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次都没有倒下,对我来说很重要。就是因为你一次都没有倒下,所以我也没有倒下的理由。
1
听说那句“有的人25岁就死了,75岁才埋”时,我已经28岁了。28是个足够成熟的年龄。但没成熟到我可以确定自己属于死了没埋的,还是过了25仍然活着的那部分人。
那年余羽也28。我工作六年了,她还在波士顿没完没了地上学。好像这辈子不打算回国一样。我常常想她,也想去美国。去美国需要钱,需要钱的同时还需要时间。钱和时间,我的条件只能一次满足一样,所以念头只能是个念头。有阵子我们几乎每天都聊QQ。她从前瞌睡多,去美国后,因为听不明白英文授课,经常熬夜读书,熬夜还是跟不上课程,因此患上了失眠。我从前瞌睡也多,大二那年得知我爸在我高三时就已经被停职接受纪委调查,我也开始失眠。参加工作第三年好了。可能因为震惊和痛苦被时间和成长削弱了。也可能不是。
提起这个是想表明,失眠在我这里不完全是坏事,起码帮我克服了和余羽12个小时的时差。我朋友不多,我爸判刑后,发小们就彻底断了联系。倒不是她们势利,当然她们确实有点势利。但那首先是我的选择。我早就支付不起家门中兴时那些玩乐的开销,可又迟迟不愿面对这一点。为了和她们玩到一起,有时要花掉几个月家教赚的钱。我根本不喜欢当家教,小孩们各有各的可爱,更多的是各有各的精明和讨厌,家长在时一个样子,家长离开后又一个样子。即便不喜欢,为钱,也干了四年。带过的孩子有四五十个,受过的折磨有二十多种。好消息是,都一一挺过来了。
说来也默契,发小们和我几乎是同时不再联系。我小时候当老大当惯了,爱支配人,她们都挺服从。没钱后,我的支配地位随之消失。这点我很自觉。我家明显败落后大家还继续一起玩,对她们来讲是惯性。对我来说,是对往昔岁月的贪恋。我自动告别了支配者的身份,她们没有任何障碍,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点。
就是那段早该告别却狠不下心告别的关系让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一直以来她们服从的是我爸的地位,而不是我的或钱的地位——能一起玩的,哪个没钱?
余羽家不太有钱。
她跟我不是一个圈子。她的圈子和我的圈子完全没交集,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互喜爱或说欣赏,我俩是朋友,不算很好的,随时会因为某种微弱的外力断开联系的那种朋友。可能正因为微弱,关系反而很神奇地延续了下来,并且越发坚固。哪怕相隔万里,哪怕有时差,哪怕她QQ头像是灰的,只要我找,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出现。她找我时也一样。我俩就这样在网络上相伴着,帮助彼此平稳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
我问她听没听过“有的人25岁就死了,75岁才埋”这个说法,她说这话很老套。又说,什么时候死都没所谓,只要不埋,就还有机会活。我说没错,是这个道理。
2
余羽和我小学同班六年,初中不在一个学校,高中又考到一起,她一班,我三班。有时上学放学路上或者走廊遇见,会聊几句。想不起来都聊过什么,只记得和她聊天的感觉,很舒服。因此在心里把她划入朋友一栏。
