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1999年,那时候他都还没出生呢。
2019年的冬天,李华十七岁,长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根白头发。
他望向镜中,开始反思自己青春期的烦恼是否过多。他确实讨厌全世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最近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讨厌起来。李华,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前他只觉得平平无奇,可随着英语真题卷子越发越多,他开始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另一个李华执着地出现在每一年的作文真题上。那个李华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近的时候,似乎他一抖手上的水笔,洒出的墨就能彻底毁掉那个愚蠢李华的存在。远的时候,李华总会在英语写作的时候走神,幻想着世上怎会有另一个少年李华过着如此精美卓绝的人生:和朋友去野餐、带外国友人游中国、在国际旅行中丢了钱包、闲暇之时还会给报社投稿……对于他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来说,这一切都太过离奇了。可纸上李华是否虚假不得而知,留给现实李华的真实就是他一次次被妄想带走,英语作文总是零分。最后不只是同学,就连老师都揶揄他:所有人都在替李华写信,你倒好,自己写不出来了。
李华一想到这就烦躁不安,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且脑筋转得不算快的普通高中生。就连回忆起这种刻骨铭心的嘲笑,他都想不出要用什么狠话回击。李华心中生起邪火,想狠狠拔掉他头上的这根白发,似乎这样就能铲除所有的烦恼。可惜,新长出来的白发短到难以捉摸,在逃过几次灭顶之灾后,很快就识相地隐匿在他乌糟糟的乱发里去了。
哎,李华叹一口气,他知道不该和自己较劲,更不该和站在校门口抓迟到的委员们较劲。于是他索性戴上棉帽遮上来不及打理的乱发,背上书包出了门,往马奔巷的方向走去。
马奔巷是李华中学的所在地,李华一直不懂马奔巷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巷子又窄且长,怎么可能有马能奔过。除非那马渴极了,要去巷子尽头的八川湖喝水。但偏偏是这样一条深深的巷子,有着全市最好的中学。当然了,那时候的李华还不知道,再过几年社会上就会出现一个词叫做牛马,专门用来比喻吃力不讨好到处东奔西走的打工人。
十七岁的李华虽然挣扎,但一想到未来,他的心总会澎湃。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早有了假想敌——纸上李华。李华渴望着有一天不用再给他写信,而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来为他著书、为他写信。
只是李华没想到,这一天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就在他快要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马奔巷忽然一下沸腾了,所有人都尖叫着往巷口跑去,脚步声哒哒地混在一起,像是无数匹受惊的小马。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听见了自己的心声?直到面前拥挤的人群逃去,李华才看清这恶作剧的来源——哦,这不是求偶男么,他不是只在晚自习下课后才出现么?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起求偶男,这可是马奔巷的著名人物。
在李华刚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发现每回晚自习下课后,都会有一个男人在这条巷子里来回溜达。这男人看着约三十来岁,身高一米八,体格和长相都算标致,倘若他只是正常的散步,或许也算养眼。可是他总是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几个数字,中气十足,循环往复,他的诡异行为确实在筋疲力尽的下课时分让人害怕。可除此之外,并不干别的出格的事。有好事的学生去找校对面的小卖部老板打听,据老板所说,这男的疯了好多好多年了,以前还有个姑妈时不时来看他还好点,但前几年姑妈也活不住,去世了,他就成了这样,可能是在解闷吧,不要去管他。
