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貉闯入浦川的这天,神秘的杨柯也闯入了祝厌的世界。两个人和一群貉,在烂尾楼里,像幽灵一样明明灭灭。
一群貉闯入浦川这天,祝厌在天桥下遇见了杨柯。
在那之前,她跟这座城市没多少交集。浦川进入梅雨季,潮热非常,吹来的风密度高,拍到皮肤上,黏住滑腻一层汗。许是气候不适,祝厌身上反复起疹子,瘙痒止不住,日夜像有爬虫叮咬。
雨连续落了十天,终于转晴。翻日历一数,来浦川已半年多,工作总算有了着落。钻出地铁,祝厌进甜品房买了只切角蛋糕,抹茶可可味,捧回合租屋当餐后甜点,独自庆祝。房子租在3号线终点,出站步行十余分钟,新小区,施工声塞不住,甲醛吸不尽。隔板房,公用卫生间,她住的次卧,不规则房型,十平米大小,带飘窗。当初她一眼看中这飘窗。采光好,有格调,可以看夜景。她对夜景有执念。一座城的美,夜景占七分。飘窗前摆张折叠桌,祝厌吃完蛋糕,边舔包装盒上的奶油渍,边对窗外模拟接待顾客。
“欢迎光临spring,请问您想喝点什么?扫码点单免排队,我们有中杯大杯超大杯……”
祝厌应聘上的是一家连锁咖啡店,职位咖啡师。实际工作等同服务员,但她满意咖啡师这个头衔,听起来蛮摩登。进店面试时,她误读了店名的英文,经理当场指出她的发音错误。翌日拨来电话,通知祝厌入职时,经理提了一句,欣赏她身上一种品质——淳朴。她像被鱼刺卡住喉咙,接不上话。在她内心,淳朴并不算好的特质。这样一座城市里,淳朴影射了被轻易看穿的局促。第二天去社区办健康证,排队等抽血时,祝厌突然浑身泛痒。她坐在等候区不锈钢座椅上,扭动身子抓挠,像有条小蛇吐着信子钻入衣袖。掀开衣角看,满肚子红疹。护士怀疑祝厌患有皮肤病,遣她去医院做检查,她以为是流程的一环,乖乖照做。诊完皮肤科,没大问题,荨麻疹,常见的皮肤过敏。
开了几盒外敷用药,医生交代她,最近注意卫生,忌一忌口,关注平日接触或摄入了什么,找出过敏的诱因,避免再次接触。
分配的门店离住所远,祝厌起个大早,准点到岗。经理塞给她一套工服,旧的,泛着酸味,仿佛刚从前任员工身上扒下。叫外外的老员工负责带她,说是培训,简单过了遍流程,操作还不熟,有顾客进店,外外便推她上前招待。一个上午下来,手忙脚乱。几天过去,祝厌渐渐适应节奏了。这份工作最频繁是搞卫生,抹台面,倒咖啡渣,清洗咖啡机。每天得根据系统整点提醒,定时洗手、换布、洗冰铲、盘库存。做咖啡倒不复杂,记下加咖啡液、牛乳、椰浆和调味浆的比例即可,她第一天便学会做常见的几款精萃。门店有员工福利,一天免费喝两杯咖啡。蹲在后门巷口抽烟时,外外露出花臂,向她推荐哪款最贵,哪款口感好。
偶尔打咖啡液时,身上的痒兀自冒出,她咬牙忍住,像抵抗一道道酷刑。
店里是排班制,月休四天,轮流休班。这天下午,祝厌申请调半天休,到社区派出所办暂住证。民警电话打过四五回,催她抓紧去办,好像缺少那张敲过公章的纸,她停落在这座城市的外来者身份便会过期,变质。她拖延没办,一是忙于面试,二是暂住这个词,无形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性。似乎填完那张纸,反而会确诊她的漂泊。没工作这段日子,她用身上所剩不多的积蓄,自己缴社保。浦川落户政策严苛,社保缴满五年是基础条件。等两小时,值班民警告诉她,提交资料不齐,缺一份老家政府开的户籍证明。祝厌几乎不想家。刚才填籍贯时,握住笔,她才想起千里之外那片久远的荒地。荒——指情感层面的荒芜。如同缺乏水源或土壤里的某种矿物成分,她跟家人培育不出亲情。电话打回去,讲明来意,父亲丢了句,哦,等空了吧。他每天骑辆旧摩托在镇上游荡,到处串门,靠搓麻将打发时间,可听语气,这通电话令他那份空突然稀缺了起来。
