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到陆地去

发布时间:11小时前热度: 2 ℃作者: 王大烨

 

在海岛长大的阿旺,他的梦想是离开这片海域,到陆地去。


1

1999年,阿旺去陆地的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每月中旬,运输船往返于海岛、陆地,父亲这天不用早起,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洗把脸,背上大挎包,拿上绳索、钞票、以及思索一周才写好的物品清单。数额很稳定的控制在两百块,阿旺记得很清楚,开头总是一袋大米,接着是五吨淡水、井盐(父亲不喜欢海盐)、猪肉、牛肉、白菜、面粉等等。大多是食用品,如果还有盈余,会再买些衣服,绿色的确卡、海军蓝T恤、以及一些清凉款的衬衫。有一回,父亲买了双喇叭裤给阿旺,那是阿旺第一次穿喇叭裤,一开始不喜欢,宽宽的,裤脚都垂到了地下。父亲笑着讲,穿上吧,陆地上都流行这个。于是阿旺就穿上了,越穿越喜欢,显摆给老措、布袋、小月他们看。

也许就是从喇叭裤开始,阿旺越来越憧憬陆地,他躺在床上,想象在没有海水的大街,一群人穿着喇叭裤,戴着墨镜,拿着大哥大,来来往往。高谈阔论代替了海水兴替,轿车喇叭变为了海鸥嘶鸣。繁华的陆地才是人待的地方,他要去陆地,阿旺想。

 

2

星期六下午,阿旺做完作业,捧瓶冰水去找老措他们。昨晚老措刚跟着秦叔出海回来,听说带了不少好东西。四个人里面,只有阿旺没有去过陆地。阿旺当然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让他去,母亲的死是他一生的伤:几年前阿旺父母出海遭遇台风,阿旺母亲不幸去世。这成了阿旺父亲一生的痛。海洋是阿旺父亲赖以谋生的渠道,但他希望阿旺的未来不是这样。很快,阿旺来到秘密基地:一座巨大沙堆的后面的老式磨坊。他爬上屋顶,对准最北方,打开收音机,一阵吱吱噪声响过,人声出现了。

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

“又在听歌。”老措呸了口唾沫,踩着磨盘一跃而上。阿旺正唱着,老措拽着他的脚脖就上来了,把他吓得一愣。

“吓死我了!布袋呢?”

“在下面。”老措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之后慵懒的躺在房顶。

“阿旺,拽我一把,我上不来。”

“你怎么吃得这么肥。”阿旺伸出手,拽住布袋腊肠一般的胳膊,使了好大劲才抽他上来。

“小月没来?”

“小月啊,在家写题呢。”

“写写写,能挣钱吗?”老措说着,抿掉烟灰,用力一掷。

“知识是可以转化为物质的。”阿旺讲。

“说的啥鸟语啊,听不懂。”

“那是你不好好读书,我爸说了,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甚至改变世界。”

“拉倒吧,改那个破船都费劲死了。”

“哎哎哎,你俩先别斗嘴了。阿旺,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吗?”布袋说。

“当然有事,去陆地的事你们想得怎么样了?是造船还是找老秦?我东西都快准备得差不多了。”阿旺讲。

“还是造船吧,老秦那破船不行,我要一直在他那儿干迟早得饿死。”老措说。

“老措你慌什么,你这才几岁。”布袋说。

“几岁?时间很狡猾,往八十岁算也就两万多天。一天多快啊,日出日又落。”阿旺说。

“阿旺啊,你怎么跟你爸一样,老是想点没劲儿的。”老措说。

“我怎么样你别管。”阿旺白了他一眼。

“行行行,不过船造好了,你们要听我的,因为咱几个人里面,就我掌过舵。”

“哎,你说,咱们真能建一个有舵的船?”布袋抵着下巴,眼珠子转悠着望向老措跟阿旺。

“能,肯定能,前些日子我让老措帮我买了一本造船的书,我都读了一大半。”阿旺讲。

“那你读懂了?”布袋问。

“当然,都是画儿,不难。”

“别扯这些了,还有事没,没事我要下海捕鱼了。”老措站起,拍拍屁股,灭了烟准备下去。

“你有船?”阿旺问。

“老秦的那条破船呗,陆地去不了,但开到近海没什么问题。怎样,阿旺、布袋,你俩要不要试试。”

“我就不去了,你俩试吧,我饿了,回家还想再吃会儿。”布袋说着,一屁股坐在屋顶,往下滑溜到地上。老措问阿旺,你去不?

