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千万不要过妈妈这样的生活。妈妈,我懂。
从记事开始,我就是一个女人,这是反刍记忆得来的。没有一个母亲会早早告诉女儿什么叫做女人,太抽象,太深沉,不是咿呀学语的幼童能明白的。母亲既希望女儿快快成为女人,又害怕女儿受到成为女人之后所要经历的苦楚,比如说,爱和不爱,欢笑恣意与歇斯底里,都是阴性的词汇,成为女人之后必然伴随,到老,到死,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影子相对肉身永远处于阴面,没有太阳和灯光的照射,我感受不到,甚至忽略;直到它出现在我面前,我才会心怀惊惧。那么黑,它会不会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它是来保护我,还是来监视我?我汗毛耸立,挥舞双臂,踢踏双脚,而它也和我做着同样的动作。你怎么这么爱学我?我想放声大喊,但声带无法震动。我陷入了失语,许是害怕平面的影子突然在水泥地上生根发芽,长成比我还大的庞然大物,就像越往前行走,影子越拉越长。它比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还可怕,就是个妖怪。我害怕惊扰妖怪,它会长出犄角、露出獠牙,把我带走,我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我亲爱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名药店售货员,常年穿着白大褂,在货架前卖乌鸡白凤丸、金鸡胶囊和妇炎洁这样的妇科药品。我以为穿白大褂的就是医生,幼儿园的小伙伴问我,你妈妈是干什么的?我便想起母亲带我去市儿童医院打针吃药的场景,那个鬓已星星的中年医生就穿着白大褂,在我的病历本上写啊写,都是我看不懂的文字。我便自然而然地和她说,我妈妈是一名医生。她点点头。有一次,我放学,和她同路,当我走进药店,扑进母亲怀里,回头看她,她的脸色不好看;第二天,我在幼儿园问她昨天怎么了,她说我是个骗子,她已然问过她的母亲,我的母亲只是个卖药的,不是医生。随后,她说出了一句直戳我心窝的话:卖药的比医生低级多了!
我不觉得我是个骗子,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教室里正对我的墙壁上杂乱无章的,用五彩蜡笔绘就的线条;以往我不屑一顾,我觉得我画得比她们要好很多,但没人发现我的天赋,她们都觉得我画的东西很怪,怪得像大街上翻垃圾桶的长胡子大叔,也像我们幼儿园打扫卫生的哑巴阿姨;没人能看懂她的手语是在表达什么,也没人愿意和她交流,她独自一人对着空气手舞足蹈,老师会让我们不要靠近,说她又犯病了。那为什么不辞退她?因为她太可怜,离开幼儿园,她在大街上,会饿死、病死;老师在课堂上对我们这么说,我们每个人都坐得端端正正,生怕漏过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显然,这还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话题,以我们当时的心智无法真正领悟,但就像在一条荒无人烟的铁轨上行路,没人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行走,为什么不能在路边坐下休息,顺便拨弄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没人知道,也没人去想,我们的眼里并不空洞,充满万种情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个女伴一句波澜不惊话语的作用下完全定格,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灵魂受到玷污,无法洗涤干净,只想冲破肉体的桎梏,飞向无垠的天边。我好难过好难过,好伤心好伤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要和她说话,而她为什么也要和我说话。她那句刺痛我而间接侮辱母亲的话说得很轻,写在纸上,不能用感叹号;老师教过,用感叹号的语句情感会特别浓烈,特别打动人心,她顺手指了指讲台上的康乃馨,说,啊!多么红哪!这就是情感,应该用感叹号。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周遭的同学点头,我也开始点头。现在,女伴的话根本就不能用感叹号,像瘙痒一般轻声细语,为什么我的心会那样痛?
