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钝感

发布时间:17小时前热度: 2 ℃作者: 王大烨

 

张洋偶遇方源,受邀为其拍摄人生的纪录片。张洋问方源是谁,方源自称,他是来自东汉的左慈。


张洋感觉到钝感出现,还是在半月前。那时他正拍摄一个有关外卖行业的纪录片,需要连续追踪骑手的日常生活。片子一共联系了八位骑手,最终答应拍摄的不过三位。理由无他,嫌给得太少,还耽误取餐送餐。前两位是年近半百的大叔,雷厉风行,不拘小节,懂得取舍与忍让,很快完成了拍摄任务;最后一位是年轻小伙,经验不足,做事也比较毛躁,喜欢闯红灯,飙脏话,外卖经常延误,客人嘀咕就麻溜回怼。另外,他对张洋的拍摄也有些不满,虽然只是初中学历,但经常对着摄像头指指点点,颇有明星大牌的感觉。

张洋讨厌此人的狂妄,不过前两位采访者实在太过于平淡,常常背对镜头,出口段落不过三句,没有任何戏剧效果。当然,纪录片按照常理来讲是可以没有戏剧冲突的,不过面对市场与上头的双重因素,此种方案遂成为必不可失。某天傍晚,雨下得很大,张洋给下手们放了半天假。没过一会儿,年轻人打来电话,问哥,你在哪儿?张洋说在家。年轻人讲你快来吧,好素材,妈的我正在三何路淋雨送外卖,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贼有感觉。张洋看了眼地图,挺近,不到五百米;但同事都已回家,招呼了几个,也没人愿来。琢磨两分钟后,张洋觉得不应失去这个机会,于是收拾下装备出门。外面的雨已经下成了加黑斜体,整座城市噼里啪啦,如同南美探戈。出租车都懒得上街,张洋只好坐年轻人的摩托,独自一人拿个Go Pro跟拍了半天。回家后就感冒了,发高烧,不停咳嗽,大脑昏昏沉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张洋没法再拍摄,躺家里睡了几天,不停做噩梦,醒来还记得挺清,大多是年轻时候的事儿:比如某初中同学欠钱不还,自己前去索债,隔着门板被捅了仨窟窿,从二十楼的天台扔了下去;比如某小学同学,正在一块看录像带呢,突然掏出手枪,严肃地讲你不是史泰龙,砰的两枪,把自己给干成了碎片。噩梦做了大概一周,终于消解完毕。感冒好了后,张洋准备再次拍摄,打电话过去,才知道对方已不干外卖,回家跟他爸上工地去了。张洋问不追求自由了吗?年轻人在电话那头呸了口唾沫,讲妈的,自由值几个钱。

片子中断后,张洋窝家算了算,连上汤药费,这次一共赔了差不多五万块。另外由于砸锅的表现,上头暂时中止了他的拍摄任务,时隔两年,张洋再次成为了自由身。也就在这时,张洋感觉到了钝感的存在。所谓钝感,张洋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较妥当:较为重要的感受是,对于事物的联动有所减弱。比方说,心里想个什么镜头、旁白、大纲,刚准备行动,脑子就变得模糊了;再者就是看到某件物品很有意思,但这个意思就在胸口卡着,助推不到大脑,更无法产出成实际。简单来讲,就是越活越倒退,基本上和别的拍摄者一样平庸。