这么简短的前史自然满足不了青春期的孩子们,求偶男嘴里的数字,从此成了学生们津津乐道的谜题。后来有学生在QQ上搜了这个号码,还真弹出一个用户。学生加上之后尝试聊了两句,对方一听到聊天对象是在读学生,立马发出约会邀请。哈,瞧瞧这个变态!那学生拿着自己的聊天记录给全班传阅,就此,一米八的报数男人有了具体的名称——求偶男诞生了。
李华却不这么认为,毕竟他曾经和这个男人打过照面。那次雨夜放学,接孩子的家长们排着队把车开进马奔巷,原本走在巷子中央的行人们都被逼上了两侧,那男人也不例外。车灯穿过雨帘照亮了李华和那男人,李华借着车灯,忽然发觉原来男人的眼神空荡荡的。他在雨中依旧镇定自若地喊着嘴里的号码,可眼睛似乎看着的不是前方,而是远方。马奔巷有尽头,在他的眼中没有,他在看着一个李华看不见的远方。
李华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但他不相信这么一个人是为了求偶才每夜每夜报着这串数字的,再怎么说,就算真是求偶,这种手段也太低效了。于是李华也偷偷记下了求偶男嘴里循环往复喊着的数字,在QQ上加了他,果然,那个人油腔滑调的,甚至都不知道马奔巷在哪。这个人不是那个人,更像是百无聊赖的大学男生。
可自从报数的男人被定义成了求偶男,胆小的学生们对这种异常行为表示越来越害怕,结成了好多个一起回家的壮胆小团体。马奔巷中学的家长们也来闹过几次。校方解释道,求偶男的报数就像健身团体的抱树一样,你们可以说他奇怪,但有什么本质问题呢?最终也就没个解决的后续。求偶男就这么每夜每夜地出现着,李华虽说不害怕他,却也没有立场帮这个人洗白,他可不想也获得一个新的称号。李华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加入壮胆小团体,默默坚持自己的判断,选择一个人回家。
不过,今天这人怎么早上来了?
还等不到李华得出结论,他的思绪忽然被求偶男手上的某样东西吸引去了。
那榔头黑甸甸的,举到最高直到落下也没亮起一丝闪光,原来这世上还有连太阳都无法照耀的黑暗。他怎么了,他怎么了。是不是求偶男的名字被他知道了。是不是自己的判断才是错的。这人就是疯子,就是变态。李华的大脑昏昏沉沉,渐入一片空白,完了,要跳闸了,如果他还能想,他或许会恨死自己的反应太慢,不能像漫画角色般一把就帅气地握住凶器,只能在倒地后牢牢地抱住这个男人的腿。他或许会懊悔自己到死也不善表白,明明早看见自己喜欢的女孩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可他来不及让她知道自己是为了她才挡下。
又或许,他会终于想要替在远处的那位李华写一封信,哪怕一封就好。
人在面临危险的时候,大多数只会想起自己懊悔的事情。李华也是一样,因此他唯独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所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反倒被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时候下起的雨?雨滴像箭一样直直掉进了他的眼睛,命运似乎发起了一场只针对他的战役。李华发出大叫,可惜雨从来就不是能被吼声驱赶的小动物,再加上有过于厚重的冬季校服做帮凶,害他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
惊魂未定的李华愣愣地钻进巷边人家的屋檐下,闷热缠身,他脱去厚厚的外套和帽子。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凉意。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湿漉漉一片,他不敢想那会是雨还是血,唯一庆幸的是,他并不感觉疼痛,真不知道是该谢谢自己的棉帽还是谢谢那个男人不过是个假把式。
心情稍微放松下来的李华,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眼前的马奔巷。马奔巷几乎要被大雨吞噬了,可这雨帘后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之处。两侧的楼房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曾经熟悉到厌倦了的风景,现在竟觉得一点儿也不了解。这种感觉,就像是李华看见纸上李华那样。更稀奇的是,除了雨声,马奔巷空了,一个人都没有,可能都是因为太怕那疯子逃了去。李华心里再生出恐惧,这雨大到比早上发生的事儿还凶险,他要等雨停再走,不能再出意外了。
