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她做了选择的,很多次。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又一幕幕压下心底,她做了选择的,她选择了家庭。
1.
周晴思虑再三,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在红色加粗的“删除并退出”五个字上下了狠手,随即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群是他和她保持的最后一丝关联。
从此,世界再无交集;从此,对他再无挂念。
她想这次是彻底的别离,十二年了,真的足够说别离了。
说做就做,周晴决定第二天要去一下红湾海边,那里是她要告别的最后地方。
她本来打算动员全家都去,最后还是放弃了。
一大早,她趁着先生陈峰熟睡之际,蹑手蹑脚地准备好一切,又拐到儿子小华的房间驻足了一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十四岁的儿子已经高过她一个头,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他小脸上随意亲吻了。
凌晨5:20分的时候,她已经驰骋在高速路上了。老规矩,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她开车还是不能受打扰,尤其是手机铃声,即便她明知道这个点谁也不会打电话给她。
一路上,她的心都揪着,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和他告别的仪式。
她找了位置停了车,朝海边走去。天空洒着毛毛细雨,她没有打伞,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不要淋了头,会感冒的。”距离他说这句话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恍如昨天,历历在目。那天,下班之后他们一起等公交车,刚洒了一点小雨,他就赶紧躲到了树底下,她则继续淋着雨,“不要淋了头,会感冒的”,他朝她喊道,她答“我就是喜欢这样淋着小雨”。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凭小雨打在身上,本来就稀少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孔,再也不会有人朝她说那样的话了。
海边有几个骑行的年轻人,快速地经过她身边。还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也骑着自行车,却全然不像那些个人,他们晃晃悠悠地踩着车,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女孩儿不断地朝着男孩发出爽朗的笑声。
周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女生,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年轻的气息扑面而来,非常迷人。男生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女孩的脸,手还时不时地撩一下女孩被海风吹乱的刘海。
周晴一下子有了目标似的,跟着他们,不敢太近,又怕太远。她羡慕那个女孩,年轻漂亮,恣意青春,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那种笑,是她年轻时都稀缺的。要是年轻时她看到她,许是会嫉妒,甚至还会表现出蔑视,可是四十二岁的她,思想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能从容地欣赏年轻人的美了。
雨还没有止住的意思,两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加快了速度,扬长而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细雨里,周晴长叹一声。
以前总是嫌时间过得太慢,不知不觉就走过了人生的一大半。现在她总是跟儿子说,以后不要指望我给你带孩子,我活60岁就够了,那时候离开会留给你很多念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思想蹦到她脑子里的,可是怎么也甩不掉。
或许是这种思想,挤掉了她对他的思念,这几年她都没再跟他联系,不联系不代表不思念。但凡有一点点回忆的苗头,她都会赶紧把它扑灭,她知道单单想起都是场灾难。
可是最近怎么也压不下去,就是想他,想联系他,想跟他说说话,想听听他的声音,原因就在于群里的那张照片。他穿着蓝色西装、卡其色休闲裤,出现在群里,立马炸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死寂的群因为一张照片翻腾起来,这就是他的魅力。
自从她退出了那个群之后,她心里那种焦灼感一下子消失了。她通讯录里留存的他的手机号码早已成了空号,她没有他的QQ,没有加他微信,唯一有联系的就是同在那个前同事群里。她偶尔会把他的微信朋友圈翻一翻,一年也不会超过三条消息,他现在在哪里,干什么,过得怎样,她都无从知道。不过,俗话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几个月前群里爆了一个消息,寇大钧死了。其实已经死了快一年了,听说是过年自驾回家,路上出了车祸,他和老婆当场毙命。本来她都快把寇大钧忘了,可因为这条消息,她又想起了他。他中等个子,长得五大三粗,将军肚尤其令她不悦,眯眯眼藏在一副黑边眼镜下面,说话倒是风趣幽默,这些都不是她记起他的原因,她只记住了他的一句话:孤独,不只是晚上有,白天在人群里也孤独。那天,是开内部主管会议,他突然就讲了那么一句话,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一本正经。
当听到这个死讯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句话,那副严肃的表情。可是他说那句话时她还不孤独,她正处于对他的暗恋中,生活里充满了幸福的小窥探,是煎熬又是美好。
去他妈的群,去他妈的爱情,去他妈的告别,去他妈的……去他妈的一切。她开始还是在心里默念着,随之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最后对着大海喊了起来。
酣畅淋漓,又累到虚脱似的,可是身体上的累,精神上像是真的放空了似的,她从来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
终于,她又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
2.
