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冷,就会想起很多和贫穷有关的事情。
我是直到二十岁都对贫穷感知不强烈的人。本科时候去鸡公煲店打工,端煲擦桌子,赚一点零用钱,每小时八块,没觉得亏,大学生就是廉价劳动力嘛,自己定位也清晰。当时对穷的耐受力实在强,觉得以肉身度苦厄是完善自己的必要过程。一周打二十小时的工,就能换得不用住在宿舍的自由,大好的事情。
那家鸡公煲店的老板爱炒股,每天捧着App研究K线,我年轻清高,默默把他划分为那种事业成功后就彻底失去乐趣的大人。
事情的分水岭发生在考研那年,妈和爸分开后一直默认一方给我学费,另一方给生活费。但因为我读的学校不提供宿舍,多了一笔租房的开销。学校在北京朝阳区,月租三千也只够得着合租。我羞于二十二岁还要和父母提出增加生活费的需要,所以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月就找了实习,之后没断开实习扛了一年半。可是还是穷,内容行业的实习平均月工资只有一千五。其实谈不上工资,应该叫补贴。
那时候每天午餐去楼下拿外卖,我会故意晚点下楼,避开一位正职同事姐姐。因为那位姐姐叫我千万别点店名中间有大量分隔符“·”的地下专供外卖餐。但没办法,只有这种不干不净的,才能助我在十五元内解决午餐。
某天很知名的一位媒体老师让我帮忙取个外卖,我在电梯间看着一百五的价签在想这是几个人的餐,取上去,撂下,他说:“放那就成。”没有谢谢。过会儿我发现是他一个人在吃。当下我有种生理性的饥饿感,想把他的那一堆饭盒和我的换一换。我觉得他不必吃这么多,他应该分我一盒菜,更觉得我之后不必帮这样的人取饭了。
那也是秋末冬初,北京下雪冻得我瑟瑟发抖,高层写字楼附近,街道峡谷效应诓来一阵阵的疾风乱流。贫穷使我心中免不了凄苦,我生性好面子,也不愿问爸妈要钱买羽绒服。穿着到处钻毛的老棉袄,生存像噩梦。当时交往的男友总念叨王冰冰,说我长得和她有点像,有天看她出勤采访穿了件红色的羽绒服,袖标被胶布盖住,赶紧截图下来去识图,发现是一万三一件的蒙口。说当时矫情也好,没见识也好,我对着购物页面哇哇大哭,好像要把这冬天加诸我的委屈倾泻而出。后来我去买了一件性价比高的类似版型的羽绒服,再后来当时男友的父母认为我们家境悬殊,不愿我们走到一起,那件羽绒服还没穿几次就分手了。我说自己面对贫穷,是极其迟钝痴愚的状态,我以为贫穷只是带给我消费时的窘迫和身体上的不适,可从没想过贫穷会令我失去爱情。
自那之后我不再幻想着靠理想的环境和特定的人所给予的温存,在自身贫瘠的情况下我无法阻止任何人的离开。我开始明白摆脱贫穷的意义,可能并不在于满足自己更庞大的愿望,更重要的,最起码能让我免于匮乏。
硕士毕业之后,我的运气不错,之前在内容行业认识的一位贵人带我真正进入媒体行业,并得到了一份可以说优渥的薪酬。一年后,我转去互联网企业,再次跳槽时拿到了50%的涨幅。手头富裕一些了,我开始理解所有自己曾经“唾弃”的生活方式。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正在上一个以工时恐怖著称的班。调节压力的方式,和当年那位鸡公煲店老板一样,买黄金、炒股票、盯着纳指和上证指数,在办公室里进行一些最微小的意念游戏。
熬过贫穷,其实人对于危机的胆寒也仍然刻在骨子里。我开始有资本对别人好,看到当年和我情况相似的实习生,总有冲动去帮衬一把。似乎也没有人再因为我贫穷而离开我了。我还是不懂怎么样算是对自己好,但有时候会点个一百五十的外卖,补偿在电梯里咽唾液的岁月。
只不过我能感受到,贫穷有时候依然会像一条又细又长的影子,天黑时伴我同行。
不过,那过去最艰难的情境已过去,回家开冰箱,拿些吃的,开足暖气,铺上鸭绒被,明天还有力气出门“打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