上大学后,除了家教,我还在学校多媒体图书馆做管理员。这个工作没报酬,但可以免费使用多媒体图书馆的设施。也就是说,我获得了免费上网和看电影的权限。通常我中午吃饭时去,赶在下午上课前退出来。有一天就遇到了正在熬夜的余羽。她问我,西安是不是有个长安街?我说好像是。她说你不是在西安上学吗,为什么好像?我说都在学校,没机会出去。她问为什么。我说要上课啊,还要赚钱。然后我说了一句绝不会跟别人说的话,我说本人今时不同往日啦,如今家境贫寒,吃的用的都得亲自去挣。她说,那还挺励志的。我本来担心她追问你家怎么了就贫寒?她没问。很多年后她告诉我,听说我拿到Offer却没去成美国,她就猜到我爸的情况比较糟。其实几乎每个人都看出我爸的情况很糟,只有我天真地相信我妈的话:咱家经济上出了些问题,你和爸妈一起咬咬牙,挺一挺,过不了几年就好啦。这也是我为什么最初两年一边没有和发小们切断联系,一边能沉下心,咬紧牙关吃从前没吃过的苦的原因。我相信妈妈,她是实干家,她很少撒谎。她说苦日子会过去就一定会想办法让苦日子过去,往日的时光一定会重来,我唯一要做的是别添乱,然后熬一熬。这对我来说不难,因为想想其实蛮刺激——从小没吃过苦,以后也不会再吃苦,我得珍惜中间这段吃苦的机会。
而且我也相信爸爸,他不会忍心让我熬很久。他和妈妈一样,从没让我失望过。
当然后来知道了,爸爸从没让我失望过的本钱,是建立在让很多别人失望的基础之上。这让我痛苦。爸爸所作所为和他教给我的不一样。我不知道该相信他的话还是该睁开眼看看他做的那些事。得知他被纪委调查了两年多的消息时,我还心存侥幸,那一定是找不出实证才会拖这么久,爸爸当然是无辜的。
不是,是因为牵连甚广,上面需要权衡。妈妈说,你已经20岁,是个大人了。这两年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那么爸爸呢?以前我跟爸爸很多话说。他不常在家,在家就老粘着我——我要上学,在家的时间也不多。我暗恋过谁,跟谁闹了矛盾,我们英语老师竟然戴香奈儿的耳环,爸爸都知道。爸爸会说,什么,我女儿这么棒还要暗恋?爸爸对我的夸赞里夹藏着他的自信。从我认识爸爸起,他就是个自信的男人。他是妈妈的一切,我能感受到。我也是妈妈的一切。但妈妈的一切首先是爸爸。
不过暗恋很好,爸爸会接着说,恋爱是成年人的事,暗恋才是青春。他不像别的家长对这些事情围追堵截如临大敌,他从不干涉,他相信我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哪怕我才14岁。他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青春。青春特别好。他是个开明的爸爸,有点理想主义,不像混官场的,像感性的文艺工作者。妈妈不行。妈妈很现实,是个正常的妈妈。跟她说这些她会炸。你把心思放学习上比啥不强,人家谁谁谁的女儿,拿到纽约大学的Offer了。你行吗?
我本来可以的。我以为我拿到Offer却不能去美国真是因为经济出现大问题,家里供不起。这么以为了两年多。到爸爸被判刑,才反应过来接受纪委调查的官员家属不能出国。
我喜欢爸爸。上大学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因为暑假我要打工挣钱,寒假妈妈建议我回奶奶家。不让我回家,妈妈一定有她的理由。但奶奶家气氛也不如从前那么让人畅快。大家说话躲躲闪闪,和别人交往也躲躲闪闪,我不喜欢。就算是家境败落,人的骨气总该保留。当时我这么想。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线索指向问题的本源,我却视而不见,始终相信妈妈的说辞,我们家只是经济出了问题。
因为不喜欢奶奶家的氛围,到了大二寒假我就独自留校,在小寨一家工艺精品店打工。面试我的店长瘦高个子,小小的头,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脸很漂亮。不,她的整体都很漂亮。她从二楼储藏间下来,闲闲散散地坐在我面前,不咸不淡问几句话,然后要我身份证,接过去之后看了很久。看着她的脸,她的一举一动,我想她应该去当演员。