“嗨,晴姐,是你吗?”
“天呀,太不可思议了。能在这里碰到啊,真是不敢相信啊。”周晴拼命地说了一堆话,就是想掩盖一个事实,她知道对方是谁,只是一时卡住了名字。
“这位是我老公,还没机会给你认识。”
“你好,真是郎才女貌。”周晴一边和对方打招呼,一边对着老同事挤了挤眼睛说道:“一表人才啊。”只是她心里却一直被她的名字牵挂着,这两年来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经常一下子会把对方的名字卡在嗓子眼那里。可是她不应该忘记这个女人啊,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大姑娘,刚刚毕业。
她们闲聊了一会儿,在快要分手的时候,对方特意说了这么一句:“哦,对了。前阵子我去杭州出差,跟老大一起吃了顿饭,照片就发在群里;你说好巧不巧,昨天他来这里出差,他说等他忙完了,选个日子大家一起聚聚,让我张罗,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
“好啊好啊。”周晴到这一刻还是没有想起她的名字,她只是看到她浓浓的装束之下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一道鱼尾纹。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她拿出手机,找到王洁的电话,播了出去。
“有没有搞错,这么早打电话给我?”
“晨起快乐。”
“怎么可能快乐,被你这通电话给败的。”陈洁是个夜猫子,她的晚上才刚刚开始,要不是她有睡眠困难,根本不可能接上这通电话,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她,除了周晴。
“唉,我考考你,你还记得在公司时我手下那个漂亮的女生叫什么名字吗?”
“你这话说的,多少年的事儿了,你这没头没脑地问话,谁知道你指哪个。”
“就是我跟你说的老大可能喜欢的那个。”
“老大喜欢?让我想想……哦,是不是王小琳?”
“对对对,王小琳,王小琳。我刚才碰到她了,在红湾公园。”
“碰到就碰到呗,我要睡觉。”电话“啪”的一声挂了。这两年给王洁打电话总是这样不欢而散,生活里她失去了最后一个发泄口。
王小琳、王小琳。周晴对着已经走远的那一对背影,大喊。这个曾经是她的假想敌的年轻貌美的女生,如今还是让她嫉妒,只见模糊的背影里她挽着老公的胳膊,悠闲地走着。
才几天工夫,她这健忘症。这几年,健忘也开始跟她的年龄一样滋长地让人讨厌。
群里那张老大的照片里就是因为有王小琳,她才退群的。
她的思绪继续回到王小琳身上。那天,她和老大一起面试的王小琳,她不同意录用,说她经验不足,才刚刚毕业一年,老大说白纸好画画。她心里就嘀咕:是美女好尝鲜吧。
那时候,他还只是她的老大,其实,他现在也只是她的老大。
也是那一次面试,让她对他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他从洗手间回来,裤拉链没有拉。她一眼看到了,却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决定怎么做,最后还是掩口笑了起来,他莫名其妙看着她,她朝他拉链处指了指,他迅速拉上拉链,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
那天晚上,和很多个晚上一样,她又做梦了。可是又和很多个晚上不一样,她竟然梦见了他,而且还发生了关系。醒来时,她的梦还历历在目。
因为那个梦,办公室里,他和他的位置成了她眼睛不敢触碰的地方。他隔她一排位置,总是张口就喊“周晴,来一下。”搁以前,她立马起身,现在她怎么都抬不起粘在椅子上的屁股,她打电话给他,“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以后尽量都这样”。“莫名其妙。”他挂了电话。
那一天,她差150天就要30岁了,从大学到30岁的十年里,她都忠于一个身体,也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陈峰很爱她,她也爱陈峰,他们有一个两岁的可爱的儿子。
两周后,她把辞职报告放在他的书桌上,他说她疯了,公司待她不薄。她还是提交了辞职报告,他不批,一连三周,他们为辞职报告展开了拉锯战。