是谁啊?有人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穿过暴雨来到李华耳朵里,如果说雨滴是箭,那这把童声无疑是个坚硬的小盾。李华的心攥住了这声意外的呼喊,生发出了一丁点仅有的勇气,帮助他冲进雨里。他要找到这个声音。
你上来吧!上我这来!这把喊叫声似乎比李华还激动。
李华定睛望去,一个小孩在对面居民楼的二楼侧身而出,看着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头发剪得像狗啃了似的,套着一条明显不合身的秋季校服外套,一身打扮滑稽又亲切。尽管李华一时想不出这到底是那个学校的衣服,但他还是顺着小孩儿手指的方向,爬上了歪歪曲曲的老旧楼道——这幢房子老得不成型了,李华每一脚都踩得不踏实。他期盼着只是自己鞋子灌了水,而不是踩在自己有气无力的命途上。不过是个孩子,不过是个破楼梯,他可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刚爬上二楼,李华就收到了一个狠狠地拥抱,还没来得及感动,小孩就抬起他的胳膊用同样力度咬了一口。这一口彻底把李华激怒了,从早上延续到现在的委屈一并爆发出来,李华把自己能想到的最脏最脏的话一口气全说了个遍。他以为孩子会哭,孩子确实是哭了,可是他一边哭一边笑,李华从没见过这样丑的脸。
太好了!是人!有人来了!这神神鬼鬼的孩子一边说,一边拉起李华的手就往屋里去。李华只好跟着他,毕竟此刻他也没别的下落,外头的雨还在一直下。这孩子的手冰冰凉,这么冷的天只套这么一条薄外套,一定是冻着了。一想到此刻还有人愿意收留他,身为高中生的李华决定至少今天,他不和这小孩儿计较了。今天过后,他要在家里休息足足七天来恢复心情,之后再挑个艳阳天来找这小孩儿的麻烦。
可是命运却不报答李华的仁慈。
既然有人来了,就说明我爸一定会回来。小孩高高兴兴地说着李华听不懂的话,李华跟着小孩走进这个谜一样的家。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李华问道。
任然!你等会儿啊,我呼我爸!小孩说。
李华坐进一旁的旧布艺沙发里,等着任然把电话打完。他忍着积压下来的烦躁努力翻找着自己的回忆,李华的妈妈在马奔巷片区派出所上班,以前他很烦妈妈的长舌,明明该是个正义角色,却总爱从单位带回来一箩筐一箩筐的家长里短,还要加上诸多带有感情与偏见色彩的指指点点。可此刻他又悔恨起来为什么从不好好听妈妈说话,以至于他现在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住在自己中学巷子里的任然是谁。
哒哒哒——
李华发现任然正异常兴奋地按着电话上面的按键,敲击出极过瘾的声音来。这是什么,等会儿,现在还有人家里用座机啊。好吧,真稀奇。紧接着,李华就会开始懊悔,然后他开始希望这是孤一例的稀奇,是独属于这个家庭的稀奇。而不是整个时空、地域、自身命运的稀奇。因为此刻他瞥见了时钟下面写着1999年的厚厚日历,李华的心情再难自抑。
没接。任然大喊一声,回过头来,露出一种实在难以被记忆的漠然表情,像是这个结局他已经习惯了百十数千次一样。
李华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接受自己回到1999年这个现实的,或许可以从他第一次开始记录雨停的那一刻开始算起。
在此之前,他曾试着往外打过电话,在马奔巷上呼救,冒着雨往自己家的方向跑,结果却都一无所获,因为无论他往那个方向跑,最后都只会跑回马奔巷。李华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证明时间在流逝的证据,太阳和月亮都不见了,这里的天光看起来永远像是清晨。他试着翻进任何人的家里,却找不出一只准确的表。小孩任然也没法说清今天是礼拜几,只能表述出自己独自一人在这里很久很久了,李华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世界像是给李华锁了门,把年轻力壮的少年李华锁在马奔巷里,只开了一盏天窗,让这漫天大雨不停下着。李华也曾想过钻进八川湖里一了百了,可他就像一台只能拧两圈发条的玩具小车,再怎么胡乱奔跑着,最终到水边都会蔫蔫地停下来。李华对自己的懦弱感到绝望,他明明看过一些科幻小说和电影,里面都说梦醒来就可以回到现实。可是自己竟连回到现实的勇气都欠缺着,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1999年,那时候他都还没出生呢。最后,李华索性就在这八川湖边躺下,在这大雨里躺了三天三夜。当然,具体是多久无法确定,三天三夜只是残存在李华记忆里有关时间漫长的表述。但也就是在这三天三夜中,李华忽然发现,每过一段时间,天上的雨都会消停那么一小会儿。李华将这视为生机,既然他没死也没活着,他就要坚持下去找出这一切的答案,从此,李华将雨停之时当作一天的分隔。