不像你,她说,这上面脸很圆。她把身份证递给其他店员看,大家研究我和身份证照片上的不同。都说瘦了好多。我说没错,因为学校食堂的饭很难吃。每个人都笑了,大学生都挑剔。
精品店过年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不休息。这是我所期盼的,学校把寒假留校的六个女生集中到一个八人间宿舍,说是方便管理。据说春节当天某些校领导还会端着饺子去宿舍慰问。想想都尴尬。闲聊中我和店员们说起这个,惆怅得不行。店长不只漂亮,心地也好。带我去二楼的储藏室。你可以住这里,她说。
储藏室很矮,在里面得一直低着头。靠近楼梯一侧有张小床,是店长午休用的。最妙的是盘货的电脑能上网。我很满意,隔天便高高兴兴背着一个装满简单洗漱用品和内衣裤的书包住了进去。
精品店过年期间营业时间是上午11点到晚上10点。通常我9点半起床,因为这是我憋尿的极限。为了不起夜,我每天下午两点之后就不接触任何液体了,水更是多渴都不喝。为了不口渴,饭也尽量挑清淡的吃。这样才能保证寒冷的夜里,可以一晚上不用起身、下楼、开卷闸门出去上厕所。每天早上起床后,我背着书包去附近的公共厕所洗漱。公共厕所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冰凉刺骨,去洗漱的路上我得做很多心理建设。站在水龙头面前还是得好几个深呼吸才能弯下腰去,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虽然不到十天,但我也总结出了一点规律,最难克服也最难熬的是摘掉手套之前面对的,将要把手和脸放在水龙头下的恐惧。真的洗起来,其实没那么痛苦——人在忍受的当下都不会感到痛苦,这是我的心得。最幸福的时刻也有心得,就是洗漱完,给被冰水冻麻的脸围上围巾,手戴上手套的那个瞬间。我的手套是高一圣诞节爸爸一个下属送的,内衬是纯正的羊绒,非常暖和。每次戴上手套的那个时刻,我就会想念在家大冬天穿短袖的日子。
那年冬天是我从小到大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冬天。之前,不提了;之后嘛,习惯了。精品店的储藏室没暖气,店长留给我一个小太阳,但小太阳能力有限,烤到的地方发烫,烤不到的地方冰凉。一般来说我会选个电影,调好电脑屏幕的角度,早早上床,打开小太阳,被子毯子都盖上,无必要不出窝。大年三十晚上是唯一的例外。余羽问我在不在,说她一个人很无聊,要不要聊五块钱的。我们聊了至少有四五个小时。都是些细碎的不满。她说美国饭难吃,同样国籍的同学会抱团,中国学生实际上还是跟中国学生一起玩,出国只是换了个地理背景,人文环境基本没变化。我说那有什么意思。她说是很没意思,但外国人的圈子咱也融不进去。大家表面上都很客气,实际上,每个圈子都不会轻易接纳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我说那也不用灰心,时间长了会好。她说也许吧,又说想家。期间我们各自分享了一些诸如凉水泡方便面,电饭锅做红烧排骨,热水壶闷粥,牙膏给嘴上的燎泡消炎等等条件有限的情况下维持日常生活的小妙招。
四五个小时里,我戴着手套打字,不是很方便。主要她负责说,我负责在她说的间隙问些问题,给点建议。
要下线的时候,她问我你那边是不是过十二点了。我说对。她说新年快乐!我说你也快乐!
就像我从没问过她想家为什么之前放假总是不回国却留在波士顿一样,她也没问我为什么大年夜不和家人团年,却挂在网上聊天。
3
还是这个寒假的大年初三,中午店里陆陆续续有顾客光临。一个胳肢窝夹着报纸的男人在我面前拉开一个女孩的背包拉链。女孩有同伴,同伴在一边看,默不作声。我胸腔升起一股怒火,为那个沉默不语的同伴感到羞耻。也许因为我是不懂规矩的假期工,也许我燃起的愤怒之火太旺,烧到了柜台那边。在我即将冲上去之前,店长从我看得见的角度,适时飞来一个眼神,意思很明确,别惹事!
