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路的尽头有什么

发布时间:19小时前热度: 1 ℃作者: 程惠子

 

住进养老中心的外婆,就像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疾病与时间,把她镶嵌在轮椅上。


轮椅从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里冒出来,平缓而稳定,直直扎进她的视野。护工立在轮椅身后,一身黑衣,披了一件工作马甲。敬老爱亲,呵护相伴,八个烫金大字印在马甲上,看得她心里陡然一震。外婆还活着,就坐在轮椅上,像是坐在她的墓碑前。

行至眼前,护工停下脚步,先制动刹车,然后把轮椅转了一个方向。轮椅的把手上缠了几圈橡胶,已经有了脱落的痕迹,护工的手发皴,无名指上套了一只金戒指,箍得很紧,像从肉里长出来。她看护工,又看轮椅,最后低下眼睛去数轮子上的辐条。她不想去看外婆。

这家养老中心是当初精挑细选的,收费高,条件好,护工都经过专业培训,他们考察了一圈,最终敲定了这家。广告牌上的老人白发苍苍,笑得灿烂。外婆的登记表上写,失智,失能,有糖尿病史,专人看护。专人看护就是一对一的意思,属于特护等级中的最高级。填完登记表,又让他们签了一份委托书,委托书的最后一行写,“甲方不对乙方因自身原因导致的意外伤害、疾病、死亡等后果承担责任”。

护工转身进了房间,如同一个精心设计的仪式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步骤。偌大的会客室只有她和外婆两个,迫使她不得不直视眼前这个人。这人的胸前绑了一条防滑带,左右两边各填了一只靠枕,她被束缚着、固定着、拥托着,陷在这方没有填土的坟里,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任何意识。她伸手在外婆面前晃了晃,想知道她的眼球会不会动,她没办法把眼前这个人与曾经的外婆联系起来。一个听起来有违伦理的比喻浮上心头,她想压制住,却无可抑制地愈发清晰——外婆像是一滩正在腐败的猪肉。

她伸手去扶外婆的头,想把它摆正到一个正常的角度。手刚一送,那颗头就毫无悬念地倒了回去,脊柱仿佛已在肉体中融化,它似乎只有借助肩膀细弱的托举,才能勉强停留在那个位置。外婆的头上早已没有多少头发,因此毫无保留地显现出颅骨的形状,像荒芜到尽头的沙漠,连沙都褪尽,露出狰狞而残忍的石头。她才发现外婆的颅骨是如此的尖,那形状像是刚从母体中娩出的婴儿。外婆歪着头看她,流着长长的涎水,她心想将老人比喻为孩子的人无疑是带着滤镜的,外婆像一个充满疑问的孩子,但她干枯而丑陋。

外婆你认识我吗?她终于开口说了话。

对面的人眼皮微动,涎水拉得更长,她用纸帮她擦去,转手把纸丢在一边。

你认识我吗?我是谁?

新的涎水流下来,黏稠晶莹,她又给外婆擦了一次,随即从包里抽出一张清洁湿巾。

她还记得自己刚上小学的时候,外婆永远给她的小书包里放一包纸巾和一包湿巾,她问外婆为什么要装这么多东西,有一样还不够吗。外婆对着镜子给她梳头发,一左一右编两只羊角辫。外婆手上的力气很大,两只辫子扎得紧紧的。要清爽点个呀,揩面揩手随时要记牢个呀。

外婆爱干净,讲体面,自她有印象起就是这样。外婆的头发永远梳得光洁,在后脑绾成一个髻,再用水把额角的碎发篦紧。她出门前衣服要烫过,还要画眉毛,涂口红。外婆六十岁的时候口红还涂正红色,到七十岁头发花白,就用睫毛膏刮鬓角的白发。后来生了病,家人领她去看医生,坐在诊室里,她头一句就讲,医生啊,你看看我脸上长的这个斑怎么去掉呀?

如今外婆的脸早被老年斑布满,叫不上名字的颜色从脸颊一路爬向额角。她皮肤薄得透明,血肉早被吞噬,毫无还手之力,无处不在的斑痕如同水渍般晕开,连稀疏的头皮上都是。外婆早已不涂口红,她嘴唇泛紫,前年中风之后她口角一直歪斜,连带着半张脸时不时抽搐。她两边的腋窝下分别塞进一只胖大的靠枕,手臂架在上面,有如两只断翅。尽管这里的护工每天都会帮她擦洗,但外婆身上还是散发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老人味儿,护工说,老人都有味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护工又出现在门口,这次端着一碗糊状的食物。她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据说也很有营养,可没有名字,更没有形状,只能称之为“食物”。该吃饭了。护工说着,熟练地给外婆系上围兜。围兜是橡胶做的,印着光洁的卡通图案,与外婆松弛黯淡的脖颈对比鲜明。不锈钢勺子递到嘴边,在上下嘴唇之间撬出一条缝,食物就这么被送了进去。没吃几勺,就有液体混合着涎水从嘴角漏出来,落在围兜上。护工见怪不怪地擦着,平静得像在完成一道工序。

