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都市光影下,中年讲师Chase与昔日学生Jill重逢,掀起他内心欲望与愧疚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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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了,Chase还没走,斜靠在第一排桌子上,接受每一个学生上前来的提问。又过去半个钟,清洁阿姨敲门进来,拖着装满垃圾的黑色胶袋。于是他收拾东西。Bally斜肩袋,尼龙面料,他将iPhone15 Pro塞进去,袋里还有Dunhill Blue,黑冰Zippo,AirPods Pro 2,《Disgrace》。他大步行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三五个学生追随着他。课室玻璃门反光,一盏盏映出他高大清瘦的影,墨黑衫裤如雾摇摆。经过电梯间,“叮咚”一声,斜对面出来一抹幽蓝,神秘的,好像被夜光照映的泳池波纹,在他余光里荡漾出莫奈的睡莲,还有电影《Contemp》里Brigitte Bardot裸露的曲线。她稍纵即逝,被学生们此起彼伏的激情推走。他的听觉再次被充满好奇又不失畏惧的青春填满。他们不断提出新的话题,拥挤着从他那里攫取关注,像是背诵教条那样记住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一粒字,尝试从中提炼出为自己羽衣镶金的精华。他享受被年轻人包围的感觉,就像被小奶狗们舔舐手心。就这样从教学楼走了出来,向着对面地铁站,行人绿灯亮起时,他被捉住胳膊,回头一看,是那抹幽蓝,游到了他眼下。她的长发卷曲,V领下露出胸骨在扁平皮肉下的微痕,腰臀比恰到好处地在裙里若隐若现。她似乎在对他笑,细长眼尾闪着银色波影,他并不觉得自己认识她,但也不敢完全肯定,因为她戴口罩,他也戴,遵守当时的校规,以防COVID-19病毒传播。你是?他出于本能地发问。你不认得我了?她的声音如一把细针点他的穴,一个烂熟于心的答案,如腐尸般浮出水面。他没吭声,带着充满恐惧的期待,直到对面的口罩被摘下,他才确认了——是她,Jill。
学生们自作聪明地识趣散去,Chase无处可藏,只好与Jill并肩前行。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若无其事地询问,低头看她,午后金光落在她眯起的双眼,他看到一层细微的胶,闪耀在眼尾,但微微一眨,就成了一道褶子,将她原本的内双划得更深。她学会化妆了,他想。
办点事情,她说。你认识Ben吗?
不认识。
我是来帮Ben办事的,他之前也在这学校教课,传理系的,还以为你们是同事。
哦,前几年已经改制了,我教的那些课不再属于传理系。
那是什么?
创意写作。
此刻他们行至马路中间,第二个红灯再次亮起,他们站在安全岛上,他从未觉得这条马路如此宽阔。
他尝试不去望她,但她飘在风中的卷发像是婴孩的手指挠他。她瘦了好多,他想。以前他也见她穿过一条类似的长裙,但是黑色的,胸前有一头印染的狮子头。当她坐下的时候,她的小肚子会像兔仔那样探出脑袋。当她向他张开手臂奔跑过来时,她肉乎乎的屁股会在紧身的裙子里弹跳。不过更多时候,她偏爱穿牛仔短裤,配搭花纹狂乱的T恤,她那时的头发还很短,从猩红,到樱粉,再到草黄,蓬松地包裹着她微笑鼓起的苹果肌——但现在它不见了,在她刚刚摘下口罩的瞬间,他看到一个下巴颌的完美弧线,像是狐狸成熟的面型。
绿灯又亮起,他们继续向前走。
那你现在怎么样,你的公司还在吗?她问。
现在我全心教书,我喜欢教书,他说。
此时他们走到了分岔口。
那你呢,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心里这样想,但并没问出口,而是指了指右边,对她撒了个谎:
我要去那边了,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啊,她挥手与他道别。
他继续向前走,但放慢了脚步,以为她会追过来,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地问他,阿sir,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啊?但她没有。他转头看她,她已不见,他只好行去橙色垃圾桶边食烟。
一对男女向他走来,男人穿着西服,女孩穿中学校裙,果绿色的,经过Chase时,女孩甩开男人的手,他夺回来,她再甩开,好像在玩彼此尾巴的小猫。最后他们大笑起来,隔着口罩接吻。Chase将烟头捻熄在桶里。走吧,他对Jill说。他们穿出后巷,经过一排生锈猛兽般的工厂大厦,茶餐厅外等待外卖的人龙,一辆跑车在洗泡泡浴,赤裸上半身的车行工人露出黝黑的肉,巨大货车忽然从停车场冒出脑袋,他揪住Jill的双肩包,叫她小心。路窄且不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她时不时回头看他,在空中交换的眼神好像不断跳起又跌落的糖豆。天忽然下起雨。他立马脱下衬衫,挡在她头上。他们在雨里狂奔,泥点溅在她的帆布鞋上,他记得,那鞋面印满了士多啤梨。最后他们停留在巴士站的雨棚下。她粉色刘海湿哒哒黏在额头,仿佛刚刚从兔子洞钻出来的爱丽丝,雀跃跳起,嘴唇接近他的面颊时,他条件反射地躲开了。不可以在公共场合这样做,他严肃对她说,你怎么又忘了。
一辆车驶过来,停在他面前,香槟色Land Rover,他的视线从十年前回到当下,走两步,拉开车门,坐上副驾。
Jean在转方向盘,同时大声讲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从车载喇叭里播放出来,快速但轻柔,分不出男女。
……客户说蛮喜欢“回到过去”这个idea,毕竟大家会觉得covid之前的生活比较美好,但又感觉“穿越”这个形式有点老土......
