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上膛

发布时间:2天前热度: 7 ℃作者: 右金岛

 

游戏厅里藏着跨越年代的秘密,是谁在雪夜扣动扳机?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并非泾渭分明。


五爱街尽头有家“BEATLES”游戏厅,九七年开业的,经营至今。门口有两块霓虹招牌,一块悬于门头,灯管老化,几个字母时亮时暗,另一块置于墙角,全身粉碎性骨折,细看致命伤为一处焦黑弹孔。

据我小舅讲述,九八年这里发生过一场枪击案,但是无人伤亡。

持枪者是个年轻的退伍兵,复员不到半月就输光了退伍费,独自枯坐在角落数小时,面目涣然,什么时候离开的无人知晓。几天后他再出现时,手持一把土制猎枪立于门口,当众上膛,举过眉心,毫不犹豫地向招牌扣动扳机。这是我小舅亲眼所见。除此之外,还有一段传说:退伍兵转身离去时,东方刚刚破晓,眼睛里射入一片白茫茫的未知生物,突然瞎了,看不到来路,只能爬着逃窜,很快被晨练的群众围堵在墨河沿岸,夺了枪,按在地上,束手就擒。那瞎眼男人没再挣扎,只是呼吸急促,全身憋胀成铜红色,四面八方涌来一地钢珠,都向他滚动。众人见状如潮水般退开,目睹那男人衣物褪去,周身生长出细密鳞片,如孔雀尾羽般绚丽鎏金,最终化作一尾巨型鲯鳅,滑不留手,翻身跃入淡水河中。

这段故事我已经听了好几遍,末尾变成传说,十分扯淡,分不清是怪谈还是写实,并且乍一听有点悲伤,但小舅讲述时又总是手舞足蹈,红光满面,情绪两相剥离。小舅看我愣神,仿佛全知全能,把我的心思也揣摩透了,他点上一根烟说:“没什么具体含义,你们年轻人就爱分析有什么意思,什么情绪,兴奋,悲伤,怅惘,矛盾,其实就是吃饭的时候,我给你讲点你爱听的,你爱不爱听?”我点点头,如实说出感受:“爱听,但是扯淡。”小舅一拍大腿说:“非要讲那么明白吗,你懂不懂艺术编排,实话是这男的被几个晨练大妈按了送去派出所挨电棍,又判上好几年发疯了,可是这他妈就没劲了呀。”我又点点头,说:“确实,这样不扯淡,但是也不爱听了。”

二〇一六年冬天,我的小舅王自亮收拾了全部家当盘下这家老游戏厅。他虽然服刑期间学了个木工手艺,可刑满释放后赶不上时代,家家户户都去家具城买沙发桌椅,再无人需要木工。他待业了几年,无处可去,只能独自滞留在游戏厅给人数币子。印象中这里的柜台是深蓝色的,布满划痕,人影映在上面一片朦胧波折,而他手脚精瘦,总穿一件空荡荡的墨绿色衬衫坐在后面,或者端着盛满游戏币的小盆四处游荡,仿佛海面上漂浮的一条海带。至于我,总是跟在他旁边,揣摩这里来来往往的人。

据我观察,游戏厅白天人多,几乎都是学生,他们常相约于午后秘密到达,三五成群,簇拥着一个核心人物。孩子们的眼睛生涩又明亮,涌进游戏厅时如一股名为南美钻石的群游性小鱼,靠重力坠入,撕扯分食开数枚钢镚后就四散游弋。而到了夜晚,卷帘门落下,大部分电灯和机器悉数关闭,游戏厅只剩下深处两台捕鱼机彻夜运行,好戏才刚刚登场。那几条深海怪鱼会缓步踱来,开始一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豪赌。

