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曲快要结束时,莉安瞥一眼男人。他只是带着一种昏昏欲睡的倦意坐在那里。
周六晚上九点,怡宁才发来消息说她快到小区了。莉安直接穿一条白色吊带睡裙,趿着人字拖出了门。
六月,晚风闷热,昏黄路灯下飞虫密集。莉安远远地认出了站在小区门口的怡宁。怡宁似不曾变,仍是发黑肤白,颀长身材。她穿一件灰色短袖,配黑色薄纱半裙。莉安快走几步,又挥挥手。对面的怡宁却愣在原地,一会儿,才这才辨出她,咬咬薄唇,笑了。
走近了,见怡宁右手抱一束红玫瑰,左手拎一个墨蓝色帆布包,莉安便从她手里接过花,问:“怎么还抱着花来?”十来朵花插于一大块绿色插花泥中,用粉色的珠光雪梨纸包着。骨朵小气,却沉甸甸的,漉着夏夜的湿气。花色繁多,偏挑了最俗的,莉安心想。
“他来车站接我时送的。”怡宁闲出手,自然地挽住莉安。严饰的裸粉色甲盖,一枚枚闪着钻光。
“一束花就把你收买啦?”手臂紧贴的那一瞬,燥热袭来,莉安其实觉得别扭。经久未见,肌肤些微的温差也被放大。欲躲不能,只能僵着肘腕,顾左右而言他。怡宁轻掐一把莉安的脸,“你这张嘴还是不饶人。”
不曾相见这四年间,“有空了见一面”时常悬挂在两人微信对话框。但因为从未如约,久而久之,这句话沾上“狼来了”的意味。她们仍每隔一段时间就惯性般老话重提,却没人再当真。所以,前一晚得知怡宁要来时,莉安反倒有些意外。
“怎么这么突然?”当时莉安想问。字已打进对话框,又觉这问题似有几分抱怨,便匆忙改过,“只待一个周末吗?” 怡宁隔了好一会儿才回,“是的,周六来,周一早上回成都。”还没等莉安回话,怡宁又发来一段语音,“来见一个男人。微信上断断续续聊了两个月,最近他约我到重庆见一面,我想着刚好也能见见你,就答应了。”
莉安没再多问,给怡宁发去住址,又在微信里搜索字母“C”,点开一个蓝色头像,用修剪如杏仁的指尖轻敲,“这周末见不了,我有事。”
到家后,莉安先换鞋,顺手将花放玄关柜上,再取一双新拖鞋给怡宁。
房是莉安两年前买的。九十平米的两居室,独居绰绰有余。新小区、精装修、高档家具、南北通透。莉安就职于媒体,工作时总囿于人群,但她私下喜静,所以除了偶尔带男人回家,少有客人。察觉身后目光轻挠,她庆幸自己提前清扫了男人们留下的种种痕迹。
替怡宁备好洗漱用品,莉安才从容转身,问道,“你带睡衣了吗?”
“呀,忘了。”
“那你穿我的。”莉安进主卧,从衣柜里挑出一套香槟色的短袖短裤,“这个?”
“会不会太小?”
莉安这才细看一眼怡宁,是更显丰韵了——身上巧妙的攀升与陷落,“你洗完澡先试试。”
怡宁接过睡衣,又说,“洗面奶也忘带,你的在卫生间吗?”
“在洗手池上,白色那支。护肤品在梳妆桌上。”
“护肤品我带了。”怡宁转身去拿自己的帆布包。
这份客气叮咬了莉安。她们曾亲密无间到随意共用一支洗面奶,十几元一支的可伶可俐或旁氏,要挤得一干二净才被弃。高中明令禁止化妆,许多女生便将护肤品藏枕边,把宣称能够美白提亮的化妆水灌进三十毫升的塑料喷雾瓶。课间,怡宁常从课桌抽屉掏出一支,先往自己脸上喷,再转过头让莉安闭眼。“唰唰唰”,薄薄的水雾弥上莉安的脸颊,质地粘稠,气味甜腻,恰似女孩之间的情谊。
“我们肤质太不同。”怡宁从包里掏出瓶瓶罐罐,逐一放上洗手台。倒也是,莉安素来疲于保养,睡前只用爽肤水随意拍几下便作罢。她瞥一眼怡宁成堆的瓶罐,从品牌名推测,怡宁在颜面上花费不少。
重庆的初夏已然暑气逼人,莉安提前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些,这会儿倒有些凉。两人合盖一床天丝凉被,各牵一被角掩着小腹,正合适。
“你家到处都是书。”怡宁拿起枕旁的《第二性》,随手翻翻,放到了床头柜。忽而笑起来,“还留着这个呢?”她指着柜上的无火香薰,眼睛弯弯。那是怡宁去年送的生日礼。配套的精油早已用尽,但莉安习惯了那热带雨林的潮湿泥土香,每当有陌生男人共枕,她常惊醒,唯这熟悉气味,能渡她重返梦乡。所以干脆囤一箱替换装,见底便续。
