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人海

发布时间:16小时前热度: 4 ℃作者: 周知言

 

同学聚会上,多年前若有似无的情缘是否能续上?主人公带着疑问,出于难言的苦衷也带着儿子开始这趟旅程。


下午1点25分,火车驶进城区,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车轮与钢轨碰撞,发出哐当的声音,声响的间隙逐渐变大,预示着即将到站。经过一路的雾气,车窗像是生出一层滤镜,雾蒙蒙的。眼前不断倒退的楼宇,徒增一些岁月的痕迹。这也不能全怪车窗,北方的冬天本就昏昏沉沉的,给这个季节里的一切事物,都渲染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陈旧气质。铁道边的白色围墙,大概常年被翻新,墙皮的厚重肉眼可见。墙头探出的枝杈好像被冻住了,保持不变的姿态,星星点点的白雪代替绿叶装点它们。一隔十多年,重新回到这座城市,还是记忆中这些老面孔先来迎接我。

小贝笔直站着,像是站军姿,又不标准,盯着斜后方远去的风景,眼神里混杂着期待和惊诧。

小贝是我的儿子,今年十岁。二十个小时的绿皮列车,生怕他坚持不了,好在一切有惊无险。有考虑过乘坐飞机,但小贝受不了轰鸣声和无休止的耳鸣,这种体验会使他狂躁,捂着脑袋,像是有另一架飞机在他脑海里打转。

衣服已经放到了下铺,我让小贝把保暖衣穿到里面,下车前再套上那件白色羽绒服。他不愿意这样做,拧着身子,试图与我对抗。可能车厢里的温暖,让他对车厢外的温度产生了错误判断。小贝开始在原地跳脚,抑制不住的情绪露出苗头。瞪他一眼,见不起效果,我双手压住他的肩膀,盯着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也跟上我的气息节奏,渐渐恢复平静。

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搂着小贝的肩。手掌触摸到蓬松的羽绒,感觉像是伸进了一朵云里。在出站口接站的人并不多,曹微微的那件绿色羽绒服特别扎眼。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挥起手跳得特别高,喊着,曹斌,曹斌,这儿,这儿!多年未见,她已是长发,头发微微卷曲,妆容精致略显白。可能列车晚点,叫她多受冻了会儿。

走到近前,只见曹微微用一只手遮住唇角,笑容有些拘谨,时不时埋下头,眼神飘忽,不知该往哪里看。如果不是她刻意用手去遮,我想我会以为是天气太冷的原因,让她面部变僵硬了。细看,她的唇角有着一道浅浅的伤痕,被粉底掩饰着,看不真切。我移开目光,看向她的额头。三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像个学生一样容易被人看得羞涩,扭扭捏捏地想要帮我拿行李。一看箱子挺大,她转而伸手想帮着牵孩子。小贝一个躲闪,从我身右窜至身左。她说,孩子挺认生,多大了?怪灵巧,怎么没在家上学?我说,十岁了,这不聚会吗,顺便带着他来感受下大东北。

我和曹微微是大学同班同学,她在浙江,我在江苏,这是我们班毕业以来第一次聚会。她乘飞机先到了,事先约好要给我接站。聚会的事,大家半年前就开始张罗了,好些人说来又不来了,过阵儿又说可以来。大家时间都挺紧,都有忙不完的工作。我一开始也说不来,倒不是因为时间问题,可能就是纯粹不愿来。曹微微给我发微信,又打电话,这才把我说动。准确地说,因为这次聚会有她,我才产生了一些兴趣。大学那会儿,我俩本可以处成一对,老家离着也近,理论上也更容易成些。搞不懂隔壁班班长哪点好,让曹微微爱得要死要活的,两人一好就是三年多,我没捞着半点机会。毕业后他俩可算分了,眼瞅机会来了,但那段时间曹微微哭得实在惨,我想着要不还是先缓缓吧。听班里人讲,就为这事,曹微微还特地跑去对方山东老家闹了一番。一场校园恋情,闹成这样真没必要。

毕业后,我在工地干起了施工员,工作的同时,时刻关注着她的朋友圈。她倒是利索,毕业才半年,就在朋友圈里晒出了婚纱照,没多久结婚证也接踵而至。我在评论区违心道了两声喜。她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说我在三亚这边的工地上,旁边就是大海,离着实在远,以后会有机会再见。下班后,我站在礁石上抽烟,懊恼自己就是个傻缺,浪花好几次溅到我的脸上,烟也没抽成。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将要被夜幕笼罩,我的心更加阴沉了,感觉机会更渺茫了。后来,我从施工员一路干到项目经理,十多年里,我们竟从未有过机会见面,生活毫无交集,直到这次聚会,才让我们两个南方人重新联系起来。