他说你把新offer拿给我,我立马签字。
她真的开始找工作了。
“一起走吧。”那天下班,他拿着车钥匙在她跟前晃着。他期盼了很久的新车终于提到了手。
“算了,我还是挤公交吧。”她心里失落,以后他再也不能陪她挤公交了。
“怕我技术不过关。”
“怕我心理不过关。”
“就算陪驾吧。”
她坐在副驾驶上,心里竟然有点鸠占鹊巢的不适和暗喜。
他蹩脚的技术让她胆战心惊,完全做到了礼让行人的新手要求,可是她享受和他有这样的经历,丰富了她的回忆,让她离开的决心弱了下来。
她取消了辞职的念头,陈峰也说她发展得挺好,走了可惜。她心里咒骂,以后你后悔了别怨我。
3.
“你找死吗?”电话那头王洁毫无遮拦地大骂。
“你把我拉进咱们部门的大群里。”周晴才不管王洁的歇斯底里,她又不是第一次这样。
“你毛病,前几天想退的时候不是挺干脆的嘛,说什么该关系好的就是不建群也关系好,不好的天天群里你来我去也不好。”王洁冷嘲热讽,这是她一贯作派,周晴有对付她的办法,可是今天她不想。
“我有急事。”
“你掉坑里了?找你老公就行啦,群里谁也救不了你啊。”
王洁刀子嘴豆腐心,一会儿周晴又回到了群里。她点开了那个大海背景的头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击了“添加到通讯录”按钮。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对方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忐忑,很快就接收了她的请求。她纠结着怎么给他备注名字,嘴巴里都是喊“老大”,手机里存个老大有点不像话,于是规规矩矩地写了他的名字:冯勉。
只是,她等了五分钟,对方并没有说话。许多次的暗暗较量上,她都是失败者,最后都要主动出击。
“我在深圳。”正当周晴心烦意乱地不知道编辑什么问候的时候,对方发来了消息。
“我知道。”就这三个字,她敲了删、删了敲地来来回回好几遍,最终心一横发了出去。
“?”简洁明了是他一贯作风。
“掐指一算,哈哈哈哈。”
接着微信上出现了一个地址。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那是一家连锁酒店,可是地址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离她以前的家只有100米,她站在小卧室的房间就能看到。
大概有六年了吧。她拨拉着指头一年一年地算着。
她再仔细看,连房间号都是一样的。六年前,他们在那个房间里开心地聊过天。
那天,她吃过晚饭,接到了老同事秦东郡的电话,说“那个一日为老板终身为老板”的人请你吃饭,她就笑,说请吃饭也不诚心,谁到饭点了才说请客。
她带着儿子一个人在家,陈峰还在加班,只好等孩子睡了才过去。
她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酒店了,房间号就跟今天手机上显示的一样:315房。她进门的时候还调侃“有没有假货,快交出来”。
她这几年总是自嘲,记性越来越差了,可是和他相关的任何事情像是刻在了脑子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天晚上,三个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晚上过得很快,抬眼房间里钟表已经滴滴答答地走到了十二点。周晴并不急于走,反正陈峰已经到家,不担心孩子了。秦东郡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一向随大流,不愿意当出头鸟。后来,还是陈峰的电话打破了和谐的聊天,周晴起身,秦东郡跟着起身。
直到进了小区门口,周晴才慢了下来,停止脚步,离她家楼下只有50米的距离。她犹豫是要义无反顾地回家,还是掉转回到酒店。那一年,她35岁了。身体上从来没有背叛过婚姻,可是控制不了精神出轨。
那一刻,她的心里像是驻扎了两伙军队,不断开火,最终抬起了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那是她最后一次的机会,她失去了。她之所以失去,是因为对冯勉没有信心,她怕在他心里形成一个坏女人的印象;她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毕竟35岁了,不再年轻。
4.