“对啊,我很喜欢。”莉安侧身朝向怡宁,发现那套睡衣意外地很合怡宁的身,衬得她气色也好。但看昔日好友如同照镜,最扎眼的还是那些眼角唇边的细纹,一丝丝漾起怅然。
换作以前,莉安会直奔主题,将那男人问个透彻,但今晚她有些迟疑,便先听怡宁聊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无非是以前的同学谁结婚,谁生子,或谁又创业失败。毕业后,怡宁和同学仍热络,莉安却连同学会也不曾去。所以,尽管她故作随意地填补话语间隙,一次次接住怡宁抛出的“你还记得吗?”但其实,姓名连串,莉安大多忘记。
自学生时代便是如此。那时,莉安在同学眼里是难以亲近的优等生,神经苦行似的绷紧,身体如弓箭几近变形:佝偻着背扎于桌前,双手僵直地伸着,握紧黑色签字笔与习题册。各科目标分数如靶,钉在桌角。怡宁不同,下课便往外奔,挤在走廊和女生聊八卦。
她们并非天生投机,却因同桌滋生情谊。两张窄小课桌并排,她们总挤在桌后互掐大腿提神,用指尖往彼此手臂上的蚊子包刻“十字”,躲在堆砌如墙的习题册后共同偷吃一包辣条,或用一角作业纸互传少女心事……这些当然催生了亲密,但它们只是装点之物,可以发生在任何一对同桌之间。怡宁性情外放,朋友众多,多一个莉安并非鲜事,但是什么让莉安开始真正将怡宁视为朋友?莉安琢磨过,大概是因为,在那漫长艰涩的高中时代,只有怡宁知道她藏在“学霸”光环下的秘密与野心:她想要考年级文科第一,不仅是为了去心仪的大学,也是为了离总考理科第一的男生更近;那时她常在语文课上偷读言辞矫作的爱情小说,或在英语晚自习往粉色胶皮笔记本上誊抄聂鲁达的情诗,怡宁并不因此嘲弄她,只会在老师走近时用笔杆戳她手臂。
此刻,莉安盯着怡宁,像翻阅过往的日记。
等怡宁聊得倦了,莉安才问,“今晚的约会怎么样?”
怡宁先叹气再开口,“他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类人,从长相到性格都不是。”
“那你还来见他?”
“因为我现在是挑结婚对象。比起外表,更在意硬实力。”
莉安不觉意外。毕业已久,同学间仍明争暗斗。男生竞事业,女生比婚恋。无形的排名表时有更新。怡宁常常研究那些已婚女同学的朋友圈——男人只在精修的结婚照上闪现,时常外露的是名牌包、大平层和天南海北游——一如当年莉安苦记答题公式。莉安常错过那些动态。她好友列表里的旧识太少,而且人总是更容易看见自己想要的。偶尔怡宁截图转发来,不免感叹,“嫁得真好。”好不好,看的主要是钱多钱少。
“这个男人家境和工作不错?”
怡宁目光闪烁,“我拿不准。他是做宠物生意的,据说挺有钱,但他三十七岁了,离过婚。不过他挺坦诚,这些都事先交代了。”
“老男人啊,那可得多加小心。”莉安忍不住提醒,“这个年龄的男人最世俗,满脑子打算盘。”
“可我和他倒是聊得来。”
莉安想,刚开始总是聊得来的。她以前也熬过不少夜,酗着对话框里那些被称作“同频”的幻影,顶着黑眼圈做浪漫爱情的美梦,将一句“晚安”翻来覆去嚼。现在变了,她宁用软唇堵住男人的嘴,也不想听他们自以为是地说“我懂你”。
“非要结婚?我以为现在人人都不想婚育。”莉安一时不解,又恍然自觉,在信息茧房里待太久,误以为时代变了。但显然,大流难逆。
“一个人没车没房没积蓄,活得辛苦,总得找个依靠。”怡宁把脑袋挪到了莉安的枕头上,头发蹭得莉安耳朵痒痒的。过去几年,她们虽也常联系,但只描生活的轮廓,不详述细节。莉安依稀知道,怡宁工作换了又换,从酒店前台到银行客服,再到现如今做了销售,苦差做尽,住处也是挪了再挪,没个定数。突如其来的袒露让莉安沉默——她工作、住所都安稳,物质上也算自足,虽亦有痛处,房贷啦,降薪啦,诸如此类,但她担心一开口,那刻意的示弱也成炫耀。
“那你是坚决不婚了吗?”怡宁问。
“或许吧。”
“害怕被伤害?”