天黑了,小舅起身落下游戏厅外面的卷帘门,哗啦啦乓当一声,切断黑夜中某只妖怪的尾巴。他叼着烟,抬起手,两指并拢,穿过烟雾向游戏厅晦暗深处一捣。小舅右手缺失了无名指和小指,只要出手,就总是像开枪或者道士起势的姿态,左手顺势偷偷按下游戏厅电灯的开关,掌控明灭。这招以前经常把我逗笑,后来太频繁了就有点没意思,我对他说:“骗小孩还行,对我不好使了。”小舅笑眯眯的,低声说:“什么骗小孩的,这是舅舅的仙术。”我俩一前一后向那两台捕鱼机走去,莹莹的光不断闪烁,尘雾弥漫,他走在前面,如一艘潜水艇探索海底空室,替我照亮深处几只瞎眼鱼怪,正在里面跛行漫游。

“瞧见了吗?那人挺有意思。”小舅靠在一台机器上,示意我看向一个男人。哪有意思?我见过那个男人,三十岁左右,他的头很大,像被人从上往下打了一拳,挤出两边宽阔的腮帮子一直延伸到耳根,嘴唇却格外薄,朝下耷拉着。他总穿一件过时的空军皮夹克,猪皮材质,内胆是羊毛的,带一个大翻毛领子,大头架在上面像个妖怪,和旁边的其他中老年赌徒格格不入。

彩色的鱼群在屏幕上游动,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小舅趴在我耳边说:“你见过他?他跟你那个失踪的爸同名,也叫刘志斌,也是个畜生。”我听到这话,后背传来一阵说不明的推力,似乎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沿着脊柱爬上后颈,掌控全身,有点庄严也有点好笑。我告诉小舅,我经常见这人。他总是在晚上七八点钟到来,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座位,脚步虚浮,好像鞋底沾着化不开的淤泥。

游戏厅深处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烟草、汗水和霉味的气息。“来啊,你他妈倒是来啊……”刘志斌呢喃着,一手死死扣住摇杆,扣到发白,如扣住一根被湍流冲出的树根。屏幕边缘一条巨鱼露头,他瞳孔倏然收缩,脊背弓起,兴奋地喊起来:“来吧!来吧!来吧!”不知不觉张大了嘴。那张嘴虽然薄,但是奇大无比,像是要吞噬他眼前一切闪闪发光的东西,带着一种病态的饥渴。几分钟后,他又像一条匍匐的裸胸鳝,整个人趴在机器上,鼻尖几乎抵上屏幕,一边咒骂一边在投币口疯狂地塞币子。

夜晚游戏机吞钱的咔当声比白天密集了十倍不止。这种节奏总让我感觉很熟悉,与同年代出生的人不同,他们或许会对老式自行车铃之类的声音感到熟悉,唯独我好像生来就只听过这一种声音。炮台按键咔咔作响,刘志斌突然站起来用力捶打机器,怪叫一声,近乎嘶吼着召唤我:“再给我换两千的!”

两千元可以换四千个币子,足够白天来的任意一个孩子玩上一整年,但对刘志斌来说却只够挥霍两小时。我端起一个大不锈钢盆去接币子,小舅跟在我身后,看我先用一个小盆把回收的币子一盆盆舀进数币机。我个子不高,要站在柜台上反复蹲下起立。我说:“你帮帮我啊,这纯体力活,跟掏粪似的。”小舅看着我,还是笑眯眯的,也不帮忙,他说:“这活只有你能干,我干不了,而且怎么能说是掏粪呢,这比掏粪干净点。”

日子一晃,年关将至,游戏厅来了个生面孔。夜幕降临时,一个穿着板正的年轻人走进来,他身上落着的几片雪花迅速融化,肩头只留下一片泄气的水点。年轻人身形挺拔,剃了利落的板寸,大概二十岁出头,只打了几十块的游戏币,也不抽烟,一直自己玩《拳皇97》。他玩得很仔细,像舍不得似的,每次投币前都要酝酿一会儿,结束了又呆愣愣地坐在那半天,盯着屏幕上跳动的“GAME OVER”。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捕鱼机的方向,像是被那边热闹的声音不断惊醒,又陷入梦中,继续专注于格斗游戏,就这样一直坐到九点多钟,直到刘志斌走进来。

