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爱神花园

发布时间:2天前热度: 2 ℃作者: 邹谨忆

 

人近黄昏,是否还能拥抱爱情?上海话浸润的叙事下,透过春申与敏怡的视角,呈现两人晚年的相遇与相守,在依赖中彼此刺痛,在猜忌与真心间反复拉锯。


石英钟撅在墙上多嘴,一小格是一句,吵得人头昏。入冬后黄昏头变得霞气(非常)短,不到六点天就墨墨黑了。敏怡躺在床上,眼睛对牢老虎窗,鸽群盘旋数周后扑剌剌飞回,细鳞爪在筒瓦间踱步,咕咕,咕咕,叫声自腹腔深处发出,怎么听怎么像是嘲笑。她很想叫它们关特(闭嘴),统统关特,可是哪个会理?

楼下灶披间起锅烧夜饭了。石库门房子,一架楼梯统共住进五户,螺蛳壳里做道场。她家阁楼层高够,多搭了间卧室,装上抽水马桶,厨房安排在进门口,不必跑到底楼共用,关起门来过过小日子倒蛮好。

邻居家今朝烧的啥,腌笃鲜,红烧肚裆,咸菜毛豆,开洋蛋花汤,样样抢着往鼻孔钻,样样吃不进嘴里。饿倒也不怕的,一顿两顿不吃死不了人,烦的是等下要换尿袋,想翻身也没人帮手,一个姿势躺久了会背痛,千锤万錾,痛到喊娘。

敏怡叫自家(自己)打住,不要往坏处想。好久没出过门,那便想一想外面都有些啥物事吧。出得这栋小楼,往水泥道上行出去,首先看见电单车在屋檐下斜着,家家户户伸晾衣杆出来,高高低低晒万国旗。然后是垃圾分类的小亭子,流浪猫老欢喜在那边打转。拐个弯就到大铁门了,保安都是熟人,少不得相互招呼,侬(你)夜饭吃过吧,吃过了,侬呢,也吃过了。小区外头是大马路,各种副食品商店烟酒铺水果店小吃店尽有的。红绿灯过掉,步行街就到了。平常步行街上游客就多,叮叮车开过来开过去均会敲铃警示,各家商场播放的音乐使人愉快,钟表店永远静默,金店的大喇叭可吃不消,还有拿塑胶巴掌吸引顾客买特产的喏,至于那些百年老店门口,买条头糕、双酿团、定胜糕的队伍总要排出去上百米。

她忽的记起今朝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到得夜里厢十二点钟,黄浦江两边有灯光秀,每年到了这时候,人多是多得唻,乌泱泱需要特警出动维持秩序,难怪隔远了听,只觉得市声潮潮泛泛,模糊而沉重的,像整条江水潽过来了,兜头兜脑要拿她盖住。

春申不会得回来了。

半个钟头前,关于他不回来这件事,前头尚且加了大概二字,带着宽仁与和解的意思,是只要他想通了,照常回来买汰烧,床头嘎吱嘎吱摇上来,菜肉馄饨吹凉了一口口喂下去,她就可以不响(不说话),装作啥事体(事情)没有。

不然还想闹哪能,算算她已经瘫在床上快一年,过去就是再弹眼落睛,现在也成了老菜皮。世上没有男人欢喜老菜皮的,何况吃饭拆屙都得要服侍,哪怕像春申这样的寿头(傻瓜),总归也有跑路的时候。坦白讲,真跑了她也可以理解,只是气不过,自家风光了大半辈子,跳广场舞都要跳成人民广场四大天后之首,一向是他跟牢她屁股后头跑,她睬也不要睬一下的,如今倒轮到他调子高了。

同春申哪能认得的呢,既不是跳广场舞,也不是等超市班车,而是在宜家餐厅吃肉圆饭。那阵子敏怡爷娘过世,留了这套房子给她,她从香港回到上海,装修重新弄过,想着再看点餐盘杯盏,结果是香薰蜡烛台灯花瓶地垫砧板刀叉买了一大堆,逛到两脚软特,肚皮瘪特,刚坐下吃一客饭,哪想到就能打起来。

先是有个老家伙颤巍巍端杯咖啡凑过来,说要请她喝。她当然是谢谢侬,这年头哪能随便喝陌生人的物事。这边刚刚婉拒,那边又有另个老家伙抖豁豁端着杯碟凑过来,又是请喝咖啡,被拒了还不走,陪着笑问芳龄几许,家住哪区,方不方便加个微信。

当时敏怡左看右看,两边简直互为镜像,大差不差的着装,一色一样的言话,连浑浊的玻璃体和老人味都是同款。后面才晓得,宜家餐厅取代人民广场成为老年人的相亲角好几个年头了,这里边冬暖夏凉,只要开办会员卡,非节假日都好喝一杯免费咖啡。老家伙们人老心不老,看她颇具姿容,又独自坐着吃饭,以为也是前来相亲的,自然不免蠢动起来。

眼下这两家头,先是哪能、哪能、侬想哪能、侬又想哪能地相互质询一番,然后一个气咻咻地讲,明明是自己先搭讪的,排队也有个先来后到,另一个就说,轧朋友(谈恋爱,交朋友)总归不是买物事咯,哪个排前头搭架(有关系)吗,伐(不)搭架。捣糨糊是吧,下趟撒泡尿照照自家面孔,配吗。我伐配,侬难道就配了。侬个老浮尸。侬老棺材。登山杖当着她的面就舞起来了,接下去桌子撞倒,咖啡米饭齐齐泼洒,假牙也飞出来了,两家头拦腰抱成一家头,肉圆样滴溜溜滚到地上去了。

敏怡自问也算是见些世面的,老年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样的场面倒还没机会领略,关键她根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在边上穷喊,爷叔,两位爷叔,勿作兴格样,快点住手吧。爷叔们正处于肾上腺素飙升阶段,哪还听得进去,当下一个箍住另一个的脖子,后一个则盘住了前一个的腰腿,气喘吁吁之际都还不忘赤佬瘪三地互骂呢。

这间餐厅的中老年人少说得有几十上百号,呼啦啦全壅了过来轧闹猛,春申就在这群人当中。记得那天他系着格纹围巾,戴一顶软呢画家帽,推来搡去帽子后滑,给敏怡一眼瞧见他蜡蜡黄的秃顶,年纪比地上滚那两个只怕还大些,想学人家扮老克勒,身上却是件棉涤旧袄,深蓝底沾了油污,点点黑亮,一副老花镜当胸插在拉链头上。