“是太累了。”
莉安曾比怡宁距婚姻更近。那时,为了和恋爱三年的前任结束异地恋,她从北京到了重庆,甘愿抛了知名媒体的好前景,入了地方报社,写一些鸡毛蒜皮。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她理所当然地依赖他,然后不知不觉间,被爱情的圈索一点点套牢,最终化作一滩拴于他脚踝的影子。她那时还不懂,主动送上门的猎物往往价值最低。他终究在谈婚论嫁前对她失去兴趣,轻视她工作的意义,指责她身材的缺陷,最后再将一切归咎于她的爱太沉重,以至于他失去自由。
这并非一朝被蛇咬。分手那晚,莉安细数曾爱过的男人,如重看错题集。是自己眼光太差,还是不论怎么选结局都一样。理不清。于是,她厌倦了这千篇一律的情感考验,索性弃卷而去。她开始在每周末和不同男人约会:聊天、吃饭、喝酒和睡觉,但往往只持续十天半个月,有时甚至短至一夜。他们大多是同一类型,年轻帅气,身材健美,总让她意乱神迷,但她游刃有余。一方床铺勾勒出工整明了的边界,双脚落地便可全身而退。
这些事儿,怡宁也都知晓。
莉安认真地说,“我现在这样挺好。”
“可我不像你,能把性和爱分开来看。”怡宁大抵困了,双眼微闭。
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羡慕,几分讽刺,莉安难辨。
“还记得吗?以前我们每次见面都得聊一个通宵。”怡宁揉揉眼,语气里透着真切怀念。
“嗯,那时总有说不尽的话。”
高中毕业后,莉安如愿被北京的名校录取,怡宁则去了成都一所三本院校。她们曾互相去过对方的大学。夜里在大学附近的廉价酒店开一间大床房,两人并肩躺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床单上,聊至天色渐亮。那时的话题常绕着校园里的男同学……她们一起发少女梦,也聊恋爱琐事,许诺要互做伴娘。有时隔壁或楼上房间传来云雨之声,她们便暂时歇了嘴,听一会儿,相视一笑,又一句紧接一句地编织起男女之事。
当然也哭。为那些爱而不得或爱的消散,她们把苦情戏瘾过足,顶一张酒肿的脸,不哭到撕心裂肺不罢休。
但那也是青春的特权。年近三十,人生大事一桩桩,生老病死、家破人亡都庸常,泪再不能公然为小情小爱而流。不体面。徒让众人难堪,或沦为他人饭后谈资。此刻,怡宁睡意渐浓。莉安亦无话可说,便伸手关掉顶灯,徒留月光绰绰。
枕边手机忽振,怡宁眼眯成缝,解开锁屏,把亮度调最低,“他说明早来接我去逛逛,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
“吃饭就算了,不如去喝酒。”莉安也看眼手机,零点已过。C并未回信。她指尖划拉屏幕,顺着以字母作的备注名,先后点开不同头像,机械地发,“想你了。”
“也行,不是都说酒后吐真言吗,你正好帮我套套话。”怡宁放下手机,凑过头来,“在看什么?”
莉安摇头,掐灭手机屏幕的光。
“没睡好?”莉安被怡宁换衣服的动静惊醒。
“不是,他快到了。”
怡宁侧身坐于床沿,背着手扣文胸。窗帘紧闭,但微光渗入。莉安睡眼惺忪,看着怡宁赤裸的后背。浅浅的汗毛如絮,星点光影飘浮其中。那凸出的肩胛骨间爬着一条狭长的脊线,黑色文胸的两条细长背带便在这沟壑上如蝶翼般扑闪。
莉安挣扎起身,手指拂过怡宁温热之肤。“哪一排?”莉安胸脯平平,常用胸贴代替钢圈文胸,面对眼前密密四排金属搭扣,竟觉生疏。“最紧那排。”怡宁背对她,腾出的手绕一圈挽住长发。当莉安捏紧搭扣两端,轻轻往中间收时,她感受到指腹传来轻微压力——怡宁的乳房饱满许多,得多叠一分力,才能将搭扣锁住。
莉安睡觉好动,昨夜怕扰到怡宁,翻身都多加小心。怡宁一走,她卸了顾虑,又钻回被窝,睡到午后才醒。打开手机,怡宁发来消息问:“你醒了没?晚上在哪儿见?”莉安回:“九点吧,紫薇路的Other River。”并附上具体定位。几个男人发来消息,无非是些“我也想你”或者“今晚有空吗”一类的套话。C仍寂。
慢条斯理地起床梳妆完,莉安打开衣柜挑选晚上要穿的衣服。手机警铃忽响。她旋即转身,从床头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经期应于三天前开始。”是经期记录软件的提醒。她顿感焦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成堆的验孕棒中随手拈一支,冲进卫生间。
说明书建议“在三至五分钟之内读取结果”,但莉安知道,浅粉色的潮汐漫过白色的观察区,往往只需三十秒,然后,在字母C的标记旁,会先拉出一道红色的警戒线。如果有且只有这一道线,则意味着安全。莉安不自觉地用左手摩挲着后颈,试图回想上周末的做爱细节,C从自己身后进入时,有没有偷偷取掉避孕套?可脑海里浮现的却全是他将自己钉在身下时的场景,紧实的腹肌和温热的喘息。他双手箍住她的腰,像设下一道藩篱。
一阵颤栗后,莉安作罢。她已对最坏的结果想出简单明了的应对方式:要尽快独自去堕胎。还觉庆幸,多亏发现得早。而让她自己都惊讶的是,她眼下最担心的竟是——那今晚还能去喝酒吗?