走出派出所,祝厌听从惯性,上最后一节地铁车厢。她埋头刷抖音,刷到同城网友发了条视频,用慌张的口吻说,一群野生动物闯入了浦川市区。录的只是片段,十几秒长,镜头不稳,没头没尾。祝厌反复回放,见车道绿化带间,似乎真的爬满数十只黑乌乌的动物。看体型和毛色,像是浣熊。视频中录到一块路牌,她查地图,华鹤街附近,仅几个站距离。好奇心作祟,双腿不自觉出车厢,换乘4号线。出站后,她远远便见万融广场前聚起人群。
行人围了数圈,喧声不断,祝厌踮脚张望,看不清什么状况。她拼命往里挤,扒开两片肩膀,却见中心是群黄衣外卖员,正与几名穿行政夹克的中年人对峙。她退出人堆,奔向华鹤街另个方向,果真在车道中央,看见几只沿路细嗅的野物。灰褐色毛发,竖一对猫耳,尾巴像狗,面部泛两圈黑,像戴只黑眼罩。
事出新鲜,难得一遇,几辆轿车刹停在斑马线后,开车窗探头,市民纷纷掏手机拍照、录视频。随着人流聚集,交通堵塞,越来越多野物从灌木丛中现身,也群聚起来,叽喳蹿跳,人兽分出两方阵营。
人们讨论起野物的来历,“多半从哪个动物园溜出来的。”
“这不是浣熊,叫貉。红山动物园里看过。”一位老者驳回旁人对它们物种的揣测,为貉群验明正身。
有人扔面包团投喂,一只体型肥胖的貉凑来,伸鼻尖嗅,迟迟没入口,警惕性挺强。有人远远掷出石块,貉群受了惊爬窜奔走,沿街一路南下,像洪流过境。祝厌和人群一同追随貉的涌动,内心隐隐兴奋,更多为貉群担忧,浦川够大,却想不出哪个地方可供它们容身。
过两条偏街,天上下起细雨,淋走大半围观市民。来到太平门直街中段,貉群四散逃窜,潜入连片绿化丛中,不见身形。后方便是浦川市人民公园。祝厌停在过街天桥下,不再追赶,公园对貉群来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落脚地。祝厌不愿淋雨洗头,想等雨停,却等来雨势渐大,被困桥下。
祝厌正欲举包挡住头顶,奔向地铁站,这时一道人影下了天桥,转朝祝厌快步走来,伸手将一把伞递到她头上,遮住雨幕。
“这把伞给你用吧。”半圆状阴影下,有个男声说。
“谢谢不用了,我离地铁站不远。”祝厌下意识拒绝,手却已接过伞柄,紧紧握住。
“别客气,我就住附近。”
男子转身离去前,祝厌叫住了他,交换联系方式,约定改天归还雨伞。伞最终当然未能还成,被她用过很长时间,弄丢在又一个雨天。祝厌和男子同住在浦川,可邀约许多次,时间总对不上。她偶尔能记起男子长相,有时又感觉那副五官一片空白,瘙痒阵阵传入内心。几番隔空交流下,两人慢慢熟悉,祝厌得知他叫杨柯,在7-11便利店做店员。用五回散步,一场电影,两杯白兰地,一次夜游公园,两人确立了关系。待在一起时,祝厌喜欢盯着杨柯看,想牢牢记住他的样子。可记住的,只是他过长的鬓角,隆起的眉骨,鼻梁弧度,虎牙,微驼的背,箍在手腕的卡西欧。分开来看,这些特质构成杨柯,合在一块,它们常常令她感到迷蒙。
杨柯就这么像貉群一样闯入了祝厌的生活。