秃顶春申悄悄拖住她衣袖讲,侬好跑嘞,商场保安只怕报了警,等下还得要进去配合调查,老烦的。

关侬啥事体啦。她拿手甩开了。人家讲第一印象重要不是没道理的,最初打照面她就没给他好脸色,自此奠定下他们交往的基调,一个穷追,一个猛跑。

打从派出所出来,春申的画家帽早已重新戴好,负手在道旁梧桐树下看人下棋,见到她就迎上前,递过捂在心口的一包糖炒栗子,照旧自来熟地说,早跟侬讲要跑要跑,后悔了吧,肚皮饿吧。栗子的甜香带上了樟脑丸的陈气,敏怡当然不肯接,翻个白眼,附赠一句十三点。

春申后来还有过交关多类似的死缠烂打。比如打电话问敏怡,今朝出太阳,上半日阿拉(我们)去马路上兜兜好吧。今朝落雨,下半日阿拉去超市荡荡好吧。赣度,啥人不会得自家安排,非要同他白相。隔三差五他还会买物事来,一买买几百块,都是自己舍不得的进口谷饲牛排,可生食鸡蛋,有机水果,无公害蔬菜,零添加的面包蛋糕,大袋拎到敏怡屋里厢来,自顾自往冰箱塞,边塞边念,喊你伐要买这种酸奶呀,全是添加剂,鸡蛋记得每天早上煮两只喫喫,坏掉的菜要记得清出来呀,消毒湿巾递一下,冰箱不弄弄清爽,细菌吃落去肚皮潵。

看他那一本三正经的嘴脸,敏怡是烦也烦死特了,她又不缺手断脚,要他来管束。我伐欢喜侬,讲多少次了,阿拉伐适合,差廿几岁侬心里厢有数吧,侬格样让我心理压力老大,伐要格样好吧。每次发脾气这样讲,他黑着脸跑特,最多三天不打电话、不登门,三天过后还是照旧,往冰箱摆物事,嘴上念。

都讲春申是个偏执狂,这种人会得死缠烂打,面孔伐要,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可敏怡晓得他原本在一家啥建筑装饰公司做项目主管,第一任太太是同事,很早病故。重新娶个相亲认识的,出国把他蹬掉了,他白给人家出几十万学费。第三个是请来做清洁的钟点工,满以为老实本分能相守到老,哪知又闹离婚,房子还倒贴给人家了。

如今他自家在外环外租个单间,按月领退休金六千,除去房租一千两,余下的钱吃光用光。看过他那房子内里的照片,一张污糟糟的单人床,旁边全是快递纸箱塑胶袋,百样物事掼得到处是,难怪在家呆不住,成天搭地铁往外头跑。想想也可怜呢,年纪这样大了,像只无脚鸟。

她不是没讲过,别在她这里花钱,没意义的。他申辩说花钱就是要买高兴,敢情天天给她骂倒蛮受用。她又讲,那你以后老到动弹不得了,又没儿没女,哪能办呢。个么就死特好了,拉到铁板新村一烧,灰就扬到黄浦江,便当来西。他把双眼珠在镜片后头一瞪,假牙跟着一呲,做出视死如归的架势。不过嘛人家讲我起码活过九十,家族遗传长寿啥办法呢,我老姨今年一百零几,活得好好的,餐餐要吃大半碗烂糊面。

敏怡总归拎得清,接受他是伐可能的,一来确实欢喜不起来,二来老年人的健康状况根本说不准,今朝看着好好的,明朝上厕所摔一跤,马上相当于死蟹一只,到时难道要她伺候么,给座金山银山她都未必肯,何况他还穷得哒哒滴。大家活到这岁数,也不是什么童子鸡,人生早看得洒洒清,她想到的他难道想不到,后面她就懒讲,由得他去。

隔年春申过生日,约在霞飞路红房子吃西菜,讲了好几遍,生怕敏怡忘掉。老早改名叫淮海中路了,他非叫霞飞路,扎台型(讲排场)。到得那天,大上午就敲门来接人,破天荒穿上三件套西装,大概七浦路买的吧,针脚都没盖住,还完全不合身,肩袖大到直晃荡,领带也是歪的。不想他生日这天也挨骂,她忍住口,动手帮他理一理,他简直要把肚皮笑破,喷着馋唾水讲,侬今朝倒真是模子(有气魄)。接下去他们吃芥末牛排,烙蜗牛,罗宋汤配面包,甜品是意式核桃冰糕,其实味道也一般性,主要吃个情调。

吃完揩嘴,她将生日礼物放到老式水晶吊灯同大理石拼花地板间摆着的方桌红布上,他更是直接感动到哭,开始讲古,讲八十年代在红房子西餐厅吃饭,再到斜对面国泰电影院看电影,就是这样一场时髦的相亲,认识了第二任太太。小姑娘卖相老灵额,同侬半斤对八两,不相上下。一句话听得她想把礼物收回。哎呀侬伐要哭嘞,慢慢叫外头人看到,以为我做女儿的不孝,欺负屋里厢爷老头子。

礼物是个胸包,过后看他进进出出背着,讲,摆摆手机锁匙当真老实用的。当真是爱惜得不得了,背脏了去洗,挤一点洗洁精,旧牙刷来回刷,舍不得下重手拧,晾在杆子上迎风招展。这会子闹翻了,胸包掼到她脚边,扁塌塌却像只死老鼠。

敏怡望住手机,手机就在床头柜上,同各种维生素鱼油钙铁锌挤在一道,静得像个哑谜。生鲜超市早先送来的虾,加水充氧,密封在厚塑胶袋里的,讲好要做油爆虾,先时还听得在那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弹,这下不弹了,想是也都死绝了。

要么还是主动打个电话吧,男人嘛,无论多少岁数,总归小毛头一样要哄的,毛撸顺了,再发发嗲,啥事体尽解决特。原本也怪自家电灯开关短路,他不高兴花钱请工人,自己戴起老花镜在那边瞎琢磨,结果好嘛,一通电反倒冒青烟,闸都跳了。即算这样她也不该讲他,侬不是会得修房子么,哪能连个开关都搞不懂。个么我又不是电工咯。侬是阿乌卵冒充金刚钻,他一躁不就骂回来了,碰着侬算我倒霉倒到西伯利亚。个么侬赶紧跑呀,啥人稀罕侬。跑就跑。