熟悉的一道杠。谢天谢地。莉安舒一口气,甚至心生感激。她将验孕棒随手丢进垃圾桶,刚要起身,又抽出几张卫生纸,盖住验孕棒。仍不放心,再用手指将纸巾往下压了压。
要不要给他说经期推迟了?莉安心烦意乱。她很少主动联系男人,因为她有足够的自信他们会主动联系自己——她一次次在他们身上验证自己的资本:美、性感和狡猾。所以,莉安自以为已深谙男性的规则,能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可此时,她无法忽视内心深处疯狂涌出的,想要尖叫的欲望。她翻看一眼和C的聊天记录,飞速键入:怎么不回消息?只有想做爱时才联系我吗?转瞬,又删得一干二净。
紫薇路原是位于老社区的“汽修一条街”,这几年却摇身一变,挤满了印着花体字的外文招牌。北欧风的咖啡馆紧挨着东南亚风味餐厅,美式餐酒吧拐个弯就是日式寿喜烧。Other River在这条路的中段,莉安从路口下车走过去,只需要五分钟。在一众宽大招牌之间,它那挂在遮阳篷上的、一串小小的英文字母,像是摇摇欲坠的雨滴。
莉安推开Other River的玻璃门时,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禁不住店内冷气扑来,肌肤都绷紧。
酒吧里面是典型的复古美式风格,黑白棋格地砖,古铜色墙面。灯光被调得很暗,调酒师站在光的尽头摇酒,身后是堆满基酒的不锈钢操作台,上方悬三排木质酒架,一格格置满洋酒。她手没停,目光却追着莉安,“一个人?”
听见招呼声,莉安才确认今晚当班的是雷老师。光滑的大理石吧台前摆了五把胡桃木色高脚椅,莉安挑一把坐下,把葆蝶家的编织包往吧台下方的黑钩上一挂,朝雷老师盈盈一笑,“朋友一会儿就到。”
“还是威士忌酸?”
莉安点头应允。
雷老师长一双鹰隼的眼,薄唇,细颈,削肩。一头利落短发,鬓角修得尤利。无论季节变化,她总穿一件衬衣搭驳领西装马甲,袖口被特意卷至手肘,紧实平整。
三年前,莉安和朋友初次来,也坐吧台。遇男客死缠烂打,她们欲逃无门时,是雷老师对男人厉声道“再不走我就报警了”,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雷老师并不姓雷,只是那晚过后,莉安笑称她是活雷锋,而重庆人爱尊称别人“老师”,“雷老师”这个绰号便定下来,传开了。
店里多常客,或赖于雷老师的中性气质。这使得她能轻松斡旋于不同性别的客人之间:对女客而言,她可靠又仗义,她们在她的吧台前落座,似被她庇于巨翼;而她在男客眼里,亦有独特魅力,她不适用于他们谈论女孩时常用的分类方式,她的外形让他们卸下防备,将她视作他们的一员——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吧台前常有人打探雷老师的性取向,雷老师总笑而不语,送一杯最烈的伏特加堵住意欲追问的嘴。莉安也有所猜测,但从不问。比起提问,她更热衷于暗中观察,靠碎片般的细节拼凑答案。事实上,仅凭雷老师总是毫不留情地向醉酒生事的男客发出逐客令,或频频巧妙拆解掉他们居心叵测设下的酒局,莉安就早已得出结论:她们是同一类人,对男人多有戒备。
此刻,雷老师把摇好的酒往一古典酒杯里倒,瞥一眼莉安,“你今天穿得挺漂亮。”
“多谢。”莉安将这夸赞和递来的酒大方收下,回以微笑。
吧台上方悬一排裹上旧报纸的灯管,渗出昏黄的光。估摸着尚有时间,莉安便从包里拿出手机,选好角度拍了张照。狭窄吧台占据了照片的二分之一,余下二分之一是莉安的下半身。丝质的湖绿色裙摆覆上她那双暗中纠缠着的腿,隐隐勾出肌肉的细腻曲线,左下角露一只银色的细跟鞋,绑带如缎,缠绕着白皙脚踝。照片发朋友圈,并不配文。
朋友圈是狩猎场,莉安时常精心设陷布饵。诱饵常是直白的:办公桌前欲露的腿、普拉提教室对镜拍一段曼妙的腰、看似随意却精修过的微笑。陷阱则耐人寻味:漫不经心却显几分暧昧的歌词、袒露孤单脆弱的简短独白、引人浮想联翩却不敢轻易对号入座的撒娇……男人们一旦发来消息,她便心满意足地收网,轻飘飘回一句“怎么啦”或“没事呢”,绝不袒露真实的索求。
当然,更多时候她要蛰伏,藏起日常生活的琐碎,以保留神秘性。毕竟,大部分时候,男人们也狡猾,只以爪子反复试探,留下一个“赞”,抖落簌簌毛发。
今晚,她决意要引C上钩。
莉安刚摁下发表键,屏幕上方就跳出消息弹窗,“我们到门口啦。”她一扭头,怡宁和一男人并肩站在门外往里张望。莉安欲起身,却见那男人已推开门。
怡宁在莉安左侧坐下。健康的长脖颈仍蒸着暑热,高挺鼻尖莹莹渗着汗珠,鼻翼的粉底已有些斑驳。少了粉饰,倒尤显可爱。莉安的目光飘向怡宁身后,大脑门,中分头,宽发缝,发尾垂肩头。再看,大圆脸,酒糟鼻,拖眼角,嘴边缀一痣。虽然昨夜怡宁已有所提醒,莉安仍惊,两人实在太不相称。
酒吧里的音乐声很小,将沉默衬得明显。在莉安的沉默变得难以忍受之前,怡宁挽住了她的胳膊,女主人般体贴周到,“我是不是该介绍一下?”
