像刚哭过。她擦肩而过。我叫了她一声,她没应。又叫了两声。追上去拍她的肩。她懵然回头,看了我两秒,但脚步没停,差点八字步摔倒。我扶住她:

“小孙怎么样了?”

她站稳,摸了摸手肘:“他,还在手术室。”

“没事吧?”

“我,我不知道,他,听说被捅了五刀。”

她提了一塑料袋包子,包子有六个或八个,热气腾腾的,是第一屉的包子,看着就烫手。她走路轻飘飘地,我扶着她坐电梯上了二楼。手术室又在一个单独的小楼里,但和门诊楼,急诊部,都是有空中连廊通起来的,歪歪扭扭,斜逸横出,布局乱七八糟,简直像些竹笋见缝插针长起来的一样。整个医院就是一片堆满乱石的草场。清早,楼里都没什么人,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手术室在走廊的尽头。有两排蓝色的塑料椅。一个文静的女人坐在那儿,见我们拐来,羞赧起身。

“小孙还在里面。”

她右手叠在左手腕上,看我扶小孙女朋友坐下。我问:“你是哪位啊?”

“噢,我,”她停顿了好几下,“我是孙培良的同学。”

“噢,我知道了,昨天你来,碰到了小毛。”

小孙女朋友刚坐下,低头,好像刚缓过劲来了,她敞开装包子的塑料袋:“吃吧,我刚下去买的。”我摆摆手,她又提拉袋口向那个女人:“吃吧,你陪了一晚上了。里面有三个是肉的,三个芥菜的。”

她也摆手:“我等下再吃吧。”

小孙女朋友把袋口扎紧,把包子丢到旁边冷了一夜的蓝塑料椅上。她背慢慢驼了,望着墙壁发呆。

那个女人还站着。我问她:

“你昨天什么时候来的呀?”

“噢,八九点吧。”

“你看到了?”我双手比划,做刀砍,“那个。”

“我在保安室。孙培良他被叫走了。他让我在保安室等他。”

“他本来就不应该值这个夜班。”小孙女朋友突然说,“本来应该小毛值的。他那么瘦,拉得住个屁!”

她最后一句说得非常大声,尤其是那个“屁”字。以至于过了几秒,有个护士拉开手术室的门,探头。她看见我们三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发呆,环视一圈,又把头缩回去,关门。

那个女人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转身从座椅上拿起那一沓纸,递给小孙女朋友:

“这个……给你吧,本来要给孙培良的。”

“这是什么啊?”

小孙女朋友接过来,哗啦啦地一张张掀开。纸的左上角被订住了。我也凑近看。纸就是一堆待售小区的资料。前几页是外景图,宣传广告纸,之类的。后边是户型图。房子是绿地一新开的楼盘,看介绍在附近,还不算远。

“这什么,这他的吗?”

“嗯。”

“他看这个干吗呀?”

“嗯,他上次和几个朋友聚会,在我们火锅店那,把东西落我们那儿了。”

小孙女朋友又翻了几下,卷成一筒递给女人:“这东西没用。”

“哦,”她讪讪接过,“我以为你们要买房了。”

“买什么呀,哪里买得起房呀?他就是喜欢乱看。”小孙女朋友说了这几句,微微喘了口气,又咽了一口唾沫,“他走路的时候什么都要摸一下,哪里都要晃一下,什么都要接过来,什么都要看!他就是喜欢乱搞!现在好了吧,换个夜班,要把自己搞死了!”

她一口气骂完,胸口微微地,一涨一缩,幅度很小地快速起伏,像饭店后头那一筐一筐被剥皮剪断的,肌肉还微微跳动的牛蛙。她又快速地喘了几口气,想咽口水,试了几次,还是没咽下去,“吭”地一声,她捂脸哭了起来。

那个女人手足无措地站着,手里还拿着那卷成筒的房产资料。我很不忍心,就拉她:“走吧,让她哭一下,我先送你回去。”

手术室的这栋楼挺阴暗的,窗子少,走廊的灯也少,即便是白天也没什么光。我们等电梯的时候,又来了两个被推上来做手术的人。有一个看上去像儿子的,护士让他来推床。“哎,别这样推。”他慌慌张张换了好几个位置,一直被护士训,“你别按到他伤口了呀!先进去,头朝里,再往里面拉,对。”

我陪她走到大门。大门很小,门前的路也很窄。除开两条进出的车道,就只剩下一个窄窄的专供行人通过的闸门。人像检票一样出去,检票一样进来。小毛已经到保安室了。他拉开蓝色的窗户,手撑着桌子上,盯着我和这个女人停在了出去的闸门前。

“小孙要是好了,我就打电话给你。”

“好的。”

“小孙那里应该有你的电话吧。”

“应该是有的。”

“那我就给你打电话。你住哪里啊,就对面这栋楼吗?”

我指了指远处的楼房,她也转过身。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五楼的卫生间。视线正好落在窗口侧面。但现在窗口开着,一丝淡绿色被风吹在窗外模模糊糊地飘。窗口今天挂上了窗帘。

“噢,不是,”她转头,“我们都统一住宿舍,宿舍还在前面两条路,好来迪对面。”

她走了。小毛也缩回桌子后坐下。我走进保安室。小毛靠在椅背上装作漫不经心地玩手机。他紧张地偷看了我几眼,抬头:“小孙没死吧?”

“没有,应该没事。”我让他起开,把桌上的小风扇对着我吹,“你不回家了?”

“嗯,先等等看吧。”

小毛被我挤开了位置,他背着手,左顾右盼地走出保安室,慢慢巡逻到那个垃圾桶边。从窗口这里看得到他一点点的侧影。他轻轻吹着口哨,头一点点向上抬,像一把架好的机关枪,瞄准五楼卫生间的窗户。他也惊讶于窗口今天安了窗帘,眉毛耸了一下。淡绿色的旗帜随高处的风断断续续在飘。他挥手。我喊他:“你挥手干吗呢?”他没听到,也可能装没听到。我不知道他看见了谁。只是从远处,楼的尽头,路的拐角,又绕出来一个女人。她穿了件绿色的衣裙,挎了个小包,急急忙忙地朝医院走来。她经过小毛背面时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几眼正在挥手的他,按下闸门按钮,然后又加快脚步,挺胸,经过保安室窗前,安然无事地随早晨盛大的人群排队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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