她不止一次向杨柯提起,雨天借伞的桥段,实在太烂俗偶像剧了。故作嫌弃的语气里,藏满甜腻的笑意。休班时,祝厌和杨柯塞在她的合租房里共度,整日缠绵。白天或灯光下,她从不在杨柯面前裸身。荨麻疹反复发作,没消停过,涂什么药膏都不起作用。皮肤一片片红疹,胎记似的落满身,不肯消退。
杨柯是浦川本地人,见他第一面祝厌便识出来了。不仅从那腔独特口音,还有典型的凉薄面相,斜扫的目光。她拥有一种能力,一眼从人群中分辨出谁是本地人,谁是外来者。隐藏得再好,从语态、神色和举止,外来者极容易暴露身份。唯一有效的共同特征(或称伪装)——手上拿一杯咖啡。咖啡像是城市进化的催化剂,浦川几乎人人都在喝。杨柯也爱喝咖啡。早起喝,睡前喝,吃饭喝,口渴喝,他无时无刻不在喝咖啡。祝厌怀疑他血液里也流淌着咖啡液。
杨柯说他像无法理解全熟牛排一样,无法理解有人喝不惯咖啡。祝厌是来到浦川后,才学会喝咖啡的。她的确学了一下。学习让口腔接纳那股苦涩,学习咽下一口棕色液体时,将脸上浮出的不适换为享受。在杨柯面前,她学会把咖啡当水喝的习惯。哪怕瘙痒爬遍周身。
其实祝厌早隐约意识到,过敏是由于咖啡。
来到浦川后,每次饮下咖啡,皮肤很快红肿,起疹,痒意泛滥。隔几日不喝又恢复如常。可与工作、与杨柯相比,那片痒算不了什么。祝厌清楚,“习惯成自然”这句话放在她身上格外适用,时间一长,身体自然对咖啡因产生耐受性。
那天在一间连锁自助餐厅,祝厌给杨柯剥了只虾,突然说,“你还记得那群貉吗?”
“什么?”杨柯正打王者,残血推塔,整个人扑在屏幕里,“我不吃海鲜。”
“下雨那天,貉。”
祝厌并非心血来潮。实际上,她一直在关注貉群的下落。
貉群潜入人民公园后,市民报了警,无法确定貉是否具有攻击性,警方封闭公园出入口,暂时将貉群围在园内。针对貉群出没,市电视台邀请动协专家做了专题报道。专家介绍,貉属本土物种,哺乳纲食肉目犬科貉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生性胆小,不会主动接触人类。长相撞脸浣熊,但与狐狸的血缘更近。貉这一种族现存数量不多,原生活在华南、华北等地山区,侵入城市,因为环保政策成效显著,市区生态优良。祝厌总觉得,专家话没说完。也可能是自然环境破坏严重,野外没了生存空间。
将貉关在公园不是长久之计,政府决定驱出貉群,集中安置。可新闻镜头内,消防队进入公园搜寻,貉群消失无踪,未见一只。
不久后,市区内陆续闹起了貉。貉群不再大规模行动,而是分散开来,潜伏至浦川各个角落。这些不速之客除了在公园、小区绿化等植被茂密的环境里出没,也栖身地下车库、空调外机下等隐蔽之处。媒体发声呼吁,让貉与人类和睦相处,共建和谐自然家园。社区挂起宣传牌:不投喂,不接触,不伤害。
祝厌挟走盘里的冷虾,说,“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记得记得。”屏幕变灰,杨柯一脸沮丧。他对貉群并不真的感兴趣。
不知是因杨柯的态度还是貉的流散,祝厌低落了几日,神思恍惚,对杨柯避而不见。察觉到她情绪反常,一晚入夜,杨柯拨来电话,让祝厌下楼,说,我们去找貉吧。
两人一拍即合,骑车前往人民公园,用手机照明,循着草丛中貉的踪迹,向周遭扩大范围。沿一串碎杂脚印,两人拨开一片灌木丛,只找出一只熟睡的流浪狸花猫。寻至江边,杨柯在树下发现一团粪便,祝厌跟他打赌,那些颗粒状排泄物属于松鼠,而不是貉。钻进那片密林,遍布松鼠活动的痕迹,一只黑乎乎的树洞内,探出个毛茸脑袋,棕灰色,戴眼罩。
“就是貉,你输了!”