平庸不是张洋想看到的,长久以来,他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张洋大学搞生物医学,属于闭着眼睛瞎选的。四年下来,啥技能都没掌握,口号倒是记得不少:生物医学,天坑专业;生化环材,狗都不学。张洋认为,他的专业是逻辑的,而他的才能则是发散的。大学四年,张洋迷上了看片,耳熟能详地看,小众古怪的也看。大三那会儿,张洋爱上了莱奥·卡拉克斯,这位法国“后新浪潮”导演让他痴迷,《神圣车行》瞧了又瞧,带子都拉出花来了:从白天到黑夜,黑夜至晚上,奥斯卡驰骋于平行空间,扮演着乞丐、杀手、怪兽、CEO等各种职业。孤独是他的桎梏,疯狂则是他的解药。人应该大胆尝试,不能活得太无味,这是张洋的信条。张洋攒钱买了摄像机,从宿舍几个哥们开始,一步步编剧、拍摄、美工、后期。他不相信天道酬勤,但电影这种行业,留给外行的只有勤奋。也不是一无所获,四年下来,张洋算是入行了,比较边缘,主要搞一些网剧微电影,有时也能挂个副导,反正能抗摄影机就成。再后来,张洋对此产生了厌倦:他认为自己的才华是在这些猪之上的,他称呼那些肥头大耳的导演为猪,这个圈子太多猪了,嘴上唠叨着主义,背地里哼唧着生意。他不想在猪圈里埋没自己,于是选择了家纪录片公司:中国的纪录片,大多半公益性质,还没有完全被商业污染。张洋称此种选择为蛰伏,他还是相信自己有再出头的机会。

 

一天,张洋正在公园遛弯,耍了会儿踩步机,走到松道岔路口时,突然闪出一个人来:白白胖胖,留着络腮胡子,左眼戴面罩,脸颊粉扑肉墩,在阳光下闪得晶亮。张洋被吓了一跳,问干啥?那人笑笑,肥胖的身躯向前挪了两步,讲您张导吧?张洋说是,你咋知道的?安城挺大,自己这种级别的导演能被公园大爷认出来,还是有点惊讶。那人讲是就好,我看过您拍的电视剧。电视剧?哪个?张洋问。那人讲《安市六套》《凌晨十二点的纪录片》《昆虫世界还有探秘草原》,您的许多片子我都看过。纪录片上面一般只在幕尾放制作人员信息,可见此人看得挺认真。张洋态度有所缓和,讲哪里,都挺一般。那人讲没有,我觉得非常好,您在广西拍的那条燕尾蝶,太漂亮了,眼睛扑棱扑棱,闪着晶莹泪光,把我都给看哭了。这话明显有些拍马屁,张洋已经由不好意思向不耐烦过渡。张洋问您找我有什么事?那人似乎才悟过来,一拍脑门,讲看我这记性,遇到偶像就慌球了。张洋尴尬回笑,说没关系,有啥事直说。那人讲,是这样的,我姓方名源,不是方圆的圆,是源头活水流的源;我呢,最近太孤独了,感觉活着没啥意思。可我以前不是这样,我以前的生活比较快乐,也比较丰富。这么想来想去,我觉得目前该为自己的人生画个句号了。方源讲了一大堆,给张洋听得一愣一愣的。张洋说,首先我向您表示理解与惋惜,抑郁症确实挺麻烦,不过问题是我也帮不了您,这事儿得找心理医生。方源摆摆手,讲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找心理医生,我是想让您给我拍个电影。张洋说喔电影,可我搞纪录片的。方源连忙讲,没关系,纪录片更好,您给我弄个片子,拍下来就成。张洋看着他肥胖而又坦诚的脸庞,明白干耗着也没用处,于是问你愿意出多少?方源说什么多少?张洋摆了下脸,讲钱啊,你拍片,肯定得自费吧,我这又不是公益事业。方源讲喔喔,钱当然没问题,您想要多少。张洋估计对方也就是个生瓜蛋子,于是狮子大开口,说八十万,没想方源直接点头,说成。张洋也有点蒙,讲八十万啊。方源讲没问题,我包里就有,现金可以吧?张洋看着他那个干扁的小斜挎包,问现在?方源讲可以。说罢背过身去,对着挎包左掏右掏,张洋以为这人在搞鬼,刚想绕过去看看,方源腾地转身,两手拿了一堆钱,塞到张洋手里,讲一共二十万,就当定金了。