避开出站口拥挤的人群,来到广场边,我准备抽根烟再走。正前方有一个环岛,环岛下方原本是防空洞,后被改成了地下第一人民广场。我掏出烟和打火机,说,这么多年,都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曹微微说,上学那会儿,我去地下广场买过一次人参,拿回家我爸硬说是野萝卜,给我气坏了。我说,巧了,我也买过,我爸拿去泡酒,搁酒里越泡越肿。曹微微说,奸商还是多。我说,可不,就爱逮着我们欺负。烟刚递到嘴边,小贝一把抢走火机,要给我点烟。这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给曹微微看乐了。看着曹微微乐,我也咧嘴乐,一口烟没吸稳当,连咳带喘。吐出的烟、哈出的气,都一个色,分不清。

曹斌。曹微微叫我。我说,嗯?刚要问啥指示,突然小贝嗷的一嗓子,给我一惊,这孩子一点不叫人省心。小贝用打火机给掌心烤火,把棉线手套燎着了,烫出个窟窿眼,撒开膀子直甩手。我一把夺过打火机,抓住他的手,大拇指摁在他掌心上,把烧焦的棉线揉搓下来。曹微微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像是看出了点端倪,可这件事,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讲。我说,刚才你想跟我说啥来着?她说,没事,先去宾馆吧,这天怪冷的。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捏着小贝的手往前走。小贝又拧巴了,从我手心逃走,冲一堆雪跑去,来回上脚猛踹。雪堆很实,挺经踹,没散架。好了伤疤忘了疼!看着我拇指上搓了半天痕迹犹在的黑灰,我异常恼火。曹微微劝我,说,小孩都这样,别上火了,车又没来,先让他玩会儿。我点头说,是,小孩见到这玩意儿,比见娘老子都亲。冰雪在北方一点不稀奇,可在南方人眼里就金贵了。夏天,我们家楼下有个宏发雪糕批发部,三天两头铲冰,门口花坛见天就有一堆小孩。一间门市,夏天卖雪糕,冬天销羊毛衫,一年四季的生意全叫他们玩明白了。小贝穿着一双拖鞋,上去就踹,拔脚直喊凉,边走边跳,双脚像踩在趾压板上似的。

我给小贝开了后车门,他不上,非要等我放完行李一起上车,好像我能把他弄丢似的。曹微微说,你儿挺黏你。我说,是啊,这不跟我出来了吗。曹微微说她订的酒店在南湖边上,等放完东西,带小贝去南湖转转。司机插话说,南方来旅游的啊,南湖行,湖上挺多适合小孩玩的东西。想跟师傅搭句东北腔,告诉他我年轻那会儿在这儿上过学,可嗓子就跟打了结似的,咋说咋别扭,索性就闭嘴了。司机又说,那地儿能滑冰,打冰尜,拉爬犁,以前用狗拉,现在换脚蹬了,大冰滑梯挺适合小孩儿玩,就是来回得扛个圈爬楼梯,不嫌累能多玩几轮。那地儿还有人冬泳,光个膀子,我瞅着都冷,一个猛子扎下去,我都愁他们上不来。这玩意儿你们来不了,站那儿瞅,都嫌冷……

一路就听司机在那叨叨,挺热情,听着也亲切。乘电梯时,我问曹微微现在还能说几句东北话不。

她绞尽脑汁,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你瞅啥,我瞅你咋的,波棱盖儿,立整儿,损色儿,造小人儿……我收起下巴,故作严肃,说,打住,有孩子呢。曹微微抿着嘴,唇角下拉,有点嫌弃的意思,不说话,让我悟。再出门时,她换了件浅黄包臀羽绒服,脚蹬一双棕色长筒靴,中间露一截肉色裤袜,远瞅着像光着腿。冬天的行头,一般多少都会有点臃肿,但她这身衣服竟没半点影响身条曲线。

南湖公园入口依旧是老样子,多少年也没变化。园区路上的雪都被扫进两侧花坛里了,雪越积越高,像两道小山丘。沿着湖外围,走在景观步道上,脚下橘红色的面包砖,吃透了水又被冻实,变成了红褐色。路边草坪上满是积雪,脚印杂乱无章。小贝在雪地里撒了欢儿,展开双翼,像燕子一样翱翔。