痛得我直咳嗽,我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像母亲每天往颈项和胳肢窝略微喷一喷的劣质香水,我的鼻腔吸进来的只是一股因为仲夏而显得燥热不堪的浑浊气体。
我犹豫要不要把女伴对我说的话转述给母亲,最后决定算了,我不忍看见母亲受到和我一样的侮辱,那时我不懂什么叫侮辱,但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很不好受;我爱母亲,母亲也爱我,我应该把它默默吞进肚里,永远不能有生根发芽的机会。
我还想复仇,但想不出周密的复仇计划,只是单方面不搭理那个女伴;害怕被孤立,我试图和其他的小女孩小男孩做朋友。我依旧开心,就像一个成语,叫洗尽铅华,或者说像另一个成语,叫返璞归真;它们和那种未谙世事的天真无邪肯定不一样,我的眼底时时刻刻有耐人寻味的忧愁,只有在玩乐与兴奋达到高潮时,才能暂时将它抛掷脑后。
我太过依恋母亲,我的母亲很美,她没什么钱,也没读多少书,但她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的脸上露出不正向的表情,她就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是因为琐屑的日常而苦恼,还是因为漫无边际的臆想而发愁。我和母亲,心连着心,心有灵犀,这一次,她没有明白我因为女伴无意的中伤而难过失落的神情,但她猜对了方向,她问我在幼儿园是不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我松了一口气,说,我不想去幼儿园,那里好脏、好吵,没有人像妈妈一样照顾我的点点滴滴,不论是日常还是情绪。转面,我调整面部表情,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那也是我记事开始第一次学会伪装。
伪装的一刹那不好受,意味着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为自己的脸部肌肉制造虚假的情绪,对于幼年时期的我难以做到,但我的共情能力实在太强,能随时随地将自己代入所经历的某一事件,让当时的情绪复现;敏感如母亲,也觉得我好真好真,不细细思索,发现不了明显的破绽。
伪装对我来说,意味着进入回忆,沉湎于回忆。我当然知道活在回忆中不好,会让自己内耗,伤害自己,一切负面的东西会汹涌而至,但这对我来说只是权宜之计,无法克服。它也有好处,就是类似做梦的感觉,不论是好梦还是噩梦,世界对我来说都像打上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如梦似幻,不再受理性思考的支配,随心而动。
我又是一个感性到极致的女人,梦也是女人的瑰宝,在梦里,在时间的停滞中,我经历了好多好多,有鸢尾花之后是暴风雨的时候,也有眼镜蛇突然变成一条又甜又酥的法棍的时候。
一切都是适可而止的过程,即使我的伪装并不像电影演员那样自如,不像成年人那样娴熟,但我可以骄傲地说,我的伪装深情而天真,在我这里,伪装和真情可以并存。
直到现在,我依然是这样,在梦中,我面对自己不曾意识到、思索过的真实一面,我害怕的是什么,我渴望的是什么,我逃避的是什么,我深恶痛绝的又是什么。梦是慷慨的,也是无情的,不论是生命的高光还是低谷,都一股脑地以无厘头复现或变形的方式告诉醒着的我。我曾一次又一次梦见我第二天要去上幼儿园的前一个晚上,几乎已经成为我记忆的起点,再往前的那些东西已然无影无踪,也许是上天给予我的馈赠或是索取,好的坏的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我哭着喊着哀求母亲不要送我去幼儿园,那里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对陌生的未知的地方有着天然的恐惧,就像是先民对于火的热盼和对于黑夜的惴惴不安;更何况,在那里,我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母亲身边,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十月怀胎孕育了我,我睡在她的身边,一睁眼就可以看见她,即使要去药房上班,我处在破破小小的家中,一点也不嫌弃,觉得它是全世界最豪华最舒适的房子;我没有芭比娃娃套装和粉色帐幔的公主床,但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母亲置办的,包括家具,包括从菜市场里买来的小白菜和胡萝卜,包括我身上软绵绵的小衣服和短短的卡通小袜子,还包括我所呼吸的每一缕空气,丈量的每一寸由暗红色地砖铺就的地面,都有母亲的气息;房子的大门区隔了我和外界的联系,在里头,我一闭眼就可以睡着,我知道母亲一直在这儿,即使不在,她也会回来,跟我一起,水乳交融。
我不害怕出门,只要母亲在身侧,我在外头玩得忘乎所以,玩得疯疯癫癫;我只是害怕离开母亲,害怕没有母亲在身侧而面对一大群不论是同龄的同学还是年长的老师,她们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在相处过程中会变得熟络,我不敢在循序渐进中度过我煎熬的每一天。
我哀求母亲,妈妈,你这么爱我,你愿意看到我一个人痛苦难受而孤苦无依吗?我好怕,我不想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流眼泪;幼儿园的饭菜不好吃,我会饿死……
母亲笑,一边用洗得香香的手帕揩干净我嚎啕和激动眼泪鼻涕口水混成一团的分泌物,一边安慰我,别害怕,妹妹,你会适应,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小朋友都要离开妈妈,外边的世界像个万花筒,精彩得会让你流连忘返,你退缩,妈妈再舍不得,也会把你推出去,看世间万象;世界不仅仅只有妈妈……
我的母亲从来不叫我女儿,也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她似乎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偶尔愠怒时,她依旧用语言感化我,用实际例子中蕴含的理性教化我。现在,她依旧叫我妹妹;我说,“妹妹”用来称呼女儿太好听了,妈妈你是怎样想到这样一个极具诗意而又极度浪漫的称谓?
