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喜悦

发布时间:2天前热度: 5 ℃作者: 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理想,关于路途,关于幸福的人。


阿宏,你好。

出完差回成都那天,走出车站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我不太想回家,又不知该去哪儿,就找了条长椅坐下,喝水,抽烟,休息。深夜的车站很静,路灯,指示牌,无声的出租车,空旷的交通提示音,陆续离开的旅客们,一切默默运转。接站的人不多,但仍有不少身影在路灯下徘徊,不时抬头,望向出站口。刚下过雨,风还有些凉,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眼前有些萧索。今年工作很忙,一直在奔波,背着包,独自进站,独自出站,打起精神,迎接眼前的一切。独来独往,无人打扰,远离繁杂,这种安静的生活其实是我一直向往的,这些年也为此付出了很长时间,现在终于实现了,又好像有点疲倦。

远处的另一条长椅上,坐了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很干净的灰衬衫,没玩手机,没做任何事,只专注地盯着出站口。他身后没有路灯了,只有深邃的夜,好像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城市幽灵。他坐在明与暗的交界,耐心等待光里走出的某个人。片刻后,人渐渐散尽了,我也准备离开,男人忽然站起来,向出站口跑去。一个有些胖的中年女人正拖着箱子和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走出来。男人迎过去,摸了摸女人的头,接过麻袋,试了试重量。麻袋不知装的什么,女人看起来很累,笑着喘气。两人说说笑笑,搀扶着离开了。几分钟后,一辆贴着“货拉拉”的老面包车驶过,中年女人靠在副驾驶,正静静看着窗外。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想起小英的。

十几年前,小英第一次创业,在大连的一家地下商场租了间铺面,卖儿童玩具。那时她总去沈阳的批发市场进货,大人们每次带我去火车站接她,也是这样的情景。她独自拖着几袋货物,出站时实在挤不动,只好等人潮散去再出来。我那时还小,不知道做生意不容易,货物从省城的批发市场到另一个城市的门店,要一路颠簸,坐遍三轮、公交和火车,我只埋怨她走得慢,每次都要等很久。她也不生气,总笑呵呵的,把货在铺子里码好,大手一挥,请我们吃麦当劳。那时她还很年轻,很健康,也很漂亮。现在她快五十了,脸上皱纹很多,因为吃过太多激素药,身体也肿了起来,就像那个需要搀扶的中年女人。

小英是我童年时最亲近的人。她很热爱生活,不会讲道理,但教会我很多没用的事。比如怎样分辨橙子的公母,橙子底下有个点的是公橙子,有个小圆的母橙子,为了研究公橙子和母橙子哪个更甜,我们一口气买了很多,又必须吃完,最后撑得打嗝都是橙子味。我的第一只小狗毛毛也是她送我的。毛毛是只狮子狗,关在商场外面的宠物店里,一见我就摇尾巴(后来才知道是见谁都摇),所以我每次去找她都会专程过去,隔着玻璃逗毛毛玩。有年过生日,小英带我逛公园,我们正讨论着金鱼到底能不能吃,她突然要去上厕所,再回来时,是毛毛摇着尾巴朝我冲来。毛毛到来后,我们又有了新的课题,就是如何养狗,接着,又发散到生活的各个角落,比如怎样给狗织毛衣,怎样拖地,怎样散步,怎样养花……后来日子的节奏越来越快,甚至渐渐没人再说“日子”这个词,越来越快的网速,越来越碎片化的信息,不但割裂了漫长的时间,也割裂了人与人的联系,每个人都如同孤独的蜉蝣,朝生暮死,沉溺在各自的梦想、欲望和情绪里,我能偶尔惊醒,警惕自己的消亡,全靠她教给我的那些“生活”。

在我眼里,小英也一直是所有长辈中最特别的一个,也许是因为她身上那种天真的、尚未被生活风化的“脆弱”。她生在大山里,童年算不上美好,经历过父亲的出轨、母亲的隐忍和自己的沉默,因而早早懂了事。1994年,她十六岁,带着几套衣服,迫不及待地跟表姐离开故乡,坐漫长的绿皮火车,由四川北上大连,在陌生的世界寻找起一个安身之地。2004年,她已经是位母亲了,在年夜饭桌上,向婆婆一家人提出把留守老家的孩子接到身边,他们大吵一架,夜里,她抱着一年没见的孩子彻夜未眠。2014年,她三十六岁了,和许多女人一样,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失望,满目茫然,想过离开,但挂念又太多。2024年,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这年夏天,我去看她,她像从前那样热情招待,我陪她逛菜市场时,她说她老了,忽然开始害怕很多事情,但看见我的时候,想起以前的日子,会好一点。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成人总是沉默的,隐忍的,尤其在晚辈面前,这种话,除了小英,没有人会对我讲。甚至连我也不会把这些话讲给她听。但我其实也有相同的感受,生活再怎么杂乱,每次见到她,都会安心些。因为害怕打破这种安心,我们在一起时从不会谈论自己生活里的难,也从不会提“漂泊”这个词。许多感受,我们心照不宣。

