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那些花儿

发布时间:20小时前热度: 4 ℃作者: MENG


我记性不怎么好,尤其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当老师的那会儿,我很担心自己记不住学生的名字,毕竟七八十号学生,怎么可能一一记住呢?

但担心是多余的,你总能记住他们的名字,因为朝夕相处,因为耳濡目染,因为你的生活里没有别的新鲜人物登场,也没有别的事发生,于是你自然而然地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几乎不需要费力就能做到。

但遗忘也来得悄无声息。如今这些名字都从记忆中溜走了,除了几个特别的名字,大部分名字像路边的树叶一样平凡,作业簿上的名字,成绩册上的名字不再清晰,橡皮擦除了铅笔痕迹,蓝色墨水蒸发了,纸张发黄,变成脆弱的纤维碎片。

今天想起了一个学生,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连长相都模糊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轮廓,身材、发型和动作,但是五官却模糊了,如果在街上遇见,我一定认不出他。再说,他现在应该也不长那样了。所以,我就叫他A同学吧。

当时我在一所民办初中教书,是初一(1)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A是班上最高的一个男生,坐在最后一排。他虽然高,却很清瘦,有些颓废,他总是驼着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加上他的皮肤比较白,一头有些卷的头发乱糟糟地疏于修理,又给他增添了几分忧郁的气质。

A的成绩很普通,在班里位于中游。他上课经常趴在桌上睡觉,要不然就是开小差,看漫画,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发呆,走神。以他不用功的程度能有这样的成绩足以说明他并不笨。一般情况下我不怎么管他,有时候他故意在我巡视的时候把他那大长腿伸到课桌外面,我就踢一下他的球鞋,他便很灵敏地把腿收回去。与此同时,他脸上会浮现一丝笑容,那是一种“无所谓”的真情流露,你能感觉到他是愉悦的。

我做班主任的原则是“无为而治”,如果学生没有破坏课堂纪律,打架斗殴,扰乱学校秩序,就没有必要拘着他们。我总是一下课就回办公室,平时没事也不会去班级门口巡查监督。

隔壁班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她是一个约莫60岁的返聘教师,也是年级组长。她对我说:“你不能不管他们,每节课下课都要去你班上看着他们。”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不过确实也发生过几次令人头疼的事件,比如两个男生在后排打架,他们用扫把对打,结果把日光灯打坏了。还有一次,一个男生不知道发什么疯,把拖把扔在男厕所的粪池里。这两次事件的肇事者都是同一个男生,后来他留级了,这些事和A都没什么关系。

A不怎么惹事,我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和人吵过架,他也不怎么合群。A喜欢听音乐,他有一个MP3,经常下课就把耳机戴上,有一次我问他:“你在听谁的歌?”

他说:“迈克·杰克逊。”

“你喜欢迈克·杰克逊?”

“是啊。”

“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他很帅啊。”A有些羞涩地说,“他的音乐、他的舞蹈都是无敌的,而且他很有爱心,他是一个完美的人。”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这么说,他是你的偶像咯?”

A顿了顿,认真地说:“是啊。”

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他和迈克·杰克逊有几分神似,他喜欢穿白衬衫,解开头两颗扣子,我想象他跳太空舞步想必也很潇洒。

A对我还算上道,不怎么上课睡觉,尽管有时候他也会调皮,比如给走廊另一边的同学递纸条,或者偷偷嚼口香糖。被我发现时,我便会卷起课本,朝他后脑勺来一下子。

我打得不重,主要是起到一个威吓的作用。那一段时间我经常这么揍学生,但仅限于男生。有些男生就是皮痒,我已经懒得再提醒,于是就直接下手。看到他们被突袭之后骤然耸起的肩膀,以及倒吸一口凉气的神情,我便内心偷笑。

我发现,男生们对此并不反感,甚至是暗爽的。尤其是A,每次挨打,他都会咧嘴,露出自认倒霉的笑容。仿佛在说:“好吧,又被你抓到了。”

有一天我发现A上课趴着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敲了敲他的桌子,他不理我,我又用语文书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好半天才从桌上缓缓起身,但依然不抬头看黑板,只是盯着桌面。我发现他满面泪痕。