莉安回过神,冲男人颔首致意,作应酬笑,算是打过招呼。
“我朋友,叫她莉安就好。”怡宁头靠莉安,面朝男人,复又抬头,转向莉安,手指男人,“这是老魏。”莉安的目光再次短促锐利地一扫:灰色的LV短袖,领口濡湿,腰间系Gucci皮带,老花图纹已显斑驳,牛仔短裤下的小腿肥硕,汗毛浓密……她必须很努力地克制眼神。我是不是太过以貌取人?莉安内愧。可怡宁如此柔美——她仍穿那条半裙,但上衣换成一件法式无袖白衬衣,娃娃领衬出修长颈线,乳沟在纽扣间若隐若现——在男人身边,柔美得可惜。
“听怡宁说你做宠物生意?”莉安问。
“那只是爱好。”男人侧身而坐。他看上去舒适自如,将右手腕上的串珠轻晃,珠如桂圆大,油亮亮的,“主要还是收租。”
“房产很多?”
“反正不少。”他带着一种莉安再熟悉不过的自鸣得意,似用眼神抛出一个反问:你怎么还不露出惊叹的表情?
“看看房产证?”莉安挑衅似的问。
“她是记者,凡事爱求证,职业病。”那是一种莉安陌生的撒娇语气。仿佛莉安是被宠坏的小孩,需要他多多担待。
“没事,要是怡宁和我确定关系——”男人作大度之态,伸手拍拍怡宁的胳膊,下巴微扬,目光从莉安的眼睛一路滑到腰,“我立刻把本儿全部拿给她收着。”
“光让她收着有什么用,又不写她名字。”雷老师的声音。熟悉、亲切,几乎让莉安觉得是救命稻草,“你们喝点什么,需要推荐吗?”
“那倒不用,我很懂酒。”男人揽过怡宁,“我帮你选?”
怡宁笑着点头,“我完全不懂。”
那是一个抬举人的微笑,男人很受用,一手拨弄酒单,一手摩挲怡宁肩头。他顺势侃侃而谈威士忌的酿造工艺和自己的品酒水平,怡宁便温柔地侧耳倾听。莉安识趣地别过头,和雷老师对视一眼。当莉安发现自己迅速读懂雷老师眼里的密语时,有一瞬,她觉得自己背叛了怡宁——她和怡宁才是昔日密友,曾共享同一套熟稔暗号,而如今,怡宁却成暗号的一部分。
莉安和怡宁靠得很近,膝盖互蹭,手臂紧贴,连发丝都散着同一种洗发水的香味。像是昔日同桌的幻景,用同一根吸管分饮一杯奶茶。
“你们今天去哪儿了?”莉安把面前的酒往怡宁那儿挪,示意她尝。
“就随便逛逛。”怡宁沿杯壁浅啜一口。
一问一答,像是被迫在给一段冷却已久的关系做心肺复苏,机械重复,还需控制力道。经过昨晚的夜谈,莉安意识到,太久没见的时间像刀片,将她们的关系剃得千丝万缕,脆弱得承不住太沉重的话题——但莉安自不会在这种场合聊起那些露水情缘,于是她挑拣一番,试以前男友佐酒,“我跟你说过没?我和前男友分手后不到一个月,就在这里撞见他牵着新女友。”
“这么狗血?展开讲讲。”怡宁尚未开口,男人却饶有兴致。他哧哧笑,然后问,“你有没有赢?”
