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口之家前往马来西亚度假,清澈海水下暗涌着婚姻的疲惫、文明的隔阂与生存的困顿。
1
我们从最近的镇上出发,乘坐快艇行驶了四十分钟,才终于能远远望见海中央列着一排遗世独立的高脚木屋,那就是我们即将登陆的度假村,建在沙巴一片完全被海水覆盖的沙洲之上。随着船速逐渐减慢,海面的颜色越发清亮,分秒间由靛青透成了翡翠,眼下已经是极凉爽的松花绿了。
“这里难道不是天堂吗!”
所有人都扒在船侧探出头看,海水最上层是成群浮荡的水母,中层有彩色游鱼穿梭,底部白沙之间则零落地趴着海星。这时几声吆喝夺去了我们忙碌的注意力,一些发卷体黑的女孩正划着各自的独木舟向我们靠近,她们大多是两人共乘,一人各占一头,年纪小些的负责从小舟肚子里向外舀水,年纪略大的举着鲜鱼和椰子,几乎怼到我们眼前。
“要不要?便宜!”
她们的对白很有限,只会说买卖所必需的中文,但如果你还价,她们也听得懂。
“小心点,别买她们的东西。”
船员是在地人,他发出警告,所有人都马上在好奇心以外竖起一层戒心,妻子两只手按住女儿的肩膀,不让她靠船侧太近。那些女孩一无所获地目送我们上了岸,此时我们脚踩的甲板已经在她们头顶之上,她们只能像幼鸟一样翘着首,张着嘴,眼巴巴的。这么大的太阳,那一张张脸颊、一片片额头上只是胡乱地抹了点白色、黄色的米粉,我于是又下回几个台阶,指着最近那个女孩怀里的椰子问她怎么卖,她比出八个指头。
“人家都说了不要买。”妻子白我一眼。
“柳儿,你想不想喝椰子?”
我转向女儿,这些孩子大部分看上去都比她要小,最大的应该也就和她差不多,况且只是买一颗椰子,我想不会怎么样的。
“随便你。”妻子拽着女儿,快走几步,追赶上同船的其他旅客,往度假村深处去了。
我交给女孩十令吉,她却翻空口袋,又伸出一把手,然后拍拍两颗椰子。
“两个,便宜。”
我于是理解了,她假装没有找零,想让我用十五令吉买两颗椰子,我看了眼走远的妻子,把钱付给了她。她麻利地抽出短柄钢刀,三下五去二就把椰子打开,轻轻一抛,我条件反射地摊开手掌,椰子竟稳稳地、开口朝上地落在我手中。这些女孩带给我一种说不上来的的观感,有点同情,有点不适,但都在可接受的范围,我当然知道她们是人类,但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猴子,她们的手臂生得尤其长,眼神总是渴求和迫切,行为中那种半开化的原始性使我感觉和她们交易不像交易,更像是被挟取。
时至傍晚,骨螺紫色的晚霞细软地铺盖下来,天和海被云和波纹一丝一缕地织就,辉映出惊人的梦幻。我们留下的白艇就像巨大果冻上的一粒布丁,轻轻摇晃着。我双手各端着一只青椰,木台阶两侧粉色的宝巾花开得庞大,其余没有收获的黝黑的女孩作为这美好景色的一部分,既合理又突兀。在她们一起聚拢过来,将要围裹住我的时候,我连忙转身,没再多看一眼。
去往接待大厅的廊道上已经找不见妻子和女儿的身影,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出国旅行,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我和妻子商定回国之后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2
接待大厅是十分敞亮的开放空间,天花上悬着九台吊扇,作用却微乎其微,不过入口处提供了冰镇好的擦手巾和苏打水,我把手巾按在脖子上敷了几下,有柑橘香散发出来,心情立时舒爽了不少,真想不到,冬天也能这样热。我避开闹哄哄办理入住的人群,把女儿带到一旁坐下,帮她涂防晒,边上一台饮料贩售机里就有很大个的青椰子,标价五令吉一个,刘明果然是买贵了。我往来时的方向看,正看到他双手托着椰子朝这边走,渐渐他走出我的焦点,许多人和花闯进来,那些木屋窗边的灌木丛好像正朝天际喷出火焰,将远处的海都映照得红光满面。一时间,我没有办法把这些事物、刘明、女儿、还有我自己全部拢在一起,真想不到,我们竟然真的来到了这个地方。