不吵嘛也吵了,啥人过日子不是瞎七搭八,就算吵到五筋狠六筋,脸向两边扭开互不相看也就算了,怎么当起真来,行李箱一闭,双肩包背牢,锁匙放没放在厨房台面不晓得,只听大门啪——人走特了,拖不动的箱子一路磕下去,每磕一下就是一记耳光甩到她脸上。

她盯住手机又看了五分钟,不响,硬是不响。戳气(讨厌)吧,坍台(丢脸)吧,他今年高寿七十有两,讲得难听点,真可以当她屋爷了,凭什么还要她哄,他就不能体谅她作为一个瘫痪病人的心情。照顾病人是有压力没错,要不是她被撞断脊椎变成这副腔调,能让他进门么。两句话不对付,跑了,摆明就是欺负她嘛。

床头柜玻璃面底下压着手工钩花的棉线盖巾,托住几张往日照相。九十年代影楼流行风格,柔焦,大光圈,面部轮廓稍差点都会糊成一张饼,大概只有真正的美人才扛得牢。廿岁的她在照相纸上笑露八颗牙,头发烫作大波浪,两边银色大圈耳环荡着,脸上涂得雪雪白,眼影几乎等于是淤青,一张嘴红得像生吃了个小囡。即算这样可怕的装扮,啥人看到都会得讲一句勿要太灵噢,像煞了《流金岁月》里的钟楚红。哪怕去年出事前,五十岁的年纪,稍微搽点蜜粉口红,收腰裙衫一穿,高跟鞋一蹬,看着仍是三十几的风韵。

她这样的人物会得伏低做小吧,伐可能,下一世都伐可能。

是了,春申一定还是为着那件事在跟她斗法呢。前面她肺部感染一度需要进ICU,医院让监护人签字,他同她非亲非故没法签,差点因此错过抢救时机,出来就闹着让她配合去办个啥意定监护人手续。那段时间律师也见了,社区也跑了,两方面都劝她慎重,因为她其实有个儿子的,现下虽失去联系,从法律上讲,她要当真弗来塞了,这套石库门小阁楼是要留给儿子的,而春申假如做了意定监护人,就有权同她儿子争夺房产及丧葬费,那不是倒拨菱角触仔脚,添了麻烦。

春申看她神色不豫,就拍着胸脯讲,办监护人纯粹是为着方便救侬呀,侬放一百廿四个心好嘞,我噶大年纪争侬房子做啥啦,死特了难道可以带进棺材里厢。又讲,头先律师不是分析了嘛,做侬监护人我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呀,假使做大手术的言话,医保不够覆盖了,钱还得我想办法补齐的呀。

敏怡还是不响。她知道春申存款根本没的,承担不了一点责任,至于权利那却是实实在在的。从那时起,他对她的态度似乎就生硬起来,好几次夜里厢她背痛到哎唷哎唷,他硬是没上来瞧过一眼,菜饭给焖坏,换尿袋也不积极了。是真盘算她的房子不得因而灰了心呢,或是气她不信任自己伤了感情,啥人晓得。

话说这尿袋真得要换了,距离上次换尿袋得有一个礼拜了吧,变得鼓胀胀的,从前对她上心,可是三天就想着换一回的。他都会先用碘伏消毒尿管与引流管连接处,拔下引流管,弃去旧尿袋,再打开新尿袋,特别当心不让手接触到连接尿管的部位。他更牢记医生嘱咐,为保证尿袋与尿管的紧密连接,不至于发生漏尿,必得插入三四厘米深。最后还会要掀开被子,轻轻按压她的小腹,观察引流管里是否有尿液出现。

即便瘫了敏怡还是会害羞的,回回凶霸霸地嚷,退后退后,侬勿要管,我自己会得压的呀,眼睛闭牢听到嚒。春申把她的手挡格开,大声讲说,侬好好叫,拿我当医生嘛好嘞,医生眼里厢只有病人,病人分男女嘛,伐分的。

其实他自己上了年纪,身体机能或多或少也有些问题,有时累得狠了,坐下陪她讲几句言话,讲着讲着人瞌睡过去,胸前淌湿一大片。或者真像他说过的,到了这岁数,哪还会想着争她那点可怜的遗产?但也说不准,怪只怪这世道人心,亲生儿子都靠不住,哪还有什么值得信赖。

蓦地敏怡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秃顶、鼻尖挂副老花镜、一身老人味、瘦得活狲精样的爷叔。没有他在边上讨嫌,她耳朵里简直静得发虚。是不是习惯的力量太过强大,大半年的朝夕相处,她简直有些依恋他了。承认这一点霞气困难,以至于她自己也吃了一吓。同肚皮饿不饿、尿袋换不换也不大相干,她就是想他回来,继续留在她身边。

是不是又发寒热了,出完一背汗,身心软软沓沓的,想起爷娘还唤她作囡囡的时间,每回生病起不来床,他们觉也不睏,轮流守到天亮,摸摸额头摸摸手心,熹光中端碗泡饭进来,配一碟酱瓜。要是能一直做囡囡几多好。自打爷娘死特,儿子同她翻脸躲去国外寻不到,她还有谁,同学朋友,还是那些跳舞搭子?他们起初也来探过几回,拎着水果鲜花,看她总也不好,渐渐的各有各忙,便拿她忘掉了,电话都难得打,像从脑海内擦除一个错别字。

想想没意思,人活到后半截,大概都免不了这般凄凉景况,只不过她提前体验了而已。所以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紧要。她愿意同他好好的。一定要做监护人,那便让他去做好了呀,真要到翘辫子那天,钱也花不完,房子也带不走,提前忧心又有什么用。

可是万一春申当真不回来了怎么办。是不是他把长久以来受到的冷遇全记在小本子上了,攒着一通发作出来。属于他的那点物事尽拿走了,看样子是真不打算回来了,她还在偷偷期望着什么。说白了他又不欠她,没必要管她死活。

