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就意识到，他们的日常已经有了偏差，他的生活和她早就不再重叠了。
一切是从照片开始的，夜晚睡觉之前，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张合照，仅是小图，一眼便认出那是她喜欢的类型，寸头圆脸，目光低沉，但他嘴角有轻微幅度，看起来是在笑。她一下想到大学里那个D，当然，他们完全是两种长相，甚至身高也有差距，但人和人之间奇妙的，就是某种相似的感觉，他们明显散发着同样的气质，像是长在同一个角落里的两株植物。但D还是太久远的记忆了，她和D之间甚至没有太多故事，仅仅是她为系部篮球队加油的时候，不小心拿错了他的东西，于是匆匆帮忙送回去，打了个照面。原本她以为是会有什么故事从那一刻生发出来的，但是没有，对方眯着眼睛接过她的东西，说了声，辛苦。然后就和队友一起勾肩搭背地离开了。对于她而言，从小到大的生活中，还没有哪怕一次，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先喜欢上自己，工作之后，出现喜欢的人，总是她先表白，爱当然是一件勇敢的事，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疲惫。
所以，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她只是选择了保存，将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保存在自己的手机里，可能也不会再打开，只是没想到，她很快又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他，哦，原来他是个小有名气的人，虽然并没有特别多的粉丝，但每天都会更新一些日常，他在视频里真实地生活，无视着网络上观众的评论，起床，早餐，运动，工作，逛街，看鸟，他的生活平庸而索然无味，但只要他的脸出现在镜头里，不管什么角度，都会让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反复来回看好几遍。因为大数据的原因，网络开始反复给她推送他的视频，她忍不住点进去，从他的一条视频开始看起。原来，他也有长发的时候，戴帽子的时候，戴眼镜的时候，不同样貌的他，呈现出不同的气质，中间他也因为健身胖过一小段时间，后来开始打网球，瘦了下来，她甚至忍不住放大其中一条近距离视频，看清他眼角的那颗痣。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初见他照片上的样子。
她不止一次打开私信的窗口，想要不要给他发一条信息，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身份去联系，或者说她大概率觉得私信最终会石沉大海。有一次，她忍不住把他的视频发给自己最好的朋友，然后讲起自己私密的情绪，朋友说，还好吧，吃点好的吧。她想，果然每个人的审美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她的。那时候冬天快要到了，北京已经开始降温，而远在深圳的他还穿着夏装，不仅仅是一条网线的距离，天南地北直接将他们隔出两个世界。有一天，他喝了点酒，开启了半小时的直播，她能感受到那天他的情绪失落，虽然没有在屏幕里说太多的话，光是一个眼神，就让人忍不住跟着难过。她想，他会不会是失恋了，或者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处，或者是遭受了什么破碎的事情，但他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凑在屏幕前看那些不断敲入的评论和留言，她想，这应该是一个机会，发了一个红心过去，终于，他开口了，他笑着说他酒醒了，但对于她发过去的红心，并无提及。
那段时间，公司的人恋爱了，分手了，有人要结婚，又有人离婚了，办公室里也有一些谣传的婚外情，还有一些关于老板的流言蜚语，情情爱爱的东西，不是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就从那个人口中讲出来，八卦是他们贫乏工作中难得让人兴奋的事情。公司里从来没有人追求过她，她也没有看得上的人，摸鱼的时候，她在手机里刷他的照片，社交软件上，很快就开始推送和他类似的人，他们好像有相似的笑容，相似的说辞，相似的性格，但她不敢继续再看下去了，甚至对同类的一些推送点击了不感兴趣。
有一天，朋友发来信息，问她是否有空参加周末的生日宴会，她第一反应是，他会去吗？她突然有点看不起自己，对朋友的生日party产生了奇怪的私心，其实那天她已经安排了线上会议，但想到或许可以在现场面对面见到那个人，便迅速答应了朋友。朋友发来生日地点，价格不菲的场所，不可能送什么随便的礼物，下班之后跑去公司附近的商场，在Prada的卡包和Fendi的香水里犹豫了很久，就当是一张入场券吧，就在要付款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所以，她真的需要去见他吗？即使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就算他们加了微信，她也不是那种敢于主动发信息的人，她突然想到了他的笑，那种会把她卷入漩涡的微笑，好像一下把她的心烫到了，服务员拿着收银机看着她，她说，不好意思，我突然决定不买了。服务员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她，但顾客是上帝，也不能强买强卖，只能保持微笑说，没事，您也可以看看别的。她想，她还是不要去了，并不是不想去为朋友过生日，而是她担心自己会陷入一场情感的灾难里，她想到他在社交软件上发的那些照片，下面评论里无数叫他“老公”的男男女女，她没有任何竞争力去和那些人比，她担心对方会把她死死抓在手里，无法喘息。