“你们一人一个。”刘明把椰子递过来。
“要喝你自己喝……”有些时候有些话是惯性的下意识,无论刘明提出一起旅行出于什么目的,挽回也好,纪念也罢,既然都来了,我想我还是应该尽量快乐一点。于是我去取了一块手巾给他,这样椰子顺手也接了过来。这青椰完全没有香水椰的甘甜,有股发酵的酸味。
客房服务早已提前为我们做好了冷房,推开门时凉爽的冷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屋子是独栋,大约四十平,弥漫着令人平静的实木香,茶几上有鲜艳的水果,迷你吧里有饮用水,床铺蓬松柔软,浴缸干净光洁,所有的窗外都是大海和花朵……如果不考虑四晚近两万人民币的价格,称得上完美的房间。我走近一扇窗想看看外面的景色,结果有几颗黑色脑袋竟一直在底下候着,看到我马上高喊,“龙虾!便宜!”吓得我赶紧缩回房间。这些男人和女孩相比更令人避之不及,他们动态如鳝、牙齿焦黄、声音粗劣,每人一条舟,坐在正中,叫卖的货物是青龙、虾蛄、石斑鱼等各类海鲜。实际上只要出了房间,不管你在哪里,附近的海面总有这种人跟着你。
“这样安全吗?”我揽着女儿走在刘明右侧,度假村范围内的海域很浅,只有一米多,有些人在船上坐得累了,就下来推着船走。
“他们是巴瑶人,没有国籍,不可以踏上陆地和栈道,只能在水里活动。”刘明把他从船员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我。“所以别担心,好吗?”
“万一夜里他们真的爬上窗呢……”支撑高脚木屋的木桩有两米高,还长满了刺人的藤壶和贻贝,可那些六七岁的孩子能在上面上蹿下跳,如履平地。
“他们只是想讨生活,爬到你的窗上干嘛呢?”
刘明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轻描淡写的看透,看着那双眼睛,我常常从想说的话太多,变成无话可说,这就是他最让我不舒服的地方。他好像总能体谅他人的处境,事事为陌生人考虑,对家里人的关心却最少,而且这样一来,就会显得我尤其自私,是我不够善良吗?
度假村的费用包含了一日三餐,虽然是自助,但是肉、蛋、奶、果汁、甜品,该有的都有了,我已经觉得很不错。帮女儿盛好必须要吃的蔬菜坐下来,才发现周围还是有很多人从巴瑶人手里买了龙虾送到餐厅加工。刘明建议我们改天也买一只,我没有说话,我不想扫兴,但又忍不住计算,我们不像其他来到这里的家庭一样宽裕,这间度假村也是咬着牙定下的,这样一趟旅行的开销得精打细算好几个月才能省出来,哪怕以后分开了,生活还是得照旧不是吗?刘柳还是要上辅导班、兴趣班,不是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了……忽然女儿一声尖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趴在刘明怀里惊恐地望向地板,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被吓到愣住,一排遍布血丝的红眼珠藏在木板与木板的黑缝之间,正无声地盯着我们,难道“天堂”里也有小鬼?旋即四周笑声起伏,这些脚下的“小鬼”一个个也咧开嘴笑起来,我跟着辨认出他们只是巴瑶小孩。天色晚了,海水蓝得发黑,和他们肤色相近,所以乍看只看到提溜狡黠的眼睛。
“吁!吁!”在大家的笑声中我像赶苍蝇一样挥舞着空气,想让这些小鬼离我女儿远一点。这时我的丈夫,刘明,温柔地把自己碗盘中的饭菜倒进一个小鬼拎着的塑料桶里,他立刻狼吞虎咽地抓着吃起来。
“这么高他们怎么爬上来的呀?”