嗳,其实她这样活着,跟颗长在床上的土豆又有什么区别。干脆一口气屏牢,将自家闷死算了,遗体直接拉到铁板新村——春申不老爱这样讲,一烧,灰一扬,完结。

外头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灯光秀想必就快要开始了。她记得有一年甚至发生过踩踏事件,很快人们忘掉,继续聚集,继续欢闹。啥道理,可能相较于死,大家都更惧怕孤独吧。早晓得这样就不该同他闹翻,他气跑了,在这深而阔的大世界里,她指望谁去。

算了,打电话同他和好吧,大不了贡献几滴眼泪水,男人老吃这一套。不,她不能求,求了更没地位,叫人家算得死死的,个么还是刷刷小视频好了,刷几下怎么就刷到老早欢喜唱的儿歌了:

隔壁人家屋里头,交交关关小居头,阿杜阿腻阿三头,一直排到阿八头,名字叫得老噱头,阿杜小头头,阿腻烂泥头,阿三洋葱头,阿四长杠头,阿五五香头,阿六咸菜头,阿七芋艿头,最好白相是阿八头,嗦只橡皮奶奶头。太阳照到床横头,一家人家捂被头,统统了生孽疖头,人人才剃光榔头……

搞嘞,从前用来打趣邻居家孩子生得多的歌,如今返来笑她躺床上捂住被头了。敏怡丢开手机闭上眼,眼前冒出金星,是灯光秀开场了对吧,她试图想象那溢彩流光,却只看到亿万颗相互咬合、飞速旋转的齿轮。仔细辨,仔细认,一个个人,密密麻麻的人,在齿轮缝隙当中攀缘,他们是比蚂蚁更细弱的存在,既想爬到高处,又得时时当心不被碾碎。齿轮越转越快,一些人已经爬上去了,正想办法努力保持平衡,有些好容易到了上面又掉落下来,多数为了躲避一次次倾轧已然精疲力竭,至于那些不幸碎成齑粉的,因为数量庞大,空气里开始飘荡金色的微尘,但是没关系,更多小人涌了过来,层出不穷,前赴后继。

她看到自己,一心只想着白相,从没拿这些齿轮当真,看,果然遭报应了吧,她被甩出来老远,四顾茫然,多少尴尬,既回不到过去,也去不到未来,到底哪能办,哪能办才好呢。没有人理会她。

敏怡将脸深深埋进枕巾,她睡过去了。

 

当真是不想管了,忒戳气了。春申边往楼下搬行李箱,边气哼哼地这样想。他难道欢喜受虐,非得留在这里看脸色,无论说啥做啥,无论表现得多努力,永远吃排头,还被戴有色眼睛看待,以为他是别有用心,肯定奔着房子去的。他这辈子重情重义,钱虽不多,给女人花用从不懊恼,啥人不讲他是当了一世的冲头(容易被骗钱的人),难道还会得去骗她,真是没啥言话好讲,闷特。

行李箱的轮子磕坏一只,春申用手撑着,慢吞吞从小区大门口推出来。天阴沉,风刮得硬,他在人行道上立定了,回转身看那门头,浮雕字写着吉祥坊一九二八,快一百年的老房子,陷在晦暗天光里,显出某种凝重。

他同敏怡讲过,像这样的房子修缮起来,最大的挑战是历史风貌与新结构的吻合,因为清水砖已经不能再作为承重使用,就需要通过排砖推演还原清水砖墙的拼砌样式,在混凝土框架外侧采用老砖切片及连接件来实现外观风貌的统一,最高级的复原是做到复旧如旧。

早先在单位做优秀历史建筑的修缮工作,石库门里弄他晓得的,早期都是欧式联排的木板房,后面才改为砖木水泥建造。受石库门的影响,老城厢开始出现里弄、街区,到解放前,整个上海城区统共有弄堂三四千条。原本他也是在弄堂里长大的,家家户户知根知底,热络亲厚。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原住民一点点搬迁,以至于到得今朝,同他一样操着本地口音的老头老太大多成为外环外超市免费班车上的遗民,而内环以里充斥着洋泾浜英语,中环则是普通话的天下了。

春申心中未免感到酸楚,眼眶随之镶上一圈泪,不过很快打住。拿这吉祥坊来讲,最早的住户是啥人,做过些啥事体,尽不晓得了,当年抢破头,如今还紧要吧。像他老姨家住浦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多少本地人不愿去的地方,倒成了黄金地段。可见人不能活着同时拥有对活着的认识,大家都是无头苍蝇样乱撞,撞上就撞上,没撞上的自认倒霉。敏怡撞上他,大概也是命吧。

他将鸭舌帽扶正,决定搭地铁去看望老姨,这便折返回去,先将行李寄存至保安岗亭。至于敏怡,就回头再讲好嘞,他们两家头大概都需要冷静一下,想想到底要闹哪能。

今朝跨年,才下半日,步行街上已经蔚为大观。他跟着排队买了两盒糕点拎在手里,进地铁差点没给撞翻。不过他并不生气,人多蛮好,闹猛。改天天气好了,还是想办法拿轮椅推出来,让敏怡也晒晒太阳,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打从出了事体,她老不情愿出门,闷也闷煞了。

春申自己都闹不明白,怎么就甘愿跟牢敏怡屁股后头跑了。首先她卖相确实好,同宜家相亲那帮子人明显不是一个层级,这他一眼就瞧出来了。主要还有股傲气,一点面子都不肯给的那种。这样想来他倒确实有些受虐倾向,不然到了这把年纪,躁动了半辈子的需求变得平缓,实在也没道理非她不可。

关于敏怡出事体的前因后果,他其实也有所耳闻,说是跟人民广场认得的一个啥跳舞搭子轧朋友,结果叫人家太太晓得了,直接问他们两家头需要拿多少钱才好安度晚年。搭子当场下跪,跟太太表决心表忠心表示自己不变心。人家太太可是上市公司董事长,家住西郊公园旁边的庄园,跳舞搭子么就是个小白脸,会得拣敏怡才怪了。后面她讲是自家不留意叫车撞,春申一直疑心那司机给收买的,马路上成天噶许多人,为啥不撞别人,偏偏照准她去。不过既然她不愿多谈,他也就不问了。

要从内心深处讲的言话,他甚或有些感激这桩事体,要不是这样,他哪有机会贴牢她,一天廿四小时,同个屋檐下,过往是作梦都不敢想的:她比他小两轮,当真可以当他女儿了,他又没铜钿,还想老牛吃嫩草,凭啥。转眼搭伙住了快一年,一日三餐端茶递水服侍她,退休金全搭进去他都没所谓。那些养猫养狗的,拿猫狗当了家人,不也是图个陪伴吗,这样算下来,他不亏。