因为雨,错过了日出,即便有,她肯定也会因为没有心情错过的。
太阳不知道何时已经高不可攀,而她只有满眼的泪。
那一对年轻的男女又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依旧是海风拂面,只是女生满脸怒容,男生则一脸讨好相,不知如何是好。
刚跟陈峰在一起的那一两年,周晴也爱生气,每次陈峰不哄她是不会自动好的。后来,慢慢地,即便陈峰不哄,她躺一会儿或坐一会儿就好了,再后来,她都懒得生闷气了,不高兴了吼两嗓子,陈峰只是不理,她心里也懒得存气。
看着女孩生气的脸,她都觉得美不胜收,那是年轻的模样啊。
周晴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海面上各种鸟在自由地飞翔,她从来对这些小动物、小花草不感兴趣,每次陈峰带着他们来这个公园,她就是一个旁观者,这里是属于小华和陈峰的,只是随着小华年龄渐长,他和父亲唯一的一点共同爱好也不复存在了。一家人慢慢地过成了三个人,可是三个人又是一个家。很多时候,我们总想用“家”这个字把个性抹掉,可是“我”又总是冒出来。
周晴的那个我就是住在她身体里的不易觉察的那个爱上冯勉的自己,感觉还像个18岁的姑娘。
那一年,晚上部门聚餐,走的时候冯勉叫她,她不理。她正在跟他置气,或说跟自己置气。
等她坐公交车到家门口的时候,冯勉的车一眼就入了她的眼帘,只见冯勉肆无忌惮地朝她按喇叭,她只好上车。
“我带你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多远都行。”冯勉不容分说。
“我要回去,哪里也不去。”
“你老公不是出差了吗?又没人管。”这种话一出来,气氛就暧昧了。
“他不管才更要自觉啊,人家给你空间,要懂珍惜。”
“既来之则安之。你说个地方,我带你去。”
“那就去红海公园吧。”
到了那里,怎么也找不到入口,只好返回。冯勉让周晴帮忙开导航,谁知道一会儿又绕回了红海公园,原来周晴阴差阳错地导航红海公园。两个人哈哈大笑。
下车,漫步,半夜的红海公园,静谧,只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还有彼此的心跳。
偶尔手碰到了手,周晴的手是凉的,冯勉的手是热的,周晴一激灵,心里热乎、头上眩晕,期待着下一次的碰撞。
两个人心里都有小鹿,可都是在各自的心里,撞不出来。最后还是冯勉说了句“要不坐会儿”,两个人才在一个长凳坐下,挨得那么近,反倒彼此都不说话。
那是第一次遗憾,周晴在多年里想到这个场面都觉得是遗憾,是错过,是锥心的痛,连手都没有牵上。
5.
周晴边走边低头又看了看微信上的那个地址,看着看着,那几个字好像开始说话“来呀、来呀”,不断地挑逗她,她的心跟平静的大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一句“妈呀”把周晴拉回现实,只见女孩拼命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周晴才看到裤子上有一圈泥土,女孩的自行车轮胎碰到她了。
“没事没事。”周晴这才发现又是那一对年轻人。
她扭头望着他们的背影,男孩子又开始撩女孩的发梢,年轻真好。
她瞬间清醒,加快脚步,朝停车场跑去。启动、发车、导航、酒店。
路上,她迅速给陈峰留言:中午带着小华出去吃饭,在红海公园遇到了故友。
一路上,她数次提醒自己,慢慢开车,生命第一;突然,手机滴滴一声,她才意识到没有调成静音,反倒心才开始真正静下来,专注开车。
肯定是陈峰的微信,不理也罢;不对,陈峰一般是接受命令不回复型的,肯定是冯勉的微信,说什么呢?他改变主意了?临时有事儿?