妖。回到过去不就是穿越吗?又说喜欢,又嫌老土,痴线,是不是精神分裂啊仆街⋯⋯屌啊,会不会开车啊?Jean对着前方那个忽然换道却没打灯的老款Benz猛按喇叭,然后快踩油门,超车的瞬间,Chase侧头,望见对面车窗后两团银闪闪的脑袋。是一个老男人和一个老女人,他想象两具布满老年斑点的皮囊,皱起一道又一道车胎纹似的褶皱。很快,他们消失在后视镜,只剩下Chase一半的脑袋,灰白的自来卷发,好似乌云,罩在他日益凹陷的下垂眼上面。
望什么呢?Jean挂了电话问他。
他收回视线,直视前方,虽然不想,但依然能看见Jean,她始终在他的余光里,将头发高高扎起,露出一整张被岁月越擀越大的面团脸,他莫名想起在街市里见过的那个尚未削皮的布满泥尘的薯仔。
没什么,他说,掏出手机,用蓝牙连接音响,车厢被Lou Reed的声音填满,一些琉璃玻璃似的泡泡飘出来,轻柔地膨胀着,包裹住他。
那是一家来自北方的涮肉店,楼面气派,一共三层。Chase和Jean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锅已经安置好了。鸳鸯锅,一半椒红,一半青白。粉白相间的肉卷码在锅边。他们那时在说些什么,他不记得了。大概是Jean那日在片场的趣闻,或对年轻演员的抱怨。他心不在焉,直到望见Jill穿过一桌桌雾气腾腾的铜炉火锅而来。他记得,她穿姜黄开胸衫,红蓝相间格子短裙。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穿短裙,露出两条肉呼呼的腿,小腿上还有一截灰色棉袜。
Hello阿sir,她对他打招呼,然后又对Jean说,Hello师母。Jean噗嗤一笑:啋,不许乱叫,难听死了。然后Jill坐下。他记得火锅烟囱竖在他和Jill之间,她时不时要把脑袋从其后探出来,看他。他想起在工作室一起写剧本时,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个电脑,24吋,好像屏风,她便时不时从屏幕左右两边探出脑袋,假装与他捉迷藏:阿sir你在哪,你在哪,我看不到。
起筷吧,他听到Jean说,同时见她夹起一块肉,放到锅里。这什么?Jill指着桌面上的一碟海鲜,样子怪怪的。象拔蚌,他接话。听不懂,Jill问,哪几个字?他记得她那时的粤语还不灵光,语气总像飘在风里。他刚想解释,但被Jean抢先。你自己想啊,她说,用用脑子,看它像什么东西,你就知道了。怎么你都不教你学生广东话的?她将肉放到Chase碗里。Chase来不及回话,只是见到Jill看了看锅,又看了看汤碗,然后举起手,他就自然而然地将摆在手边的汤勺递了过去——他立即后悔,担心这一刻的默契暴露了自己。但Jill似乎并未觉得不妥,继续按照原计划,主动与Jean交谈,说起她写的小说,剧本,还有Jean最喜爱的卡夫卡。交谈正欢时,Chase问Jean:你不是有个朋友在杂志做主编吗?可以把Jill的小说推荐过去看看吧。Jean将一个虾头扭断,好啊,有机会我去问问,她说。
——吃雪糕吗?Jean问他。他似乎刚刚从瞌睡里醒来,眼前的日式火锅已经熄了,只有一汪油汤冷却着。Jean从自助水吧挖了两个雪糕球,一白一黑,摆在桌面。然后她给雪糕拍照,发Facebook,tag他,文案是,打边炉就要食雪糕,简单的美好。他为这个图片点赞的时候,见到好几个熟悉的名字也在点赞清单里,例如极力推荐他去大学做兼职讲师的黎院长,每一次拍广告片都一定要聘他做特约剪辑师的市场总监David,时不时请他去看最新电影并邀请他写影评的公关小姐Melissa。他们都是Jean的朋友。