他马上给自家的念头吓到。欢喜猫狗,当然希望它们自由来去,哪忍心看折断腿脚。而且敏怡是人,又怎么能和宠物相提并论。他怎么了,想必是因为嫉妒,跟她轧朋友那小白脸,卖相再好嘴再甜又哪能,在他眼里简直算不得男人,说掼特就掼特了,也不见探过一次病,偏偏她欢喜呀。至于他自己,完全是阿黄炒年糕,吃力勿讨好。对,就是嫉妒,他简直嫉妒到发了狂。

这段时间他故意懈怠照顾她,明明听到嚷痛,硬是不帮忙翻身,做饭也是,她想吃鳗鱼,他故意买成带鱼,连换尿袋他也屏牢,从前三天一换的,如今一个礼拜了还黄澄澄地吊着。包括这次打包跑出来,何尝不存了拿捏她的心思。

残忍吧,要让她也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不然哪学得会珍惜,还以为啥人该她的。快算了吧,侬就是个缩卵,搞她不定,发无名火。春申在地铁里前胸贴后背地晃着,一时帮自家找台阶,一时又自责,像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有那么一瞬他感到眩晕,盯住头顶的线路图看了又看,竟想不起置身何处。周围有这许多面孔,啥人都不认得。自家是要去哪来着。从前没有过这般情形,是温差大引起的吗,还是老年痴呆,脑子里的电线也像是短了路,啪——灯熄特,青烟冒出来。

他觉得口燥舌干,额头开始流汗,掏手帕揩,揩了又流。深吸气,慢呼出,没用,心还是慌着,胃跟着阵阵痉挛,想吐,但吐不出来,为着修敏怡家的开关,中午饭就没扒拉两口。弗来塞,搪不牢了,只好到站赶紧跟着人潮先出来,站台的大圆柱边靠上一阵子,糕点盒打开,慢慢叫吞一块下去,感觉好受点了,甩甩胳膊腿,牙关咬紧走两步,下一趟地铁又来了。

这回运道倒蛮好,有人让座,春申赶忙坐下,讲声谢谢侬,斜靠住玻璃挡板,揉一揉太阳穴。他望见自家手背上的老年斑,去年还没长的,不,上个月好像都还没长,一夜间怎么就长出来了,真是沮丧。一贯在敏怡面前标榜自家身体好,不提防被这几块大小不一的巧克力色圆形斑块出卖。人老了是不是都这样,像年久失修的宅子,松松垮垮,漏水漏风,刚开始还能想办法糊弄过去,渐渐修葺速度赶不上衰腐的速度,最后就只能是坍塌,一败涂地了。

人都会死,他也会,敏怡也一样,每个人都只是过客,无可辩驳的事实。正是从这点出发,他才特别待敏怡好,为啥敏怡就不这样想问题,为啥就不肯在有限的生命里厢稍许疼他一下呢……嗳,算了,既然改变不了就不去想,想了又发晕。

老姨家离地铁站不远,人也少得多,但这边马路特别宽绰,红绿灯时间又短,春申必须小跑着赶上。腰腿明显感觉生了锈,一跑就是一连串细小的咔哒声,同时酸溜溜的刺痛传到他的神经,牙花子跟着就呲了出来。这红绿灯设置得忒不友好,尤其对老年人,回头得要打市民热线投诉才行。

这样想着行到小区门口,再买几斤苹果一挂香蕉,进门右拐右拐再左拐,他满意于自家对路线记得牢,看起来还没到痴呆的地步,一高兴,投诉的事体忘特了。爬楼梯却也是桩难事,他拽住铸铁扶手喘气,看旁边楼栋正加装电梯,透明玻璃的轿厢已然立起来,下趟再来时兴许就能坐上了。

吉祥坊也会得装电梯吗,不大可能,石库门房子毕竟才三层,但轮椅出行真的霞气不方便,尤其敏怡屋里厢还有个阁楼。嗳,年纪越大心眼怎么越小了,给她讲一句就讲一句,斗什么气。三岁小毛头吵架不记仇,转头又和好,他们也那么容易和好吗。他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转着。

进门赶上老姨汰浴(洗澡),她女儿永芳也七十岁了,动不得手,打电话叫的上门服务。两个女的一个男的负责汰,还有一个专门打下手,测测水温,擦擦地之类。四个人有讲有笑,早把个两截式的亚克力浴缸组合起来,铺上一次性塑胶袋,架好防滑的浴床,又烧水放水,再齐齐用担架把老姨抬进来,架在浴床上,身上盖块大浴巾,这就开始上上下下搓洗起来。一边按摩,他们还会同老姨聊天,夸她精神状态老好,皮肤保养得老好,一边又哄她吸淡盐水补充体力。

春申将糕点水果尽码在桌上,坐下喘匀了,问永芳,这样汰一趟多少钞票。永芳讲,四百块,吓人吧,一星期汰一趟,每个月头光是汰浴,一千六没了。谁知老姨听进耳朵里去,马上说,汰浴适意呀,我欢喜汰浴。

四个服务人员马上笑起来,争着说,阿婆会得享受,阿婆好福气呢,下趟子我们专门住下来,天天帮阿婆汰浴好不好。

永芳撇了一下嘴,没再讲啥。

浴缸里又加了一回热水,屋里厢更加热气腾腾。春申望着老姨的脸越发润泽起来,心想早晓得有这样的服务,该给敏怡也叫一叫,不然老是自家随便揩揩,时间长了要长褥疮。尤其她那头发,因为不方便汰洗,只好推成平头,日常戴顶软帽,化疗病人样,难看呢。等到那些人将老姨重新抬回床上换好衣裳,他就挨过去记电话号头,又问清楚提前多久预约,来之前都要做哪些准备之类。

永芳抱着胳膊笑他,侬那个单相思还没结束呀,放着好好叫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个废人来服侍,一天世界。一天世界就是一塌糊涂的意思。春申倒也不着恼,只装听不到。等人家收拾完,道完再会,门一关,永芳进到厨房切水果打果泥去,春申就陪着老姨讲讲言话。