“赢什么?”面对男人被烟熏得发黄的一口烂牙,莉安失去了讲下去的欲望,声音软了,“就是撞见了而已。”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前男友明知她最喜欢这间酒吧,却从不甘愿作陪。偶尔她提议,他只会冷言冷语拂了她的兴致。偏偏分手后,他们在这里相遇。当他和新欢十指相扣,逼近吧台,独坐于此的莉安甚至无力与他对视。直至那一刻,她才终下定论,在他们恋情的尾声里,曾一度出现的杂音来源于此:那些他夺门而出的夜晚,她蜷缩在床上发出的每一声哭泣,对应的正是他对新欢的蜜语。他厌倦了她。他已捕获新猎物。
那晚,戏剧性的对峙之间,是雷老师抢先开口,“抱歉,今晚要提前打烊,不能下单了。”又一次搭救了失措的莉安。
她不愿再提,但觉很受折辱。然而众目睽睽,她只能闭眼吞泪,许下恶愿: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撞见了而已。”男人以怪异语调重复,目光则在莉安脸上飞快跳动。
他在试图让我变得软弱,莉安想。她不屈服,冷冷与之对视。“打扰一下,”正是这时,雷老师像变戏法似的将酒放怡宁面前。玻璃杯里的酒液美得像画,半透明如夏季的江,顶上烧一圈橘红色夕阳,冰块似舟,载着枯萎的薰衣草沉浮,“爱情与灵药,酸甜口味。”
怡宁尝一口,递给莉安。酒的味道像是捣烂的梅子淋上鲜榨的橙汁,再撒上薄薄一层糖粒。莉安借眼神提问,雷老师便以口型作答。不出莉安所料,雷老师给这杯酒调低了度数。几乎是一杯果汁。
“这酒的名字真好。”怡宁把头贴向男人的圆肩。
男人脸上顿染一层陶醉。莉安留意到,他伸出粗短手指,轻浮地抚弄怡宁玲珑的大腿。怡宁亦垂下手,纤长手指缠绕上男人的手。
“爱情是毒药吧?”莉安克制不住语气里的嘲讽。
“不是所有选择婚恋的人都是傻子。”怡宁皱眉,眼妆打了褶,但转瞬神情柔和,“别这么悲观,好吗?”仿佛轻哄小孩,别闹了。
“爱情是毒药吧。”男人模仿着莉安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看来被伤得挺深啊。”
直到过了十一点,店里的座位才被坐满。订单多起来,雷老师忙得不可开交,而怡宁正和那男人耳鬓厮磨。面前的酒杯又空了,但莉安不催。
莉安享受这样的时刻——身处人群却偏安一隅。端一杯酒,像猫一样蜷在吧台,这样的平静和安全感足以让她忍受一切。但今晚不同,她握紧手机,坐立难安。对一条消息的迫切渴望,毁掉了她应得的平静。
手机屏幕亮起,“你收到一条微信消息”。心一紧一跳,上钩了?点开来看,却只是微信运动的步数记录,“3152”。朋友圈倒是多了好几条评论和点赞,偏不是C。
欲忍,却不能。莉安打开和C的对话框,又退出。她自问这种对C的强烈渴望从何而来。C并非她好友列表中最出众的男人,无论是样貌还是床笫之技。他唯一与那些男人不同的是,他对她如此不在意。
空酒杯下垫着的餐巾纸已被濡湿,“Other River”的花体字变得模糊。莉安忽而很恍惚,这到底是另一条河的意思还是河的另一边?无论怎样,“爱河”是个华丽的谎言,或许她和怡宁都不愿再坠入其中。可此刻这番焦虑不安,混以难以名状的耻,让她不由得生出愤与恨。而愤恨又孵出欲。莉安暗忖,优秀的猎手应该永远知道下一个猎物在哪儿。她得迅速找到C的替代品,即便这或许将摧毁她的理性。
“他喝多了,刚催着我确定关系。”怡宁的软语入耳。莉安把手机倒扣吧台,斜睨一眼。男人脸上确有几分醉意。面前堆一排空酒杯,不锈钢烟灰缸里栽满烟蒂。
“你呢,怎么想的?”
“我想在三十岁以前结婚。”怡宁抿一口酒,仿若壮胆,“我已经当了太多次伴娘,总该轮到我当新娘。”双颊绯红,信誓旦旦。
莉安盯着她,暗自揣测:怡宁字字不谈爱,她不爱他,却已开始贪念他的庇护,他那殷实的家境哪怕只是一场幻梦也足够诱人,而她迫切地想要在一个安全丰饶的避风港里收获世俗意义上的幸福。莉安自知没有理由苛责怡宁,却也无法给予怡宁想要的支持。
“我只是觉得,凡事都有代价,婚姻不一定是最优解。即便要结婚,也得精挑细选。”莉安字句斟酌。
怡宁却问,“你讨厌他?”
莉安喉头起伏,欲言又止。她想,与其说是讨厌这个男人,不如说是厌恶怡宁表现出的甘愿。她亦甘愿过,眼下见怡宁如此,未免憾恨。可她们早已过了同答一套题的年纪,莉安再没有资格,把自己确信正确的答案拿给怡宁抄。
莉安的手紧攥如石。她摇摇头,“人生并不是选择题,非得从固定选项中挑一个。”
“你以为我有得选?”怡宁眼里闪过一丝脆弱,“我已经到了被选的年纪。”
尽管怡宁误解了莉安的意思,但莉安心软了。她终是避了怡宁的目光,鼓起指节敲敲吧台,冲男人问,“你喜欢怡宁什么?”