我忽然想起来,就在前一天,迈克·杰克逊去世了。我转身走回了讲台,A又趴下了。

第二学年,我辞去了班主任,他们的班主任换成了英语老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

有那么一阵,A的表现很奇怪,上课时故意趴在桌上睡觉,提醒他也不管用,打他,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咧嘴露出笑容,仿佛彻底无所谓了,也不在乎了。

一天上午第三节课时,我发现教室后门有动静,一个女人的身影突然闪现,定睛一看,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打扮得雍容华贵,穿着一身貂——那时候才十月份。所有学生都转过头去看那个女人,并且窃窃私语。A也转过头去,他竟“噗嗤”笑了,他的笑声干干的,有些难为情,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妈妈。那个女人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下课后,我在办公室见到了A的妈妈——A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她是来找班主任的,可班主任正在忙,是数学老师接待的她。从她们的话语中,我拼凑出了一个大概:A最近情绪很不稳定,也不爱学习,他总觉得父母不关心他,但他们都是做生意的,平时没有时间。

“他总觉得我和他爸偏心,说我们只喜欢他姐姐。他姐姐学习比他好,今年考上了重点高中,但我们没有偏心啊,我们对他也很好啊。上周日我刚刚带他去配了一副眼镜,花了三千多块呢!”

我想起来A是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他很喜欢班主任的,”A的妈妈说道,“他和我们说起过,所以想让班主任关心一下他。”

等到下一节课下课,班主任终于来了,A也来了,他们在一起讨论A的问题。

A在他妈妈的面前显得有些激动,固执地和她保持距离。A的妈妈又一次提到了那副3000块的眼镜。A直接把眼镜扔在了地上。

“哎呀,你这是干吗?要摔坏的!”A的妈妈连忙蹲下去捡眼镜,但由于她穿得太臃肿,被数学老师捷足先登了。

“你们根本不喜欢我。”A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数学老师说,“妈妈给你配这么贵的眼镜,怎么会不爱你呢?”说着,她重新把眼镜戴回了A的鼻梁,拍了拍他的肩膀。

班主任也对A说:“你要懂事,不要让妈妈难过。”

就这样,一场不明就里的风波结束了。

我依旧教着语文课,不当班主任也轻松了不少。新班主任比我认真得多,每次下课都要去班里巡视,有时候也会看到她在走廊里训学生。由于紧张,每次她的脸都涨得比学生还红。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中午办公室里格外清净,只有我和音乐老师两个人。音乐老师是一个27岁的男生,他就坐在我前面,正端着他那只从来不洗的马克杯,转过身和我聊天。

突然,办公室的前门被一把推开了。只见A摇摇晃晃地冲了进来,他两眼发红,神情不同寻常。我赫然发现他垂下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大美工刀,刀刃推到了最外面。

他环顾了一圈,似乎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跌跌撞撞推开办公室的后门,冲了出去。

我和音乐老师对视了一秒钟,都愣住了。紧接着,音乐老师站起来追了上去,我赶紧跑到窗前,只见他和保安在校门口把A抓了回来。

到了下午,我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A那天中午放学后,先是出校门,路过校门外的那家拉面店时,他冲进去要买一瓶啤酒,店家没有卖给他,他便把所有桌子都拍了一遍,紧接着又冲进一家便利店,拿了一罐啤酒,没付钱就走了,并且一口气把啤酒饮尽。然后他便去文具店买了一把最大的美工刀,并且带着刀回了家,想要杀了他妈。但是家里没有人,他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又冲出了家门——连门都没有关——他重新回到了学校,想要杀掉班主任。

关于“杀人”计划,是A自己说的。幸运的是,那天班主任不在办公室。

自不必说,A的父母都被叫来了学校,处理问题的地点也升级到了教务处和校长室。我没有目睹,一些隐情是听年级组长告诉我的。原来A此前曾经对班主任表白,班主任如临大敌,自然是严正地拒绝了他,还告诉了家长。

我没想到,A竟然喜欢上了班主任——也许那是对他求而不得的母爱的补偿吧。

处理结果是,A被强制退学了。

“其实A人不坏,”数学老师说,“可惜了,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但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不可能留在学校了。”

不久我也离开了这所学校,去了外地,我再也没见过A。

有时候我会想起他,想起语文课上,当我走到他身边,卷起语文课本的时候,他会故作夸张地举起手挡住脑袋,在我的书本落下前偷偷发笑。

我总觉得,明明这一切不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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