“这明明一看就是松鼠窝。”
两人躲在暗处观察那只貉,拍了许多照片,身子紧紧相贴,祝厌感觉杨柯体温很高,如同被夏末的余温笼罩。
之后寻貉成为两人的共同喜好,或者说习惯。下班后,轮休时,甚至夜间失眠,两人都会一同出门,在浦川到处寻找貉的行踪。杨柯慢慢喜欢上貉这种动物,他向祝厌形容,貉身上有种魔力,不够可爱也不够凶猛,却令人想去了解它,占有它。
杨柯说,“抓一只来养就好了。”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犯法的。”
寻貉的同时,两人也在探索浦川,脚步遍及每处角落,去往的地方愈来愈远。祝厌得以看见这座城市更多面的风景,光鲜的街道楼宇之外,也有古旧街巷,脏乱废墟。她意识到,原来越庞大的城市,越会投下更大面积的阴影。
城郊一座桥洞下,两人找出一群聚居的貉。几个貉穴挨在一块,像是邻居,似乎为方便走动串门,洞穴之间还打通了。其中有一窝貉的幼崽,看样子刚降世不久。小貉没睁眼,趴在窝内扑腾,张嘴发出低软呜声。迟迟不见母貉归来,两人的心被小貉叫声融化,等得焦急,掏出包里带的口粮,撕了块肉脯,喂给小貉。每隔几天,两人绕一段远路回到桥洞下,为小貉喂食。
“不如,我们偷偷养一些貉吧。”蹲在貉窝前,看着小貉嘴角嚼动,杨柯突然望向祝厌,眼里溢满期许。
“可是——”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养?要犯法早犯了,”杨柯打断她,“不说出去,没人知道。”
“那养在哪?总不能带回小区吧。”
“我知道一个地方。”
杨柯带祝厌翻过一片工业厂区,潜入后山脚下的建筑工地,走进一座烂尾楼。光线昏暗,地面长满蓬蒿,墙缝间嵌一丛丛荒木。往外望出去,不少建筑顶被爬山虎覆盖,像身处一片荒岭。
“够不够隐蔽?”杨柯问。
祝厌隐隐担忧,“貉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用吃的一只只引。”杨柯说,“这儿平时压根不会有人。我们来喂食的时候,再戴个安全头盔,哪怕被人看见,也可以说是巡查的工人。这招叫瞒天过海。变色龙知道吧,跟它学的。到什么地方,就伪装成什么样子。”
“好,那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按杨柯的计划,在路口撒猫粮,果真引诱来一只貉。两人分头行动,很快在烂尾楼内聚集了一群貉。为方便观察和喂养,他们陆续从住所运来一堆猫粮、几箱自热食物、折叠桌椅,一个午夜还带来了睡袋和帐篷。不知觉间,房间内囤了不少生活物资。像是一个尚不完整,却已具雏形的家。
渐渐地,祝厌上班时会走神,在脑海中幻想,如何装饰那个房间。她每天无比期待回到烂尾楼去看望貉群,同时,去经营属于两人的未来。
梅雨季即将过去,新闻里报道,近期浦川出现了危机。由于貉繁衍过快,遍及浦川全市,泛滥成灾。小区内、街道上不时有貉出没,四下乱窜,严重扰乱市民正常生活。同时,人们发现,貉不仅会咬死并吃掉流浪猫,还有攻击宠物狗的行为。网友在社交媒体上称,貉群横行,担心孩子有危险,不敢出门了。网上分出几派言论:动保协会、环保主义者不断发声,主张支持并保护貉群自由活动;娱乐看客呼吁,让貉统治世界,接管宇宙;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貉和福寿螺一样,是入侵物种。它们满身携带病菌,又是保护动物,在市区没有任何天敌,放任下去的话,社会全乱套了。
网上甚至流出过视频,有人蒙面捕了两只貉,关进笼子里,拿出各种道具虐杀,血光飞溅。有人举报投诉让视频下架,也有人拍手叫好。
为更新大数据信息库,浦川年初就开始做人口普查,统计人口结构。那天跟杨柯去宠物店买物资,南陵大街上,祝厌被戴红袖章的社区民警拦下,请她出示身份证。祝厌没带,从手机相册翻身份证照片,半遮半掩递出去。看完民警低头登记,挥手放两人走了。
“他为什么没查你?”祝厌转头问杨柯。
“可能我有气质吧,开个玩笑。”杨柯空甩胳膊,没有要接她手中购物袋的意思,笑嘻嘻说,“听说浦川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真吓人。”
祝厌面部抽搐一下,说,“浦漂是挺多的。”
“看看你身份证,发型挺非主流啊,什么时候的照片?”