老姨过了百岁,思路还老清爽,一讲讲到前面搬去养老院,不出两个月又搬回来,就开始骂一对儿女不孝。儿媳妇厉害么,儿子等于白养,女儿呢也想脚踩西瓜皮。本来她自家还能走动,就是在养老院里拐跤才瘫的。好端端一个人,哪能送去养老院呢,完全等于坐牢。她反正是下定决心了,哪也不去,死也要死在自家床上。

永芳过来,下巴底下纸巾先塞牢,一勺果泥堵住老姨的嘴,回过头同春申讲,别听我屋娘瞎七八讲,现在养老院正规得很呢,定时吃饭定时睡觉,还安排唱歌跳舞看书写字,生活多少规律,比蹲牢屋里厢强多少,哪里就像坐牢了。

老姨舌头一挺把果泥吐了出来,气哼哼地回嘴,侬伐晓得,定时吃饭睡觉,还要定时屙屎呢,屙不出来要骂的,不屙不准起来。

永芳重手重脚帮她揩了嘴,又塞张新纸巾,个么侬欢喜交际呀,在养老院有噶许多人一起,伐是老好嘛?至于讲拐一跤,侬自家不当心,在哪里都会得拐跤的呀。

哎呀侬伐要讲嘞,侬觉得好,下趟侬自家住进去试试看就晓得嘞。老姨将没牙的嘴瘪一瘪,眼睛盯牢天花板,继而做出不寒而栗的表情,整个人颤了两颤。

要死特,拆污(拉屎)了。永芳尖叫一声,赶快帮她屋娘翻身,果然黄金万两。侬要拆污不晓得讲一声,一天天就是活着害人。永芳暴躁起来,春申少不得帮忙掰住老姨的肩头,方便她从背后操作,抽了床单又换裤头,好大一通忙活。

一切弄妥,洗衣机转起来,永芳也汰了手,重新坐回到床边来。久病床前无孝子,老早听过这句言话,现在逼到眼前来,想法又不一样了。她叹着气,再想塞口果泥进去,老姨倒赌气把脸转过去了。

永芳吃瘪,拿碗朝床头柜上一顿,哪能,六千块的养老院侬不住,非要吊住我,讲还讲不得了。今朝帮侬讲讲清爽,为着照顾侬,我自家生毛病住院都不敢住,一直拖在这,讲不定我比侬还先走侬晓得吧。

现下母女两个谁也不睬谁了,屋里厢静得坟墓样,果泥慢慢氧化成了铁锈色,座钟兀自在五斗橱上滴答。座钟旁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假花底下是一张全家福,黑白照像镶在木框里,穿的都是的确良衣裳,一个个笑得牙龈毕现。

为着打破僵局,春申开始讲自己从前最爱来他们家,那辰光姨夫还是个中年人,爱笑,会戴上目镜修钟表,也会领他们几个小居头出去荡马路。他最记得第一次看火车就是姨夫带去的,反而对于很早就下放的父母没有那样强烈的印象了。

侬姆妈老凶的。永芳在揉她的膝盖骨,好久不能回来一趟,回来就是骂,唬得侬,天天躲到阿拉屋里厢不肯回去。

春申笑起来,难怪自己会得欢喜敏怡,是凶霸霸的样子让他感到熟悉和亲切吧。他屋爷倒也是个软骨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的组合才能相安无事。

假使姨夫活到今朝,想想看,他会哪能办呢。春申讲了句总结发言,永芳忽的愣住,手从膝盖头抬起来,慢慢捂住面孔,手肘架在床沿上呜呜哭了出来。倒是老姨久不反应,他们凑过去看时,原来已经睏着,鼾打得呼呼的了。

侬打算哪能办啦,不会真要照顾废人到死吧。永芳瓮着鼻子。

老实讲,我也伐晓得,过一日算一日。春申将鸭舌帽摘了又戴上,戴上又摘下。不觉老之将至。他忽而想到这么一句,是小视频里偶然看来的吧,同眼前情景倒是呼应,再想起自家的种种难为,不觉恻然。

他一向没同人提过敏怡的秘密,这秘密是只存在于他俩之间的,珍而重之,轻易不肯对外吐露。然而这刻终于还是决定讲出来,讲出来永芳也不会得理解,伐重要,他就是单纯地想讲一讲。

敏怡比他还要惨,廿岁去的香港,以为嫁入豪门,结果是给人家当情妇,租了个公寓住,给一点生活费,养的儿子同她也不亲,早早送出国去。男人死特之后,她就被扫地出门了,没脸同爷娘讲,那些年麦当劳钟点工也做过的。要不是爷娘死特留下这套房子,她只怕还回不来呢,哪想到回来又这样——她只得五十岁出头,世道哪能这样欺负人呢。还是像她自家讲的,不该年纪轻轻贪图享乐,把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错过去了,现在就是拿下半辈子在抵债。

侬会得把她修好的,我相信侬。没想到永芳会这样讲,春申心底涌起一股复杂而奇异的感受,从前他离得近,看不真切,如今藉着旁人的视角重新审视,原来对于敏怡是这样既熟悉又痛惜的心情,如果这还不是爱,什么才是爱呢。

确实不该狠心抛下她跑掉的,一声不响跑掉,她会怎么想,她该多伤心啊。伤心又无可奈何,这样的感觉他懂,那还不如死。他同自家讲,侬做错了,侬错得离谱晓得吧,侬应该好好叫照顾她,帮她做复健,医生不是讲还有恢复的希望吗。永芳讲得对,老早侬修好过那许多房子,再难办的情况侬都可以处理得妥妥当当,如今怎么光顾着别苗头了。侬个戆度(傻子),不折不扣的戆度,侬个老甲鱼,老棺材。

今朝在屋里厢吃饭吧,永芳搓着手又往厨房去了,昨天炖的黄豆猪脚汤剩在这,煮点面,等一晌出去买根红肠,再炒个草头圈子,随便应付一餐嘛好嘞。

春申赶忙起身摆手,我不吃了,还有事体,我得要先跑了。他摸出几张折作四下的粉钞塞到老姨枕头底下,深深看了她一眼,立身又望永芳的背影。看一眼少一眼,他想,不只是对于老姨,对于任何珍视的人都一样。到了死的那日,啥物事尽带不走,能带走的大概也只有这一眼一眼的记忆了。