“掉到海里也没事,摔不到。”
“这些小孩从小就会游泳,能在水里睁开眼睛。”
“还能憋气,他们的肺比一般人的可要大一倍。”
“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多可怜呐……”
“一定的,他们哪里吃得饱?淡水也没有的。”
“一整天在这儿晃,东西卖不掉就是什么都没有……”
餐厅中的其他客人一边说着,一边纷纷效仿刘明,把饭菜分给自己脚边趴着的小鬼。
“爸爸,我的饭吃不完也可以分给他们吗?”连刘柳都不再感到害怕,和她的爸爸亲密地互动。只有我,坏的人只有我。
我知道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有人问起我离婚的缘由,我甚至不能抱怨刘明有错,难道要说因为他太温柔?因为他太善良?他没有错,我不能理直气壮地和他争吵,因而更加觉得窝火,这股火顺着餐厅的其乐融融不断攀烧,我开始希望这些巴瑶人对我们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3
我本身不太爱说话,到了外国,就真成了哑巴了,妈妈的话也变得很少,吃的、住的、坐车、乘船都靠爸爸一个人用英语交流,别人都很羡慕,称赞我们是多么安静和谐的一家,我有时觉得自豪,有时又觉得有点冷清。虽然爸爸和妈妈总是挨我很近,但感觉上却并不亲密,好像我们三个总是隔着什么问题。不过我也听人讲夫妻之间就是有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能够带着这些问题起床洗漱、出门上班,再带着这些问题回家吃饭、一起睡觉,才是真正好的夫妻。反正我们一家能这样到外国来,我十分开心。
外国多好啊,天气那么暖和,我不用穿笨笨的羽绒服了,外国人的颜色和我们的颜色不一样,外国的天空和我们的天空竟也不一样,一到傍晚就从蓝天变成了粉天,还有我们住的木屋,长了很长的脚,它是自己跑到海中间的吗?我常常幻想家里如果有一个浴缸该多好,现在浴缸也有了,躺在里面还能眺望无边无际的大海。照我看,大海就好比我们家楼下的花园,只不过更大、更美,天上有云花,海里有浪花,窗外有鲜花,一睁眼几乎能看到一万朵花。大人们蹲下来给那些黑色小孩分发食物,不就像我和爸爸在花园里投喂流浪的小猫小狗吗?每次妈妈也是一样的不愉快,她说那些猫狗脏兮兮的,身上有许多病毒和细菌,还有可能咬我一口,万一被传染了就会很难办,可是我看到他们对我笑,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要笑,我们互相不用说话好像也能分享一种理解。他们吃饱了就从那么高的台子上直接跳进水里,打闹嬉戏,跟鱼没什么两样,没过多久他们一个个或者坐进小船,或者坐进切割成两半的油桶里,慢慢划走了。原来夜晚来了他们就要离开,爸爸说他们有自己的家要回去,小船就是他们的家。陆地不好吗?住在船上摇来晃去的,难道头枕着湿木头睡觉吗?洗澡怎么办?上厕所怎么办?连个布帘也没有的。而且大海里不是有鲨鱼吗?还有凶恶的海盗……爸爸又说他们也并不是自己要住在船上,只不过渐渐地只能住在船上罢了。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国王带着公主在白沙滩边玩耍,可是那片沙滩白得太晃眼了,很快让国王觉得困乏,一个没注意,公主被一朵大浪卷走。国王着急地派出最得力的将士去海里寻找,可是怎么也寻不到,于是国王又派出第二个、第三个将士,这些将士越寻越远,越寻越远,他们一直朝着没有方向的方向,漂流到了不是哪里的哪里,回头望时四周只剩下大海茫茫,自己原本的国家回不去了,也没有任何国家愿意接收他们,只好就在船上住下来,从此仰赖大海生活。