我指着一棵歪斜的水曲柳,问曹微微,记得这棵树吗?她回,树怎么了?看样子,她应该印象不深。

大一那年,我们来南湖写生,曹微微穿了一件黑色短袖,外面套着一件紫色衬衫,胸显得特别大,感觉扣上衬衫扣子都费劲。曹微微嘻嘻哈哈地爬到树上,扒着树枝,冲我喊,曹斌,我跳,你敢接住我吗?听我说到这里,曹微微质疑,说,我跳了吗?我没跳吧?我说,嗯,没跳,我更不敢接,你要跳了,我也接了,后来会怎样,谁都不好说。曹微微双手插兜前行,说,说这些干吗,那会儿你多瘦,跟个鸡崽子似的,再给你压散架了。我快走两步,说,小鸡咋了?小鸡干大鹅,哐哐就是壳。曹微微嫌我说话没正形,岔开话题,说想起有个事要我帮忙。话没说完,又原地打转,问,小贝呢?我说,啊?刚才还在。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目之所及也是白茫茫一片,和小贝衣服一个颜色。我摸着面门,后悔极了,早知道不给他穿白色羽绒服了。曹微微说,孩子挺大了,一会儿指定能跑回来。我不知该咋解释,一句两句说不清,回她说,小贝有病,自己回不来。曹微微也顾不上细问,连连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咱去湖上游乐设施找找,小贝兴许好奇跑那儿去了。我被拽着往前走,眼睛朝后望着,有点不死心,还想把这片儿再看看,生怕漏了什么。

游乐场这边,人挺多,也挺杂,穿啥色衣服的都有。没人的地方,一眼望去心慌;人多的地方,一眼望去心更慌。穿白衣服的小孩不少,所处位置也很分散,看着都像,又都不像。啪,啪,啪!远处林子里,一连甩出三声麒麟鞭响,听着像是有人在受刑,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曹微微扽我袖子,我没理睬,她又加大力气使劲扽。我回头后,她指了指远处。那儿站了两人,一灰一白。她说,那是小贝不?我看了看,的确像是小贝。旁边老头应该是卖冰糖葫芦的,手里好像握了柄节杖,花发潦草,有点苏武牧羊那意思。

小贝眼巴巴地瞅着糖葫芦,不说要。那老头也瞅着他,等着小贝开口。对峙了会儿,老头先妥协了,摘了一串递过去,把二维码给小贝看,又把手伸过去,硬是没拿到钱。老头问他,你家大人呢?小贝不说话,自顾自地啃着。老头又问他,大串的八块,你有钱没?小贝把山楂挨个咬了一遍,发现都邦邦硬的,又回过头继续咬第一颗。老头说,站这儿别走,一起等你家大人来。小贝咬得没了耐心,抬头看向另一串草莓。老头说,都一样,这玩意儿不能硬咬的,得用牙慢慢磨。

冰面太滑,我心里固然急切,步伐却始终快不了。稍想快些,脚底直打哧溜,差点滑倒。曹微微连忙扶我一把。我在原地打了两个趔趄,站稳后点头致谢,又继续向前。

只见老头一手薅住小贝的衣领,与自己保持半米的距离。小贝气鼓鼓地斜眼瞪向他,右脚朝老头脚脖子猛踢,因距离远踢不到,只从鞋底甩出一些雪水,弄湿了老头的裤腿。老头像擒住一只狍子似的,直直瞅着蛮横发力的小贝,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压制的笑容,说,跟个鸡崽子似的。见我走来又说,你家孩儿啊?我轻轻点了两下头。小贝全然不顾我的呼喊,气性看着比一般小孩都大。见此,我倏地来了火气。刚要开骂,曹微微赶紧插话,老板再来一串,曹斌给钱。就这样,我的怒火竟瞬间消散了。曹微微把草莓递给小贝,小贝张口就咬,没能咬动,有些不甘心。老头说,都说了咬不动,得慢慢磨,偏不信。得亏这老头也是好脾气,若是真在冰上发生推搡,伤了谁都不好。曹微微站在我身侧,似乎有话想问,但忍住了,转而表现出一副豪迈的样子,好像这片冰场是她的地界。她右手一挥,说,想玩点啥?我说,说得好像你很会玩似的。她指向大滑梯,说,那个没啥技术含量吧?我说,行,两趟下来管保你嫌累。她说,曹斌,你就放屁吧!我俩看向小贝,小贝看向滑梯,他好像也挺感兴趣的。

曹微微肩上扛着一个轮胎走在前头,很像游戏里一个角色。我扛了俩轮胎跟在她身后。高台上面铺了层红毯,红毯到处是破口,龇牙咧嘴的。曹微微边走边安排:一会儿她打头阵,小贝在中间,我善后。我说,行,领导。她不耐烦地说,曹斌你少贫,老娘脚底一滑,谁都不认。滑了两次,是挺累人。曹微微站在滑道尽头弓背弯腰大口喘气,像是要把吃进去的风再给吐出来。我也嫌累,可小贝还想玩,眼睛直瞅着高台。没办法还得接着上。小贝坐着轮胎俯冲下来,曹微微迈着碎步前去搀他。等我下来后,小贝就上来搀我。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呢。可能工作日的缘故,来玩的人不多,几乎不用等太久。我们又滑了两次后,小贝便拽着我要走,估计他是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才下午4点多,天就已经阴沉沉的了。