马奔巷的雨已经停了100多次。
李华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了任然的家。任然蜷在他不合身的校服外套里,李华想不通这小孩是怎么做到没疯的。任然被李华撬开嘴巴,吐露起自己的故事来。
在任然口中,现在是1999年,爸爸是在夏天离开家的。之前爸爸一直在化工厂当化验室主任,可自从去年爸爸下岗后,很多事儿都变了。马奔巷的大人们都说他爸惹得可是大麻烦,以前跟任然玩的朋友们全被各自家长收走了,说走得近了万一要借钱不好推脱。李华问什么麻烦,任然说不知道,好像是上班的时候把数字抄错行了吧,这很严重吗?下岗之后,爸爸在家颓废了一段时间,后来又靠着从前的积蓄爱上了各式各样的抽奖游戏,离开家的那一天,爸爸说要去开一个大奖,还特意换了身红衣服。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于任然的妈妈,他记不得了,从有记忆开始就不记得,预备妈妈倒是有过几个,各有各的风采,但自从爸爸下岗后,谁也没再来了。李华无聊极了,逼着任然一定要描述出来妈妈的模样,毕竟任然是他在这无人之境唯一的朋友,他们没有现在、没有未来,连时间都把握不了,还能拥有什么呢?他们只好拥有虚构的想像,迫真的想像。这种想象一旦习惯,自然就会从残忍变成救赎。
于是任然就顺着李华给的想像,还真自顾自设想出来了一个妈妈。她大概齐是这样的——她得是瘦高个,得是齐耳短发有点翘,得是深蓝色的上衣掖进黑布裙。至于职业嘛,当然得是彩票店的柜员。她十指纤长,总捧着一本《每日彩票》。柜台里得挂着一台老旧电风扇,把她的头发吹得一翘一翘的。脸上略显疲惫。上衣口袋别着一支红色圆珠笔,和一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小本本。她会向每一个人兜售幸运,尤其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只要一见到她就会笑开颜。她得是我的妈妈。
那你呢?任然问。
李华不爱搭理他,此刻他不愿意想关于现实世界一切的事儿,因为只要他一想,他就忍不住想到那个恐怖的答案。曾经他做过这样一个梦,梦见他在高考前夕,莫名其妙对路边新开的沉浸式密室店着了迷。一不留神就在里面玩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出来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六年,他还穿着高中校服呢,所有的同学却早已滚滚向前了。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没有,但至少他们都得出了关于未来的答案,再没人需要替英语作文里的李华写信了。纸上李华和李华本人都像卡进人们鞋底纹的一粒沙,尽管拼尽了所有努力想要攀住生命的进程,到头来终于也无人在意。
管那么多。李华抬起手捏了下任然的耳朵。
但也有那么一刻,李华忽然希望任然幻想的妈妈能存在于这个世界里。他不敢想自己的妈妈,只好想任然的妈妈,如果她会向每一个人兜售幸运,那么他也想要一份。
又过了100多场雨停,这段时间里李华派任然和他一起轮流观察着天空计数。
李华很好奇,为什么任然从来没有想过记录自己被困在这里的时间。任然小声嘟囔着,因为我害怕。
天外的雨小点了,估计不久后就要赶上最新一次的雨停。任然提议李华出去转转,他可以为李华介绍1999年的马奔巷。闲着也是闲着,李华嘴硬了两句之后,还是和任然一人支起一把广告伞就下去了。一把伞面上印着“成功现代人”,一把伞面上印着“虎豹西装”,任然说都是他爸以前在百货公司消费的赠品,这次他爸出门,就是参加这百货公司酬谢老客户的抽奖活动,走之前他爸还罕见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呢。
两人在雨中走了一会儿,李华摸索着回到了自己的高中学校门口,实际上要不是任然提醒,他根本认不出来——原来20年前这间储存着他青春时代爱恨情仇诸多抱怨与幻想的学校还不存在。只有外头的围墙是一模一样的,像是某种时间的作证。围墙上刻着崭新的四个字,雨水划过,让这四个字变得更加深邃——月亮酒吧。
哇,月亮酒吧!李华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告诉任然,20年后,这里变成了一座傻逼兮兮的学校。李华一边用手指着眼前的一切,一边和任然解说,那里,那里,那里,都不一样了!唯独这面围墙没有拆,我记得!