但人和人的缘分,就是很奇妙,也很脆弱。人生来的残缺,常常会因为某人的存在而圆满,而这种圆满一旦破裂,又会加重原本的残缺,并且再也无法复原。2008年,我回到四川老家,我们也离开了对方的生活。很难想象,2008年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十七年,足以让一切紧密的关系变得若即若离。

而我一向不善于维系关系。

我们的联系,通常是小英主动的。她辗转半生后,也回到故乡,如今在成都定居。往年她不常让我过去,但今年有些反常,她给我打过不少电话,说又做了大餐,邀请我去家里玩。我知道她是想见我,但每次我都在外地。我们在电话里聊的也很浅,无非是近来生活如何,身体如何。我很克制,保持着适当的礼貌,但会分享我的见闻。她比我更加克制,关于自己的事,从不多讲,只关心我的生活,问我又去了哪里,今天吃了什么。我一一回答后,她总说,少在外面吃,身体比工作重要哦。我说,好,你也注意身体。听见关心,她才有精神些,说,我好得很,每天跑四公里!接着,我们就没话讲了。

上次联系,还是四月中旬,她来电话说,楼下新开了水果店,趁促销买了很多,让我过去拿。我没在成都,她就要了地址寄过来。回成都后,我去站点取完件,立刻回家打开,箱子里的冰袋已经化掉了,只剩挂着水珠的草莓芒果,和软掉的六十个饺子。我心情有些复杂。不用猜,我知道是什么馅的。她知道我喜欢吃牛肉大葱,所以每次去都会给我包。

我拍了照片发过去,说,不能吃了。

她立刻回复,没事,那下次过来吃!

我说,好,忙完了就来。

她回我一个配文是“期待”的小狗表情包。

但我一直没去。不是没空,只是没去。

有人挂念,怎么说都是件好事,但有时受了太多别人的好,心里又觉得惭愧,下意识想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想起小英的那天夜里,我刚从重庆回来。在重庆,忙完工作的事,我还顺路去见了从前的朋友小越。小越是我的学长。我们的相识,很有青春小说的感觉。有段时间,我生活状态很火热,醉心于交各种朋友,组织各种文艺活动,碰巧遇到在校创业的小越来宿舍推销,我们几乎是一个眼神就锁定了彼此身上相同的那部分理想主义,于是交换微信,越聊越深。我那时梦想成为柴静、简光洲那样的记者,小越是重庆人,在三峡边长大,梦想做技术更好的贾樟柯。毕业后,认识到公众表达的局限性,我放弃了记者的梦想,但一直坚持留在内容行业里,继续追求虚无缥缈的梦想和意义。小越毕业后去了报社,实习期结束后也果断放弃,以摄影学徒的身份,跟师父混了两年剧组,但除了学会怎么表演炫啤酒,一无所获,最后因为父亲病重,还是回到重庆,继承了家里的家电门市。

按照我们相遇时的志向来看,我们现在是两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见他之前,我以为他现在的生活大概很颓废,没想到并没有,他甚至过得很安心。小越父亲已经去世,但他也快当父亲了。他以前给我讲过他和父亲的矛盾,甚至严重到动手。这次见他,他提起父亲时,言语平静,脸上却是遗憾的笑意。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不是认命了?他说,没有啊。接着又反问我,一定要反叛和特立独行,才叫有意义吗?我被问住了。这些年我从不敢放松脚步,一旦停下来,就不知该何去何从,所以不但过得很累,还失去了生活。说是要寻找一个答案,可我甚至不清楚问题是什么。的确,意义不在终点。和他一比,我显得更颓废。