张洋蒙了,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钱扎手是句瞎话,可现在,手上这堆沉甸甸的纸币,确实让他生发出扎手的感觉。方源见张洋不吭气,问不能做?张洋连忙摇头,讲可以。方源又问那是嫌少?张洋犹豫了一秒,最后还是讲不少。方源笑了,脸蛋儿向两边拉扯,讲那就行。张洋问,所以您想让我拍什么呢?方源讲,拍我。张洋讲自传是吧,拍成哪种类型的呢?方源讲这个还没决定,您认为拍哪种好?张洋说按我意思,可以拍得喜庆一些,也比较符合您身份。方源听后哈哈大笑,讲您这有些以貌取人了啊。张洋说没,主要是量身定做。方源收回笑容,说喜庆的先别拍了,《神圣车行》您看过没?张洋脱口而出,看过啊,最喜欢的外国片。方源讲,那行,就按这种拍。张洋说拍不了,差距有点大。方源摇头,讲不大,再说那片子其实没啥意思。张洋很生气,说你行你自个儿拍啊。方源讲我拍不了,但可以演,里面主角奥斯卡能演的我都能。张洋轻蔑一笑,说您演?您学过表演吗?方源讲没有,我这都是真材实料。张洋问什么意思?方源掏出个白瓷圆盘,说现在也快中午了,你想吃点啥,我给你变。张洋没好气地讲,嘴太淡,你给我变碗拉面。方源说行,左手擎盘,右手攥着块抹布,上下晃动,接着吹气,身躯一颤,等抹布撤去,一碗牛肉拉面稳稳当当地停在圆盘中央。张洋瞥了一眼,讲看着挺神奇,但说白了就是魔术,有本事你把抹布去了。方源笑笑,吸溜两根拉面,讲可以,再配条鲫鱼吃。说罢,从袖口拿出一根绳子,直直放到拉面碗里。张洋冷笑道,怎么,学姜太公钓鱼呢?还是拉面鱼。方源没有理会,他微闭双眼,手捻细绳,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间,绳子晃动,面汤冒起咕噜泡,方源轻拉细绳,一条小鲫鱼跃入空中,随后又掉入碗内,成了鲫鱼热汤。

这一幕下来,把张洋看得目瞪口呆,讲您到底何方神圣啊。方源笑笑,问想知道?答应拍就告诉你。张洋连忙点头。方源叹口气,说成吧,也不瞒着你了,其实我是东汉人。张洋说喔,懂了,穿越来的。方源摇头,说非也,一溜烟活过来的,可以说是祖籍东汉,名左慈,字元放。张洋说感情方源这不是你真名啊。方源讲也能叫,名字只是代号,再说了哪个演员还没个艺名?张洋说您演戏的?方源讲我东汉末年,乱世里活过来的,哪有什么演员;再说了,左慈这俩字,现在名气这么小?张洋摇头,说确实没听过,干啥的?方源讲道士,修仙的,也会一些把戏。张洋说明白了,魔术师。方源点头,说叫啥都行,吃饭不拍戏,拍戏不吃饭,明儿咱再弄吧。话音刚落,方源念了串咒语,土遁到地里没影了。张洋定睛望去,那块水泥地依旧完好无损。

 

回去后,张洋把钱放进保险箱,打开电脑搜索左慈,一看还真是道士:东汉末年生人,擅长变化、辟谷,能够役使鬼神,通晓占星术、房中术(性术)。著有《太清丹经》《九鼎胆经》《金液丹经》,其徒为道教灵宝派宗师葛玄。张洋还查阅出,左慈身宽体胖,左眼瞎了,被史书记载下来的事件有:掷杯戏耍曹操,化牛拜访徐堕等。确定是左慈后,张洋内心产生了两种想法:第一,报警;第二,配合。思考了一下后,张洋决定选择后者,毕竟人家都这么神通,报警估计也没啥用。再说了,人家出八十万,张洋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但这几乎白捡的八十万,不赌才是傻子。

第二天张洋收拾好机器,去公园岔道口等着。半小时后方源才到,架机器,调焦距,等到真的开拍,方源动不动就喊咔。三个多小时过去,没有一段能让他满意。方源说是这么回事,我觉得你拍的这些,太刻意了,总感觉你身上缺了点东西。张洋说没有啊,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方源说不对,你过来,我给你算算。方源把话说完,手一伸,一股力拖着张洋就过来了。他用右手点住张洋脑壳,像把脉似的,嘟囔了一会儿,说没错,你缺根筋。张洋一愣,说不兴骂人啊。方源说没骂你,你就是缺根筋,脑壳里的灵筋,缺了基本上就没了才华。张洋说大师,神了啊!我说这几天怎么灵感一艮一艮的,那能给结回去吗?方源又用手点了下,讲不好弄啊,断的时间有点长。