“去,当然去,为啥不去。”阿旺说。

 

3

母亲去世时,阿旺才三岁,对她没有一丝印象。他渴望母爱,尤其艳羡小月和布袋:小月父母一块儿出海捕鱼,俩人恩爱有加;布袋家经商,海岛最早的商人,他家卖渔具,布袋母亲坐在海岸那家渔具店里,舒适自在。唯有老措的人生和阿旺相仿:老措母亲走时老措八岁,当时老措哭着追母亲到船边,但是老措母亲没有抱他到船上。

“她就是嫌我累赘,自己走也不管我爸,三年后我爸就郁闷死了。”老措说。老措今年二十六,他爱喝酒,也爱打牌,喝醉酒会让他郁闷,打输牌同样也会让他郁闷。老措之前有很多事情想不通,自从养他长大的爷爷去世后,老措想通了:不管怎样,他得离开这里,离开这鸟不生蛋的海岛。他是要干大事情的人,海岛根本施展不开,老措对阿旺他们说。因此在出海这方面,虽然老措经常调侃阿旺,但老措是和阿旺最“对头”的。

坦白来讲,阿旺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陆地:他不像老措,老措去陆地就是干事业,有辆自己的船,倒卖BP机、收音机,或者大米谷麦,等挣够了钱就在陆地定居,准备下一步的事业。阿旺呢,他不知道自己去陆地哪里,去多久,干什么,怎么生活。找母亲算一项理由,看陆地的生活也算一项,可这几项算下来,阿旺还是有点心悬。心悬就在于路途:海浪有多高,暗礁有多少,会遇到鲨鱼吗?会漂到大洋被海盗当作人质吗?当作人质后父亲怎么来赎他呢?要交多少赎金,万一撕票了怎么办?阿旺就这样乱七八糟想了一路,以至于到船边时都没在意,直直地撞在了甲板上。

“哎呦,谁!”阿旺捂着膝盖喊,船上的老秦哈哈大笑:

“嘿嘿,你这小子,跟你爹一样呆头呆脑。”

“我爹不呆!”

“好好好,你爹不呆,那就你呆咯。”老秦扶着甲板讲,周围船民哈哈大笑。

“怎么,要瞒着你爹出海捕鱼了?”老秦问。

“不是,我带的,让他学学,别等以后出海了才发现自己晕船。”老措叼着烟讲,周围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阿旺羞红了脸,他这次没有反驳——说不定真的会晕。他对晃荡的事物总有种晕眩感,为此他安慰自己:这样更能表明自己不属于海岛。

“那行,张措,你带着阿旺转悠一圈。就在近海啊,最近有大风,傍晚回不来没人去救你们。”

“好,知道了。”老措说完,带着阿旺上了甲板。船不大,板上到处都是鱼血。一筐刚打捞上来的黄鲫叠交着不停翻滚,老措带着阿旺向前走着,突然一条黑影从鱼筐中跳出,啪嗒溅到了甲板上。

“什么东西!”阿旺被吓了大跳,向后一仰,踩着鱼血滑倒了。老措一愣,定睛细看,原来阿旺是被一条斑鰶给吓住了,再也没忍住,蹲在地上哈哈大笑。

“你别笑了!快扶我起来,脏死了,都是鱼血。”

“大少爷,我看你还是别出海了,这玩意不适合你。”

“谁说的,人总有第一次,适应一下就好了。”

“行行行,哥就再信你一次,怎么说,去船头看看?”