杨柯上手掏她兜里的手机,被祝厌死死挡住,憋红了脸,“别,丑死了。”
怕被看到的不是八年前的证件照。祝厌怕的,是姓名栏那两枚汉字,暴露在杨柯眼中。她身份证上本名是“祝艳”,父亲起的。相差一个字,意味大不同。几年前,听父亲醉酒时提起,她的名字原本想起的,是讨厌的“厌”字。上户口时,被户籍民警打错了字。当年他托关系找民间大夫检测,那胎百分百生男孩。谁知天不遂人愿,她出世后,包在毯子里,哭个没完,越看越惹人厌。于是祝厌执拗地用回了本名。
暂住证一直办不下来,多半由于资料里,她习惯性填的都是祝厌两个字,系统无法核对。先前打电话催促无果,她转去笔效劳费,父亲一下子有空帮她开证明了。点了收款,他发回条语音说,二十几年没白养你。迟疑点开那几秒方言,她似乎闻见一股淤深的口臭。像后屋墙下那口枯井中,常年弥出的沼气。
祝厌每日拿咖啡当药喝,以毒攻毒,过敏症状并未减轻,但她习惯那种瘙痒了。她将喝咖啡的行为,当成一件华而不实的名贵长袍。合不合身不重要,穿给别人看的。而一旦脱下长袍,她便像赤裸裸走在大街上,无数目光刺穿身体,每一寸肌肤都被红疹覆盖。
她有时怀疑,过敏的诱因,也许压根不是什么咖啡。
有个周末赶上暴雨,祝厌和杨柯留宿烂尾楼,与群貉共度一夜。没几天杨柯告诉祝厌,他身上起了片痱子,越挠越痒。祝厌问他,是不是吃错了什么,引发过敏。杨柯提起那天在烂尾楼过夜,半梦半醒间,掀开睡袋,一只貉伏在他耳旁酣睡,呼吸声像巨兽低吼。
“肯定是因为貉。网上说的没错,它们身上有寄生虫,带传染病菌。”杨柯将诱因归纳到貉身上。
祝厌很想接一句,会不会因为你身子太娇气。最终她没说出口。她意识到,废墟中睡上一夜,抵抗力出了毛病,也许这才符合杨柯这种从小生活在市区的人的体质。他本身就有许多毛病。祝厌统称为城市病。
杨柯有鼻炎,对花粉过敏,还轻微洁癖,逢换季必感冒。每次性行为后,他都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第一时间擦手上沾的体液。仿佛那具有腐蚀性。他的胃对食物的容忍度极低,吃得太凉或太烫,都会不适。他口味很刁,不吃海鲜、香菜和姜蒜,厌恶动物内脏,他说既然叫下水,就该全倒进下水道去。他甚至拒绝吃一切黏稠状的食物。祝厌很难理解杨柯这些讲究,有些深夜,梦醒时分她盯着枕边男人黑暗中的侧影看,发觉在内心深处,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杨柯从始至终向她展露的,都是像这样单薄的一个侧面。
本地人,96年生,本科毕业,在7-11工作。只有这么多。此外,杨柯没向祝厌透露过家庭有关任何信息,也从不介绍朋友给她认识。他说家住人民公园附近,却从未透露具体地址,更没想过带她登门拜访。有好几次,祝厌提出想去杨柯上班的便利店看看,等他收工,都被他一口回绝。偶尔她怀疑,也许一切都是杨柯编造出来的,他跟自己一样,漂泊在浦川,无枝可依。可矛盾的是,有时他又花钱大手大脚,放纵享乐,有双十指不沾阳春水般的细嫩手掌,身上溢出一种利己的精致,也不时会流露本地土著专属的优越。她猜测,说不定杨柯是个出身颇好的富贵人士。
那晚约会,祝厌提早赶到那家想吃很久的海鲜自助餐厅,要排队取号,她走到门外等杨柯,撞见他从一辆豪车驾驶位下来。杨柯解释说,他偶尔兼职跑代驾,来的路上接了笔顺风单,路费也省了。那一餐他没吃几口,扫了眼餐盘中的海鲜,摇头说没胃口。寻貉去到那座桥洞下,几名流浪汉用木板和纸壳搭出住所,卧躺在层层破旧布褥中,杨柯皱起鼻子,抬脚远远绕开后,向祝厌形容,这是浦川的一群“寄生虫”。过斑马线时,被人流推搡趔趄一下,杨柯也爆过“浦川快他妈被外地佬占领了”之类的粗口。说这话时,他完全没意识到祝厌就在身旁,或者说,没在意。总之,祝厌看不透杨柯。