第二天一早我们乘船去玩了浮潜,就是一种漂浮在海面上,把脸埋进水里看景色的活动。妈妈在船上默默地帮我绑了辫子,仔细补涂了防晒,又给我穿上游泳镜、呼吸嘴和救生衣,最后把我的手交给爸爸。无论我多少次兴奋地告诉她有刺毛球一样的鱼,有宝石虫,有大海龟,她都不愿意下水,只是用遮阳帽挡着脸说,“小心点,别游太远。”
在这里,三餐有固定的时间,错过了就没有人再供应食物了,妈妈说一个有教养的人就是要懂得主动遵守很多规矩,所以我们不得不在午餐时间之前赶回餐厅。那些卖椰子的孩子又出现了,我想我们的木屋就好比他们的办公室,每天都要来工作。他们的长相我其实认不清,唯独有个女孩我记得,因为和她一起划船的是个不合群的男孩,始终抱着一个玩具,还抽香烟。那女孩看到我在看她,就来卖给我椰子,我没有钱买椰子,她指指我头上的发卡,我看向一言不发的妈妈,决定还是不要和她交换了。我比划着问那个男孩怎么了,为什么只有他不下水玩耍,是不是也因为什么事情不愉快?她转身向男孩喊了几句,不知怎么突然从木桩上噗通跳下去,又从男孩怀里拽走玩具,爬回来,把玩具放在地板上推给我,那是一瓣椰子壳做的小船,已经很破旧了。我连连摆手,说不是想要这个,可是她坚持指着我的发卡,于是爸爸从随身小包里取出两个备用的新发卡,和几枚硬币一起给了她。
晚上,爸爸发现零钱包不见了。
“你买完椰子船就那样随便放在椅子上,那之后见了吗?还能去哪儿?”妈妈是说零钱包被偷了。
“算了,里面也没有放整钱。”爸爸说。
“这是丢了多少的问题吗?”
之后屋子里很安静了,爸爸妈妈都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整理、洗漱。为了不让我着凉,睡前妈妈总会把冷气调到二十八度,爸爸大概觉得闷吧,夜里我看着他摸黑打开门,睡到了门口的吊床上。那个时候妈妈也没睡着,她在我旁边,朝门的方向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又翻回去了。
4
我是一颗椰子,确切地说我是四分之一片椰皮,最早结在苏拉威西岛的某棵椰树上,熟透跌落,老到长毛,之后一个巴瑶人为了向波江戈(巴瑶海神)祈愿,把我一分为四,做成载满供食的椰船,插上香烟,送进大海。这个巴瑶人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对泛灵论的信仰尤其虔诚,于是在香烟燃尽后我得到了灵魂。我在太平洋里睡着又醒来,飘了不知多久,终于在婆罗洲靠岸,被一个少年捡起,他相信是波江戈把我送到了他身边,意味着神性和好运,遂将我很好地保存下来。
我们一直在边境海域流浪,白天猎鱼,晚上为了防范海盗,就把船停靠在聚集了其他巴瑶人的红树林里休息,直到各周边国因为边界和海洋资源的争端开始施压,迫使我们同一批巴瑶人一起在距离陆地六百米的死珊瑚上搭建了村落。说是村落,其实不过是一堆随便找来的木头乱七八糟地拼合在一起,一两根竹竿就是街道了,一个房间同时是卧房、餐厅和厕所,站在屋子里,到处是漏洞,风雨不遮,不小心手里的东西就掉进海里去,好在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是“风之下乡”,不会有台风,否则一定顷刻散塌。
少年是村落里最为出色的猎鱼人,他在水下不需要任何呼吸和保温装备,对附近哪一片海域能猎到什么鱼更是了若指掌,他的身体几乎没有脂肪,带着自制的脚蹼和渔枪,几个俯冲,就可以下潜到三十米开外再满载而归。有一天他成为了父亲,他把他会的一切都传授给了儿子,后来他又成为爷爷,当他想再教一次的时候,却发现不可能了。他的孙子得了一种怪病,年纪一天天长大,四肢却一天天变细,那孩子常常会在夜里痛苦地呻吟,走路姿势也越来越古怪,这样怎么下海呢?他做了很多尝试,为孙子捅破耳膜减轻水压负担,先教抽烟,再教在水下呼吸应该像抽烟一样口吸鼻吐,他做了一条三十米长的软管,一头系在船上,一头缠绕在孙子腰上……