“去呗。”老措把阿旺扶起来,去了船头的舵室。里面不小,别有洞天:圆弧状的镜面,喷溅了点点污泥;金属爪鱼般的船舵经过长年累月的使用,散发出明亮的光泽。站在这里,阿旺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像个指挥官一样,正带领船员走向巅峰。

“让开。”

阿旺正沉迷着呢,老措一把推开他,说别墨迹了,耽误时间,我开船,你四处看看。

“那好吧。”

“咱们去的是近海渔场,不用报备,不用储存物资。近海之内都有巡航船看着,一般捕点小鱼小虾就在这里。”

“那要离开近海呢?”

“离开近海就得报备,还得储存各种东西,得有船员证,健康证,老麻烦了。”

“咱们出去也得这样?”

“你傻啊,咱们这算啥,算‘私奔’,都报备了还能叫‘私奔’?”老措瞥了一眼阿旺,让老秦帮忙卸掉缆绳。

“走了,老秦!”

“慢点开!让那小孩儿看看大海!”老秦卸掉缆绳,笑着挥手。海面平静,微风吹来清凉的海浪,抬头有海鸥盘旋鸣叫。阿旺调整内心,让自己置身于空静。

“老措,我带收音机了,海上能听收音机吗?”阿旺拿出收音机讲。

“废话,海上为啥不能听?只要有信号就能听,不能听还不憋屈死。”老措一边沉稳掌握着船舵,一边给阿旺介绍着海面情况:

“那是望风礁,这个是海滨渔场,往前走还有炼油基地。”

“这么多地儿啊,近海都这么多物资,干吗非要去远海?”

“这你都不懂,近海东西多,但远海比他还多,远海就在那儿,不去白不去。”

“那老措,咱们要是到陆地,最短得航行多久?”

“两天吧,最短两天。”

“这么长?”

“不长了,海上不好分辨时间,三天五天都一个样。”

“那你们怎么度过这些时间?”

“度过?你得熬,懂吗?抱着一个念头,把时间熬过去。”老措叼着烟,风把烟灰吹散,阿旺有点懂了。他们在海上转悠了几圈,捞了两兜虾米。老秦给了阿旺半兜,讲回去拿给你爹,让他炒着吃。阿旺点头,很快回了家,父亲正盘腿在客厅看电视,饭菜搁在一旁。

“收音机拿走了?”

“嗯。在这儿。”阿旺把收音机提过去。阿旺父亲抱着收音机看了半天,接着问沾水了?

“跟布袋他们在海边玩,沾了点水。对了,这是秦叔给的虾米。”

“明天给你炒,柴房那几根桎木见没。”

“没有啊,我用那干啥。”阿旺心虚地讲。海边木头少,桎木最适合做船梆。

“嗯,听会儿收音机吧,锅里有鱼饼。”阿旺父亲说着,打开收音机,正播放着晚间新闻。阿旺舀了一碗淡粥,大米只有几十粒,掰了半张鱼饼凑着吃。第一次出海,阿旺小腿肚子还有点颤抖,那是激动的回应。大海如此之蓝,一望无际令人向往,阿旺渴盼在下一个转舵后发现巨硕的陆地,发现拥挤的人群,拔地的高楼。

“又要打仗了。”

“哪里?”

“科索沃,美国佬干的。”

“美国为什么老是打仗。”

“生存。”

“他们不是很有钱吗?”

“欲望是无止境的。”阿旺父亲讲。晚间新闻结束后,是个音乐节目,电台里正播放着披头士的音乐。

“爸,我也想搞摇滚。”阿旺扒拉着饭碗说。

“喔?你也喜欢摇滚?”