从老姨那里出来,缩在花池边想打个电话,又有些近乡情怯,一时没想好说辞,倒有电话打了进来。喂。啥物事?侬声音大一眼,这边风老大的。啊,死特了,啥辰光(时候)?哪能,还有这样一桩事体?好好,伐要急,我现在马上过来一趟,侬等在那。

打电话的是他们宜家相亲团的成员之一,死特的是另一个,大家都认得,本来相上了一个阿姨,还共同生活过几年,无奈儿女死活不同意,上个月头才分了手,没想到竟走得这样快。现在的情况是阿姨想去出席葬礼,那边儿女又不让,相亲团直接炸锅,打算帮着阿姨去闹,无论如何曾经相守,送最后一程的情面都不给,有这样做儿女的吗,道理上讲得过去吧。春申作为相亲团当中的活跃分子,外号老娘舅,这种场合自然少不得他。

挂断电话他反应过来,出门这趟已然耗去两个钟头,再到宜家餐厅集合,去殡仪馆闹事,即算打车往回赶,也得捱到半夜。他自家好解决,敏怡没人照料可不行。思来想去,唯有他先去跟那边接头,定好对策就跑,他们也能理解的。

等地铁时春申想到给敏怡发个消息,劳烦她再等一等,事体处理完会尽快赶回去。发消息好过打电话,不用担心被骂到脸上来,对,就发消息。他戴好老花镜,掏出手机,一笔一划在对话框里写:敏怡,对不住。

他到现在还不懂打拼音,发消息只能手写。接下去写啥呢,他停下来想一想。她本来心情就老压抑的,糟糕的事体还是不告给她晓得。那要怎么解释才好,既合情又合理,要么还是撒个善意的谎吧,讲自家老姨在养老院拐特一跤,骨折住院了,他得暂且陪护着。其实也不算谎,只是乾坤大挪移,时间改一改而已。

食指点在屏幕上,正待继续写下去,刚写一个我字,他忽而感到心脏擂鼓似的,一股剧痛扼住了喉头,呼吸再次变得困难了,空气成为稠粥,吸也吸不进去。

地铁来了,慢动作进站,一秒仿佛切分成一千毫秒。舱门开启,许多人在往外冲,也是慢动作。他们撞他,将他朝外搡,而他本能地想往前挣,全都是慢动作。他脑子里一团浆糊,腿脚也不听使唤,只得茫然瞪大两眼,啊,啊,他说。周遭鼎沸,无人听到他的呼救。

他仰起头,看到满天金色的火流星,旋啊,转啊,星光点点连接成了线,线头咬住线尾,越旋越快,造成一个庞大的金色漩涡。漩涡当头罩过来,太大,太亮,他流出了眼泪,眼皮不由自主就要阖闭。

在越发狭小的视界当中,他最先看到的是敏怡的床头,她好像在哭,又好像睏过去了。马上跳转到另外三个女性,面孔有些模糊了,遗憾啊,始终没有生育,其实他倒蛮欢喜小囡的。

然后是成片的斜坡顶,老虎窗,清水红砖墙,墙上的爬山虎,凌霄花,天花板上的卷草纹,缠枝纹,小天使浮雕,柚木护墙板,旋转楼梯,水晶吊灯,大理石门廊,爱奥尼式立柱,女神塑像,水池,喷泉,草坪,法国梧桐,再就是修复工作中惯用的工具,尺子,凿子,水平仪,刮刀,毛刷,滚筒,放大镜,记号笔,橡胶管,低压水枪,这些在他生命中占据了绝大部分比重的物事,算起来也不过完成了一点微小的工作,人生苦短呵。

往前有什么呢,有很多混乱,离散和迷惘,烧秸秆的烟迷了眼,千年前的石像孤独镇守着麦地中央,他的整个青春几乎被连根拔起,从东部沿海移植到中部平原上。

再往前,爷娘的老房子里,他看到自家在坐马桶,汰脚,爬上阁楼准备睡觉,鸽子在筒瓦间踱步,咕咕,咕咕,它们的叫声是从肚腹内里挤出来的,野猫潜行过来,背上月亮老大一只。

他变为襁褓里的样子,静静睡着,吧唧嘴,睫毛偶尔轻颤。

他在狂奔,突进,交融,生发长大,他长出了心脏、大脑与腿脚,他在羊水中做梦,梦见自己的一生。

原来所有事体都已经发生,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时间不过是幻觉,或是一个个房间,推开一扇门,便看到一段时间。还能再等特一下吗,有些房间他可以掠过,有些想看得更仔细。再等特一下啊。

咔嚓——手机掉在水磨石地上,慢速反弹,再次落地,屏黑掉,春申整个人软进那漩涡里去了。

 

大家注意一眼眼,啊,在阿拉修缮班组,哪怕是项目经理、安全员啥的,净要对修缮标准同技法霞气熟悉。红砖、黑砖,一样的清水砖吧,窑变温度两样,侬会得分辨吧。清水墙分凸缝、斜缝、凹缝、平缝,侬瞧得出来伐。外头讲起阿拉这行的老法师,乓乓响、一只鼎,哪个是伊拉娘肚子里厢带出来的?啥人都勿要想着耍滑头,㑚心里有数了吧?

有数了。

㑚已在课堂上培训过交关多辰光,头次到现场观摩,今朝安排的内容是水泥拉毛,等下师傅会得教㑚,作为历史建筑修缮中常用的一种外立面砌筑技艺,根据拉毛密度可以分为大、中、小三类,当中的操作手法、手势力度、配料比重都有讲究,不是那么好上手的。㑚要处处留心,勤加练习,晓得了吧?