后来他下了决心,不顾哭求地抱着孙子在海里游了整整一个下午,天黑时两个人湿漉漉地躺在船里,都已经筋疲力尽。
“坎贝,以后这个椰子船给你玩吧。”
他终于肯向自己承认,无论坎贝再怎么会呼吸,手脚也无法在水中正确划动,也终于接受了坎贝的状况会一天比一天糟糕,最终完全瘫痪,然后死去。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曾经欺负过一个残疾人,所以他的孙子才被诅咒,他把我交出来,无非是希望我能为坎贝带去一些好运。我无法告诉他坎贝患的是一种叫做肌肉萎缩的病症,而我一点帮助也不会有,我只不过是四分之一片椰皮。我和他们一起仰躺在独木舟里,星空看上去非常近,仿佛整个压在我们的胸膛上。
既然无法像男人一样猎鱼,就只好和女人一起经营生活。巴瑶人的厕所直通大海,排泄物吸引来蠕虫和蛤蜊,蠕虫和蛤蜊又吸引小鱼,坎贝每天一早就跟母亲、姐姐在厕所下面用渔网捕捞小鱼做成饵料交给父亲,然后去无人岛打椰子,等到退潮时再去海草带收集海胆和海参,这些通用货币可以拿到附近的镇上兑换蔬菜、大米。他们没有电力,没有冰箱,因而没有长远的未来可以计划,父亲会从猎回的鱼虾中挑出品质最好的拿去售卖,没销路的也许够当天一家人的吃食,如果仍然有剩,就交由坎贝和姐姐次日带去度假村碰运气,这时候再卖不掉就会发臭了,所以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度假村以三令吉收购椰子放进饮料柜里,毫不费力地以五令吉转手给游客,而海鲜只要上了陆地,价格更是呈数倍翻涨,但坎贝他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剥削,有了钱才能买到淡水和柴油,才能继续出海猎鱼,继续生活。最好的状况是他们既卖掉了货物,又在度假村填饱了肚子,所以坎贝和姐姐常在餐厅附近徘徊。由于坎贝手脚的不便利,姐姐并不喜欢跟他搭档,这天姐姐找到了发泄不满的机会,她把坎贝每天抱在怀里的椰子船,也就是我,夺去跟一个中国女孩做了交换。那女孩捏起我的手指没有很厚的皮,衣服干爽好闻,她的妈妈一遍又一遍为她涂透明的防晒霜,她的房间又大又清凉,还有取之不尽的饮用水。
上岸之后,我开始对很多事情产生困惑。大家在度假村里消费从来不会讨价还价,用钱像用纸一样大方,可一旦面对巴瑶人,就会连半个令吉都计较起来。难道陆地和海洋里的钱币不一样份量吗?每年会有船队到村落中召集巴瑶人前往澳大利亚抓海马、刺鲨鱼,虽然一同去的总有几个回不来,但报酬很高,因此不光是坎贝的父亲,所有巴瑶男人都争先恐后,他们说,死在海里是生活的一部分。这样一份违法且危险的工作,抱着赴死的信念做满五个月的高回报有多少呢?刚好够支付这个度假村一晚的房间费。
陆地人类的情感相比巴瑶人似乎也复杂很多,在餐厅里,我看到女孩的妈妈是自己一飞手把零钱包扫进了海里,到了晚上却说被偷窃了,我不太明白这样做的缘由,她的表情总像是同时思考着很多事,在坎贝家,妈妈只操心下一顿饭吃什么,吃不吃得饱。
5
妻子好像是在生活的某个点上突然改变的,不再像婚前那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整个人变得既安静,又计较。或者说,她变得很难感受到快乐了,就好像她在用每一天做材料为未来编织着什么,每一针,每一线,都必须精心计算,而我要和她一起计算,一起谨慎地提着看不见的裙摆,小心不要踩到水坑里去,可是我们走的偏偏又是雨后的泥泞路。很多时候我都希望她可以冲我大声发火,然后我们痛快地争论一番,把一切不满吐个干净,但她只是吞下很多话,静默地继续编织,她的毛线针不断发出压抑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一针一线地变淡了。