“嗯,流行听腻了,杨钰莹、张雨生、李宗盛,翻来覆去讲的都是爱情。我觉得摇滚不一样,摇滚挺特别的。”

“嗯,阿旺,你是不是很想出去看看?”阿旺父亲突然问。

“什么?”阿旺一愣,以为父亲说错了话。

“其实没有必要的。”阿旺父亲叹口气讲:

“以前爸爸在陆地上学,觉得一切都太嘈杂,不够纯粹,后来听从国家号召来到海岛,内心逐渐安宁下来。有时我在想,那些曾经你拼了命想要远去的地方,离开的人,多年之后,也只剩下了深深的念想。我知道你想去陆地,等以后你肯定会去陆地上大学的,这一切其实你不用着急。”

“我知道。”

“嗯,爸爸明白,懂需要过程,甚至需要代价。”阿旺父亲说完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尘:

“明年就该上高中了吧,铁皮罐里有三百块钱,该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剩下的钱交了学费。”

“还是在岛里上对吧。”

“不然呢。”阿旺父亲笑笑,卷起画朝卧室走去。阿旺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剩下的鱼饼吃不下去,索性扔在了碗里。

 

4

布袋家经商,可以拿一些出海必需品。但是造船一些其他重要部件当然还得买。起初,阿旺只准备了五十块钱:在阿旺眼里,这已经是一个天大的数目了。可是造船费用远超预期,进度实施一半,四人已经没有了一分钱。

“没想到啊,一个小破船都要这么多。”老措一甩手,把木板扔在地上。

“我觉得,实在不行,你们就别做了。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替你们捎过来。”小月在一旁讲。她家要移居,再过几天小月就要去陆地上高中。

“对啊对啊,咱又不是非得造船去陆地。”布袋在一旁附和。

“你俩懂个屁,没有自己的船,一辈子就只能受别人指挥。”老措讲。

“老措说得对。”阿旺想了想继续讲:

“造船不只是为了去陆地,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能给咱们力量。”

“勇气难道就只能凭这些展现?”小月看了眼阿旺继续说:

“大家也都不小了,我觉得吧,有些事不能只对自己考虑,也要对父母,对家人考虑。如果我们造船出海,遇到了风浪什么的……”

“呸呸呸,王月,你要不想去也别咒我们啊。”老措在旁边呸着唾沫,一脸嫌弃地看着小月。小月脸顿时就红了,眼泪也跟着打转。阿旺一看不对劲,赶紧过来当和事佬,他知道小月愿意同他们出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月暗恋老措。

“哎哎哎,老措你温柔点,人家是女生,你吼什么。”

“我吼?我还骂她呢,知不知道出海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我又不是故意的!”小月听到老措这样说她,呜咽着跑了。布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也是根墙头草,是被阿旺根老措半推半就过来的。

“要不,我也走?”

“你敢走?敢走看我不削你,给,这是十块钱,去你家给我拿俩木浆过来。”老措把钱塞到布袋手里,布袋得令,麻溜地跑了。

 

5

造船行动不徐不疾地展开,很快地,一艘初见雏形的木质小船建成了。小船通体用柳钉、篾条打造而成,虽然简陋,但是看着有模有样。这艘船阿旺可是下了血本:他把父亲给的三百块学费全花光了。起初阿旺当然舍不得,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做如此出格的事儿,但是老措告诉他:

“出海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一种冒险,你都不敢花身外的东西,以后还怎么拼身内的?所以我说,抠门的趁早撂挑子。”

“你才抠呢,你才怂,不就是三百块钱吗,老子出了!”阿旺大喝一声,把钱全扔了进去。其实老措投入得也不少,他是那种有主见,爱冒险,异常希望能自力更生的人。亲人的离去让老措早早过上了海边百家饭的生活,异样的眼光与说辞也必然会有。老措受不了这些,他渴望用自己的本事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三天后,船完全建成,老措带着阿旺他们,把船推到了海边。保险起见,他们的地点没有选择正对陆地的渔场,而是在渔场的侧面。

“这地儿也能到陆地,就是得绕个大弯。”

“咱们真的能用这个到达陆地?”布袋穿着凉拖,用脚踩了下木船,一脸不放心。

“怎么不可能,我听船上的老人讲,有的人一根木筏都能漂到外国,这玩意靠的就是毅力。”