可她不打算向他求证任何,不愿戳破那层薄膜。不管怎样,杨柯都是她与浦川的一个结。系死了,她和这座陌生城市,就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关联。
时隔三日,一场阴雨,祝厌和杨柯一同打车前往烂尾楼。雨点扑坠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一下下刮开,两片扇形相交,像反复掀开帐篷帘子,时隐时现劈分雨幕。杨柯被司机一个急刹晃醒,喃喃问,不知道那些貉怎么样了。祝厌说放心吧,那天留了足够多的食物。她从未意识到,他会如此将貉放在心上。祝厌盯着杨柯,她喜欢看他讲话,嘴唇张合时,跟两排整齐的白牙捉迷藏。
“你为什么选了那儿?”雨下大了,祝厌抛出一个疑问,引诱杨柯张嘴,“那片烂尾楼。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空气里都是灰,环境那么差,你都过敏了。除了隐蔽,还有别的原因吧?”
杨柯说,“因为那片废墟,像是貉应该生活的地方。”
司机开了一条车窗缝,瀑布般的雨声涌入车内,祝厌往窗外探出身子透气,雨丝细密地落在手臂上,凉意像针扎。杨柯低声向她解释,话音含混不清。他说野生动物,就该生存在野外。貉闯入浦川本身就是个错误,城市不是它们该待的地方,总不能让貉一只只排队乘地铁去,开车去,坐电梯到摩天大楼格子间敲键盘去。貉就该在林子里窜,荒地里打洞,捕点野鸟野鼠吃。物种不同,没办法在同一个环境相处的。最好从哪来,到哪去。浦川本来就不大,别来跟人抢地盘了。
“你能理解吧?”杨柯用一片疑问收尾。
“我知道。”祝厌说,“但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会选那儿。”
杨柯说,“因为我了解貉,我站在貉的角度看问题。怎么样,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嗯,善解貉意。”
汽车驶下国道,雨无声停了,窗外起了阵大雾,漫天掩地。司机把祝厌和杨柯放在分岔口,两颗尾灯像极速飞离夜空的双流星。两人用身子割开雾海,沿一条截断的泥泞小路,穿过工地蓝色围挡缺口,回到那座烂尾楼。杂草丛间,不见那片晃动的灰褐色身影。
猫粮和生猪肉全吃光了,满地干黑粪便,到处是翻动乱刨的痕迹,像遭遇了一场自然灾害。杨柯找遍各个房间和楼层,貉群消失了。他扩大搜索范围,祈求调皮的貉只是在周遭觅食去了,而不是四散流窜,潜回了浦川市区。可雾的浓度过高,折损太多视力,包庇貉的隐匿,令他无法分清远处山林中有没有貉的活动迹象。
“估计一块溜出去撒欢了。”祝厌像在描述一场业已成行的集体秋游。
“不可能没有一点儿动静。”杨柯火急火燎说,“能去哪呢。”
“那些貉去哪都一样的。”
“我一定要把它们找回来。”他一脸愁苦,像弄丢了羊群的牧民。
杨柯将祝厌丢在烂尾楼,独自闯入雾中。不知是雾将天蒙黑,还是天让雾染上黑色,祝厌孤身等到夜幕降临,拨杨柯电话,一直没信号。
夜风一下下冲撞破洞窗口,发出诡秘回声,她想起回荡往日的陈旧声响,呼喝声,咒骂声,泪水滴落,天地崩裂,破碎土地上度过的每个夜晚,都已被时间腐蚀殆尽。看得久了,夜色下渗出景物的轮廓,树在摇摆,建筑静默,山影残缺,遥远的丛林中似乎发出阵阵异动。头顶星点俱灭,她面朝东南方,风自浦川市区吹来,感到全身泛痒。她意识到就这么被杨柯丢下了。
她打开手机照明,走出烂尾楼,夜色在灰白路面上吐出一道人形。化成杨柯的样貌。他身后拖着一只巨大的麻袋。
“我把它们全抓回来了。”灯光晃在杨柯脸上,两只瞳孔散出蓝光。
他将麻袋拖回烂尾楼,解开系带,拎起袋口,往房间中心倒出一群貉。它们四肢收合,把头埋在胸口,裹成球状,相互抱作一团,身子瑟瑟抖动。
祝厌问,“你怎么抓到的?”