母亲放下正在切菜的菜刀,洗干净手,摘下袖套,让我随她一起到书房。她取下一本女作家海男的小说,笑道,她就是这样称呼年轻女人的。对于妈妈而言,你就是年轻女人。
海男是母亲最喜欢的女作家,等到我能看懂她的小说,她也成了我最喜欢的女作家,看她的作品就像是看女性主义圣经,作为女人,我很安心。
我捏着睡裙的裙摆,母亲的话,亲和却决绝,话语中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再胶着还是要去面对,幼儿园非去不可。我年幼,但知晓母亲的性子,也懂得她说的每句话的含义,她从不像一般父母总拿对子女好的说辞逼迫子女做些什么,相反,她让我明白,这是每个人必经的历程,逃不过,殊途同归。
直面的时候总是要鼓起巨大的勇气。不谈课业,我在自理方面表现出惊人的稚拙;我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洁癖,从不肯在民办幼儿园漆黑阴湿的厕所如厕。那是一条阴沟,男男女女,大解小解都在那里,水管的水冲一路过,没有半点卫生可言,更别谈隐私。进入那里,我感觉身处暗无天日的地牢,就此陨落在肮脏的粪坑,化成白骨也无人问津,历史长河中,除了母亲,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更不会有人为我哀悼。每当我产生便溺感,我的心便悬在空中,我再怎样少吃少喝,不吃幼儿园发给每个人做饭后甜点的五颜六色的七个小矮人棒冰,和乡下小作坊生产的美味但不卫生的脚踩辣条,还是无可避免时不时的腹泻或是正常的便意。纠结良久,我尿在裙子上,高悬着的心猛然落了地,又不敢呼唤老师,直到再也忍受不住不适,才颤颤巍巍举起手。
老师一度比讨嫌顽皮的男生还要讨嫌我。身上难受,我哇哇大哭,老师过来,用宽厚的手掌摸一摸我的屁股朵朵,暖融融、硬邦邦,便打电话给母亲,说你家女儿又便溺在身上,赶紧带一条新的裤子来。老师的话语带着不屑和微微的轻蔑,等到我读小学,我再也不会便溺在裤子上,母亲便告诉我,她曾一度受到老师的白眼,虽未明说,但含沙射影之间说我是一个愚蠢的女孩子,只知道哭,甚至还有更难听更尖刻的字眼是在我长大成人之后母亲才告诉我。但在当时,我什么也不懂,我眼看母亲狼狈地从药店请假,回家拿着裤子送到幼儿园,我眼巴巴地望着她,渴盼她接我回去,再也不要回到这个禁锢我自由的如牢笼一般的幼儿园,她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帮我收拾了这一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我趴在斑驳生锈的绿铁架子床上铺,眼巴巴地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在幼儿园大门的一张一阖间消失在漫天的五颜六色小彩旗的屏障之后,一切都归于沉寂。我后来读小学,学到一句诗,“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我觉得它一点也不美,它勾起了我印象深刻的东西,那种小家子气的绝望和孤独,不能与外人言说,只能独自消化。
外人怎么能懂?他们不会照顾一个小女孩敏感脆弱的内心,只抱以嘲笑和不解,就像母亲一遍又一遍用她独特的以退为进的方式逼迫我在家附近的公共厕所如厕,我才终于适应在臭气熏天和蚊虫遍布的环境解下我的蓬蓬公主裙。接着,我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蹲在幼儿园那条阴黑的沟上面,抬眼,看着那小小的被细铁棍焊接的田字型窗户外勉强照射进来的微弱而惨淡的白光,一点也不美,相反,还有鬼魅的气息,焊接的细铁棍之间,是黑豆大的蜘蛛结成的网,一圈又一圈,六边形的诡异的图案。