于是我给小越讲了许多,讲了我的生活,我的疲倦,我对人对生活的失望,甚至讲了小英,讲了我渐渐失去的爱和被爱的能力。讲到最后,小越只回答了一句话,我觉得你只是在逃避,你也没有往前走,你还是在原地。小越说,总要往前走的。有句话不是说么,长江不会倒流。我很想反驳,但还是哑住了。甚至在重庆回成都的车上,我内心还仍然杂乱,脑中一直盘旋着这些话,却无力解答。

直到夜里,在车站外想起小英时,又好像有了些答案。因此,有一刻,我无比想见见她,想跟她聊聊我也怀念的在北方的日子。

也许亲人之间,真的有某种呼应。正是这个念头,让我难得地给小英打了个电话。正是那通没人接的电话,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正是这种预感,促使我立刻回家,开车去另一个市找小英。如果我没有突然造访,也许一直都不知道小英已经病了,也一直都不会知道,为什么她今年反常地总在电话里让我过去看看她。

再见到小英,已经是第二天。她躺在病床上,歉疚地朝我笑着,床头柜上摆着一袋橙子。我们相顾无言。我有愧疚,也有些责怪,但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忽然笑着问我,哎,你还记不记得橙子的公母怎么分?我只好挤出一个无奈的笑脸。

六月初,趁天气还凉爽,我约了天时间,接小英一家去成都郊外的一座寺庙踏青。

这寺庙在一座很有名的山上,是小英选的地方。小英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她肝脏不好,常年吃药,今年厂区环境不好,她和很多中年女工都被工厂裁掉,因为身体,家庭的花销不降反增,她情绪一直紧张,才出了些新的问题。但万幸不算严重。万幸,简直是最美好的词了。我没给小英讲,虽然没去过那座庙,但那座山我其实去过,并且很难忘。那一次我们爬的是野路,因为低血糖,我在山上晕倒了,也是万幸,刚好有人相救。所以她说去这里时,我更愿意把这种巧合,想成是注定的缘分。

接他们的路上,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一次远游。只有我和小英。有天早上,她问我想不想看看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这样说,无论我想不想,都得跟着去了。于是她牵着我,慢慢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抵达一座野山脚下。野山不高,但植物蓬勃,长得很乱,还有许多带刺的藤条。她走前面,我跟在身后,抓着她的衣角,一路胆战心惊。到了山顶,视野广阔起来,她在树林中寻找什么,找了很久,但无功而返。那时她还很瘦,我们坐在山顶的石头上,风吹起她的头发,侧脸好看地像电视里的明星。我问她,孩子呢?她说,找不到了。她指着树林说,以前我爷爷带我上来种树,我就把那棵树想成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说,那你不是第一次当妈妈。她没回答,只是静静望着远处的天空。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小英的婚姻已经出现裂痕了。小时候,她为了家庭而活,长大后,为了爱情而活,成了家,又为了孩子而活。她从没为自己活过。她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创业,即便她并不那么爱钱,但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在大连的玩具店经营倒闭后,她做起了服装批发,又在万达开了门店,那是她最好的岁月,她是可以用来炫耀的妈妈,是优秀的女儿,尽职的妻子,是那个年轻又漂亮的姑姑和小姨。离婚后,儿子归了丈夫,她把所有资产都换成了现金,想把孩子送去国外,去过和她们不一样的人生。二婚的丈夫很有钱,为了证明自己是选择爱情,她和丈夫一起承建工程,结果因为站错队而破产。因为还债,她衰颓了很多年。她在夜市摆摊卖小吃,在工地外支着三轮车卖盒饭,慢慢和丈夫一起还完了当年欠工人的债。人至中年,她仍没放弃,贷款开了饭店,但开业不久,就遇上了疫情。于是她又开始还债,一边还债,一边计划着,在没被时代淘汰之前,还能做些什么。但她现在只能看到白眼,身体也每况愈下。连我也质疑过她,为什么一定要折腾自己呢?她说,我怕有一天你们不需要我了。我说,需要的是你啊,不是你的钱。她沉默了。