“我抓住了它们的软肋。”
“什么软肋?”
“太容易相信人。”杨柯像名得意的猎人,清点猎取的战利品似的,认真数捕回了多少只貉,“我只不过弯下身子,蹲到林子里,它们就把我当成了同类。”
那之后,祝厌很少见到杨柯。每次提出想见面,他总以最近排班太满为由拒绝。周末休班时,祝厌跑遍人民公园附近每一家7-11,没打听到一名叫杨柯的员工。她意识到什么,赶去市区郊外,果真在那片烂尾楼里看见了杨柯。他守着房间内的貉群,俯身抚摸一只只貉,精心喂食照料,祝厌从没见过他有这么耐心的时候。直到祝厌走进房间,站到他身旁看了会儿,又悄然转身退出去,杨柯始终没有察觉。他注视每一只貉的目光里,发散出稠状的痴迷。
祝厌不知该如何看待杨柯,越想弄清这个人,越觉得他神秘叵测。渐渐地,连带浦川这座城市,也变得疑点重重。街道宽阔,繁旺发达,夜景完美,可大多数人身处其中,无法拥有它,也从未被它接纳,像隔着玻璃一样,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屏障。祝厌收紧探索欲,没再联系杨柯,每天沿一条特定路线,往返合租屋和咖啡店,绝不往外多踏足一步。
就在祝厌决定戒掉咖啡这天,杨柯突然出现在小区楼下。下班前,她向经理提出换岗申请,得到的回复是,等招到新员工,月底结工资走人。外外几天前被辞退了。店里不招暑期兼职,她还在念大学,谎言被揭穿。她笑嘻嘻地对祝厌说,假装辍学是为了体验生活。走出地铁站,祝厌撸起袖子,用力挠手臂上的红疹,被杨柯迎面撞见。
她忙拉衣袖遮住,说,“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
“前段时间太忙了。”杨柯说。
站在车道旁,一辆辆轿车飞驰驶过,车灯晃眼,祝厌问出口:“杨柯,你到底是谁?”
杨柯牵起她的手,“带你去个地方。”
祝厌立马猜出他要去哪。走过长长一段夜路,步入烂尾楼,一只只貉趴在地面,酣然入睡,粗重的野兽般的呼噜声起伏,像一片呼啸的海面。一眼望去,貉的数量似乎变多了,祝厌怀疑,杨柯一直在捕捉外面的貉,带进烂尾楼。
祝厌跟着他绕向后门一道楼梯,上二楼,东南方的主卧,多了一道木质房门。杨柯推开门,屋内床铺、桌椅和各类家具一应俱全,仿佛常年有人居住,刚刚经过了一番清理。
杨柯说,“怎么样?看那张桌上,我放了台手磨咖啡机。还要再添置点家具,床对面放台投影仪,正好打到那面墙上。”
“你干吗布置这儿?”
“亲爱的,我们搬进来住吧。”杨柯继续全情投入,“那边放浴缸,隔壁可以当书房,再给你装个衣帽间。对了,楼下的空地可以修片游泳池。”
祝厌说,“杨柯,别这么不切实际。就算是烂尾楼,也是别人的。”
“如果我说——这是我父母买的房子,他们奋斗了一辈子,终于可以留在浦川,拿出所有积蓄,可开发商爆雷,房子烂尾了。”杨柯拿一种充满期待的眼神抵住祝厌,“你会相信吗?”