她看着外婆吞咽时脖子上绷紧又松弛的皮肤,想起小时候外婆喂她吃饭的情景。那时外婆总是一边吹凉勺里的杏仁粥,一边说给她说笑话,哄她再吃一口。如今角色颠倒,她却做不到外婆当年的耐心。她爱她的外婆,但她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外婆联系起来。胃里一阵翻搅,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令她难过,也令她嫌弃。她别开脸,听见护工说,吃得不算多,但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她当然自责,为自己的回避,理智告诉她不该如此——爱难道不应该是包容吗,不应该是本能吗?她理应直面外婆的苍老、失能、丑陋与肮脏,应该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拥抱她,喂她吃饭,给她吸痰,为她端屎端尿。外婆身上穿着成人拉拉裤,也叫尿不湿,护工给外婆换衣时她见过,白色的棉布从腿上褪下来,然后像咸鱼翻面,用湿纸巾擦干净,抹上护臀霜,再套上一件新的。她只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没有伸手帮忙。

自三年前的那场手术后,外婆就失去了意识,医生说不算植物人,但比植物人也强不了太多。母亲和舅舅都在国外,都有自己的工作,在商量之后把外婆送来了这里。听到他们的决定,她一开始还有些责怪,觉得他们应该亲自回来照看,直到她见到外婆,才发现慷他人之慨是何其容易。她跟母亲说,让外婆这样活着有意义吗?这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母亲低头沉吟半晌,那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去死吧。

也不是没见过那些把老人接回家地孝子孝女。一开始每个人都坚定、肯干、负责,孝比天大,壮怀激烈。怀着矢志不渝的决心,表现得义不容辞,在左邻右舍、亲朋故旧的注视下中忍脏、忍骂、忍臭,换来一句“真不容易”的赞赏。头两年还能坚持,第三年疲惫就写在了脸上——如果老人在此时撒手而去,恐怕再好不过——最怕那些耗了五年十年的,有的还没等送走老人,自己先倒下了;有的房门一关,忽视与白眼,甚至打骂,也不被外人所见;还有的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实在无法坚持,悄悄把人送进养老院,等出了院门,又像做了贼、犯了罪一般,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中泪流满面。

她想起小时候,外婆还没有老,精精神神地穿一件白衬衫,时髦的古巴领,配一条淡绿色的确良长裤。外婆在水池边备菜,嫩绿的菠菜,透红的番茄,浸在水中闪着明媚的光泽,自来水从容地流下,外婆隔着水流大声说,吾老脱以后啊,看勿好个毛病就覅去看了,半死勿活个辰光嘛,也覅救。死脱末烧脱伊,寻条地渠或者河浜,掼进去洒一洒就好了呀。外婆很快端上一盘菠菜烧千张,隔一会儿又做好一盘红烩牛腩,牛腩炖得入口即化,外婆夹了最大的一块放进她的碗里,河浜寻勿着也覅特,厾进马桶豁啦一冲,也就清清爽爽,覅特噢。

护工喂完了饭,收拾餐具离开。会客室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外婆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喉音。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在外婆光秃的头顶投下一圈光晕。有几个护工推着其他老人在庭院里散步,无人说话,只有轮椅的橡胶轮子碾过落叶,发出锐利的响声。

她伸手握住外婆枯瘦的手指,那双曾经利落的手如今软绵绵地躺在她的掌心,像饼干被水泡软。外婆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偶尔暂停几秒,又发出轻微的鼾声。窗外的晚霞把天空染成淡紫色,几只归鸟掠过树梢,用翅膀剪开渐沉的暮色。

护工轻手轻脚地进来,给外婆披了条薄毯,脖颈以下的部位全被遮盖,饭兜、束缚带与靠枕被统统掩去,外婆忽然就变得体面而尊严。她站起身,轻轻抚了一下外婆的头发,发丝干枯如秋草,却依然保留着记忆里的弧度。她转身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碎片上,外婆织毛衣时哼的小调,夏天里熬的绿豆汤,还有那句挂在嘴边的“吾老脱以后”。走廊尽头的出口标识泛着幽绿的光,像一扇不言自明的、崭新的入口。她发动汽车,摇下车窗,后视镜里的白色外墙正在夕照中慢慢融化,玻璃反射着最后的光,像倦怠的眼睛一开一合。远处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浮沉溃烂,如血如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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