店长的眼睛,不笑的时候也弯弯的,眼里波光粼粼,柔情似水。在阻止我的那一刻,往日眼里柔情的光和水,化做冰刀,锋利冷酷。店长赐予我凌厉的眼神,不因为我做了错事,而是因为我试图阻止一件错事情发生。我定在原地,不能动弹。与其说是店长阻止了我,不如说是她的美里所包含的复杂内容震得我一时无法动弹。一个人可以同时具备热情和冷酷,善良和残忍的品质吗?带着疑惑我怔怔看着小偷尾随背包女孩从店的这边转到另一边。女孩的同伴不发一言,紧随其后。每个店员都看见了。每个店员都像女孩的同伴一样,不发一言。
女孩终于察觉。在转过身的一瞬,她的同伴后退一步,和她拉开一个距离。女孩看见小偷,先是惊讶,再是恐惧,她连连倒退两步,没有愤怒没有呵斥。只是把张着大嘴的背包扭到身前,检查里面的物件。她的反应,让周围所有人的沉默都变得合理。
小偷若无其事且光明正大地从她身边走开,走出店门,消失在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晚些时候,有店员告诉我,我们店所在的这一片是今天来的那个小偷的地盘。那是个很勤奋的小偷,能力也强,节假日从来不歇。今年怪,节前就没来,初三才上班,肯定是家里出啥事了。她语气像在聊某个同事。另一个年长点的店员接过话,他不打扰店里生意,不打店里商品的主意,他在这,别的小偷也不敢来,相当于保护伞。人家借我们的地方,给我们点照应,大家心照不宣各赚各的钱,想想也划算。
你大学生,她说,也算半个社会人。社会上这种事情多的是,你得有眼色,别意气用事坏了大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和规矩。哪怕一次,坏了就是坏了,你一时逞能,遭殃的是这个店。
况且,她又说,这些人手里的报纸可不只是偷东西时阻挡别人视线的道具,报纸里面工具也多着呢,打火机、钩子、刀片,什么都有。刀片可以划包划衣服裤兜,也可以在多事的人脸上拍两下,骂一句多管什么闲事。就算被抓住,他顶多去坐牢,坐牢他们早习惯了。但你破了相,一辈子可就完了。
这确实刺激,但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刺激。为我考虑,为店铺考虑,为小偷考虑,沉默是三方默契,默契里独独被忽略的是故事的受害者,也是另半边主角——被偷的人。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调整心态去适应这种刺激。余羽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习惯就好啦,世界上多的是比这更刺激的事。
开学不久我陪同学逛街,在小寨一家小饭馆又偶遇那个小偷,他身边还有个姑娘。他对姑娘很殷勤,给姑娘端饭,帮姑娘掰开一次性筷子,体贴又讨好。从哪个方面看,都是正常人。我一时陷入迷惑,我是应该以他小偷的职业鄙弃他正常人的生活,还是应该用他正常人的样子去体谅他那个非法的职业。
爸爸判决下来之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那时我有两年没见他。两年真的很久,我身上发生了好多事想跟他说。真的可以说了,和他的经历相比,我那点事没有一件值得一提。大人们生活在什么样的复杂世界里啊,我感到疲惫。爸爸没说错,青春是真的特别好。
电话里爸爸问我信不信他。我不知道。但我说,相信。不信他还能信谁呢。他又问我怪不怪他。怎么会呢我说,以前我狠劲花你钱的时候,你从来也没抱怨啊。接着我说了一句非常成年人的话,我说爸爸你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咱们一家人团聚。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我知道我长大了。不知不觉,迫不得已地,我长大了。
4
大三大四天气不凉的时候,我常常在多媒体图书馆关门之后拿备用钥匙溜进去上网。困了就拼两张椅子凑合着睡一觉。反正回宿舍也睡不着。我的夜晚是余羽的白天。她问我为什么失眠。我对很多人撒谎,诸如家庭和父母方面,努力在不知情的同学面前营造一个温馨的成长背景。我也可以对余羽这么做。毕竟她在美国,对这边的事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出于一种需要宣泄的心理,还是一种试探这份微妙友情的心理,我说了实话。很庆幸我讲了实话,正是从这里开始,我们的友谊变得牢固——实际上我家的事她都知道,对我爸的判决可是上了报纸的,市井街巷的讨论更是沸沸扬扬。