他总是会改变主意的。那一年,她跟着他去另外一个城市,他最终不是就改变主意了吗?
一路上,他们愉快地聊着天。他说帮他拿张纸巾,就是车的箱子里,说完又说不用了。可是周晴已经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几个避孕套。周晴一下子羞红了脸,像个大姑娘。他问她有没有别的性伴侣,她摇头,说怎么可能有。他笑她可怜。他说他们一起玩牌的几个人里有一个就不断地换人,洒脱得很,他还说他把闲余时间都用来打牌,就是消磨掉自己这些额外的需求,不想对不起老婆。
车停了下来,天与地之间是他们俩,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俩。
“为什么今天不穿裙子?”他对她耳语,说着就拥她入怀,她身体紧作一团,紧接着天旋地转。
那一年,她三十岁。陈峰拥抱她的时候,她早已没有这样任何异样的感觉。她想着一辈子就跟着一个人过一生是个好可怕的事情,她想有个不一样的念想,她想跟他有一次,放纵一次就好,好像是对生活的背叛,又像是生活的馈赠。
可是,最后他改变主意了。
“好好过日子吧,他对你不错。”
“他是对我好,可是......”
“女人如果身体背叛一次,说不定就一发不可收拾。”
“不要对你自己太有信心。”她嘴犟,他不再说话。
回来的路上,她的位置从副驾驶变成了后座。他说从安全角度来说,后座更安全,她不吭声,沉浸在悲伤里,绵长的一辈子啊。
她总是在想如果没有冯勉,她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平平淡淡地过。可是,谁不想生活里的涟漪呢!她遇到了冯勉,她很庆幸。
专心开车、专心开车。其实,这两年周晴开车的技术已经越来越娴熟了,可是她心里的恶魔没有驱除,所以还是恐惧,然后用仪式感来打败恶魔。大概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她骑自行车摔到了沟里,大腿上缝了好多针,后来留了一条疤,因为这条疤她几乎不穿裙子,可是心里的“疤”就没有那么简单治愈了。
陈峰好说歹说、各种办法用尽,她坚决不去碰车的。小华一天天长大了,小华就说谁谁谁的妈妈都开车,一起出去玩多方便,要不然每次都是爸爸送去接回,跟人家都不一致,一次抱怨就给周晴长一点胆,忽然有那么一天,决心就下了。
直到她拿到驾照,才知道那些伎俩都是陈峰指使的。她在心里感谢陈峰。
停车,第一时间看手机,是冯勉的。
果真有事儿,不过,他让她先进他的房间等她,他已经跟前台留了言。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按冯勉的意思来。她想着正好到处逛逛,毕竟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又离开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回来过。
好多地方都发生了变化,她有点不敢认了,可是仔细看,又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所有都是记忆里的样子。
商场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她爱买衣服,心情好、心情不好都买,只是她不买正价的,每次都是看到店家折扣低的时候,就拼命买。陈峰从来不会干涉她,唯一一次的干涉也以失败告终。那时候,两个人都还囊中羞涩,基本上周晴都不会选择去商场逛街,陈峰硬是拉着她去商场,还非要给她买正价的衣服,她死活不愿意,非要往特价区凑,陈峰半开玩笑地批评她没出息,她眼泪就掉了下来,谁没钱的时候要出息。
那天,他们没有逛成街,周晴往前面跑,陈峰在后面追。再后来,陈峰自己去商场直接买了回来,告诉周晴是打折商品,周晴哪里肯信,每次依着牌子再去柜台看,大几百的衣服陈峰是舍得的。
这几年,她已经不怎么逛商场,冷冷清清的,她怕两个服务员服务她一个,后背总是有双眼睛盯着,让她放松不起来。
走到那家店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仿佛看到冯勉还坐在那里。店早已不是她喜欢的那家店,摆了一些很潮的衣服。很多年前,那天她和冯勉一起陪客户吃饭回来,她说她喜欢上一件衣服,拿捏不定,冯勉自告奋勇地当参谋,于是就有了那一幕。那时,她和冯勉还是坦荡的,至少冯勉还是坦荡的,她还没有表达她的暗恋之情。