我明明记得,那天在山顶,她给我讲,等她有钱了,就开个不那么忙碌的花店,那就是她最向往的生活。

但她从没尝试过。

小英家离寺庙二十分钟车程,接到他们后,很快就到了。

上山的路已经有很多人,我搀着小英,慢慢向上走。也许是想到拜佛,小英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去买了两把栀子花,摘了一朵,放在她已经泛白的头发上,她笑着骂我,神情终于轻松了些。爬到山腰处,空气明显湿润了许多。小英找了个凉亭,坐下来休息。她盯着树出了会儿神,忽然问我,老家的房子贵不贵?我说,乡下的房子不能买卖。小英说,镇上。我说,那跟在城里有啥区别,老人又不在镇上。小英想了想,说,亲人嘛,离得太近,离得太远,都不好。我说,城里不是有房吗,怎么突然想回去?她说,城里的是房子,又不是家。我说,你要是真想回去,我给你买,等你回去住了,就在楼下开个花店。她愣了愣,盯着我,没说话。

寺庙在山顶。小英登上台阶后,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的佛像,喘了两下,就往殿门去了。她在门口买了香蜡,我陪她点完,她拉着我进去拜一拜,我不想去,她想了想,独自进了殿门。香蜡的气味的确安神,我站在殿外,看着来往的信徒,心里忽然很安静。小英在蒲团上跪下,把头上的栀子花小心地放进口袋里,虔诚地拜了几下,却没立刻起身,而是跪在原地,仰望着佛像,不知在想什么。走出大殿后,小英似乎很心满意足,神色平静而喜悦。我问她刚刚看什么。她说,我在许愿。我说,什么愿?她很认真地说,说了就不灵了。

下山路上,小英和我讲起一个离世的老人,是和她一起被工厂裁掉的同事的父亲。老人的死很现代化。老伴去世后,两个孩子想接他去城里生活,他不愿去,在老家种种门口的菜,有空就去村长家打牌,子女轮流给他转生活费,但他有低保,他们的钱,他一分都没用过。有一天他照旧去打牌,但村长一家人去了城里探亲,他无处可去,只好回家。途中,他在老伴坟前站了会儿,和路过的人打了招呼。夜里,他服药自杀了。

小英说,要是他愿意去城里,或者他们经常回来看看他,都不会有这种事。我没回答。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小英说,人嘛,本来就很复杂,何况是亲人和亲人。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我那天在手机里看到一句话,觉得挺有道理的,说,家就是,每个人都爱着彼此也恨着彼此,每个人都心怀愧疚。

她看着我,说,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过日子,知道吗?

我终于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她想说:她知道她的拧巴,知道她对我的亏欠。她也知道我的拧巴,知道我心里的愧疚。但这都不重要,只要好好生活。

小英说,上来的人都求圆满,其实哪儿有圆满。很多事情,尽力就好了。

我偏过头,看着天空下的山林,忍着眼泪说,知道了。该早点来的,雾都散了。

小英的丈夫和孩子在前面发现了一只流浪狗,回过头喊她:快来快来!

小英应声,沿着台阶下去了。

我看着小英的背影,终于眼眶湿润。我忽然想起,小英给我讲过一个梦,是她和第二任丈夫结婚前做的。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但那人很早就去世了。梦里面,那个男人从她第一任丈夫手里牵过她的手,陪她走了一段路,又把她的手递到了第二任丈夫手里。她看着男人消失的身影,没有离别的难过,也没有茫然和不安,而是感到一种自由。这时候,她又看到一个男孩在远处朝她挥手,那是她的孩子,她想要挣开第二任丈夫的手,去孩子身边,但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了。那男孩的身影渐渐消失了,她慌乱起来,接着从梦中惊醒。

我还记得,小英离婚后,我回到老家念书,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是两个词,“妈妈”和“幸福”。我记忆很深的一篇是,有个同学写:她是个幸福的人。小英那时终于离开了彼此消耗的婚姻,遇见一个喜欢的男人,远嫁到北方,有了新的家庭和新的人生,如果没有我这个挂念,一定也很幸福。可我实在不愿接受,甚至有些恨她。我没有写那个作业,老师在办公室责问我时,我回答说忘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但那个作文题目,我想我早就有了答案,如果能回到十几年前,我也许会在那个作文本上写:我希望小英是个幸福的人。

风吹过山林,一只蝴蝶在树间轻盈地穿梭着。

上山的人不断与我擦肩而过。我盯着那只盘旋的蝴蝶,忽然想起李煜写的遗憾,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种广大且平静的悲欣交集。在这样的广大面前,那些紧绷的、辛苦的、紧握的、追逐的、梦想的,都变得轻飘飘。反而是眼前如此真实的一刻,珍贵且难得。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哭一哭,笑一笑,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小英在远处抱着那只流浪狗,朝我挥手。我偷偷擦擦眼泪,笑着应声,小跑着下去。这是平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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