她陆陆续续从国内同学和父母那里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我说回到从前的生活是我一直来的精神支柱。失去盼头的时间很难熬,好像随时都在跌落,却不知道哪里是谷底。她说咬咬牙,一切都会过去,你相信我。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讲了一件事。说有次她参加一个party,在同学的怂恿下抽了两口大麻,那之前她还喝了酒。她一个连烟都没抽过的人一上来就是大麻加酒精,脑子受不了刺激,太兴奋,当着众人的面,脱了裤子蹲在party场地的中央,尿了一泡。有人拍了照,发在校园的内网。那是所有学生、教授、学监乃至宿管都在其间交流的网站,有学术讨论,也有私人生活。毫无疑问,私人生活的浏览量远超学术讨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忍受着孤立、打量、审视、嘲笑或恶意羞辱。善意也有,可那种情况下,所有善意都会被她扭曲为别有用心。她警惕一切师出无名的靠近。除此之外还有恐惧,怕照片被传回国内,以她为荣的父母亲戚会怎么看她,同学们会怎么看她:这人打着留学的幌子,在国外都干些什么。
你知道我怎么做吗?我做鸵鸟。把学习当成唯一的依靠和出路。烦恼还在,但投入学习的时候能忘掉一些。我的想法很简单,该做什么做什么,等哪天真捱不过去了再说要战还是要逃的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多月还是两三个月,事情也就过去了。当时觉得煎熬漫长,事后想想其实挺快。这得感谢我在美国。美国的学校有在中国人看来各种各样惊世骇俗的学生,做出在中国人看来各种各样惊世骇俗的举动。风头过去后我发觉,我那点事在这边根本不算什么。
我说,你的事和我的事不太一样。
她说清醒后的震惊是一样的,一切都会过去这个准则也是一样的。对谁都一样。我一个人在国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太多这种当时觉得永远过不去的经历。我有经验,现在传授给你。宝贝儿,你要做的唯一的事,是劝自己多坚持一会儿。咬紧牙关,就眼下,多坚持一会儿,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那么我打起精神。
大学后面两年,盼头从总会回到从前,变成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会怎么好起来。但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后是早有经验的习惯。习惯不需要咬紧牙关,只需要按部就班。有人把这称之为麻木。无所谓了。麻木比痛苦好。
工作后的第三年,我迎来了爸爸的死讯。是自杀。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反应是恶作剧。四年他都挺过来了,我也挺过来了。只需要再多坚持一会儿,后面三年也很快的不是吗?他没理由啊。但电话那头是姑姑,姑姑不会拿这种事跟我恶作剧。我沉默了好久,总觉得姑姑还有话没说完。到最后她只是说,你先回来吧。
回家路上,我从新闻里得知妈妈自杀的消息。
我们家再一次上了新闻。第一次因为爸爸,再一次是因为妈妈:《贪官狱中自杀,妻子家里殉情》,就是这样的标题。我回忆不起当时的感受。只记得眼前不断闪现大二寒假在精品店打工时看到的那个小偷,在他是个正常人的时候五官还算端正,他会在女朋友坐下之前拉好凳子,吃饭前叮嘱一句,小心烫。那么他的女朋友呢,知道他的职业吗?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吗?若是不知道,那知道后会分手吗?若是知道,她良心会偶尔不安吗,还是只要有钱,什么渠道来的,根本无所谓?
那种时刻,那种字面意思家破人亡的时刻,我在思考别人的问题。那种时刻,我的大脑,只能思考别人的问题。
那年我24,都说本命年是个坎,我本来不信。我的坎在我20岁之前已经提前来过了。事情还能多坏呢?
哈。老天懂怎么安排。
18岁之后我没再见过爸爸。我不知道那是妈妈的意思还是爸爸的意思,但我知道他们最底层的意思是不想我被干扰,被牵连太多。这没关系,他始终是我爸爸,7年牢期,晃眼就过去了。7年过后,爸爸还不老,我也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用来相聚。
连我都想得通的道理,爸爸怎么会不明白?