“我很想相信你,但是。”祝厌摇了摇头。
杨柯没有气馁,“好吧。其实我爸是这个楼盘的开发商,投资人卷了房款,跑了,工程只能停下来。你觉得,我说的是真的假的?”
祝厌说,“你太像个骗子了,但我愿意相信这些话。”
杨柯噗嗤笑出声来,“就是说,哪怕我在骗你,你也只相信听起来更夸张,或者说更昂贵的一面。”
“当然。”祝厌说,“便宜惯了的人,自然会偏向贵的那一面。”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祝厌答应杨柯,等租约到期,就搬进烂尾楼中那个等待温馨起来的房间。空下来时,她陆续将一些不常用的生活物品带进烂尾楼。每多带一件,似乎就离理所应当的幸福更近一些。
不久后,浦川公布人口普查结果,近十年市区常住人口增长40%,老龄化空前严重,外来人口比例创历年新高。政府接连宣布一系列政策,放宽外来人口落户条件,启动人才引进补贴,发布底层务工人群劳动保护条款。浦川本地人诸多不满,网上沸沸扬扬。另外,浦川成立了貉类保护管理站,为貉提供集中安置场所。一部分貉被驱入站内栖身,一部分引入野生动物园。由于貉身份特殊,无法人为捕捉,大多数貉依旧潜伏在浦川各个角落。偶尔出没,多数市民已习惯了,掏手机拍张照片,抬脚自觉绕开,让出一片地盘。
不论对政策还是貉的处理,杨柯都反应平淡,像一棵树坦然接受秋意袭来时枝叶枯黄的下场。最近他没再去过7-11,好像对他而言,那从来只是一间连锁便利店。可祝厌发现,他还是会固定每天在某个时段不见踪影。
这天午后,两人在烂尾楼里喂完貉群,杨柯说有事外出一趟,独自出了门。祝厌暗中跟上那道脚步,见他没回市区的方向,走了国道岔路,翻过山岭,穿向城郊另一面。矮山后,摊开另一片烂尾楼。杨柯走进靠里一栋未完工的建筑,隔了会儿,开出一辆越野车,沿泥道一脚油门驶远。
祝厌潜进那栋楼房,目光从窗口探入,客厅内也聚了一群貉。
她走进去看,房间角落同样备有不少喂貉的食物。穿过门廊,房间里打了张工作台,台面上摆满各式工具,刀、钩、斧、锤……此外,对面靠墙正中架起一台摄像机,前方墙下铺了层塑料布,透过天光,祝厌发现上面血迹斑斑。她双腿发软,慌乱退出房间。她捡起石块、木棍,驱赶挤在客厅中心的貉群。一只貉也没挪动身子,它们只是定在原地,喉咙里不停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祝厌不知道,多少这样的烂尾楼里,还养着多少群貉。
她逃回浦川市区,删除杨柯所有联系方式,清理与他有关的生活痕迹,强行在脑海中将一切抹除。她极力让自己认清一个事实,浦川这样高度现代化的城市,郊外绝不可能有什么烂尾楼。
祝厌换了住址,重新开始面试,每天踮起脚尖,让身影反射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外墙上,留下短暂的烙印。一个阴天,街边遇到一只流浪猫时,她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貉了。她快忘记了,浦川还藏着这样一群外来物种。
她买票进动物园,貉馆里空的,不见貉的身影。饲养员告诉她,有群众投诉,利用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获取门票盈利,属于违法行为,只好把貉放归自然。她赶去貉类保护管理站,馆内同样空空如也。管理员说,不久前,貉群咬破护栏,结队逃走了。
当晚,祝厌做了个噩梦。梦到浦川大街上、公园里、商场内,到处堆满貉的尸体,皮肉开绽。满地貉血凝固,暗红色,像意图掩盖什么,刷上一层大面积红漆。空气中散出阵阵腥臭。
祝厌被浑身瘙痒折磨惊醒,深夜市区灯火集体暗灭,她如同身处丛林,怀疑貉群从未在浦川现身,并深信,自己没遇见过任何一个叫杨柯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