宾馆暖气烧得挺足,比上学那会儿强太多了。小贝脱了一件又一件,我阻止他,他还不乐意,在屋里横冲直撞。碍于曹微微在,我努力压着心里的那股火。曹微微说,点外卖吧,在屋里吃,一冷一热的小孩容易着凉。吃完外卖已经6点多了,我打算给小贝冲个澡,曹微微说她先回屋了。电视里的乐高小人打斗得异常激烈,我猜可能是一方夺走了另一方的关键零件。可惜小贝没有眼福,歪着脑袋睡着了。一看手机时间还早,才7点半,我给曹微微发去微信:小贝睡着了。她很快回我,这么早,我澡还没洗呢。我想回她,我搓澡有一手,想了下还是忍住没发,总这样没正形也不好。我说,你先洗。她回,没事,来吧给你留门,卫生间有锁。我说,不好。她说,你废话真多,就想跟你聊会儿。我说,行,这可是你让我去的。她没说话,只给我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我翻出摄像头,架在电视机上,插上电源,连上无线网络,又微调了几下角度,手机里这才呈现出令我满意的画面。我试着唤了小贝两声。小贝睡得很沉,没有反应。出门前,我又瞟了一眼摄像头。

我与曹微微的房间只隔了两间客房。万一有情况,回来也方便。门一推开,一股女人的香气扑面而来,非常好闻。淋浴间里水声哗啦啦不断,一副胴体映在磨砂玻璃上,温热的水流滑过她的身体。曹微微问,来啦?我连忙往里疾走两步,回她,嗯。

沙发上扔了一件白天她穿过的绿色羽绒服,让我想起上学的时候她总爱穿的一件绿色棉服。我总觉得棉服的面料看着眼熟,想着肯定在哪儿见过,于是一天,把她拽到食堂门外,指着厚重的棉布门帘,笑嘻嘻地问,像不?她嘴角抽了几下,说,你咋这么欠?

房间里的味儿非常好闻,搅得我有些心神不宁。曹微微吹完头发出来,一甩头,这味儿更浓了。曹微微坐在沙发另一头,套了件宽松的白T恤,没穿胸罩,光着腿,黑色短裤若隐若现。我说,你这样不好,我不是个废人啊。曹微微一脸不屑,说,上学那会儿,我也没多觉着你是个完人。我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俯身看茶几上的手机。小贝睡得挺好,监控软件没有弹出异常窗口。她以为我看时间,问我,咋,赶时间?我跟她解释是看监控有没有提醒。她刚要开口问时,来了电话,是我妈。简单寒暄了两句,告知已经平安抵达,电话那头提醒我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

我离婚三年,在家闲了三年,平时画些工程图纸,加上几本证书的挂靠费,日子过得也算凑合。前妻患上抑郁症后,我们见过几面,她问我最多的还是小贝的情况。她一直惦记着小贝。没想到,最后我们会闹到离婚的地步,这里头她爸妈一直掺和,我爸妈也没闲着,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我妈早年态度强硬,嘴不饶人,说起话来像挺机关枪。如今,人变得温和了许多,但平时偶尔提及前妻,她还是不留情面。我爸变化更大,这两年痴迷风水,礼佛问道,床头的相关书籍派系杂乱。我爸严格按照书中要求,一次次调整家中物什的方位,大到床和柜子的朝向,小到鞋子的摆放方向,诸如此类,他统一称作“阵法”。

要说有什么效用,几乎是没有。这两年,我相过几次亲,那是人家媒婆的功劳。不过都没成。对方刚坐一小会儿,抬屁股就走了。媒婆的嘴,把我夸得像是镶了金边。人家都奔着我项目经理头衔而来,以为我挺能挣,到地儿才发现,我整个一家里蹲。媒婆劝我,不能这样,你得扯大旗说大话,不是让你光说大实话。我说,那不害了人家?小贝有问题,这点得说清。我爸在餐桌边坐着,恨得直拍大腿直跺脚,急坏了。我说以后就算再婚,也可能不会生了。我爸说肯定不行,老曹家香火得延续。我一再和他强调,即便我再婚再育,生出的男孩还会有像小贝一样的可能,这是染色体的问题,不是他们想的神鬼那套。

挂断电话,放下手机,我转而问曹微微,你刚想问啥来着?曹微微说,下午你说小贝有病,是怎么回事?