奶奶说爸爸和妈妈的死是个巨大的阴谋,从爸爸被调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爸爸入狱后妈妈四处奔走为他伸冤,上面不想看到这些东西。奶奶说,你懂吧。你爸妈不是不管你,他们都是很负责任的人。长久的沉默之后,姑姑和二叔分别拿出一些欠条,上面写着妈妈为救爸爸,四年里问他们借的钱。虽说不应该,可我们的钱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姑姑小声说。我沉默着一张一张看过去,毫无疑问都是妈妈的笔迹。粗粗算下来有二十多万。放在从前不算什么,可现在早就不是从前啦。我没犹豫,在妈妈的名字下方坚定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家人分散在屋子的各个位置,姑父坐我旁边,夸我字写得有劲,有棱角,笔力像男生。他语气充满讨好和愧疚。整个屋子都充满愧疚。我感受到了。其实大可不必。二十多万不是小数字,大家都是不得已,我很理解。签完所有欠条,放下笔,抬头恰好面对着奶奶。奶奶耷拉着花白无力的脑袋,眼神很空。我想过去抱抱她,告诉她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再多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的。屋里所有的人,都曾经给过我很多的爱和包容。他们只是要回自己的钱,这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我在心里盘算,一个月工资2500,二十几万不知道哪年能还完。
姑姑提醒我,县上一处在我名下的房产没被查封。这次出事前,妈妈把房产证给了奶奶。那房子找个好买家估计能卖30万。若不是因为这套房,他们不会拿出这些欠条。毕竟死掉的是他们的哥哥,是爷爷奶奶的儿子。大家还没有狠心到让我一个小辈承担所有责任。我松了口气。妈妈那么实用的人,一定是和爸爸一起算过账,才放心上路的。
姑父和二叔找了好几批人,急匆匆来了又去,果然给那套房子卖了个好价钱。二叔骑摩托车带我去银行取钱,我照着欠条上的数字还清欠款。姑姑和二叔当着我的面烧掉所有欠条。而我的银行卡也因为那栋被遗忘的房子,多了将近十万块进账。
十万块,是爸妈留给我最后的遗产。哦对了,还有一封遗书。姑姑偷偷塞给我,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但显然已经被打开过了。姑姑说,不能让爷爷奶奶看见,看了遗书他们就会知道爸爸一点都不无辜。他们年事已高,恐怕受不了这个。姑姑说,她和二叔二婶姑父商量了很久要不要把遗书给我,他们怕遗书内容会让我痛苦加倍。姑姑说,可我们又想你不是小孩子了,决定权得交给你。我能做的只有提醒你,内容不温馨,要不要看你自己决定。
干嘛不看。我总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遗书大多数内容我都记不清了,或者说我不想记得那么清。妈妈有点歇斯底里。她用五页纸历数了爸爸的种种罪行,其中一项是情人众多。说实话,也只有情人众多这一项是我不知道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再震惊的情况下,这一项还是让我心头一颤。怎么会呢。爸爸怎么会有情人,还众多?
妈妈说她努力这么多年就是要让爸爸知道,在落难的时刻,只有这个结发妻子能真正做到不离不弃;她要让爸爸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无论何种情况都无怨无悔,真心对他,哪怕没有希望也要拼尽全力救他。她要让他愧疚。愧疚也是爱的一种。即便不是,长久的愧疚也能生出爱。
妈妈就是这么实用的人。即便在爱里,也要得到一份爱的回报。得不到就不罢休。
可是妈妈啊,值得吗?