几年前，她刚进公司不久，新来的实习生就长着一张那样的脸，因为对方热情地询问，加了她的微信，常常深夜畅谈，聊到彼此睡着，她会错意地以为对方是在追求她，对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纠结又享受，直到实习生实习结束，要回到学校答辩，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周末的时候，她假意去学校附近办事，说找他吃个饭，才得知他早就不在学校了，已经回家找工作了，她问他，不回来了吗？实习生说，不回来了吧，回来干嘛，毕竟我又不像你，那么喜欢工作。她的心被刺了一下，所以，他对她的热情代表什么呢？代表着他那时候寂寞吧，因为在公司找不到人说话，所以才会赖着你啊。这是闺蜜对她这段关系的总结。真的是这样吗？她也会产生质疑，对于自己不确定的事情，更想要自己去证实。睡不着的夜里，她给他发信息，想要回到当初他们还是同事那样，随意放松地说说日常，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他们的日常已经有了偏差，他的生活和她早就不是重叠了。他对她讲的那些人和事早已不感兴趣，慢慢把她的分享当成了她对生活的一种抱怨，她说话向来无趣，更不像那些会谈恋爱的女孩儿，可以找到男孩喜欢的话术，找到一些有趣的梗，她既不会设坑，也不会填坑，一周后，她发现实习生三天没有回她信息了，再然后，她看不到他的朋友圈，终于和他失去了联系。
她收起手机，准备转身离开商场，突然就在玻璃门的入口看到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她倒吸了口冷气，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未免太过凑巧了，噢，他也是来给那个朋友买礼物的，恰好和她想到了一块儿去。不等她反应，他已经从店外走了进来，服务员叫了一声“Brian”，好像很熟的样子，他不冷不热地和服务员打了声招呼。他朝她看了一眼，这是真实的一眼，不同于以往在电子屏幕上，她单方面地隔着屏幕等他看她，服务员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句小话，她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肯定已经被当成了买不起奢侈品的那种小市民，奢侈品店惯有的那种势利像一把刀在她身上剜。他从服务员的身边走过去，进了工作间，不一会儿，便换了一套整洁的西装出来。
原来他是这家店的服务员。他看她的眼神迟疑，在他身上反复游离，她的脚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他扬起了他惯有的微笑，又和一般时候在网上看到的他不一样，他一定不知道她对他是熟悉的，她已经认识他好长时间了，但现在，他只当她是一个顾客，然后轻声细语地问，请问您还需要买点别的什么吗？她嘴里像含了浆糊，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我朋友……生日，我其实没想好送她什么。——OK啊，你要不要看看这些眼镜也不错的。于是他拉开玻璃柜台下的抽屉，拿出几副还不错的太阳眼镜，然后说，这一季的眼镜存货不多了，你看看你有没有喜欢的，或者，看看围巾是不是有看得上的。
他为她包装，然后扫码付款，她云里雾里就买了一条超预算的围巾，他一边朝她微笑，一边递给她一张香卡，他说，这是我的名片，要不要加下微信？她拿着手机，翻出二维码，她顿时变成了一只提线木偶，什么都由着他操作。好了，以后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我说。他的手指有独特的香味，只是轻轻触碰，便将香气流转到了她的手上。
出门的时候，她翻看了他的微信，那条标上了他电话的信息，系统提示，是否要添加到备注中。他的朋友圈全是照片，基本全是商品信息和新一届产品的介绍，她打了一句话，删掉了，又打了一句话，还是删掉了，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把手机收到了口袋里。朋友的生日她应该不会去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只要每天中午绕道这边商场来吃饭，就可以时常看见他了，围巾贵点就贵点吧，就当是他们的介绍费了，可是，再然后呢？在他眼中，她也不过就是其中一个顾客而已，就像他在社交软件上直播的时候，她也不过就是关注他的一个粉丝而已，她拆开了那条围巾，很新，羊毛质地，手感极好。她对着商场某个反光板戴上，好好看了看自己，冬天快要到了，她可以带着这条残留香味的围巾度过，应该不会像往常那么寒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