我长舒一口气,靠着沙发,仿佛坠进深渊。终于还是聊到了这个话题。我说,听过超雄体综合征吗?曹微微瞳孔放大,上眼睑忽地一紧,两排睫毛随之一颤。

小贝孤僻暴躁,情绪易怒,幼儿园没上,托关系直接上了小学,一年级才念了半学期,就把同学摁地上打,用板凳砸伤同学后脑勺,还用铅笔戳伤两个,当然还有一些可能没被老师发现。他妈被约去校长室谈话,其他几位家长意见一致,要求小贝退学。我们听了校长的意见,将小贝送去特殊学校,他妈全程陪读,坐在教室后排。念了半学期,小贝的情况几乎没有改善,倒是他妈患上了抑郁症。那年我在西安带项目,她爸妈以为我在外面潇洒,把所有责任全部归到我头上,多次从中挑唆,这婚就稀里糊涂地离了。现在,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小贝。

房间暖气片时不时发出腾腾腾的响声,像是有人在下面生了一把火,又像是有人吃饱了在连续打嗝。我扭头看了几回,总感觉里面躲了个人。这场聚会,一开始我是不准备来的。自己光鲜体面那几年,偏就没人张罗聚会的事,现在落魄了,也就不好意思见大家了。如果不是曹微微的微信和电话,我可能不会来。曹微微说,当时你没回我微信,隔了一天我给你打了通电话。我说,对,就是那通电话,让我知道你也离婚了。

我接着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感觉小贝就像我养的一条狗,既要照顾他的情绪,还得时刻想着驯服他。我和他之间系着一根绳,多数时候,我也弄不清到底是我牵着他,还是他牵着我。这个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人,谁和谁相遇都是命数。我得对小贝负责。

曹微微整个身子向我扑来,环抱住我。我恍惚了,仿佛看见一道海浪向我涌来,她身上的香气,全部涌进我的鼻腔。我有些错愕,僵硬得像尊塑像。这一记拥抱,有些同情的意味,被施舍的滋味并不好受。手机不应景地响起监控软件的弹窗提示音,嘀嘀,嘀嘀。我抓起手机夺门而逃。曹微微反应过来,喊着,等我换件衣服,马上过去。

好在虚惊一场。原来是被子被踢到了地上,引发了提醒。曹微微从门缝探出头,用眼神询问我情况。我点了点头,表示一切安然无恙。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她。曹微微反应过来,说,你是说这个疤吗?我点头。白天疤痕被粉底遮盖,并不明显,刚才在曹微微房间里,出于克制,我也没有投去太多目光,而此刻这道疤痕一览无余,大约有3厘米长。回想起白天时,她的笑容的确每次都只停留在一侧的嘴角。她淡然一笑,说都过去了。我说,因为这离的?她回我,嗯,又说也不全是。这时她手机响了,但她并未着急去接,而是看向我,像是我还差她一个回应。我说,你那屋真香,香到我都有点想入非非。她摇头笑我,大完人,晚安,睡吧。说着接起电话便走了。电话那头应该是她父母,她说,到了,再有两三天就回。再走远些,我就听不清说什么了。

次日,我醒得很早,躺床上刷手机。曹微微发来微信,问我,醒了吗?我说,醒了。她直接拨来一通语音电话,接通后,她才想起小贝可能还在睡,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聊了约有半个钟头,把上学的事全都回忆了个遍,中间虽隔了两间房,但我们却像背靠着背在讲话。我也是嘴欠,话题七绕八拐,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她大学前男友。她情绪激动,别提那个畜生,恨死他了。我说怎么了,曹微微回没事。这一刻,我猜她嘴角的伤痕和她前男友有关。

小贝睁开眼,嘴唇发干,眼球发涩,未能适应北方的气候,脾气甚大。他坐起身,把床铺拍打一通,嘴里喃喃的,不知念的什么。我几次提高嗓门,呵斥无效,拿起枕头打他的后背,问他醒了没。他扭过头,斜眼看向我,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枕头还在我手里紧紧攥着,我恨不得用手指抠破枕套。我不停暗示自己,一定要冷静,深呼吸。慢慢地,小贝也跟着冷静了下来。我拿来衣服,给他一件又一件地套上,即便是橱窗里的塑料人体模特,想来也可能会比这好摆弄些。

发现电话还没挂断,我拿起来继续接听,喂。那边回复,嗯。又问,小贝每天醒来后都会这样吗?我摇头说,也不是,可能一时没能适应北方气候。曹微微说,我也起了,一会儿我们先去群里发定位的地方吧。唉,心里不是滋味,原来她一直守着电话,听到了我的不堪。现在的我好像被扒得一丝不挂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到地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次聚会和当年吃散伙饭选在了同一家山庄。这个选址,有些刻意,似乎在提醒我们找回一些遗落的东西。