饭后,Jean埋单。她在经济上照顾他,也许是从他三十二岁那年,辞去电台剪辑师的工作,自费全职修读MFA开始的。又或者,是从她出轨以后才开始。这两者谁先发生,他记不清了,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到家,Chase冲凉出来,换Jean去浴室。他在客厅,看Netflix,《广告狂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媒体人的黄金时代,好像一汪闪着光且缓缓流动的河水,他曾妄想一头扎进去,但轮到他时,它已经干涸了。他一边看,一边喝俄式伏特加,大口嚼酸黄瓜,温暖辣意从胃里挥发至心口。不久,Jean从浴室里出来。
你去洗吧,她说,一边用浴巾裹起头发。
嗯,等一下就去。他躺在沙发上,仰望Jean日益庞大的被睡裤紧紧束缚的臀部。
你记得把保险广告的背景音乐改一下,Jean吩咐。她已走去卧室,从衣柜里拿出西装,套在睡衣外面。
你开会时再问下,看还有没有其他反馈,统一修改比较好,Chase说。
我尽量,你都知那班英国佬有多麻烦啦。Jean从卧室出来,进入书房,关闭房门。
不久,嘈杂从书房里传出来,他听到Jean全英文的商务对话,伪装的笑声,和《广告狂人》里的对白交织在一起。他逐渐睡着,仿佛做了个梦,梦里他在百老汇领奖,女演员们将他围住,那些羽毛做的裙子,划过他的大腿。等他醒来时,电视里的人们在狂欢,女主角穿着轮滑鞋在办公室里穿梭。一阵鼻鼾声从卧室里散出来,Jean已经睡了。他将卧室门关上。凌晨三点。再过几个钟,Jean要起身返工,就换他进卧室休息。他们如此心照不宣地轮流上床,也有快二十年了吧。
现在,他要去剪片,在书房,对着iMac,吸一口烟。夜晚,他的烟吸得比白天多。与Jean同居的第一个月,他下决心为她戒烟,但后来有一天醒来,他发现她不在枕边,他循着晨曦寻找,发现她竟在阳台吸烟。你干什么?他从背后搂住她。没什么,我只是想试试你吸烟的感受,她笑着回头看他,远处是玫瑰酒似的云雾。他记得她年轻时的后背,大骨架的肩膀,陶泥似的肤色,她的眼睛小且上扬,仿佛从东方壁画里走出来的女将。那种潇洒曾吸引过他。那时他和她还是同事,他在剪辑部,她在创意部。他们常被上司派到同一个项目组,会因为意见不合大吵,也会为共同喜爱的cult片聊到深夜。他想起和她第一次去酒吧,她失恋,为上一个男朋友大哭,他忽然觉得她很可怜,好像一头湿漉漉的小马。他想好好爱护她。也许那只是一种错觉。
叮叮。他曾习惯于手机在这段时间发出声响。他不用看也知道,是Jill如约发来信息。师母睡了吗,她问。睡了,想你,我的小天使,他回复。整个屋子空下来,眼前的屏幕好像一个兔子洞。他钻进去,和信息那边的顽童一起畅游。他们除了情话,还会聊很多别的,例如他青春期的糗事,她在大学校园里的八卦,他喜欢的小说,她想到的故事。这样隔空的线上约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二十出头的时候,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似乎只需要大吸一口气,就可以将整个世界吞入囊中。那年他四十五岁,迷上了一个比自己小二十五岁的人,而那个人还是他的学生。
一根烟完了。他看了看手机,什么信息也没有。于是他开始工作。屏幕被繁忙的景象充满,玻璃幕墙,人来人往,他无法停止想起Jill,那狐狸般的笑容,左右摇曳的屁股。不得不承认,三十岁的Jill,比二十岁的,更吸引他了。
他拿起手机,给那串烂熟的号码发送信息:期待下一次偶遇。
十几个小时后,他去染了头发。
你好几年没染头发了,发型师说,你不是说不再染了,要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型男吗?