“张措,那这船你试过吗?”小月在一旁担忧地问。

“放心,我没那么傻。今儿咱们就拖条缆绳,放一堆大石头先试试。”老措说着,把烟掐掉,招呼伙伴们去海边捡大石块。四个人忙活了半个多小时,石块堆积如山,已经完全超过了他们的重量。

“我跟老措计算好了,绳子长三十米,绑在岸边树上,要是能自个儿游过去就说明行。”阿旺说着,把绳子绑到树上。老措喊他们过来,弯腰准备推船。

“能不能成全在这一次了啊,都使点劲儿,尤其是你,布袋,把你吃饭那劲儿都使上。”

“行行行,快推吧,我要热蒙了。”

“好,我来喊号吧,大家一起使劲儿。”阿旺说完,四个人弯下腰,眼睛盯住船尾:

“1,2,3,推!”淌着海水,混着沙子,四人使劲把船推入了海中。海水荡漾,微风起伏,在浮力与重力作用下,船只缓慢行进。光芒闪烁,小船颤颤巍巍朝着前方驶去。四人都很紧张,尤其阿旺,双手颤抖,眼睛大睁:这是他的船,他即将要乘着这条船,去往陆地,穿喇叭裤,用大哥大,听摇滚乐。船行得更远了,快要望不到轮廓时,阿旺激动地跳了起来:

“老措,成了!我们成了!”

“等会儿,不太对劲。”老措望着前方一脸担忧。

“怎么不对劲?”小月问。

“你们看船,是不是在往左边倾斜?”老措指向船身,阿旺赶紧看去,果然,船的左面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晃晃悠悠的。

“老措,船好像快沉了啊!”布袋喊。

“阿旺,快点,拉绳子,往岸上拽!”老措说完,赶忙跑到岸边,顺着绳子往岸上拉。小月、阿旺、布袋三人顺次拽着老措的衣服,像拔河一样抢救将要入水的小船。可惜的是,绳子刚拽到一半,小船就承受不住,四面坍塌,七零八落,漂散在了海面上。

“我的船!”阿旺心痛大喊。这船凝聚了他的心血,更有着他的资金。没有了这三百块,他将无法给父亲交代,说不定父亲一气之下,连高中都不再允许他上。   

“左边船料谁弄的!”老措怒视三人,布袋低着头,左摇右晃,老措一把拽过了布袋。

“布袋,是你又偷工减料了吧!”

“也不是,我妈说专门防水的聚氨酯没有了,只有普通的……”

“五六百块钱啊,你当玩呢!”布袋还没说完,老措直接踹倒了布袋。布袋躺在地上,小声辩解五六百也不够啊。小月看不下去,说张措,别这样,刘布又不是故意的,船没了,正好咱们……

“正好?什么正好,到不了对面,就没有正好!”老措把话喊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阿旺其实也想劝劝老措,事已至此,如何弥补这件事开始逐渐占据他的头脑中心,可他也怕老措笑话自己。四个人不欢而散,阿旺回了家,发现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铁锹,正翻整家门口的空地。

“阿旺!快来!刚刚我听收音机,农业局那边传来好消息,再过不久,淡水就要实现管道供给,爸爸先翻整一下土地,以后咱们也可以在海岛种菜了。”

“嗯。”

“不开心?”

“没,今天有点累,爸,我先睡了。”阿旺心事重重地走回房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父亲讲述刚才的事情。他枕着手背,左侧是落地窗,一群海鸥正在海上盘旋。远处岛心的杨柳轻轻拂动,一条马路横跨而去,夕阳渐渐落幕,霞光升了起来。阿旺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注视过岛上的风景了。

“阿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爸爸呢?”阿旺父亲过来,坐在床边,一脸慈爱的看着阿旺。

“没,玩水了,有点困。”

“好,爸爸给你熬点生姜水。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给爸爸讲。”阿旺父亲说完,起身去厨房倒水。阿旺躺在床边欲言又止: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该怎样向父亲解释呢?