山庄依山而建,大雪封住山里的小路,仅辟出条通往停车场的路。这里客房不多,不知今夜会有几人留宿。我和曹微微将行李先放至一处,占了一屋,若后面有变动再做调整。客房门外,有一条可望见山的走廊,雪落满了栏杆,檐口挂满一排冰溜,参差不齐。走廊中间延伸出一道天桥,与后山相连。如果没有记错,附近还有条鹅卵石铺砌的小道,只可惜如今旧日山径已无迹可寻了。我莫名有股冲动,想牵着曹微微去雪里走走,在山路上留些脚印。这时小贝显得有些多余,站在我身侧,要不是我拽着,恐怕他早已第一个冲了出去。

我朝山上一处位置指去,问,还记得那儿吗?当年,你大概在那里解的手。散伙那夜,大家都喝了不少,几个屋都乱糟糟的,你憋了泡尿,无奈找我求助,扽着我衣服直往外跑。当时我的心怦怦乱跳,脑袋里想了很多种可能,哪承想你只是拽我替你把风。曹微微摇了摇头,忆起不堪往事,说,你记的事可真多。又问,你有想过为何我偏找你吗?我说,想过。又说,但后来证明是我想偏了。她再问我,要再拽你,还敢去吗?我说,不会的,这天多冷,你又不傻。

下午两点多,人开始稀稀拉拉地到了,像是在梦里点卯,想起一个名儿,就冒出一个人。6点多,大家在群里又确认了一番,确定人数不会再增了,众人依次落座,满满一大桌,没细点,男男女女二十多人,缺席的同学约有三分之一。东北人的豪爽的性情,完全可以从桌上的菜码看出,锅包肉,酸菜白肉,铁锅炖大鹅,还有一些菜肴,一时想不起名字了。

小贝是唯一到场的小孩,受到极大关注。一番夸赞,让我极感不适。我的羞愧神色,曹微微有所察觉,她替我向众人解释,小贝因为做了阑尾手术,休学一年。众人起哄,以为我和曹微微有事。见她没有辩解的意思,我也就没做过多解释。反倒是老朱举起酒杯,打起圆场,别闹,别闹,这桌最可惜的就是他们这对,本来大学就该成的。另一个声音出来,怪谁,怪老曹自己不给力呀。众人一阵哄笑。老朱提着酒杯来找我,拍我肩膀,兄弟,走一个。我很惭愧,其实他那件事,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他现在做得很成功。我离职那年,正赶上他从生产经理转项目经理,时间凑巧到令人怀疑他是不是顶了我的班。老朱上岗没一个星期,有工人摔死在工地,再没半个月,还没焐热的位置就被人撸了。那段时间,他时常找我诉苦。可我干了五年项目经理,也没遇见一例,想跟他说,这都是命数,但又觉得这不像是安慰人的话,只能尽量劝他看开点。

曹微微邻座的女同学打岔,你敬老曹,人微微让他喝了没?老朱端着杯,佯装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曹微微顺着大家意思,说,喝,准了,只一点先说好,还有小孩得照顾,大家照着自己的量来。桌上觥筹交错,我象征性地酌了几杯白酒。如曹微微所言,毕竟小贝还需要我照顾。曹微微邻座的女同学,嗑着瓜子,掸了掸曹微微的衣袖,探问道,王洋当年除了是个班长,哪点能比我们老曹强?你也是真真瞎了眼。女同学说话间隙,眼睛明显瞟向我,想要从我这得到认同。我扭头看向曹微微,观察她脸上是否有不悦的神色。曹微微处变不惊,眼皮都没抬。女同学继续剥着瓜子,把瓜子皮都攒在一个小盘里,努力码成一个山尖尖。我冲她举杯,谢之不吝褒赞,咱喝一个。女同学说,这下给你能的,还跟我喝起来了。东北女人是能喝些白酒的,毫无惧色,甚至有些瞧不上我这样的选手。她说道,老曹不是我说,你要跟我比白酒,你是这个。说着,翘起小拇指,摇了摇,眼神里带着挑衅。即便干了多年项目经理,我的酒量仍未曾见长,老实说确实有些后悔起身,可提了杯子,不喝肯定是不行了。一想到要为曹微微出口气,就更顾不上了,其实说是出气也谈不上,人家只是提到了一个曹微微忌讳的名字。

小贝早已不耐烦,不是踢我,就是扽我裤腿,一个不留神,整个人钻进桌底了。几个女同学以为有老鼠,吓得连忙起身躲避。我一把捉住小贝的脚踝,像拽住狗腿一样往外拖。小贝死死抓住桌子,不肯松手。我冲他屁股直踹,他不撒手,我就不停,看谁耗得过谁。小贝被拽出来后,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干瞪着我,仿佛偌大的包厢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这里烟酒气味太浓,曹微微示意我先回房间再说。老朱替我打圆场,不行上楼教育一顿,完事下来再喝点。