男人原本埋着头刷短视频,如梦初醒般抬头。提问突然,答却果断,“她很乖。”短视频仍旧播着,背景音重复而刺耳。
这解释了他对怡宁的所有需与求——在重庆方言里,“乖”既意味着顺从听话,也常用于赞赏女性外貌标致——要懂事,要漂亮。一个“乖”字,横竖都工整,对称得有些狡猾。偏又像一具骷髅,连双臂都不必伸,便可夺走她的自我。这是插入女人心房的钥匙,是敲进女人命运的钉子,是松软的逗猫棒。莉安想到自己也曾为之满地打滚,上蹿下跳,而当这字从那两瓣肥厚肉唇间滴落时,莉安只觉好笑。
但怡宁对这个回答并无异议,她看上去像某种攀缘类植物,快要蔓延入他怀中。莉安追问,“意思是她很好骗?”
话刚出口,莉安便后悔了。
“你还是那样呢……”怡宁脸上浮上一层阴郁。随后她挺直了身,“我去趟卫生间。”那一刻,雷老师的眼神凛然扫过,鞭红了莉安的脸。莉安自知言辞刻薄过了头。
怡宁在卫生间待了很久,或者说,对于莉安而言,怡宁不在吧台时,时间变得很慢。她又一次次打开微信,但只瞥一眼消息列表便锁屏,然后斗气似的一次次自省,这是最后一次。
明显有些醉了的男人不知何时换坐莉安身旁,敞着的大腿抖动着,传来热意阵阵。莉安只得辗转腾挪,一寸寸往后退。
一开始,莉安也多少希望能够替怡宁挖出更多秘密——或者说找到更多支撑自己判断的证据,便接连抛问:“你之前为何离婚?”“宠物生意是否好做?”“你很着急再结婚?”……她仔细听他每一句话,观察他每一个动作,从中窥探他对女人的态度,辨别他对怡宁是否真心。这原本是莉安擅长之事,但他并不上当,绕着问题滑行,只是像背剧本似的,侃着一些数字和毫无逻辑的道理。他们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拉锯,考虑到双方都有些醉意,莉安尽可能保持警惕。但他似乎误解了她的目光,越发兴奋和自在。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裹上唾液,滚着酒气,在吧台翻飞。不知不觉间,莉安虽仍睁大眼,思绪却早已游离。耳旁传来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而模糊,所有说教、炫耀和自以为是被朦胧的意识剥离开,失去了意义,似乎只是为了消磨莉安的心神而存在。她盯着杯子里新盛的蔚蓝色酒液,手轻轻一晃,满眼都是粼粼波光。她突然燥意翻滚——当她被困在这里,C在哪儿,在干什么?
她甚至恶意地揣测,这是怡宁对她的报复。
“我能不能点首歌送我朋友?”莉安向雷老师求救。她想弥补友谊,更急于借此脱身。盯着放置在悬挂式酒架顶部的黑色音箱,她故作可怜——酒吧的歌单是固定的,一般不允许更换。
“什么歌?”雷老师角落处的水槽前冲洗酒杯。她关上水龙头,转身拿起放在操作台上的手机,递给莉安,“你找出来。”
当怡宁从卫生间出来时,熟悉的音乐刚好淌入酒意弥漫的空气中。这首歌是对她们长久友谊的认证,一个“请原谅我”的信号。莉安望着怡宁,希望她能接受。怡宁果然笑了,然后像小鸟般轻盈地落到莉安身边,用光裸手臂环住莉安的肩头。她们跟着节拍缓慢摇晃着身体。莉安从后脖颈能感受到怡宁柔软的胸脯起伏,像猫的呼吸,而她散落肩头的发丝攀上了怡宁的手腕。她知道,她们会在高潮处合唱。
“当候鸟等待每一个新的季节,我们预备新衣/当鱼群们迎接另一次的洋流,我们盼望潮汐/亲爱的,你是那么快乐而疲倦/天空和路一样远/我在这里,等你/像是守候着自己/不要担心……”
其他客人仍在耳语和碰杯,而莉安和怡宁只听得见彼此的歌声。莉安心头涌出一股潮湿的感动,她是多么喜欢这一刻。众目睽睽之下私密默契的一刻。与男人完全无关的一刻。
在多愁善感的学生时代,她和怡宁曾用MP4插着耳机,一遍遍听这首歌,将那如诗的词背得烂熟。后来,在深夜的出租车上、京郊裹满灰尘的风中、分不清要飞往何处的机舱,以及陌生的双人床上,莉安身后也总还拖着这些词。而她不会知道,怡宁已许久没有听这首歌——她只是仍然记得。
在歌曲快要结束时,莉安瞥一眼男人。他只是带着一种昏昏欲睡的倦意坐在那里。
尾音淡去,身后响起掌声,零散、清脆而短促,突兀得令人无措。莉安和怡宁转头寻觅声源,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是D,他和莉安一样,总是独自一人来这里喝酒。他们不过点头之交而已,偶有几次在吧台简短闲聊。“好巧。”他坐在莉安身后的双人桌,却仍是形单影只。莉安兴奋劲儿未褪,眼神亮晶晶,冲他点点头。