我忽然想看起来年轻一点,他答。他把头发染成浅棕,是他遇见Jill那一年的发色。
2
作为大学兼职讲师,Chase一周只有一天授课。每周三,编剧工作坊,两节课连上,从下午两点到五点。
新的周三来了。他穿了新买的衬衫,左右黑白拼接,廓形,下搭九分裤,卡其色的,Samba鞋,白色的。如果只看背影,他觉得自己也就只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他如常乘坐地铁,前往学校,但越是靠近目的地,心里越是发凉,薄荷酒泼洒在全身,不断挥发。那条短信,他迟迟未收到回应。
那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夹岸生着路灯,灯上挂着卡通装饰,一路通往迪欣湖。烟花散尽,欢愉的海市蜃楼漂浮在空气里,配着轻快的管弦乐。Jill在他身边,她的头发长了些,几个月没去护理,乱草似的搭在肩头,似乎一夜之间,额上爆满豆大的暗疮,那些凌晨以后才开始的约会,躲在暗夜酒吧里才不怕被曝光的温柔,以及宿醉后昏沉度过的白昼,令她荷尔蒙紊乱,她的话题越来越窄,从与他一起畅想剧本,私奔去布达佩斯,逐渐去脂削骨,榨干成纯粹的烦恼。例如毕业后,她和他要住在哪里;他如果离开了Jean,那么他的工作室该如何继续,那些客户,合作伙伴,全是Jean的朋友;而她要如何向自己的父母介绍这个比她大二十五岁的男友;如果毕业后她没有工作,那么他得养她,他的存款够吗;假若同学知道她与老师在一起,她会不会被贴上标签⋯⋯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跟你在一起呢?她无法控制碎碎念。有时我觉得,我好像和一只影子在一起,你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见不得人的,虚无缥缈的⋯⋯这些话语不断重复又重复,在他们秘密交往的第五个月,像是反复在他身上碾压的巨石。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夜是一片流沙,而Jill在推着他往下跳。于是他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说了那些不断在他噩梦里颤抖的台词,好像掷起一把石子,砸死一株被她精心养育的奇异花。Jill愣在夜里。沉默,然后流泪,大哭,将双肩包卸下来,砸到他的身上,完全不管他们还身处浪漫的迪士尼,她尖叫着,保安穿越人流,向他们走来。那是一个小小的好像首饰盒的双肩包,反复砸到他身上时,有一种火星撞地球的威力。他感觉大雨落在Jill脸庞,这个小小的由糖果制成的可人儿在溶化。
请你不要恨我,他说,尝试用力抱住她,但她给了他一个耳光。
十年过去了,她还在恨我吗?他想。一边想,一边走着,从地铁站,走到校园,进入教学楼,一些学生与他打招呼。坐电梯,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叮。门开了。他的教室在尽头。他进入幽深河流般的走廊。光从最里面的窗户洒进来。一个模糊剪影,站在他要去的课室边,仿佛一束插在时光里的捧花。是Jill。她来了,她在等我。他感到莫名轻盈,曾经担心的,犹豫的,顷刻消失了,一阵大风从足底升起,灌入体内,他觉得膨胀起来,成了那些站在商场门口的充气玩偶,在风中大摇大摆。那些遥远的,几乎被他活埋的肌肤记忆,此刻跳出来,肉包骨的软滑,落在耳垂的湿唇,他忽然发现,他一直想要再次体验。
Hello,他对Jill打招呼。她回过头,吃了一惊。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他答。
他又近了几步,光影散去了,她换了一身装扮,琥珀色风褛,敞开,内衬米色连身长裤。她比记忆中高挑了,也许是瘦身后的效果。那么她的肩膀和后背呢,搓揉时,还可以揪起一沓软糯米糕似的婴儿肥吗。
有人从Jill身后的另一间课室走出来,高高实实,是个男人,肌肉轮廓将蓝色Polo衫挤满。是Peter,创意写作系系主任。
咦,你们两个认识?Peter望了望Chase,又望了望Jill。
是啊,Chase sir之前是我老师呀,Jill答。
啊,你有这么优秀的学生,怎么不早告诉我?Peter对Chase说。
Chase一时没想到如何回应。他讨厌Peter,这个不断削减他课时的年轻上司。但Peter又怎会和Jill站在一起?那是我的Jill,我的小天使,他想。
你应该很骄傲吧,你学生现在是个作家了,Peter屏蔽了Chase的冷漠反应,继续说:你记得我上个学期末跟你说过的吗,我们系要多开一个课,教小说写作,我就打算把她请来做讲师啊,哪知道被隔壁传理系抢走了。
怎会,我只是代课一个学期而已嘛,Jill笑。
那约定了,下学期,你来我们系讲课。Chase sir,你要作证啊!
Chase不想搭腔,但他却听到自己在笑,干咳似的笑。
OK,那你们叙旧吧,我先去开会了,Peter说,拍拍Jill肩膀,记得把你的签名书寄给我啊!
当然会啦,她对着Peter的背影说。
Chase还愣在旧时光里。有学生向他们走近,有的走入Chase身后的课室,有的走入Jill身后的那间。
最终还是Jill打破沉默。
你在这间上课?她指了指Chase身后的房门询问。
是啊。
那我就在你对面。
你怎么开始教书了?