信的末尾妈妈写,不要成为我这样的女人。
5
诡异的是,爸妈去世后,预想中的悲痛欲绝没有到来,我的睡眠却回来了。回来的方式有点极端:怎么都睡不醒。为了准时上班,我手机上了五个闹铃,每三分钟响一次。五个闹铃才能勉为其难地叫醒我,高中时期我都没这样过。中午吃完饭还睡午觉。午觉也是躺下就着,睡着就醒不来。每次都靠好心的同事几遍几遍地叫。瞌睡实在太多了,就好像大脑未经我同意,擅自决定把前面几年失眠欠下的觉全补回来。
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在下午工作不忙的时候和余羽聊天。我告诉她,我从来不喜欢孤独,可是很奇怪,上千个失眠的日子,我从没感觉到孤独。现在每天大部分时间靠睡觉睡过去,梦都很少做,却感到孤独。
余羽羡慕。听着就幸福,她说,我现在是坐起来就犯困,躺下脑袋又特别清醒。
她避开了我说的孤独。
那时她在申请一个据说她那个专业很知名的学者的博士,因此读研期间略有好转的失眠再度恶化。我的下午是她的半夜,有时闲了想找她聊天,顾虑她可能睡着,随即打消念头。反而是她,三不五时上线,忙不忙,聊个五毛钱的?
我没跟她聊过我爸妈的事。没有隐瞒的意思,单纯是害怕。爸妈去世后我没有跟任何人聊过,没太掉过眼泪。除了睡觉时间增多,感觉其他一切正常。我珍惜这个正常。努力保持这个正常。我不知道如果主动说起,我会是什么状态,会不会毁了这个显然很脆弱的正常。我怕一切的节外生枝,怕倒下去的时候背后没人接着我。虽然理论上来讲,早就没人接着我了可那时我不知道。不知道可真好,无知者无畏。我想回到一无所知、以为被打断的一切都能恢复的天真时代。细算算相去不过四五年。不过四五年,却像梦境和现实的间隔一样遥远。
世间大多事情经不起深想。人浅浅地活着最好,想多了容易沉进去。从前我羡慕余羽有那么多对付生活的小道理。如今我发现道理都是经验积累出来的。事情不断落在你身上,你就会忍不住从中总结点什么,然后得到一个结论去实践。我开始积极参加公司组织的各种活动和团建,饭局、酒局。有时不请自到。领导同事们都欢迎,人越多越热闹嘛,反正钱都是公司报销。我从小跟着爸爸喝酒,酒量不错。但喝酒这个事,实战场上从来都是山外有山。男同事们交流心得,啥事情都是勤能补拙,酒量也一样,多练,保准越喝越能喝。发了两回比较丢人的酒疯,再一次被酒精撂倒之前,同部门一个好心的年纪稍长的女同事主动请缨送我回家,在车上小心翼翼劝我,就是因为父母都不在了,才更要好好保重啊。
一下子醒了。
我以为没几个人知道或者在意这件事。比如我就不知道哪个同事单亲,也不在意同事家庭情况。我们只是来上班,这些需要去了解吗?我在脑子里盘算,关于我,关于我的父母,除了双双去世之外,大家还知道多少?可能知道多少?那些新闻,内容有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喝醉后,我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对了,还有入职时交给公司的个人资料,妈妈曾提醒我,不要写她和爸爸的真实信息。我照她的话做了吗?
车在红灯前停下。我对自己的质问随之暂停。为了避免更进一步的交流,我闭上眼睛装睡。当我闭上眼睛,眼前却出现爸爸妈妈的面孔。一阵巨大的羞愧向我袭来,刚才我在干什么?我曾引以为豪的家庭背景,如今我在以它为耻?人可以对自己深爱的人也势利如此吗?