造船失败后,阿旺一连三天没有见到老措。老措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十多年,阿旺想起老措曾经讲过的话:“感觉海很奇怪,有时会很厌倦,去一趟好几天,吃不好睡不暖,胃里翻江倒海;有时呢,却又很向往,尤其是大风出不了海的时候,总想乘一艘自己的船出海,去会会那风浪。阿旺,你说这是什么心理呢?”

时至如今,阿旺也不太懂这是什么心理。他想起父亲给自己买过的一本书: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书中的老人曾有一句话: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人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打倒。失败是重复的,但每一次站起都是新的重生,新的战斗。阿旺想到这里,顿时感觉身体里灌入了一种奇妙的力量。

 

6

七月初,渤海湾首次进入休渔期,所有渔船停止捕鱼,靠在岸边休整,等待秋季来临。与此同时,还有十来天就要开学,陆地大概再也去不了,而那三百块也无法凑齐,看来这个夏天看来要以悲惨收场。就在这时,老措来找阿旺:原来老措春季跟着秦叔出海捕鱼,捕到不少好玩意儿,在海鲜市场卖了高价,秦叔奖励了老措五百块钱。

“阿旺,拿着。”磨坊里,老措往阿旺手里塞了三百块钱。

“老措,这么多钱,我。”阿旺拿着钱不知所措。

“别说了,咱俩是一条船的蚂蚱,学费交不上,你爸肯定要揍你,我心里更不好受。”

“可这钱……”

“拿着吧,你不是跟我说过,知识就是力量嘛。”

“谢你了,老措,船沉了,我也有责任,我知道一条船对你来讲意味着什么。”

“别讲那么多废话,船没了可以再造,兄弟得按一辈子处。对了,阿旺,你心里还有陆地不?”

“有是有,可是咱们从哪弄船呢?”

“只要你想去,船那就不是问题。”老措看着阿旺的眼,一脸神秘地说。

“什么办法?”阿旺赶忙问。

“用老秦的呗,我想了好久,发现不管人家的船再破,也比咱们那条木船强太多。今年刚有休渔期,我想着偷偷用老秦的船前往陆地。”

“这能行吗?”

“怎么不能行,问题其实不大,我刚给老秦办了笔大买卖,他现在信得过我,船、钥匙、证件什么的都有。”

“可这船毕竟不是你的,咱们就去一趟,对你来说……”

“别对我来说,应该对你来说。阿旺,我知道你喜欢陆地,你这辈子还没去过陆地,太可惜了,十八岁前,你应该见识一下陆地的繁华。”

“可是,就咱们两个人……”阿旺欲言又止,这时老措笑了,吹了声口哨讲:

“都出来吧,大家伙儿!”

话音刚落,磨坊后面走出来了布袋和小月。

“谁说只有咱俩的,这不就加倍了?”老措笑笑,把几人聚拢到一块儿,开始商量具体的计划。哪想刚做好部署,小月又打起了退堂鼓:

“张措,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呗。”老措讲。

“再怎么说,秦叔也是对你有恩的人,咱们要是磕碰了船只,秦叔下半年的收成怎么办?”小月刚一说完,老措又不耐烦了:

“王月,算我求你,说点好听的吧。”

“我这是忠言逆耳!”

“行行行,你爱说就说,爱去不去,好吧!”老措说完,扔了烟从地上站起。这话刚一讲完,气得小月又走了。老措对阿旺有恩,没法说要走;布袋打小就怕老措,也不敢说。老措看出了俩人的犹豫,于是心一狠,直接赶鸭子上架地讲:

“宜早不宜迟,就今天,下午准备妥当,凌晨一点集合,出发前往陆地!”

 

7

当夜,阿旺一宿没睡,躺在床上左右翻滚。窗外月光淡淡,潮涨潮落,涤荡着海水引发出清澈的脆响。阿旺父亲在另一间卧室,隔着门缝,已经发出了浑厚的鼾声。阿旺看了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凌晨一点,时间已不允许他多想。他咬了下牙,轻轻起身下床。父亲的门虚掩着,路过时阿旺听到父亲翻了下身,吓得他一激灵,停在原地不敢乱动。很快鼾声再起,阿旺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背起挎包,刚到地方,就发现老措和布袋已经在磨盘边等着了。

“别睡了布袋,阿旺来了!”