张洋慌了,讲大师,我就是靠才华吃饭的,缺了这根筋,你可让我怎么活啊。方源叹口气,说朋友,看你也挺不容易,这样吧,你给我把片子拍好,我就给你修好这根灵筋。来,事不宜迟,你坐台阶上,我给你施法。张洋顺从照做,像个小学生似的呆坐着,方源从袖口掏出一根佛尘,对着天空挥洒;接着又指向张洋眼前,不停绕动,口中还念念有词,整得张洋头晕目眩。过了会儿,方源冷不丁地喊:起!张洋一个激灵,猛然跃起,嘴上脱口而出:老师好!恰好此时他的喉咙打了个饱嗝,气儿冲到脑门,直接把灵筋给连接上了。

方源点头,说朋友,好多了吧?张洋问这就完事了?没啥感觉啊。方源指着前面一棵歪脖子柳树,问你看它,有什么感想?方源定睛细看,确实不一样了:柳树动了起来,像个妩媚少女,轻声哼吟,扭动脖颈,散发出春的芳香;张洋又看向四周高楼,仿若山峦叠聚,连绵无穷;望向远处车辆,速度缓减,犹如吃力爬行的昆虫。所有事物似乎都由具象变得抽象,色彩逐渐浓艳,身躯却变得轻盈而又荡漾。方源又说,你闭眼在心里画个一,数字一。张洋照做,“一”仿若横线,慢慢变得冗长,黑暗中闪烁出一束光芒,迅捷的将一切为二,随后又化为四,变为八,生猛地朝着无穷衍变;所有横线上都趴伏着精灵,它们扯着金丝绳线,在无穷之中穿梭跳跃,编织成为密而厚实的大网,灵感之网。张洋被这和煦而又壮丽的景观吓了个大跳,倏而睁开双眼,心脏怦怦直跳。方源笑着讲,怎样,成了吧?张洋连忙点头,成了,大师,您真神。方源讲嗯,以后你想使用灵感,就在心里画一;不过要记得,慢点用,要不然会出毛病。张洋兴奋点头,讲明白大师,细水长流嘛。

张洋于是又给方源拍了几段,这回的确好了很多。景别的选取和运镜的转化,都几近完美。不过,张洋还是没法拍摄出太高深的内容。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设备限制和人手原因,二是方源干杵着,不说话也不听张洋的指挥,所有法术也都没有使用。张洋急了,他此刻心中有无数的灵感在奔腾,只要对方听从他的调配,哪怕活动一下,随便走走,都能搞出直冲戛纳柏林的片子来。张洋讲,大师,您动一动啊,不动咱们怎么拍摄。方源讲,没到时候,你心刚才挺好的,现在又乱了。张洋讲我静静不就行了嘛。方源叹气,讲不行啊,你连了灵筋,长了反骨,想要杀我。张洋慌忙摇头,咋可能啊,情绪波动这么大。方源再次叹息,说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人心叵测啊,过些日子我再来找你吧。方源说完,摇身幻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方源消失后,张洋并没怎么着急:是啊,他急什么呢?肉身在,灵感在,就连那二十万块也还在。回家后,他用这钱做启动资金,召集人马,很快拍了一部堪称完美的纪录短片。随后张洋拿着这部片子入围多家青年影展,积累了不错声望;半年后,他又操刀了一部低成本的文艺电影,雅俗共赏,甚至还上了院线,技惊四座,一举成名。随后几年,张洋的事业就更加顺风顺水了,甭管纪录片、商业片、文艺片,甭管编剧、导演、摄影,只要有张洋,哪怕只是个文学顾问,那电影也能犹如枯木逢春。