李华曾经因为迟到被罚站在这面墙前,百无聊赖的他手欠拨开过围墙上野蛮生长的爬山虎,在那下面,他看见了淡淡的刻痕,经过仔细地辨认,他怀疑这四个字是——月亮,酒吧?当时的李华觉得很兴奋,但很快就落寞下来,因为他竟然没人可以分享这个新奇的、诗意的发现。尽管他在心中想着,将来一定要带朋友、甚至是女朋友重返故地来看看这个,但直到他被锤子砸中前,他都没有实现这回事。原来今时今日这么无聊的地方,在过去这么浪漫,而且真的是个酒吧哎。
走走走,我们上里头看看。李华兴奋起来,他还从来没去过酒吧。雨虽然还下着,但他急忙把成功现代人收了起来,往里头奔去。原本应该是体育馆的地方,现在只是一间小小的二层楼,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圆圆的贴纸贴出月亮酒吧四个花字。
别看了,门锁着,进不去的。任然说着,顺便也收起了他的虎豹西装,来到酒吧门口的半弧形雨篷下。
怎么可能。李华不相信,往后退了几步,猛地砰砰往门上踹了两脚。从前的他可不会干这么出格的事儿,但今时不同往日,李华要把握好属于他的自由时刻。可惜,缺乏锻炼且前不久刚受过伤的少年李华压根踹不动这历史尘封的大门。忍着膝盖的隐隐作痛,他只好假装对里面有所判断。嗐,肯定里面还有一道门。
这样。李华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敲碎了左上角的小窗。你从这爬进去。李华蹲下来,示意任然踩在他的肩膀上。
万一出不来怎么办。任然嘟囔着,露出孩子气的犹豫。
不可能的,你只管进去。这是酒吧,总归有凳子,实在不行你还可以从这里爬出来。李华催促着。
果然,比李华预想得还顺利,月亮酒吧打开了大门。
黑漆漆一片,不像是做好了对外接客的准备。
没什么意思吧,这地方空了好几年了。任然说。
你来过?李华问。
任然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告诉李华,月亮酒吧是前几年一个台湾老板来这里办的,开业的时候噱头十足,又是美女又是免单的,有时候还倒发钱呢!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酒什么林?反正就这么红火过一段日子,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成年男女,都爱约在月亮酒吧玩。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就开始隔三岔五地出乱子,有人说是同行打击报复,有人说这里其实是做地下生意的,有人说那老板开酒吧的钱来得就不干净,不然怎么可能来外地创业……总之,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马奔巷的大人们联合起来抵制月亮酒吧,总有警车呜呜地驶进这条窄窄的巷子,再好玩的地方也经不起这么高频率的扫兴,不到一年就贴标转让了,可一直也没人接盘,就这么沉在这里了,像我俩一样。这几年里,在我还有朋友的时候,也就是我爸还没下岗的时候,也曾和他们一起来这里探过险。以前月亮酒吧可是我们心中的圣地,可是真踏进来了,歌舞不再,美人没有,就连一滴酒水都没剩下,真没意思!最终只好站上了酒吧深处那片落了灰的舞台,唱了几首流行的情歌,也算是过了瘾。
情歌?你是小学生吧,还会唱情歌呢,你知道爱情么?你有喜欢的人么?李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看见任然脸唰地红了。这是他继妈妈猜想之后,第二次觉得任然像一个人了,而不是他幻想出来陪伴自己的某种存在。
你和我说说,20年后的月亮酒吧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人重新开起来?任然转开话题。