我替小贝洗漱完,他钻进被子看电视,我与曹微微面对面坐在两张床上,说着早上没说完的话题。

不知不觉,小贝已经睡着了。等到想起房间的事,去楼下前台询问,发现客房都已经住满了。淋浴间里还有着曹微微的香气,我徜徉其中,很享受被香气包围的感觉,脑海里幻想着夜里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曹微微紧贴床沿侧躺着,像一道起伏的山脉,身后像是平静的大海。熄灭房间的主灯,床头柜上的夜灯自动亮起,在地面上映出扇状光圈。四下寂静,我有些感慨,说,似乎所有人都过得不错,除了我。曹微微问我,那你怎么没在酒桌上讲讲?我说,谁会说这个。她说,对啊,都是普通人,各有各的不如意,你有,他们有,我也有。我说,你怎么了,因为离婚?她问我,知道我为什么离的吗?其实是因为不能生。她说,因为大学时期的一次宫外孕。我说,宫外孕这么严重?她说,个人体质不同,我也尝试了很多办法,可结果都是一样,医生最后说,听天由命,或许也有可能,都说不好。为此婆家把我说得很不堪,骂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也多次撕扯扭打。你看到的这道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他妈我也没惯着,她后脑勺也没少缝针,头上裹个纱布,成天跟吊丧似的。听到这里,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副面孔,和我妈很像,半斤八两。她拿出自己的不堪与我交换,试图保持我俩之间的平衡。

我扯开话题,想起在南湖公园的时候,她说有事想让我帮忙。我说只要你的事,就算帮不上,我也会尽力。

事情是这样的,她老家那里的山上有梯田,风光不错,朝阳初起,梯田里水波摇曳,一副熠熠生辉的景象。近些年好多老房子都被改成了民宿,生意也还可以。她外婆的老房子就在山顶,地理位置优越,观景奇佳,尤其遇到山中薄雾,仿若置身云海。曹微微和家人协商后,拆掉了老房子,绘了建筑图,现在主体已经完成,年后再开始考虑装修,后来一盘算,费用可能有些超预期。我问了问她启动资金和政府补贴有多少,现在还剩多少能花在装修上。我说,因为没有到现场,具体情况不太好说,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参考。如果我来经营,使用平替材料,优化施工工序,节省工期尽早开业,材料上山运输费用,需额外考虑,保守估算,会比承包出去省下三成。她说,具体点。我说,用暖气片替换地暖,后期维护也容易,外窗三腔中空玻璃换成两腔,山上噪声少,保温也足够,像断桥铝型材、瓷砖、地板、家具、灯具,洁具,我都认识不错的供应商,供货源头发物流,给到的价格保你满意……曹微微说,行。我说,也巧,正好撞我枪口上。光线微弱,我俩隔着两张床中间的过道,正好能看清对方那张脸。我说着自己的专业,滔滔不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暧昧的气氛恰到好处。

窗外山上的积雪将窗帘映出一方白,犹如一块电影幕布,给原本炽热的房间,平添一抹凉意。曹微微问,你冷吗?我听着像是某种暗示。她说她好冷,被子怎么捂都不热。她身后是窗,窗帘隐约像是动了几下,我上前检查窗户是否关严,被她从身后一把搂住。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僵持了会儿,她说,外面冷,我们进被子里吧。

我躺在一片海上,群山主动向我靠拢。曾几何时一直幻想的画面,终于成真。曹微微肤白如雪,高鼻梁,鼻翼不宽,此时她的鼻尖正抵着我的脖颈,均匀的呼吸撩动着我。她质问我,为何毕业之后就好似人间蒸发了,甚至吝啬到连在朋友圈都少有互动。她嫌我不解风情,说其实吃散伙饭的时候去解手都是借口。说为什么我们没能早点遇见,这些年她过得实在糟糕透了。我说,我的日子同样很糟糕,光鲜体面也只是表面,有时候深夜犯愁,偶尔在通讯录里翻到你,停留片刻,再原封不动退出界面。曹微微背过身子,左右扭动,像是要把身子挤进一处岩石缝里。这一刻,我对她产生了欲望,隔着睡衣,手轻抚她的胸,她未干透的长发散发出非常好闻的味道。

旁边的屋子突然传来女人的呻吟声,搅乱了我的下一步计划。我问,隔壁屋住的是我们班的同学吗?曹微微说,应该是。我说,今天来的人里有夫妻吗?她说,应该没有。我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头发,再没说话。

一大早,班级群里有人陆续告别,明明可以面对面进行的仪式,却在微信群里完成,弄得这场聚会形同虚设似的。小贝醒来,看见我和曹微微收拾行李,平静得有些异常,与昨日起床时形成天壤之别,一时我竟无法适应。下楼的时候,曹微微问我,有没有可能小贝其实没有问题。我摇头,自己也说不好,毕竟有的时候他和正常小孩几乎没有两样。他能听懂我说话,感觉很多时候,他可能只是不愿意开口。每次他发脾气时,又像是提醒我关注他。已经几年了,我还是没能找到开启这道枷锁的密码。