就这样,一晃十年过去,张洋众多声望加身,已是业界知名导演,所有人对他的才华无不膜拜。起初张洋还能够谦虚地推辞,后来便坦然地接受了这些赞誉。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天下无敌的时候,电影行业突然杀出一个新人:拍的影片古灵精鬼,奇异万分。即使张洋影片再好,人们还是喜欢崭新的事物。此人很快抢占了张洋的风头,评论界称他的电影为“此影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观。”不过吊诡的是,人大家从未见过此人模样,他的电影仿佛凭空在网络中产生。

这种怪状刹那间让张洋想到一个人:方源,除此之外再无人能够拥有这种神通。起初,张洋试图拍摄几部影片来超越对方,可很快就感觉力不从心:外界都盛传他创作精力旺盛,可只有张洋自己一个人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灵感是无穷的,大脑却是有限的。无节制地使用灵感让他身心俱疲,脑子仿若炸裂一般;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已被灵感束缚,仿若提线傀儡。

无奈,张洋只好下了几部方源的片子,试图从中吸收借鉴些经验。一天傍晚,张洋把自己关进小黑屋内,独自观看方源的电影。那是一部古装影片,张洋来回看了六遍,依旧感觉不到疲倦。看到第七遍时,一幕军营闪影吸引了张洋注意。他迅速倒带,紧盯画面左上角,发现一个群演背影:体态胖胖的,脑门圆圆的,越瞅越眼熟。张洋暂停,凑上去近距离观看,突然,画面中的背影扭头,笑着对张洋讲:朋友,你还记得我吗?张洋被吓了一大跳,直接从椅子上栽了下去。他扶好眼镜,惊魂未定,再次眯眼观看,终于认出此人:十余年前给他修补灵筋的方源。张洋问方源,您怎么在电影里?方源推开左右静止的人物,走到画面最前方,讲这就是我拍电影的方法:我没有演员,没有剧本,甚至没有场景,一切都在混沌中建造,一切又都在混沌中诞生。张洋点头,说懂了,您活在电影里了,您是电影里的女娲。方源点头,说差不多。张洋问,那您能教教我这种技巧吗?方源摇头,讲不能。张洋又问为何?方源笑笑,讲因为你不配。

十年来从未有人敢如此评价张洋,他杀心顿起,径直关闭影片,将其拖入垃圾桶内。声音果然没有了,张洋搬动电脑,也没有。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张洋又打开一部自己以前拍摄的电影,刚看了七八分钟,里面人物突然卡带,闪现出斑驳彩影;还没等张洋反应过来,几乎只是一瞬间,电影中的人物全部变成了方源的模样。他们齐声开口:朋友,为何如此慌张?张洋彻底怕了,他如梦方醒:和方源作对,无疑是以卵击石。张洋跪在地上,哭丧着喊,大师,您出来吧,我再也不敢了。就在此时,屏幕关闭,从中撕裂出一个口子,方源从里面轻巧地爬了出来。他扶起张洋,哈哈大笑地讲,你这人啊,和曹操似的,杀心太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张洋连忙磕头,痛哭流涕,直呼再也不敢。方源摆手,说没事,曹操都动不了我,何况是你。至于你想学这种拍摄,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张洋讲大师说得在理。方源没有理会他的恭维,继续说道,我这次来,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你的灵筋使用得太过频繁,得剪断,要不然会撑破大脑,闹出人命;第二,是想让你履行二十年前的约定,帮我拍一部片子。张洋问,必须剪断吗?方源反问,你觉得还能控制自己不去挥发灵感吗?张洋摇头,说不能。方源讲那不就妥了;再者你剪断灵筋,完全可以像其他大导演一样,吃老本到底,这样不也挺好?张洋仔细一琢磨,话粗理不粗,内心只好认了。于是他又问,怎么剪?方源讲别慌,你先帮我拍摄,拍完灵感自然断裂。张洋点头,说行,大师,那您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应该怎样拍?方源讲,说实话,十年前见你,那会儿我也没想好怎么拍。最近几年,除了搞电影,我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张洋问什么事?方源讲,忆,追忆我的一生,这两件事其实是有关联的。张洋问什么关联。方源从背后掏出一台普通的哈苏摄像机,搁到张洋手里,讲你开机,咱们一边拍一边讲。张洋说好,架起相机开始拍摄。方源坐好,咳嗽了两声,随后讲道——