这里20年后会成为了大人们簇拥着的地方,它会变成一座学校,不少人得拿着钱才能把小孩塞进来的那种学校。李华想到离他越来越遥远的现实,心里忽然沉了一拍。他惊觉,自己能够抱怨校园生活的日子,竟然已经说不上来到底是在未来还是在过去了。李华的眼泪像是曾经在这里被挥霍掉的开业酒水,一下子毫无管控地涌了出来。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坐在吧台边告诉了任然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这里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以及20年后的马奔巷里还会出现一个疯子,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暴走了、伤人了。这世间太多事他都想不通。他也不懂什么叫做爱情,爸妈明明离了婚,为什么爸爸还会偶尔把家当作旅馆回来住,为什么妈妈只会和他说大人的事你不会懂。他好想得出一个答案。以前,他有太多的念头在胸怀中随时准备着喷涌而出,可最终无数个词汇把他淹没,以至于他一句都说不出来,他对看不见的未来,无言了。这就是他青春期的答案。所以才会一次次面对纸上李华的请求时,交出一纸白卷。可命运都不等他说什么,就给了他一榔头。好过分。他停留在1999年,却不知道是要在这里寻找什么。
你别哭了,任然抬手擦了擦李华的眼泪。
我都没哭呢。任然把脸转过去,望着早就无人服侍的吧台里面。
是啊,你为什么不哭啊?李华愣住了。面前的这个孩子,比他还小几岁,竟抵得住这么寂寞漫长的岁月绝境。
我觉得在这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想。而且,我爸在的时候,我在家里老紧张。他成天没事干,无聊的时候还会打我解闷。他总打我头,也不怕我傻了。我还是就在这等着吧,等我爸领奖回来,不知道他这回能不能砸中有奖的金蛋。任然傻傻笑着。
金蛋?李华有点疑惑。
砸金蛋啊,百货公司的酬谢抽奖。任然开始解释起来。你不知道么,就是一桌子上会摆好几个金蛋,每个金蛋里有不同的奖品,有最新款的BB机、刚上新的外国牌子西服、大轱辘的自行车……总之都是好东西,他们会给参与者配个锤子,就看你能砸中那个了。不过我爸最想要的,还得是化工厂的终身合同。他说只要能砸中那个,一切美好生活就全回来了。他答应我,不会喜怒无常,不会再打我。我们家也有钱订新校服了。我的朋友们和预备妈妈们也都会回来,到时候任我挑选,我想要什么样完美的家都可以!所以你说,我有着那么好那么好的未来,现在花点时间等待,又有什么不行的呢?真希望我爸一次砸中啊,毕竟他每次打我都很准,我根本跑不掉。任然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做了个模拟砸金蛋的姿势。月亮酒吧没有开灯,外头也没有昼夜。可为什么李华看见这个姿势,会如同看见了最深最深的黑暗。在任然抬起手的一瞬间,李华仿佛看见了历史、时间、人类进展都在他眼前飞速地上演。孩子变成大人,善变成恶,等待变成癫狂。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任然如此地处变不惊。因为任然并没有留在这个时代,如同他一样。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度过了挣扎的泥泞的青春期,最后于实实在在的未来里交汇了,以一种残忍的方式。
李华的胸中升起一种温度,足以蒸发这里所有的雨。
雨停下来之前,李华问了任然一个问题。
你爸的手机,不是,电话,还是那什么机,我也不知道了!总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家哒哒拨的那个号码是多少?快告诉我!