我们回到市区,在城中心找了间酒店住下。附近有几个商业区,上学闲时,我们总爱去,曹微微可能会和她男友一起逛,而我则是跟一群狐朋狗友。那时候,我对这片很熟,很多年过去了,看似变化不大,但我们却摸不清哪里是哪里。很奇怪,就是那种记得又记不太清的感觉,面前像是有一面模糊却擦不干净的玻璃。桂林路街口那家卖绿豆糕的小门店还开着,虽是大冷天,却一点也不影响人们排长队的热情。我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走到这里停下脚步观望的样子。

之后,我们继续逗留了两日,曹微微答应同我们一道坐火车回去。这件事让我欣喜异常,虽然她嘴上说的是回忆上学时候的感觉,但我知道这预示着我们的关系将有进一步的可能。但我也忧虑,小贝就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都可能引发一场冲突。她说等山上民宿弄好,可以把小贝接去长住,换个环境,或许能平复他的心绪,如果他愿意学点东西,也可以教教他。这个决定听起来有些突然,但应该是她整夜深思熟虑的结果。

出发当日的凌晨5点多,我的房门被轻轻叩响。我正疑惑是有人搞恶作剧,抑或敲错房门了,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没有震动,也没有铃声。这一刻,我才反应过来,门外的人应该是曹微微。她说她本想在微信里和我告别,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够礼貌。她说,因为突然想起一些棘手的事,着急赶着去办,所以这次就不能同行了,抱歉。迷迷糊糊刚醒的缘故,我竟鬼使神差地安慰她,没事的,理解,理解。合上门后,站在房间里,回想起刚才自己说出的话,真想自抽几个大嘴巴。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对着手机来回打字、删除,发给曹微微一条微信,祝她一切顺利。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火车刚出山海关,天已黑透,我妈打来一通语音,因为信号差的缘故,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对答,像是不在同一频道。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曹微微的语音电话就打进来了。她说,我现在在他家门口。我一惊,谁家?她说,这几天这个人一直在我脑子里窜,我要杀了他,我现在这样都是被他害的。我说,你不能干傻事。她的声音像刚哭完,很失落,回我,可是他家屋里没亮灯,像是很久都没人住了。我长吁一口气,信号突然中断,连续回拨几通都无果。等到信号好些,再拨打回去,那边却不接了。发去微信,她也不回。

我穿上鞋,准备去车厢连接处抽根烟,交代小贝哪儿也别去,坐在床铺上玩玩平板。我刚起身,他就连忙踩上鞋子,紧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他,他立马停下不动看向我。转头继续走,他不紧不慢地跟着。车窗上的冰花质地厚重,从玻璃边沿向中心延伸,车门的橡胶皮条被封得严严实实。可能是没有暖气的缘故,这里冷得像处冰窖。抽完一根烟,我就得立马离开,这里实在太冷。我掏出烟和打火机,小贝一把将火机夺走。我低下头,任由他为我点烟。

第一下,没打着,我很耐心地等待第二下。

第二下,也没打着,我知道他还会有第三下。

第三下,可能是手冷的缘故,没摁住,打滑脱手,打火机掉到了地上。他丝毫没有去捡的意思,冲着打火机直接就是一脚。我说,捡起来!我的话并未起作用,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我继而提高嗓门,说,捡起来!他丝毫没有觉得情况不妙,抬眉斜眼气鼓鼓地看向我,像是在抱怨我刚才的声音太大了。我没有继续开口训斥,而是给了他一记急促且响亮的大耳掴子。小贝愣住了。一位乘客从厕所出来,扭头看了我们一眼,甩甩手便走了。我将小贝拖进卫生间,照着屁股便是一巴掌,一连打了几下,力度由重到轻,最后把手轻轻放在小贝背上。我把小贝搂进怀里,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脑子里很乱,心被事揪着,说是恨小贝,其实是在恨自己。

小贝拧起一股劲,身子硬邦邦的。我搂着他的后脖颈,把他带回床铺,给他戴上眼罩。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消停下来。

我侧身坐着,身子挤进角落。小贝枕在我的腿上,枕得时间久了,我的腿麻了,没了知觉。车厢里的灯定时熄灭了,窗外的夜变得清晰,旷野一望无际,远方有星光点点,像是海上的灯塔。我紧了紧衣领,双手抱在胸前,缩成一团,被小贝枕着的那条腿像是残肢,动弹不得。车窗外的夜空幽蓝深邃,和大海很像。我能想象得到,曹微微现在也许正背靠着院墙坐着,和我看向的正是同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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