刘志斌比平时来得要晚一些,他单手掐腰进来,还搂着一个女人,转头就注意到了那个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热切地冲上去揽住他的脖子,大喊:“阿亮,搁这儿等我和你姐呢?”那个叫阿亮的年轻人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那个女人,赶紧站起来,露出腼腆的笑容。

刘志斌扶着那女人坐下,手把手教她玩了一把拳皇。我这才看到她怀孕了,浑圆的肚子从大衣里露出来,马上就要熟透了。

“好玩吗,不好玩我带你去玩点别的。”刘志斌问,同时双手如一对铁箍,紧紧钳住女人的肩膀。那个女人摇摇头,小声回了一句:“这里好大的烟味……我想回家。”声音很轻,被游戏厅嘈杂的声音淹没。

“也行,你也瞧见了,我就带阿亮打会儿拳皇,一百块钱的,绝对不沾那个,你早点回去歇着。”说完他把自己的红围脖系在女人脖子上,让她的头发环绕在边缘,只露出上半张脸。她长得很好看,这么形容不太准确,更像是长得很亲切,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眼角翘进发丝。刘志斌揽着她走到门口,还嘱咐了一句:“路上滑,你可小心点,别把我儿子整丢了。”说完摸了摸那个圆滚滚的肚子。叫阿亮的年轻人从后面追出来,他说:“我跟你一起走。”可话还没落地,就被刘志斌一把勾住脖子拉了回来,他说:“你不能走,你得陪姐夫玩会儿,你姐没事儿,这条道她熟着呢!”

我看到小舅半倚在柜台外面,右手夹着一根即将燃尽的烟,纹丝不动看着他们。他的目光从三个人身上转移到那个女人身上,盯着她的脸,像追随一个遥远的幻影,直到她如企鹅般的身影摇摇晃晃消失在门口。小舅眼圈发红,像在水中憋了一口气,想吐出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问他:“你认识她?不会是你的老相好吧?”小舅不说话,摸摸我的头。我凑近了能听到他牙缝里正咯吱作响,呼吸喷出一股烧焦的呛味,也不敢再跟他开玩笑。

游戏厅一整夜都没停机子,到黎明时分就剩下两人。一个是打拳皇的小子阿亮,他眼神呆滞,呼吸缓慢,重新投币的时间比昨天更长,差不多要等上十分钟,才缓缓摸出一个币子。我瞅了一眼,他手里还剩七八个。另一个是打鱼的刘志斌,不锈钢盆里的币子早就见底了,装满烟头的啤酒瓶在腿边取而代之。烟灰飘了一裤裆,他也浑然不觉。我开始可怜昨晚那个女人,她前脚刚走,刘志斌就撤回了只打一百块的承诺,转眼要了两千块的币子。叮叮咣咣的吐币声让我感到焦躁,可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这种焦躁的源头又不明不白,一片模糊。

第二天阿亮没再出现,但是我听刘志斌跟人提起他说:“那小子没胆,也不懂规律,玩两把就害怕了。”直到小年夜,阿亮又突然出现了。他径直走到刘志斌身边坐下,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掂量了一下掏出几百块钱说:“姐夫,你教我。”刘志斌的薄嘴像一道裂隙,展平了又张开,哈哈大笑。

那一晚阿亮赢了三百多块,这在刘志斌眼里零头都不到,但是对阿亮来说意味着另一种未来。他不出所料地陷进去了,这个木讷的年轻人像是过去二十年从没见过闪闪发亮的东西,被人轻轻一推就心甘情愿地扑进水中。之后的每一晚,刘志斌都要带着阿亮在游戏厅进行一场默默无闻的翻身革命,他们开始试图用上千个游戏币推翻概率学。一开始,阿亮还会用柜台上的座机给他姐打个电话报平安。后来就懒得打了,我看到他的肩膀逐渐塌下去,也学着刘志斌的样子匍匐在机器上,好像能从缝隙里看到下一条大鱼。直到大年初一晚上,这两人革命的筹码从几千瞬间涨到了几万个。