我借口说要买点东西,让同事把我放在城墙附近一家便利店门口。看着她的车渐渐远离,我朝城墙外护城河边走去。散散步,能让脑袋清醒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断对自己说。可能所有太肯定的陈述句都经不起推敲,也可能我在护城河边走得实在太久,从我没察觉的某个瞬间起,它后面跟了一个问号,两个问号,然后是很多问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以前我认为宗教和信仰很傻,明明都是假的还那么信众。现在我羡慕那些最虔诚的信众。有信仰,即便上帝剥夺一切,他至少还拥有上帝。没有信仰,当我的一切被剥夺,我就什么都没了。
我对着护城河看了很久,经过治理,护城河的水早就不发臭了。我不再顺着河堤走,我一步一步靠近护城河。在短暂的行走过程中,认真地考虑着死亡。现在的我,还算是活着吗?或者只是一个意识残存不多的幽灵。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大概十一点多,这么个时间,竟然有人夜跑。这个插曲打断了我的思索。离开河堤,往家走去。
毫无疑问,死亡绝对是酒精和夜色的双重作用。白天一到,清醒过来就好了。然而随后好一段时间,那念头像颗石子,血液循环送不出去的石子,留在我脑袋里,砸着我的神经。直到我不再认为死亡是危险或荒唐的想法。如果我不高兴,不难过,不痛苦,不快乐,对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那么活着和死掉之间的界限其实很模糊。
倒也不失为一个出路。有天我这么想。
在结论到来之后,付诸实践之前,余羽读博的申请、考试和面试都通过了,她跟我分享了这个好消息。我替她感到开心。她说你等着,我录条视频给你。为她的视频,我多等了几天。我发现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件我在乎的事,那就是不能因为我的死让余羽太伤心。她已经很难。我不能用我的难让她变得更难。这一点我有把握,她一定会伤心。
一个夜里,我收到了余羽承诺发给我的视频。视频里她兴奋地跟之前的一切告别,教室,教室的桌椅,黑板,实验室,实验室的设备,校园的草坪,石子路,教学楼……她拉住恰巧路过的舍友,一个笑容很甜的金发姑娘。Ivy,她介绍道,一个屋檐下住了三年多的好舍友,也要再见啦。然后她忽然发了疯似的大喊我的英文名字——是的我也有英文名字,是当初打算去国外读书时取的,只有爸妈和几个朋友知道。高中有天放学路上我跟余羽提过,我爸妈喜欢这个英文名字,爸爸尤其喜欢,说像在叫狗。出国读书的事情黄了之后,英文名字随之被遗忘。没想到余羽还记得。
JOJO,她兴奋大喊,My friend JOJO,你快乐吗?Ivy,say hello to my friend JOJO,she would be happy。
Ivy配合地亢奋着,Hello,JOJO。
镜头一转,回过头,还是Ivy,依然亢奋着,Good bye JOJO!
真是莫名奇妙。很好笑,鼻头却又忍不住发酸。
接着又是余羽的声音,我没说错吧JOJO,只要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的。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眼下,挺过去,一切都会好的。我没说错吧?
到最后她有点哭腔。我知道的。我知道。一路走到这里她很辛苦。出国后她走的每一步都很辛苦,她没有太多的钱,父母能送她出去已经是拼尽全力,所有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我都知道的。
高中毕业后我和余羽没再见过,视频里的她胖了点。可能是作息不规律,可能是焦虑引起的,也可能纯粹是因为美国饭容易使人发胖。她哽咽着说一切都会好的那一刻我很想她。我想面对面,认认真真跟她说,得到的这一切,你都值得!
视频里一个空镜。短暂的安静之后,余羽出现在画面里,像她的舍友Ivy一样大叫起来,你也一样啊JOJO!加油啊JOJO!Good bye JOJO!
Good bye JOJO!
我从来不知道再见也可以如此兴奋而快乐。告别过去可以用如此毫无负担的方式。
那么,Good bye JOJO!
6
在我和余羽讨论有的人25岁就死了75岁才埋时,我提到了三年前那个时刻。
我说,那时候你救了我一命。
我以为她会惊讶,然后追问细节。
但她没有。她平静地说,因为你一直在救我。想想你以前,娇生惯养,小题大做,大惊小怪。就是这样的你,每个人都以为随时会倒下喊疼的你,发生了那么多糟到不能更糟的,最坚强的人都会一蹶不振的事,却一次都没有被打倒过。你知道吗,你一次都没有倒下,对我来说很重要。就是因为你一次都没有倒下,所以我也没有倒下的理由。
就像之前三年我从没说过她曾救过我一样,她也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些。因为这些,我想,我应该还会活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