冯勉替她新选了一件卡其色的裙子,最终她还是选了黑色的第一眼就喜欢上的那件,花了她八百多块。
那条裙子一直在衣橱里,它之前之后的衣服不知道被扔了多少件,唯独它还躺在衣橱里,这一点它算是幸运的。它又是不幸的,主人由于身材发福,已经好多年不能穿它了。
前几年,周晴隔一阵子就把那条裙子拿出来,比划比划,后来身体不断膨胀,她已经不再把它翻出来了,只是心里一直记挂着它。为了那件裙子,她曾经节食、练瑜伽,可是怎么都没有再穿上过它。有那么一段很短的时间,她勉强穿上了,可是哪里都显示不出腰身,奇丑无比,她就再也不想费工夫了。
可能也是因为发福的身材、年龄的渐长,她心里对冯勉的那股子热烈的爱渐渐地就熄灭了。
过了四十岁,她不再操心衣服什么的,开始担心的只有变老。
“天呀,你看我左边的法令纹啥时候变得这么深?像是要偏瘫。”那天早上,她像往常那样洗脸刷牙,可是因为那条法令纹她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平静。
“早就说你要开始运动了。”陈峰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
要是以往,周晴肯定要怼他,这几年,她总是莫名地想发火,陈峰的每一句话都能点燃她的斗志,静下来的她又觉得是自己过分,可是她控制不了,陈洁总是调侃她快到更年期了。
可不是快到了,还剩几年。这个话题和法令纹让她冷静下来,她是得运动运动了,未来她都不给小华带孩子了,总不能给小华找麻烦吧。
她的睡眠也不好了,每天只能睡到五个小时就自然醒,眼睛困,心里清醒。她也就不贪睡,起来看看书、记录记录心情。
再后来,运动就把看书写东西的时间占了,没想到跑了两个多月的步,竟然把一身赘肉跑没了,整个人非常轻盈,身体的轻盈影响到了精神,她又开始打扮自己,买很多衣服首饰,或许是精神头好了,就又开始有了精神追求。
也是在这个时候,冯勉的那张照片在群里出现,她的心蠢蠢欲动,有点死灰复燃,于是她退了群。
可是复燃的死灰哪里有那么容易熄灭,何况这个死灰在她心里存在了那么多年,现在又近在咫尺。
她心里懊恼,怎么没有在出门前知道冯勉在深圳的这个消息,好歹也要打扮一番。最好能穿着那条黑色的裙子。她真想让冯勉再看看那条裙子十几年后又能裹在她的身上。
她无意中经过一面镜子,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穿着宽松得像是睡衣的裙子,整个人松松垮垮。
必须买一套衣服。她看了看手机,冯勉还没有任何消息,时间也还早。
快刀斩乱麻,她又选了一套黑色裙子,风格和之前那件有点像,只是少了职业感,她这么大年龄了,又开始想追求时尚,但是又不想放弃过去。
冯勉的短信在这个时候来的,一切都刚刚好。
她迫切期待着这场见面,她不知道自己想怎样,只是期待。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给平淡的生活一点点涟漪。怎么样的涟漪呢?她又答不上来。
她刚刚走出商场大门,跨过马路,就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她以为眼睛花了,狠狠地揉了揉,还是两个那么熟悉的身影,一个低矮,一个高瘦,低矮的挺拔,高瘦的弯垂。
他们两个走的不快不慢,只是没有交流,又和谐又怪诞。
周晴停了下来,手里提着的购物袋立刻成了她的负担,转瞬又来了一个合理的说辞。她看到他们拐进了一家饭馆。哦,她记起来了,肯定是那家陕西餐馆,一个爱吃面,一个爱吃肉夹馍和凉皮。不用看,都知道他们会点什么。
那家餐馆确实时间不短了,这样算来。
冯勉的微信在这个时候响起,周晴快速接起,仿佛怕吵到谁似的。她这才记得,她光顾着换衣服还没有回信息。
“我们中午在哪里吃饭?也快到饭点了。”
“随便哪里都行,这里你熟悉。”
“好像你不熟悉似的。”
“那就还是去那家咖啡屋吧。”
“好。”周晴很肯定她说的就是那家,转身的时候又犹豫是不是那家,这么多年了,还在不在。
故人都恋旧,因为没有新的交集。
周晴又想着得把车开走,要不然离陕西餐馆太近,万一.......