晓得了。

春申训完话,手一挥,几名学徒工就七手八脚上楼去了。他跟着在楼内转了一圈,三楼主要在弄外墙,二楼的师傅们正低温烘烤着柜体上脏污氧化的油漆,雕花缝隙里要用工具一点点挖除,然后重新漆过。走出门廊,那些年深日久的攀援植物业已修剪完成,墙面用低压水枪清洗过,接下去剥落受损的部位需要一一修补。至于园子中央的汉白玉塑像,才刚用小苏打和白醋敷贴了,正要抹牙膏去细细刷洗。

有尊小丘比特塑像断掉一只脚,他蹲下细瞧,师傅从旁讲说,这可不是简单的粘合,先要将断裂面凿毛,植入不锈钢暗桩,两相衔接起来之后,再在表面进行同质感的打磨处理,等同外科手术一样的精确。

春申起身,恰好晨曦透过枝杈映照到女神普绪赫身上。她踮起脚尖,眼目微闭,轻纱举过头顶,正是准备汰浴的时刻。太阳光毫不吝惜地铺陈在她双乳、腰腹,明暗对比间,质感逼真到仿佛能感到胴体的温热。尤其那两点金光闪动,灵巧如喙,几近透明。他吞口馋唾水,同时察觉到自家的卑猥,耳朵跟着就红了。

这时一位少女从塑像后面闪身过来,两相对视,明显都愣了一下。春申先认出她来,十八九岁的敏怡,穿着鹅黄底起小碎花的背心,牛仔短裤底下搭双波鞋,背心太紧,短裤也太短,裸露在晨光中的肌肤,竟也有种汉白玉的质感。至于他,虽则立即摘下了安全帽,因着顶上有头发,她一时间并不敢确信。

侬哪能来了啦。他迎上去,眼睛却不晓得往哪放,脸也跟着耳朵一道红了。

当真是侬呀!敏怡锐叫起来,伸手拍他头顶,不秃啦?

见过有人生下来就是秃子吧。他好笑道。

她仍不可置信,上上下下打量,敢问侬现在多少岁数?

三,三十八。

哈,阿拉返老还童啦,不过侬年轻的辰光长得也像个爷叔嘛!

春申摸摸后脖颈子,是老,一向都是可以当她屋爷的年纪。然而师傅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在打野眼,学徒工也都在三楼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还是那么的口无遮拦,他伐要面孔的吗。

侬来此地做啥啦,工地不对外参观侬晓得吧——总算是反戈一击。

啥人讲要参观了,路过看到搭了脚手架,想起前面还没这些物事,进来窥窥。敏怡拿脸扭开了,四下里张望,侬倒是讲讲看呀,这到底哪能回事体,侬搞的啥花样经。

他笑起来,我有那个本事倒好了,不过是……讲到这他住了口,回光返照四个字讲出来可能会叫她伤心的,他不愿意那样。但也不一定,或者她非但不伤心,反而庆幸自己摆脱了一个跟屁虫。想想便又补充道,不是有种说法说,假使侬的速度够快,快过光速,就可以同过去的自家相逢。

伐对劲啊,这不是简单的回到过去,明明我认得侬,侬也认得我。

看来敏怡虽生性单纯,却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春申只好认输,个么就当这是个梦好嘞,侬现在是在我的梦里厢。看她还要质疑,他赶快打住,来都来了,就假公济私带侬参观一下,侬大概还不晓得此地的名头吧。

她到底年轻,注意力一下给吸引过去了。他从传达室取了新的安全帽给她戴上,并伸手要搀她,这工地上散落着各种建材工具,确实容易拐跤。哪想到她鼻子一嗤,将他的手打落,像只雀鸟那样蹦跳着走到前面去了。好吧,她还是那个她,对他的龌龊心思了如指掌,不屑一顾。他只得灰溜溜地跟牢她屁股后头,一路讲这是什么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包括普绪赫同丘比特的故事也都讲述一遍。

踏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他们走到旋转楼梯边,天花板上有一盏水晶吊灯垂悬而下。他说这座美轮美奂的宅邸原本是男主人送给太太的生日礼物,又指给她看太太特意请人在楼梯扶手下方定制了男主人的名字。

敏怡一路心不在焉,到了二楼露台,靠在铸铁栏杆上,方才喟叹一句,所以早先侬的工作就是做这些啊。他满以为是褒扬自家的工匠精神,背还没来得及挺直,听到下一句却是,这么大一间别墅带花园,三十年后不得卖一个亿啊,要不这样子,阿拉想想办法,拿它偷走好不啦。

他真是好气又好笑,偷走要往哪里摆?卖再多钱,死的辰光侬带得走吧?

哎呀侬这个人,就是会煞风景。

乒乒,砰砰,刷刷,吱——各种噪声响起来,每个人做着每个人的工夫。他们的视线于是越过脚手架向前方望出去,无数法国梧桐的掌合成一条河,从大门前长长地淌过去。河对过也是类似的洋房,坡顶,山墙,老虎窗,红屋顶浮在绿河流之上,底下开始有自行车的铃铛,听得霞气清脆,同水底的气泡样,银亮亮的。

春申想,原来年轻这样好,连拌嘴都好,从前竟没留意到。

再远一点的地方,隐约有些比较高的楼起来了,只是看着模糊,像懒得渲染的画。等到他们年老,高楼会将这方净土围剿,柏油路上也将壅满私家车,空气会得变糟,还有人同人的联结也会,这些他们都是知道的。

蓦地敏怡回转身,直直望进他眼底去,所以侬到底为啥要做这桩事体呢。

春申不知她所谓的这桩事体,指的究竟是修缮旧宅,还是拉她入梦。他需要提供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然而她的面孔让他心乱,勉力想了老久,久到她仿佛都忘掉自己问过什么,仍是没有答案。

百无聊赖中,她即兴舞起来了。风扰动着她的鬓发、汗毛,太阳光是比先前更确切的。前两年她在人民广场跳舞,都讲她是当之无愧的皇后,但啥人见过青春的她,尘灰中踢踏、旋转,喘息微微,这般的流丽,这般的恣肆。

他从不敢无忌惮地注视她,不过仗着这是他的梦,最后的梦了。他的目光替代了他的手,将她从头到尾触抚一遍。原来有种爱是不起欲念,无须占有,他终于了悟。

答应我,伐要老,伐要死,伐要伐开心,最主要,伐要拣看起来容易的路。他在心里厢轻轻同她讲,愿侬一世勤勉真诚,喜乐无忧。

时间的流在加速,眼前金光大盛,门就快要拢闭。结束了,他很清楚,万般无奈,总归到了告别这刻。我么,我只是想留住一些物事呀——他抓住残存的意念这样答她。下一毫秒他就跃上了梧桐树顶,转过头,向着她遥遥挥手。巨大的错愕令她瞬间静止,然后手越过栏杆伸得老长,妄想将他打捞和挽救。他看到泪聚成两条微小的流,从她的面孔上滥觞,于他而言,那里面已经包含了整个宇宙。

所以此地究竟叫啥名头啦。

爱神花园。

7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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