当晚,游戏厅门口罕见地出现了一辆灰色别克轿车,下来四个从齐齐哈尔赶来的男人,专程跑到我们这小县城赌博。刘志斌如往常一样带着阿亮进门时,先绕着那辆车转了三圈,又把烟屁在地上狠狠碾了碾,嘴里嘟囔出一句:“大过年的,还他妈挺能装。”

四个齐齐哈尔人抽的是软中华,而刘志斌抽的是老旱烟黄山,他们围坐在一桌。游戏厅里烟雾缭绕,深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天花板都要熏成焦黄色。我一整夜都在不断地把游戏币一盆盆舀出来再倒进数币机。下面的铁桶先是被汹涌的币子打掉了一块漆,到凌晨四点时,已经被硬生生砸穿了一个窟窿。他们听到我说桶漏了,才抬起头停顿了一下,大声呼喊牛逼!我只觉得厌烦。这期间,刘志斌还用手钳着阿亮的后脖颈说了一句:“你不是有退伍费吗,怕什么,留着娶媳妇啊?哥给你赢回来!”

闪亮的游戏币在我眼中逐渐面目可憎起来,上面铸印的卡通小人开始变得格外狰狞。天快亮时,我的两只胳膊彻底抬不起来了,横着瘫倒在柜台上,眯了一会儿。再醒来门口停着的轿车已经消失,游戏厅里又只剩下了两人。

我浑身酸痛,好像走在水底,几乎是飘去阿亮身边,站在他背后说了一句:“哥,我得重启一下机子,估计得闭五分钟的。”他回过头来,我甚至没认出那是阿亮,十天前,他还是个支棱的人,衣服干干净净,头发理得挺利索,眼神是一种单纯,直白的对视。而现在这个男人回过头来,满脸都是胡子茬,双眼通红,全是血丝,他直勾勾地盯着空气,半晌发出一声:“我……掉里了。”然后一转身,仿佛梦游一般,继续握住摇杆,等待新的鱼出现。

那天阿亮的筹码见底后,他独自在角落坐了好几个小时,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也没看到。后来小舅告诉我,他撇下刘志斌,一个人走了,再没回来。但是刘志斌一直在,像从没离开过,到点就出现在游戏厅里,只是随着筹码逐渐吃紧,他也越发暴躁,时不时就狠狠踹上一脚机器,炮台的摇杆在他手里咔叽作响,恨不得生掰下来。我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排新鲜的血痂——像是女人留下的牙印。为此我揣摩了一夜,脑海里是他怀孕的妻子披头散发,护着腹中胎儿,牙龈外露,一口咬上他的手,哪怕牙齿被打下来,或者扯下他一条手臂,也不肯松。我自己的嘴巴里也感到一阵牙酸,血腥味慢慢弥散上来。我很难理解,一个线上百家乐送十万筹码的年代,刘志斌还要穿着陈旧的皮夹克,在地下室跟电子鱼较劲,从夜幕降临一直玩到黎明,到底图什么。

大年初五凌晨,游戏厅的座机和外面的鞭炮声同时响起来,吓得我一激灵。刘志斌还在尽头塞币子,小舅不接这电话,我也不想接。虽然愣着感觉不对劲,但那通电话让我感觉更怪异,催命似的,只要接起来,一定会有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小舅没有催我去接电话,我们就放任它响着,叮铃铃,叮铃铃,每次都像一声寒颤。

“今天大年初几?”小舅忽然问我。

我说初四,其实已经是初五了,只是初五的天还没有亮起来。小舅十分笃定地告诉我:“等会儿有人要来。”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谁大年初五半夜来这儿?”

“我怎么知道的说了你又不信,这是仙术,你等着就行了。”小舅说道。他总是这样,神神秘秘,说话说一半,好像知道点什么又不愿意说破,总用一个仙术就打发我,故弄玄虚。“事已至此,先吃饭吧。”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趴在柜台上说:“我想吃饺子,大过年的,你也不给我整点好的。”小舅走进柜台里,背对着我说:“前几天不是吃过了吗?年早就过完啦。”

我冲他喊:“你糊弄小孩呢,今天破五可要吃饺子迎财神的,你不想发财了?”小舅不接我话,他在柜台里点上香,对着什么东西拜了三拜,摆上一圈已经干燥出油的鸡蛋糕,转脸面色严肃,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在这儿滞留了一个冬天,就从不觉得奇怪?”