可是现在去开车本身就有风险,万一.......
她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干脆放那里算了。
于是她就径直去了那家咖啡馆,她期待他还在。
幸好,还在。周晴松了一口气。
上次他们一起在这里吃饭大概有八年了吧。那天,他们一起下班,走到这里的时候周晴说了句,这个餐馆名字很好,冯勉问为什么,周晴说她的名字和儿子名字的合成,冯勉说那今天咱俩就在这里吃饭吧,留个念想。
冯勉是五分钟后到的,周晴透着玻璃看到他,由远及近,他没有什么变化,发型没变、脸上也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穿着倒是变了样,透着一种成功男人的成熟。
算来冯勉也45岁了,可是岁月像是放过了他。
“你怎么想起这个餐厅?”
“你应该问怎么会忘记。”冯勉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周晴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多少年了,她还是忘不了,她是在这个餐厅里对冯勉表白的,冯勉也是在这里拒绝的,可是他们的关系又是在那次表白被拒绝之后不一样了的,像极了情侣关系。
“一切都好吧?”
“一切都好。只是脸上的皱纹多了,怎么也抹不掉。”
“抹不掉的东西才是好东西。”
“如果我不跟你联系,你是不是也不打算跟我联系?”
“我不是让王小琳张罗一起吃饭吗?”
“王小琳?你明知道的,还故意气我。我才不参加你的什么聚餐。”
冯勉只是笑。过了很久,冯勉才又说道:“你还是老样子,没变。”
“变了,变老了,变得更没有自信了。”
“你的笑就是你的自信,什么时候都能迷倒人。”
“冯勉,你说、你说......算了,不说了,过去的也不能如果......”
“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联系了。”
“六年,差17天六年。要不是王小琳把你的照片发到群里,我以为我忘记你了。”
“即便老同事也不该忘记吧。”
“要是只是老同事肯定不会忘。”
四十多了,还能有调情的能力。周晴看着冯勉,像是又回到了当年的那次表白。
冯勉也没有躲开。
“你儿子大概十四五了吧?”
“嗯,比你家的小一岁。”
“我家还有老二,今年快六岁了。”
这个再正常不过的信息,周晴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如果老二六岁,也就是上次见面的时候冯勉的老婆正怀着孕。如果……
人的思想真是奇怪,你都打算觊觎人家老公了,又在乎是哪个阶段呢。可是,她偏不。
“可以要老三了。”
“要个小三还可以。”
放在以前,周晴肯定会笑得前俯后仰,现在她笑不出来。
“你母亲怎样?”