“措哥,让我再睡会儿吧,太困了。”布袋眼帘耷拉,有气无力地讲。

“睡什么睡,到船上再睡。”老措薅住布袋,带着阿旺一块往船上走。海风拂拂,清凉的月光下,海水成了斑斓的玻璃状。

“小月没来?”到了船边,阿旺问。

“没来,管她干啥。”老措讲。

“嗯,其实你可以温柔点的,老措。”阿旺想了想,低着头讲。

“什么话?”老措一脸懵。

“措哥,阿旺意思是让你对小月好点,毕竟小月暗恋你。”布袋在一旁憨笑,老措用手敲了下布袋后脑勺,严肃地对他讲:

“我是把她当妹妹看,她几岁我几岁,净说瞎话。还有,我看阿旺你小子八成是喜欢人家吧。”老措说完,转头看向阿旺。阿旺听到老措这样讲,顿时羞红了脸:

“没有的事!”

海风更加清凉了,三人猫腰从岸边登船,老措熟练卸下缆绳。

“开船了!第一次不按喇叭,还有点不自在。”阿旺讲着,叉腰站在驾驶室里。阿旺跟在老措身后,事实上,他整个人还是懵的,布袋也是,这小子困意来袭,直接趴在甲板上睡着了。船行了半个多小时,老措突然一拍阿旺的肩头:

“阿旺,快看!”阿旺一个激灵,揉捏着惺忪睡眼问:

“看什么?”

“看风景啊,你看,前边那个小点就是车由岛,过了这个岛往前二十多公里就是砣矶镇。咱们明早估计就能在砣矶镇落脚,等补充完体力,一鼓作气,直接往旅顺口开,就能到大连了!”老措兴奋地大喊,听到这番话,阿旺也很激动:大连,多么美丽的一个地名啊。那是名副其实的陆地,那是繁华与锦绣的象征。

深夜,阿旺在老措指导下开了一班船,轮到布袋时,阿旺再也忍不住,倒头就睡着了。布袋换班,老措当然不放心,但是一宿没睡自己也顶不住。老措千叮咛万嘱咐,布袋点头如捣蒜,说阿旺都行,自己当然也可以。

“放心吧,措哥,我给我爸开船那会儿,说不定比你还早呢。”

“行吧,你小子悠着点啊。”说完这话,老措也没忍住,倒头呼呼睡去。在梦里,老措来到了陆地,当上了大老板,穿着西装戴着领带颐指气使地指挥着手下的人马;阿旺也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爸爸,也梦到了妈妈,一家三口来到了大连,在风景如画的公园放风筝。人好多啊,微风也真够凉快,绿草跟着摆动,妈妈原来这么年轻,有着浓黑的眼睛,秀美的长发;绳线在妈妈的手中拉伸,风筝跟着遨游起伏。爸爸依偎着妈妈,那么的甜美与幸福,阿旺觉得一切美极了,幸福极了,他激动地跑去,想要抓住妈妈的手。然而就在这时,画面突然闪烁,紧接着天穹大变,疾风骤起,风筝摇摇晃晃,而远处,一波凶猛的海水正拔地而起。

“布袋!布袋!你怎么给老子开船的!风暴来了都不知道?”甲板摇摇晃晃,老措一把拽住睡得正酣的布袋。布袋惊醒,左右摇头,癔症着问啥?