怡宁回到座位,莉安又多看D一眼——面容清明,衣冠楚楚。他的头发茂密,看上去很粗很硬,但梳得整洁有型。D似乎看穿了她,旋即端着酒杯翩翩起身,向她走来。莉安一时分不清是酒意作祟,还是今夜实在煎熬,竟对D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意。她不禁将他与C作比,一时下定决心,这是不错的猎物,足够抵消C带来的挫败。
他靠近时,莉安闻见木质调的男士香水味,沥着暑日的枝叶气。两支酒杯轻碰。 D说,“周末愉快。”
男人冲进卫生间呕吐,一步三晃,甚至来不及关门。怡宁跟过去,半掩上门。
这时,其他客人几乎散尽,只剩下D。莉安僵坐吧台,透过门缝,看男人瘫倒在马桶前,肩头耸动,呕吐声响起。怡宁在他身后,一只手帮他攥发,另一只手抚他后背。他们保持这个状态很久。
莉安看见雷老师和自己一样,锁紧了眉头。眼神重叠:对男人的厌烦和对怡宁的无奈。这是莉安此刻迫切需要的认同。可是,雷老师眼里似乎还多一层别样意味。那是关于我的吗?莉安自忖,雷老师将如何看待她在今晚扮演的角色。忽而怡宁唤她。
莉安起身走向卫生间那一刻,心生担忧:D会不会看见她的背影,对她欲望尽失。
她给怡宁递去一沓厚纸巾,杵在门口。怡宁蹲身,帮男人擦掉嘴角污渍,不顾裙摆拖地,沾上不明液体。为了忽视眼前这一切,莉安的目光从怡宁的头顶移至马桶背后的墙壁,这里悬挂着一幅非洲女人的半身画像。画中女人长一双狭长而警惕的双眼,似笑非笑,像在指责。莉安几乎要从她的眼里看清自己,自以为是,咄咄逼人。这时,男人痛苦地呻吟着转过身,抱住了怡宁。
“你让他靠墙上,我直接去叫车送他回家。”莉安转身想走。
但怡宁说,“我得送他回去。”
男人一扭头,一大团呕吐物散落在马桶边缘,飞溅至黑色瓷砖。莉安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向后退。她再也无法忍受。
是D帮着怡宁,将男人扶进了出租车后座。怡宁紧跟着上了车,脸藏在阴影里,仓促地对莉安说,“我一会儿给你发消息。”随后,车门在莉安面前“嘭”地关上。
凌晨两点,天空漆黑而深远,许多店铺已经打烊,紫薇路的空气里只剩下困意和酒气。月光洒在水泥路面上,好似烈酒反着光。或许是因为酒精,莉安觉得一切发生得很快,仿佛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被按下了倍速播放键,同时又觉得这一晚过于漫长,再过多久,天也不会亮。
莉安站在树下,准备抽一支烟,积攒回家的力气。一辆摩托车轰然驶过,车后座的人吹一声口哨,哗啦啦撒下一沓色情小卡片,花花绿绿,有如礼炮炸出的彩带。夏夜总是像一场未尽的派对,蚊虫嘤嘤,鸟鸣呖呖,会让人的孤独显得不合时宜。若是冬夜多好,她便可以放心大胆地把悲伤洇入空气。
那是去年圣诞节吗?她喝醉后坐在店门外的圣诞树下痛哭。莉安清晰地记得,那晚的风湿冷得残忍,毫不留情地打在圣诞树上。排针一样的树枝摇摇欲坠,纠缠不清的灯球沙沙作响。她蜷缩在树下,双手环抱着高跟长筒靴。没有人能送她回家,于是她只好继续坐下去,直到酒醒。眩晕之间她不禁想,如果是她喜欢的意大利作家来写她,或许会这样写:她就像一只停在小窗上等待风暴过去的候鸟,出神,疏离而充满痛苦。
高耸的路灯投下一池池的光,她便在这光下,夹着那支烟,很久。直到D适时递来打火机。
“你还没走?”凑近那雀跃的火光时,她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但还没等她吐出第一口烟,她已恢复平静。一股暖意囚住了她——D几乎是在问出“我可以抱你吗”的同时就已搂她入怀,而她无意抗拒。她太累了。薄薄一层丝质面料,让她难以抵挡他的气息,而他的皮肤,像玫瑰花瓣般光滑。
她丢掉烟,抬起头。此刻她倦眼朦胧,心头漾起余秀华的诗句,“太薄了,这人生/这经不起推敲的情意/而你依然要一醉再醉/而天还是要一亮再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