很意外吧,我也不想的,上次跟你说的那个Ben,他临时有事,去了欧洲发展,所以跟学校商量,让我代他上一学期的课。刚好我前阵子也辞职了,还没新工作,就答应了。上周碰见你,我就是回来跟学校签约的,Jill解释。
你怎么会认识Ben呢?是像以前我和你那种“认识”吗?他想这样问。他感觉有人挖开了他的心房,从里掘走了他引以为豪的战利品。这令他莫名酸痛。
学生越来越多了,他们对这两个站在走廊中央的讲师,投去好奇的凝视。
那我先进去了,Chase说。
这么早吗?还有时间啊,Jill说。
我喜欢早一点跟学生交流,他继续说,并不给Jill机会接话,已经转身走入课室。
下次见啊!她对他后背挥手。
他只是点了点头。
那节课讲了些什么?Chase没什么所谓了。无非就是那些:三幕剧,戏剧冲突,圆形人物,扁形人物,对白的作用,诸如此类。同一套教案,他已经重复了十年,只要站在讲台,他就被上了发条,那些刻在程序里的台词,一串串蹦出来。
最初他不止教一门课。文学与影视改编,世界电影鉴赏,电视剧编剧工作坊,电影编剧工作坊,毕业作品研讨会,一星期有四天都要去学校,明明是兼职讲师,却几乎可以拿到全职讲师的酬劳。那年他三十五岁,MFA杰出毕业生,被黎院长推荐留校做讲师,原本想签他做全职,但他不愿意,他不想坐在办公室,不想处理全职讲师需要负责的文书工作。他开了一家影视工作室,拍短片,做独立导演,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不久,他的短片被黎院长推荐参赛,去了金马影展、卢卡诺影展、葡萄牙国际电影节⋯⋯他在异域的日与夜里享受掌声与喝彩。但是回到香港,一切归于平静。有制片人找过他。警匪片,贺岁片,或与台湾年轻编剧合作偶像剧,他不喜欢。那些都是毁坏大众审美的垃圾。他专注写自己的剧本。一部漫长的,无限接近真实生活的电影。Jean把他推荐给一个老牌导演。他二十多岁的时候,被对方的一部电影吸引过。一个低成本的小众电影,讲述一群活在纸皮箱里的人,现实,残酷,荒诞,他冲着那部电影,决定赴约。金导,他这样称呼对方。如今金导在北京,拍古装剧。那是一场大型的晚宴。一个金碧辉煌如沙俄宫殿似的会客厅。几千呎的空间里,摆着几盏可坐十余人的大圆桌。桌上摆着宾客名牌,毛笔书写的。他在红毯上行走。经过舞台,贵宾席,还不及开饭就已经旋转在圆桌边社交的丽人们,在角落最冷清的一席里,他终于见到自己名字。一桌年轻的面庞仰视他。他们热闹地自我介绍,有从伦敦艺术学院毕业的学生,如今是某制片人助理,有在纽约从事金融的电影爱好者,自资进剧组实习。您应该怎么称呼呀?交换下名片呗。年轻人与他对话。我没名片,他说。上菜了。北京烤鸭,京酱肉丝,砂锅鱼翅,葱爆猪肉,驴打滚⋯⋯肉脂混着甜腻,他吃不惯。很快,他就被叫去敬酒,跟在金导屁股后面。金导比他想象中矮小,他不断望见其光秃的头顶中心。这是从香港来的编剧啦,金导向贵宾们介绍。拍过啥呀?有人问。《香港快车》⋯⋯他刚刚说出那个短片的名字,就被金导打断:新人来的啦,还得老板们给机会呀。众人哄笑。一个小小的酒杯塞到他手里。来来来,走一个。所有人都给他倒酒,一杯接一杯。茅台,好酒,一团火钻入喉咙,却不灼人,反而舒缓他的感官。那些酒糟鼻,大肚腩,不断喷口水的乌黑嘴唇,在他眼前不断放大。他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土崩瓦解。于是他提前离开了,不打招呼就从北京飞回了香港。