 

是这样的,咱们就从今晚开始说起。你放轻松,镜头对准我。朋友,这晚无疑是令你最难忘的一天,但对我来说却不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活的日子实在太长了。甘始、郤俭自不用多提,就连彭祖也比不上。我的人生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东汉末年,我戏耍过曹操刘表,给司马懿当过军师。南北朝时,帮拓跋珪打过江山,帮萧统编撰过《文选》。隋炀帝的迷楼其实是我建造的,南下江都的龙船也是,那会儿他确实享乐好色,但哪个皇帝又不这样呢?李元霸能够举起通鼎是我在旁边给他吹了口仙气,杨贵妃想吃荔枝,来往千里也是我御风而去。李太白的诗的确很好,但他喝酒喝不过我。赵匡胤黄袍加身是我亲手给他披的,后来的狸猫换太子也跟我脱不了干系。忽必烈是唯一能跟我拼酒的人,元曲儿确实好听,关汉卿的《窦娥冤》、马致远的《青衫泪》,那会儿都是我的心头好。唐寅的书画我留了几张,不过大多擦了屁股。和珅家财有的我全有,八国联军侵华时,我还打死过两个臭洋人。这里面的事,单单拎出来一件,哪个不比你的人生丰富?可是活到现在,我突然倦了,无比厌倦。我觉得自个儿生活就像部纪录片,像部电影——而我就是里面的演员。

你不是喜欢《神圣车行》吗,里面有句台词我觉得挺好:“你还喜欢你的工作吗?我之所以这么问你是因为我们之中,有人觉得你最近看起来有些倦怠,有些人不再相信他们看到的一切了。”是的,不仅是他们不信,连我自己都不再相信。朋友,虽然年轻时你看了不少遍《神圣车行》,也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可你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你才多少岁?40出头,50不到?你没法体会60、70岁的感觉,更别说600、700。《神圣车行》里,奥斯卡一天假扮了数十种职业,我是一辈子几乎什么职业都经历过了。朋友,起初那当然会有新鲜感,可总会腻的,时间洗刷一切,所有在你看来庞大的事业与人物,在我看来全都微小的像灰尘。我能清楚地看到历史车轮碾压所产生的折痕,这不是螳臂当车,我清醒着并抱怨着,既可以纵身一跃,也可以四两拨千斤,把所谓的国运调转航向。但当一切可能都被我经历过后,我麻木了,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想过远行,但离开得再远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我一会儿在天上飘呀飘,一会儿在海里游啊游。我找不到方向,我的记忆力太强了,智力也不差,看什么都是门儿清。比方说你脑壳里的灵筋,连上一根就发达了。我脑子里全是,你拿剪子铰,用钳子拽,都得好几天。我太寂寞了,所以想到了死,这是唯一能让我不那么寂寞的办法。但是在死之前,我觉得极有必要拍一套影片,回忆录也成,甚至几张相片也行。不管属于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总之得有这一套东西。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俩初次相见,我告诉你的那段话不?就你拍的那个燕尾蝶,我说美极啦,美得我都想哭。这是真的,不骗你。实话实说,你的运镜技术真差,你总想布局调控一切,让画面看起来更加平衡高超。可你还是忘了,最重要的是自然,道法自然。你整个艺术生涯,不管有没有钝感,只有那一段你真正做到了自然:在那一幕中,摄像头没了,网络,电视机都没了。我仿佛置身现场,与燕尾蝶咫尺相邻。朋友,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让你拍出这样的感觉:拍我,但心里没有我,我只是机器的投射,意识的反驳。好吧,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不知是因为这番话还是因为举得像机太久,张洋此时感到大脑混乱,全身颤抖,脑海中仿佛有条线正在加速绷紧。与此相对的,躯壳却正慢慢变得柔软,他的视野,或者说摄像机的前头只剩下了方源,就在两条线迸裂的一刹那,张洋接触到了停止键。随着咔嗒一声响动,灵筋倏然而落,张洋放下摄像机看着前方,早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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