“还啥啥?风暴来了!航向也偏离了!天气预报一点都不准!”老措说完,快速穿上雨衣回到驾驶室:

“海风太大,今晚陆地估计去不了了,只有两种选择,往前开到砣矶镇或者返回海岛。”

“措哥,都怪我,咱们还是回家吧,海风这么大……”布袋在一旁缩着脑袋轻声说道。

“阿旺,你怎么看?”老措问。

“我,我也不知道。”阿旺扶着栏杆,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以为自己不晕船的,然而此时胃部的剧烈反抗告诉了他一切:他不适应海洋。

“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往前开!”老措突然怒吼,眼神红肿地看向布袋跟阿旺:

“你们要做懦夫,老子可不想!”老措说罢,两手并用,握住船舵,试图和风浪争斗。很快地,大海像犯了癫,从天穹中央泄下瓢泼大雨;海浪也跟着作恶起来,它们不再娇柔,汇聚成堆,疯狂扑向船板。老措拼命补救,使出吃奶力气,为了稳住重心,简直快要拽断船舵。阿旺心快跳到嗓子眼,反胃症状也愈加强烈。趴在甲板上不停干呕。

“措哥,我不想死啊,措哥。”布袋跪在甲板哭泣,海风呼啸,使得布袋一边哭一边像面袋般摇晃。老措顾不上埋怨布袋,他稳住心神,此时此刻,刚才的雄心已经丧失了大半,老措明白,如今这个关头,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阿旺!帮我把船,我用对讲机联络一下,看附近有咱们的船只没。”

“好。”阿旺懵懵倒倒过去,用手扶住船舵。老措打开对讲机,焦急操控着。可是风浪太大,加上正值休渔期,附近没有一艘渔船回应。

“干!”

老措怒吼一声,把对讲机扔在地上。布袋还在哭,阿旺筋疲力尽,眼睛昏昏闪闪。恍惚之中,他看到浪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向着他们颠簸而来:

“老措,有鱼,鲨,鲨鱼过来了。”阿旺说完,体力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了甲板上……

 

8

“这是哪里?天堂吗?还是鲨鱼的肚子?”不知过了多久,阿旺吃力地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宽广海岸,几座房子错落点缀,一群海鸭叽叽喳喳,笨拙移动着步伐。就在愣神中,有人拍了拍阿旺的肩膀,阿旺一回头,发现是父亲。

“傻孩子,这里不是鲨鱼的肚子,是砣矶镇。”阿旺父亲笑笑,把他扶起来,递给他一瓶热水。

“我没死?太好了,那,那老措还有布袋呢?”阿旺激动地说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在他胸膛荡漾。

“布袋已经坐船回去了,张措这孩子挺好的,我们到船前时,他不仅给你俩套上了救生衣,自己还在不停地呼叫着对讲机。”

“那老措没事吧?”阿旺赶紧问道。

“没事的,说来也巧,半夜我好像听到了门框声响,点灯坐起,一看你已不在卧室。于是我就慌忙穿衣出去,刚到岸边,发现小月还有布袋的爸妈也在,小月告诉我,张措应该带着你俩出海了。于是我就开动布袋家的渔船,全速航行去找你们。”

“海面那么大,能找到你们除了运气,还有就是张措不间断地使用对讲机。我们发现你们的船只时,风浪已经渐小,张措一边撑着船舵,一边向我们打灯。这孩子是个英雄啊,你俩能活着,全靠他的功劳。”

“知道,爸,老措是挺勇的。”阿旺说。阿旺父亲笑笑,摸摸阿旺的头颅:

“阿旺,你也是勇敢的,这是你第一次出海,爸爸很欣慰,爸爸去给你拿点吃的。”阿旺父亲站起往外边走,阿旺下意识喊住父亲:

“爸,你,不怪我吗?”

“当看到自己的亲人将要失去,忧灼会代替愤恨。爸爸不怪你,爸爸之前不是说过吗?懂需要过程,甚至需要代价。”阿旺父亲扭头,想了想后说道。

“好的,爸。”阿旺庄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爸爸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阿旺看着父亲的眼,他突然发现,父亲有了白发,已经老了很多。

“还要去陆地吗?”阿旺父亲问。

“要去,但不是现在,总有一天,我会真正登上陆地。”

阿旺父亲听到这番话淡然一笑。此时日光正冉冉升起,大片白云汇集,海鸥欢快地唱起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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