在度假村的第四天,大家已经对美丽景色习以为常,可玩的项目也都体验过了,除了深潜。因为要额外付费,我猜妻子不会想去,也就没提。午休后,我们一家在栈道上散步,妻子意料之外地说想去深潜,不要我陪。没有潜水证书的游客,最深只能下潜至十五米,时长不过一个半钟头,于是我给女儿买了冰淇淋,一起拿着浴巾坐在甲板上等她。随着妻子的下沉,水面不断冒出气泡,不多久,气泡变得急促,成段成段地涌出,好像她在水下挣扎着,吐出痛苦而绵长的叹息。我连忙走到近前,妻子和教练也重返水面。
“你还好吗?”我看着她满脸恐慌,双手紧紧掐着教练。
“要不要算了?”我又问。
妻子先是犹豫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有一种冲动的摇摆,又或者是一种摇摆的冲动,因为当她渐渐平复了呼吸,便向教练打出手势,毫不停顿地再次闷入水中。
“妈妈跪下了。”
女儿也靠过来,此时妻子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呼吸,教练带她停留在五米左右的深度做重心教学,这个深度我们隔着海水仍可以看得很清晰。她半跪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进行某种缄默的仪式。很快,她找到了自己的重心,伴随着鱼群,向我们生活以外的深处游去,我看不见她了。
我带着女儿重新坐下,透过植物交错的枝叶,有片碎裂的海水上晃着一艘小船,船头的巴瑶女人一边怀抱襁褓中的婴儿,一边吃着海胆,木然地望向前方。她的眼白混黄,眼球随着波浪折射的光线闪烁着不确实的颜色,时而绿,时而蓝,时而灰,她所见的海洋美吗?还是只看得到风险和食物呢?在古代,有商船偶然发现了一群“善入水,竟日不死”的“水精”,形如罗刹,语言和各番邦都不同,最重要的是人们所寻找的海中珍宝在他们手里不过寻常。那就用寻常的价格向他们买来好了,干脆直接把他们抓起来,叫他们再去寻找。说到底,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以人的贪欲为准的。从此,巴瑶人和南海诸岛其他“形长而色黑”的人被统称为“昆仑”,或被买卖,或被进贡,在各国间流通,到了中国便成为仕宦家中的“昆仑奴”。
有人说,巴瑶人在海里畅游多么自由,那其实只是一种短暂的自在,他们没有自由,离开了海他们不知道还能够做什么。又有人说,美丽的景色不是无价的吗?可是巴瑶人需要这种富有吗?巴瑶人去了水中生活,巴瑶人上岸生活,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吗?我的思想像羊群一样,缓慢而没有规则地散开。妻子的不快乐是因为她不想要快乐吗?妻子的贪欲呢?
这时妻子从海里出来了,冷得发抖,我帮她披浴巾的时候她没有拒绝,笑着说谢谢。晚餐是我们留在这里的最后一餐,也是吃得最轻松的一餐,妻子,应该说柳蔚,兴奋地说着她在没有我的地方看到的惊险与美丽,我替她感到高兴。晚上照顾女儿睡下,我们一起躺到木屋外的吊床上,什么也没说地待了一会儿。海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拥裹着我们,我知道如果想要挽回什么,现在就是最佳的时机,但我也知道我们终究无法像一艘椰船那样,存在只是观察和体验,我们无法避开生活。我想我们都不会开口了。
“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她说。
这时刻天地一片深蓝,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水,星星就要落到脸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