Jean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逃离。这是她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朋友搭朋友,出卖她创意副总监的面子。但她不得闲与他争吵,只是说了一句,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多岁吗,成熟点吧,然后就赶去返工了。为什么你这样说?你难道不懂我,不支持我,不理解我吗,他准备了长篇大论要与她对谈,但始终没有机会,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出差,一时在巴黎,一时在加州,一时又去了迪拜。八个月后,她终于回来了,带着布满猩红晒伤以及发福了十几磅的肉体,倒时差昏睡一天半后,凌晨四点,顶着水肿如猪头般的脸,摇醒床上的他。我失恋了,她说。什么?他不明白。我跟别人在一起了,但是又失恋了,因为那个人对我不好,他嫌我脾气臭,太强势,不像你,那样包容我,她说。语气那样平和,仿佛在对他说“今天天气不错”那般寻常。生气吗,伤心吗,羞耻吗?事后多年,他时不时想起这个瞬间,就这样问自己。没有。男人被戴绿帽子就会恼羞成怒,这大概是影视作品塑造的刻板印象。当他面对她的坦白时,他竟有一丝如释重负。她对不起他了,那么他也无需再为那次逃离感到内疚。她对他投资三年的MFA学费打了水漂,他并没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商业片导演。那又如何?反正她也出轨了。你困吗,他问。什么?这次轮到她不明白了。如果不困的话,我们一起看电影吧,最近有个新电影,可以在网上看到了,他说。然后她哭了,他揽住她。从那以后,他们谁都没再深究那件事。Jean继续发展自己的事业,而他继续随心所欲地活着,为学校兼职讲课,闲下来就继续写那部也许永远也不会问世的电影剧本。此外,他会以自由职业者的名义,帮她的项目解决麻烦,例如客户不满意的视频剪辑,或剧本创意,赚到的钱,他们三七分,她七,他三。
年底,她升职为创意总监了。但他们不再同床了。
忽然有一天。Chase的邮件里多了一封信,是一个学生发来的。
阿sir,你好,今天第一次听你的课,我觉得你讲得好精彩。当你说到,写作是一个人与世界的连接方式时,我深有共鸣。有时我在香港觉得很孤独,似乎没什么真心懂我的朋友,于是我开始写作。其实,我从十四岁起,就很喜欢文学了。我喜欢余华,张爱玲,海明威,卡佛,毛姆⋯⋯每次翻阅他们的小说,我觉得他们变成各种人物,在与我交朋友。我脑子里开始有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我不知该如何将它们整理出来。直到我上了你的编剧课。你所说的“打破宁静”,再给主角设置困境,让他们逐渐破解的创作模式,启发了我。我昨天下课后,就奋笔疾书,写了一篇小说,希望得到你的点评。
那是凌晨一点。他刚好去书房工作,而Jean已经去了卧室睡觉。
他吸一口烟,下载文档,《不断长高的女孩》。那是一篇充满想象力的小说,讲述一个从东北来香港工作的女生,租住在仅有177呎的公寓里,她不适应这狭小的空间,不断更换家居摆设,空间虽小,但她借助物质的转换,体验着永远新鲜的生活方式。忽然有一天,她开始长高,从一米六,变成一米七,再变成一米八五,最后成了三米多的巨人。成为巨人以后,她的生活变得很麻烦,例如乘坐地铁时必须半蹲,无法钻入小巴车厢,没有茶餐厅可以接收这样庞大的客人堂食,她只能外卖。就在她以为再也无法融入这狭小而繁忙的都市时,她忽然被一个房地产公司签约,成了高楼公仔扮演者。此后,她每天都穿着楼房外形的公仔服,出席不同的大型活动,为不同的楼盘派发广告,做宣传。终于,她赚到了钱,她可以在香港租住不止177呎的公寓了。
他被这无厘头的故事逗笑了。
你的小说很可爱。有兴趣把它改编成剧本吗?我刚好想拍新的短片。下次课间我们可以聊聊。他回复邮件,那已经是凌晨两点多。
当他准备进入工作状态时,电脑提示他收到了最新邮件。那学生居然还没睡,并回复他:真的吗?那太好啦,这简直是我最近收到的最开心的消息!感谢阿Sir!
署名是Jill。
那是开学的第一周。他对Jill没印象,毕竟一个课堂里有二十多个人,而他那学期要教四门课。需要他应付的学生太多了。他几乎睡了一觉就将Jill遗忘。直到一个星期过去,在一个午后的课间,他正喝咖啡提神,一团影从他身后跑过来,带着一阵森林气息。
阿Sir,她对他笑,我是Jill呀,之前有给你发邮件,你说很喜欢我的小说,你还记得吗?