李华越说越激动。
任然回答出了那个料想中的答案。
哦,原来那不是QQ号啊。
哦,那个疯子不是求偶,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说好去去就回的人。
马奔巷的雨停了下来。
一切都来不及了。
李华来不及向任然复仇,他既来不及亲眼看见任然的眼球从眼眶里弹出来,也来不及亲手把求救声从任然的喉咙里挤出来。雨就彻底停了,李华睁开眼,发现护士已经把吊瓶的针从他身上抽走。
李华尖叫一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好怕和梦一样,实际上过去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在往前,只有自己还在原地,就像无数次在青春里被别人落下一样。但看着病房里的花束和果篮,或许也没过去多久,至少,还有人记着他。
一个温暖的拥抱接住了他,把他从不停下雨的马奔巷拽了回来。很快,另一种雨落了下来,暖暖的,落在李华的头顶上。李华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也是哦,是头部受击。呼,他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再烦那根讨人厌的白发了。不过也多亏了那根白发,他才会罕见地戴上帽子,说不定是帽子救了他。再往上摸,他摸到妈妈流着泪的脸庞,连离婚也不会哭的彪悍警队妇女,居然也会有梨花带雨的时刻。李华心里好酸好涩。他听见妈妈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你终于醒了,这一年如何如何。妈妈讲了很多事,可李华只听见了现在新年刚过,他昏迷了整一年。
李华没有追问那个袭击他的疯子的下场,因为怎么想也不可能会好。如果可以,希望他此刻能在精神病院里,而不是在牢狱或是停尸间里。
他后来在家里的报纸上看到,那一次总计有5名学生受伤,他是受伤最严重的一个。多亏了他抱住求偶男的腿,使警察有充分的时间赶到并抓捕,也因此被评为了见义勇为的市民,连妈妈都跟着他受了表扬。学校出的表扬信寄到了家里,这可是李华在高中期间唯一得到的荣誉。
而求偶男,再次有了新的名字——无差别伤人犯。当然,李华也无法求证这个男人的历史是否就是他在1999年见到的那样,人一旦疯了,就再没有人可以得出真相了。某些复杂,李华不过只隔着雨小小窥探。李华也还没告诉过别人自己在1999年的经历,就像自己被罚站在校门口发现的月亮酒吧痕迹。虽然那确实是时间刷不走的铁证,却也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冒险,他要好好想想,这一切到头来算不算幻梦一场。
李华没有听妈妈的话留级一年,醒来的他无比想要自己的人生继续滚滚往前。他才不要像任然一样,因为害怕和逃避而无穷无尽地等待,等待着命运给他褒奖。他想要在高考结束后和喜欢的女生表白,尽管他俩高中时代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十句,但或许到时候他可以和她讲这一年里发生的故事。他想要写一次纸上李华请他写的信,尽管当时的他还不知道,六个月后,纸上李华会罕见地没有出现在全国高考的英语卷子上,到时候网上会出现一个热搜词条:李华不见了。到那时李华才会发现,那些原本很擅长帮李华写信的人,其实也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会松一口气,感叹再也不用帮李华写信了。度过孤单青春期的才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部分人,会像曾经解密求偶男口中的数字那样积极热心地猜测从英文试卷上消失的李华去了哪,是不是考上大学了,还是干嘛干嘛的。但应该只有李华本人,才会幻想着纸上李华回到了1999年吧,在1999年,学校还是酒吧,下雨也总会停,孩子等着中大奖的父亲,一切都欣欣向荣。
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此时此刻,虽然李华失去了一年,没了白发,从妄想中脱身,但他终于有话要说,有话要写了。
他要时间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