我不明白,伸手摸起一块鸡蛋糕反问他:“奇怪啥,一冬天了,我什么没见过?”

他跟我绕起圈子,又要讲故事,说道:“你知道墨河全长其实没多少公里吧?但是常年水流湍急,没有支流,直接往东汇入渤海湾,入海口就在隔壁的娘娘宫县,就叫这个名字。”我摇摇头,说从没听过,想必又是小舅瞎编的地方。

他不理我,接着讲:“那里曾经有个旧渔港,九几年县里出了个渔王,别的没有,浑身是胆,二十岁出头,书没读多少,刚学会打鱼,不出两年就自己造了一艘单桅帆船,只身出海,从旧渔港出发,进入渤海,再到黄海,绕过大连,走对马海峡直捣太平洋,他本来是想绕过日本,抵达一个叫青岛的小岛就返航,谁知刚离开日本海域就突遭暴风雨,单桅帆船沉了,醒来只剩下他和一块充气救生筏,那几天海面上风平浪静,这人不饮不食,不分昼夜地在太平洋漂泊了一个冬天,直到洋流一转,三日便把他带回了娘娘宫县的入海口,他登上岸去,发现旧渔港早就没了,找人问路才知道陆地上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我低着头不说话,听完又没明白什么意思,也是个扯淡的故事。小舅再次识破我的愚钝,他说:“我意思是,你我压根没有生存在同一个时代,你甚至都没活过。”这句让我感到惊讶,小舅的面容和身形在烟雾后只剩下一个轮廓,而那只残缺的手,静静放在柜台上一动不动。

“什么意思?”我追问他。小舅却没再说话,与我沉默着对视。

叮铃铃——!焦急的电话声又响起来。小舅才开口:“是时候了,我会把你姥爷留下的仙术传授给你。你记住,时间不多,等会儿你沿着墨河往北方走,你要快,要在大雪覆盖路面以前找到她。”

我问小舅我找谁?小舅笑了一下,牙缝里又开始嘎吱作响,他说:“你如果跑得够快,足够快,就能在河边看到你妈,我的妹妹。如果你不够快,还可以转头去追刘志斌,冲他的后背开上一枪。”

我妈是谁?小舅说出了一个对我来说极度陌生的词汇。我在这里漂泊一个冬天,兀自生出,睁开眼睛就是黎明,连着一片混沌的昼夜,从没有踏出过门口半步。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哪里去知道我妈是谁。我问他:“我是谁?”

“接电话。”小舅对我说。

我还在发愣,收到指令条件反射似的去摸柜台上那部红色塑料外壳的座机,拿起听筒放到耳边。

对面的人说:“他提着枪去了,你跑吧,我不想阿亮因为你去坐牢。”是刘志斌老婆打来的,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她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的嘟嘟声,一声比一声更长。

我放下电话,抬头看向小舅,他的轮廓在烟雾后更模糊了,虚空中留下一句:“仙术与枪械同源,都靠一口气,你要自己出门去看。”

叮铃铃——!挂断的电话还在响。“没完了!操你X的!人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嘶吼,刘志斌从游戏厅深处冲过来,他浑身颤抖,一把抄起电话,张嘴就要骂人,可在对方开口后又冷静下来,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几句后匆忙撂了电话,他甚至来不及去取自己的翻毛领夹克,左右扫视了一圈,视我如空气,穿件单衣就跑了出去。

我记得小舅说的话,跟在刘志斌身后走出游戏厅,行至门口突然听到头顶噼啪作响。抬头回望,原本那块二〇一六年的招牌不见了,倒是墙角那只碎裂的霓虹招牌不知道怎么爬了上去,它动作缓慢,几个残破的字母蠕动着,奋力连接自己的躯体,像某种闪亮又模糊的未知生物,膨胀、伸缩,逐渐重新拼凑出完整的“BEATLES”轮廓。