她的粤语说得奇怪,语调像是在冰面上胡乱滑动的企鹅,她站在讲台中央,望着他,头顶灯光正好聚焦在她脸庞,圆乎乎的一个蜜桃。他与她对视,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大学时光,在嘈杂昏暗的酒吧,一汪圆月似的脸庞仰望他,他在舞池上打碟,而她向他涌来一阵又一阵的涟漪。他觉得她长得很像记忆中的那个人,他第一次爱上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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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个星期,Chase几乎每周三都会在课室附近碰到Jill。第一次是他提前到了,去洗手间,结果她刚好从对面女厕出来。第二次是前一节课的讲师拖堂,他只好在走廊里等候,她也刚好迟到,急急忙忙从电梯里跑出来,冲入她的课室。第三次是他已经站到了讲台上,她也恰好站在他对面班门口,两个人隔着走廊,对视。他忽然觉得,十年前那个仰望他的小糖人,在不断长高,成为一个与他平起平坐的女强人。
凭什么,明明最初她只是一个跟随我的影子,现在,她的光芒却耀眼过我。
他不想再见到Jill。
他曾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中学时,男生们喜欢打篮球,踢足球,或是去打机。但是他通通没心情。因为一放学,他就要快速回家。如果没在限定的时间内到家,他的爸爸会打他。他害怕他的爸爸,那是一个退役军官,想打他的时候,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打,运气好的时候,是拖鞋,运气不好的时候,是登山杖。不参与集体活动,导致他没什么朋友,成为一团氤氲在课室角落里的阴影。他唯一的娱乐,是在课间看杂志,《号外》,《音乐通讯》,《好时代》。阿田也喜欢,那是他的同桌,一个成日背透明书包,用红色波点雨伞的男生,他们分享音乐,比赛谁背的歌词更多,都是Gun's andRose,Nirvana,Queen,The Beatles的歌迷。有一天,阿田尝试写乐评,叫Chase也写,约定一起投稿,结果Chase被选上,阿田没有。从那以后,他爱上写乐评,疯狂投稿,几乎次次都成功。他一度以为自己热爱字符不断排列组合的特效,但后来他想,他更喜欢看到阿田对自己的羡慕和崇拜。他终于不再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而是阿田眼中的光。中学毕业,他去英国读大学,按父亲的意思,学IT,还读了几年硕士,最后因父亲患癌,他才被叫回来香港,帮忙照顾。回港不久,他在路上碰到阿田,阿田打扮得比以前更怪了,剃了光头,穿粉色西装,青绿裤子。他问阿田还有写乐评吗,阿田说,我不写乐评,但我写歌。又过了几年,他在电视节目里看到阿田,阿田已经从幕后转到台前。那不是你的朋友吗?他妈妈问。你记错了,他否认。其实,阿田出第一个专辑前,曾给他寄信,邀请他写乐评,他把信撕掉了。
第四次,他如愿以偿,没再在上课前见到Jill,等他走近课室时,对面那扇门已经关上了。他轻轻松松讲了三小时的课。课后也不急着离开,因为Jean说好不来接他,她要加班。他去学校附近吸烟,吃下午茶,晃晃悠悠走去地铁站。在月台,车子呼啸而来,他顺着放学放工的人潮挤入车厢,一道闪电照亮他,是Jill。她披着漆皮银色外套,在车厢门边和几个学生道别,然后在车门关闭前一刻缩进来,游走到车厢角落,靠墙而立。他将头低得很低,但无法改变他就坐在她斜对面的事实,还好,与她隔着一两排站立的乘客。他不去看她,将双眼埋在手机屏幕里,仿佛鸵鸟埋头于沙堆。
十几分钟后,他起身,要在钻石山站转车。当他匆匆到车门时,却再次撞见Jill。她也要出门。
好巧,Jill说。
是啊,他答。
怎么会那么巧,你想要跟踪我吗?他怀疑。就为了在我面前展现你如今的光芒吗?但他没有这样说。
他们再次并肩走在人群里。
你去哪里?Jill问。她的声音听上去那样若无其事,仿佛他们只是刚刚相识的同事,他们冷战的十年,以及他们原有的高低关系,似乎从来就不存在。
我要去彩虹,他说。
我也是啊。
你去彩虹做什么?
去那边坐小巴,然后回西贡。
你也住西贡?
是啊。
那我们的巧合也太多了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住在西贡。
是吗?我怎么记得你住大埔。
你怎么会搬去西贡呢,我记得你之前住九龙。
哦,我家人在西贡买了房子,我就搬进去住。
你父母也来香港了?
嗯,他们把老家几套房子都卖了,就过来香港。
他们也拿到香港身份了吗?
没有,但我已经永居,他们就拿探亲签证。
那很好。买的是独立屋吗?
不是啦。
那是村屋?