我好怕这张网会被苔藓般潮湿的风刮散,刮到我脸上,长出一粒粒红肿的痘痘,我抠,成为一朵朵难看的蝴蝶斑,我就成为了丑小鸭,那种永远不会羽化成白天鹅的丑小鸭。每次,我不安地朝那张网张望,时不时用惊恐的眼神留意,而后,飞一般地逃跑,也顾不得摔倒的风险,小小的身躯像猴子一样爬上床铺,继续面对着那扇正对园门口的蒙了灰尘而显得黯淡无光的窗户,看窗外在一成不变中可能会有微不足道淡淡微波的景色,脑海时而停滞,时而翻云覆雨,卷轴上遍布着我天马行空的思绪;可惜的是,午睡时间过后,我和其他女童起身,开始下午的课程,那些东西全都消失殆尽;第二天,又得从头开始。思维凝滞的时候少有,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可惜是可惜,也毫无办法。
有一支笔就好了,不论是蜡笔还是铅笔,我都可以把我的所思所想用图画或者文字记录,那该多好!我曾在书房的草稿纸上涂鸦,画曲线、直线、波浪线,用我像游蛇一样歪歪扭扭的文字写只有我自己能看得懂的不着边际的话,一行又一行,全都是我的直觉和满腔的热情。善于观察的母亲在这一堆杂乱无章的废稿中发现了我的绘画天赋,省吃俭用送我去幼儿绘画培训班上专业课。在那里,有一个笑得像仲春的迎春花的女老师,她真的好像我每天晚上七点都要准时守候在电视机前看的活泼灵动的小鹿姐姐,亲和得成为除了母亲之外我第二个爱的女人,我总是对她的笑容目不转睛;下了课,我牵着她的手,或是捏着她裙子的一角,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
第一堂课教画苹果,她在讲台上的教态像跳舞,和我曾遇到的庄严持重的教态截然不同;画苹果的构图、线条、色彩,我看一遍就会,仿佛在眼帘前就有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我很快在画板上临摹,而她在走廊四处指导的时候已然被我的画作惊艳,将它放在黑板上她画的那幅苹果旁边。我自然是欣喜异常,提前预知自己能朝这条路走下去,而看看其他人的蹩脚画作,不论是干干瘦瘦的苹果,还是像葡萄柚一样的苹果,都不如我。
我兴奋地将那幅打了一百分的画作拿回家给母亲看,母亲也十分高兴;后来,那位像仙女一般的老师碰到母亲,夸赞我是一个有绘画天赋的小女孩,而我依旧心旌荡漾。我无意成为绘画天才,可那位女老师的活泼灵动和母亲的恬静内敛都深深吸引我;我立志,我以后要成为她们那样的女人。
我在不真切中度过了半个学年,过得真快呀!像是在水上滑滑梯一溜而过,正当我顺理成章展望下学期和美丽女老师的再一次邂逅,母亲的话无异于从头到脚给我浇了一瓢冷到骨子里的冰水。
妹妹,家里实在没钱。妈妈很愧疚,我们总是要活下去,才能谈其它的事情……母亲两弯青绿色的细眉弯成了不好看的倒八字,让我很难受。
没事的,妈妈,我知道。我心里一惊,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
以后,你千万不要过妈妈这样的生活。
妈妈,我懂。
我对放弃画画的专业训练这件事没有太多不可磨灭的遗憾,我只是遗憾,以后很难见到那位美女老师;我也不敢特意跑去找她,害怕她眼底遗憾而怜惜的东西。
我世界中的完美女人又只剩下母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