我再往游戏厅深处看,想寻找小舅,可他已经不见了。蓝色柜台变成了不锈钢镂空的,里面摆满了早就停产的老旱烟。身后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逼我的后颈,再回头,持枪的男人已经出现在门口,是阿亮。他冲进游戏厅内扫视了一圈,黑漆漆的空间中只有烟尘还在下落,刘志斌早就跑了。

阿亮回到门口,大吼一声:“我操你X的刘志斌!”说完端起猎枪,毫不犹豫地向招牌扣动扳机。霓虹招牌在我眼前重新碎裂,一瞬间那种黏糊糊的东西又攀上了我的后背,将我拽进一个未知的身体里。数秒恍惚过后,一九九八年变得清晰起来,我开始明白自己是谁,是一个过去的人幻想出的未来,从未活过,也不存在。而此时这具身体的口袋里正装着一张退伍证,上面写着小舅的名字,王自亮。

小舅曾经讲给我的那些故事自然有了脉络,如撕裂的报纸复合,前后衔接,在意识中急速生长。一九九七年一个雪夜,王自亮在退伍行李里私藏了十二发弹壳,起初只是为了留个念想,没想到后来还能用上。一年后他从我姥爷抽屉里翻出了半部仙法,封底写着一行苏联军事教材《枪弹制造》,剩下的前半部不知所踪。也正是因为王自亮只学了半部仙法,他付出了两根手指的代价。枪管是用水泵阀改的,螺纹里布满老锈,不知名的残渣在枪膛里凝结成焦黑一坨。他深夜对着密林中的一棵树扣动扳机,第一发哑火,第二发枪膛直接炸开,两根手指也跟着发射了出去。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指甲盖正粘在树干上,抠也抠不出来了。温热的血正在雪地上形成一个逐渐凝固的小坑。

他不甘心,包扎了伤口再来。这次他发现,想使仙法还要有句咒语,那句咒语在王自亮的牙缝里发芽,咯吱作响,随着呼吸喷出硫黄味的火星。这次行了,枪声伴随着咒语喷发而出,在大年初五夜被鞭炮声掩盖。王自亮两指合拢,穿过硝烟,冲前方灰茫茫的雪地一捣,他说:“我操你妈的刘志斌!”扛上枪只身前往黎明破晓前的游戏厅,他要去寻那个把他妹妹打成重伤的刘志斌报仇雪恨。

我走上地面,东方正在破晓,外面下雪了,白茫茫一片。小舅催促着我,他说,你要快点走,在大雪覆盖道路以前,去墨河沿岸找那个正在赶来的女人,她是我的妹妹,你的母亲,她会在追寻你的路上不慎落水,而你将在冰河里只发出一声啼哭。我奔跑起来,手持那柄土制猎枪沿河而行。这世界的雪下得更大了,五里长路,天地一片混沌,河面上的薄冰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逐渐碎裂,涌动成一条狭长的海道,盐水中翻卷着鱼群,无风起浪,如只受月球引力,自成潮汐。

远方走来一人,与我一样,也手持一杆土制猎枪。他目标明确,大步流星,对自己手上提着的东西毫不遮掩,像是为了阻止我而来。我放缓脚步,试图看清那是不是我的母亲,可只见我俩动作相仿,对向而行,行至一米之隔,仍互相看不清面孔,只看到彼此右手都缺了两根手指。猎枪被他快速端起,黑洞洞的枪口在眼前骤然扩大,转瞬间天旋地转,脚下一空,连人带枪急速坠海。我听到遥远的水面上传来一声啼哭,像是婴儿的哭声,又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鸣叫。

他自水中开口:“上膛!”

海藻阴影中闯出一群巨大的绚丽鲯鳅,从我们面前闪过,四散惊逃,紧跟着是一片白茫茫的影子钻入眼底,似乎是瞎了,再看不到来路与墨河。只剩下那个浑身是胆的渔王和我,上膛,举过眉心,双双扣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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