冯勉的笑僵在了那里,慢慢地慢慢地化开,脸上的纹路一点点平复了。
“我妈不在三年了,前一阵子刚回去办的三周年祭。父亲突发脑梗走后,她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任凭我和妹妹怎么排解,还是不行,精神不好,身体就出状况。我妈走了之后,我跟妹妹总是讲,以后要多联系。昨天跟妹妹吃饭,提到我妈,她还是会哭,我哭不出来,你知道,我父亲走的时候我也是一滴泪没有流,只是母亲走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掉了眼泪,控制不住的那种。”
也是在这个谈话的当口,周晴悄悄地编辑了微信,“吃完饭后去商场逛逛,一会儿一起走”,可是她没有发出,她知道陈峰他们下一站去哪里,不到晚上兴许都不会离开,除非接到周晴的夺命连环Call。
“始终都有这一天,只是谁都不想它到来。我这几年,也是总是担着心,怕接到家里的来电。”
“我现在想担心都没有心可担了。”冯勉苦笑着说道。
周晴看着冯勉,脑子里全是几年前他父亲去世后他办完丧事回来的样子。
第一天回来,他还跟没事儿人似的,周晴有点不满,等到下班的时候,周晴顺路坐在他的福特车里,问他,你想你父亲吗?
一句话,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好大一会儿,冯勉才打开了话匣子。那是周晴所不认识的冯勉,周晴眼里的冯勉是霸气的、大丈夫的,像是没有儿女情长,可那一路上,冯勉只有儿女情长,尽管他一直强调他没有流一滴泪,可是那话语像是泪一样地汩汩直流。听的周晴满是心疼,却帮不上任何忙。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往事一幕幕浮现,幸福的、痛苦的,都成了过眼云烟,可又像发生在昨天。
一旦话题转到双亲、孩子身上,基本上关系也就定了性。
6.
冯勉还是老样子,四十多岁的男人好像才开始青春期似的朝气蓬勃,又散发着一种成功男人的沉稳。
“你老婆还好吧?”
“过日子嘛,小吵小闹的,现在经常跟我争,我让她没事就去看看电影什么的,不操心,多好,可是还是不满意。”
“她要是上班可能好些,女人还得上班,不能长期在家里带孩子,时间长了就没有自我了。”
“她愿意做,我也不拦她,我绝对尊重她。好了,不提她了。你换发型了?”
“好几年了,换种发型换种活法。”周晴也不知道换种什么活法,外人眼里,她是幸福的,有一个宠妻的先生,有一个帅气的儿子,可是那内心里就是有躁动。“我说你......”周晴欲言又止。
“每次都是说半句话,多少年了,这毛病就是改不了。”冯勉直直地看着周晴。
周晴迎上了冯勉的目光,就那样互相望着。望着望着,她眼泪就出来了。认识十五年,喜欢了十二年,该放下了啊,就把他当亲人吧,当陌生人也好啊,可是什么都不成,他在她心里就是一块伤疤,总是会隐隐地疼。“我就是放不下啊。”
“约下辈子吧。其实跟谁过都一样的,最后都会彼此看不顺眼,做朋友好。”
“就是不信有下辈子,所以才难过。你知道吗?每次看《廊桥遗梦》,我就在想她为什么不跟着摄影师走,可是就像你说的,跟谁都一样的结局,甚至更差,她丈夫也是她选的,她为了他背井离乡,可是还不是不爱了吗?这就是生活的残忍之处,如果没有摄影师出现,她虽然觉得无聊,但是可以忍受,这也是她的痛苦所在,不能言说的痛苦,放不下的痛苦。这也是我的痛苦。”
“你看你们女人真好,什么感情都可以表达。好了好了,让它过去吧,都要考虑老年生活了。”冯勉说着,拍了拍周晴放在桌子上的手背。
周晴紧紧地抓住冯勉的手。
“其实,你做了选择的,不是吗?”冯勉声音有点异样。
一句话,周晴的手又缓缓地松开了。是呀,她做了选择的,很多次。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又一幕幕压下心底,她做了选择的,她选择了家庭。
也是在这个当口,陈峰的微信消息发过来的,是和儿子一起吃凉皮的照片。周晴立马说,等会儿一起走,她就在附近。
是的,她就在附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