也不是。就是一个私人屋苑,低密度的那种。
说着,她掏出手机,搜索她家的屋苑资料给他看。一片四合式的小洋楼建筑群,中央有一片长方形的泳池。落地窗,窗外是一片层次分明的山脉。
他曾经在一个午后去过她的公寓。一个破旧的两居室。客厅里有一张床,走廊里塞满了纸皮箱。进入房间,由两个小卧室打通而成的大房间,中间拉了一个布帘子,以此为界,左右各有空间。她住在其中之一,拥有一个简易衣柜,桌椅,单人床。床上铺着米老鼠床单。桌上是护眼台灯,还有几本他送给她的英文小说。她的室友们回老家过暑假了。她踮起脚尖,按下冷气机开关,轰隆隆——氟利昂散出来,他将她拦腰抱起,挤在一米宽的单人床上,那床垫很薄,他感觉木架子在脊背下好似拱起的田埂。傍晚,暮色从方窗里洒落。是蚊香般的紫色。他抚摸怀中她赤裸的臀部,承诺等她大学毕业,就给她一个新的家,漂漂亮亮的。是那种地铁上盖的私人屋苑吗,她笑着问,嗯,就是那种,他点头。比177呎大吗?她继续问。那当然,起码有三间房,一间用来和你睡觉,一间用来和你看电影,最后一间用来和你写剧本。她在他怀里咯咯笑。离开前,他去她的浴室小便,布满四壁的青蓝霉斑令他起鸡皮疙瘩。他在满是水渍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凌乱卷发,鬓角里冒出灰色杂草。他几乎是逃离般跑出那间公寓。下楼。到附近的商务区。Jean的车在那里等他。他骗她说自己来这边开会。半小时后,他安全回到与Jean的住所,拥有露天平台的村屋第三层,在西贡,七百呎,三居室,可眺望海。他在阳台吸烟,想着如何一步步摆脱Jill,他需要好的借口,让Jill谅解,消失,不破坏他与Jean田园般的同居生活。
你这学期教些什么呢?Jill问。他们已经从地铁走出来。即将到地面换乘小巴。
编剧工作坊。
只有周三上课吗?
是。
那很轻松。我就惨了,Ben让我教四门课。
都有什么?
性别研究,新媒体营销,媒体与消费,数据分析。
你怎么会这些?你不是学电影的吗?
我后来又去读了研究生,换了专业。我不适合做电影。我一直做企业的市场营销。
Peter说你出了书,是什么,小说?
是啊。
叫什么?
《不断长高的女孩》,是短篇集。
恭喜。
你怎么还在做兼职讲师?全职好像福利更好吧。
我不喜欢被约束。
据说现在学校对全职讲师要求蛮高的,必须要有博士文凭,而且最好是从海外回来的。
我不清楚,你知道,我不怎么关注这些。
但Peter说想推荐我做全职,他说我出过书,还拿了奖,这些也够资格成为全职讲师。不过我还在犹豫,我明年还想去美国。
不错。
如果我真的入职创意写作系,那跟你是真正的同事了呀。
她笑起来,他没有。
他们已经从地铁走到了地面。眼前就是车站,去往西贡的小巴已经在等候。
上车吗?她说。
哦不,我要去那边,他指了指路边的超市,我帮Jean买东西。
你们还在一起吗?
不然呢?
结婚了吗?
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不需要通过婚姻来验证的地步。
那很好呀。
对话结束了。她上了小巴,他疾步走去另一个方向。
在超市后的小巷里,他站在垃圾桶边,点燃一支烟。看着人来人往,刚刚与Jill的对话,不断在Chase脑子里回荡。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炫耀自己的成就高于我吗?还是在讽刺我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如果没有我,会有你的今日吗?
他开始搜索她的书名。《不断长高的女孩》,去年春天出版的。有关Jill的报道弹出来。新锐作家。在工作之余坚持写作。天才。自学粤语。各种赞美,像是陨石撞击他。在一篇专访里,她提到《不断长高的女孩》这篇小说。那是我的处女作,她说。为什么会有这么棒的点子?记者问。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一天,灵感闪现,我就写了出来,她答。
他忽然幻想一个画面,她和他赤裸躺在床上,她白嫩圆润,而他蜡黄干枯,他们的四肢缠绕在一起。这是一张相片,以头条的方式,呈现在各大社交媒体。
那个从北方来的年轻女作家曾经和一个比她大二十五岁的男人约会。那男人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小说启蒙者,而他还有另一个同居多年的正式女友。她从老男人身上攫取写作经验,还妄想从老女人身上获取发表机会。一个充满心机的婊子。
他想象自己将这些内容编成一段帖子,匿名发在网上。网友的评论成倍增长。恶意如细胞分裂般扩散。
他仿佛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脸,中枪的狐狸,挣扎着流血逃亡。她再也无法从容地与他对视,甚至没有机会踏入他对面的课室。这一次,Peter与他站在一起,表情严肃,双手抱胸,俯视着她,审判着她。
她的身子由高变矮,被压缩,被踩踏,最终变回那个需要跳起来才能亲吻他的小女孩。
她再次卸下双肩包,狠狠掷到他的身上。
他感到痛,是烟烧到尽头,火星子跌落在指尖,他甩掉它。
他再次看向手机屏幕,见到的却是一条新的信息。那串烂熟的号码,回应了他几周前的问候。
阿sir,再次遇到你,我其实是开心的。我已经原谅你了,尽管我的确度过了非常痛苦的时光,希望你⋯⋯
信息很长,他还没看完,就迅速将它删除,像是强光来袭,他必须迅速拉上窗帘,戴上墨镜,躲进被子里,再闭上双眼,才能假装身处黑夜。
遮住光,就没人知道,他是影。
一阵心悸后,他又恢复平静。
然后,他独自向小巴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