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塘鹅

发布时间:3天前热度: 7 ℃作者: 徐知安

 

人们来这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在将手机和自己的名字完全丢弃的两三个小时里,他们逃离了现实,演绎来自角色和剧情赋予的爱恨情仇。


“这一切都是谎言,人类投射给动物的幻想,正如男性投射在女人身上的幻想。”

陈露穿着粗布制成的裙子,发丝凌乱地抓出低马尾,布满红光的舞台中央,她蜷缩在掉屑的皮椅上,癫狂着,喃喃着。这把属于已逝父亲的摇椅,在无风的晚上,突然地摇晃。

“我能让活人入睡,我能让死人复活,我能把死人的思想,插进活人记忆的褶皱。”

她高昂着头,撕心裂肺地喊着。头顶的聚光灯晃得她脸滚烫,过度的光晕让她看不清下面人的表情。这场毕业大戏她排练了许久,这一刻,她仿佛就是故事里母亲与情人通奸的工具——她,叶尔达,梦游着的“清醒者”,撕开谎言的“懂事者”。

何其荒谬!

力竭的那一刻,灯“吧嗒”一下暗了。“叶尔达”的裙摆轰地碎裂开,宛如一朵从枝头被打下的黄色郁金香。她在晦暗的幕布里呆滞了许久,终于在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中,匍匐着从粗布里爬了出来。

“陈露!陈露?!愣着干嘛呢?快下来啊,下一场要上了!”

后台传来喊声,她忙不迭起身,跌跌撞撞下了台。大幕紧跟着开条缝隙,天亮了半片,主持人的话筒轰鸣出刺耳的汽笛声,她不小心踩空,估计是有人上了台,她背靠着台阶,搓得有些发疼。

巨大鲜艳的花色在阴湿的隔断墙壁上倒悬着,廉价粗制的丝绒布里散落着的,是瓷白塑料制成的,带着巴洛克风格的半脸狮子,你要是好奇掀开,能看到里头积了四分之一食指高的灰。

这家以“加勒比海盗”为主题的RPG密室开了有多久,这角落里的寂寞就持续了多久。这种娱乐方式并不新奇,约莫从13年开始,就在全国孢子式地迅速蔓延开来,如今更是同无数剧本杀店一样,在城市大大小小的建筑里旋转出无数故事。人们来这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在将手机和自己的名字完全丢弃的两三个小时里,他们逃离了现实,演绎来自角色和剧情赋予的爱恨情仇。

一场短暂的奢靡的迷雾状的梦,它可以是莫比乌斯环一样螺旋恐怖、快乐、煎熬和逃生,就像此刻,陈露仅仅是店门口墙壁上的易拉宝上那个穿着大航海时代的巴洛克裙子的漂亮少女罢了,下面是她今天饰演的角色名字——“伊丽莎白”。

其实与旧上海墙壁上的那些电影女郎没什么区别,昂着头,媚眼如丝,总有种勾着人往里探的意味,若你真想找出些不同来,那便是更加高清却假面的脸,和左下角的二维码了。

那可不是什么微信。

这些演员过于漂亮,都是店家从四面八方淘来的宝贝,同那地下拍卖品一样,笼着红丝绒的长布,漫天席地的,隔着雾,舞台的灯光那么一打,便贵价起来了。玩家们高高举起自己手中长方形状的拍板,叫嚣着哄抬着价格,为的就是一睹美人的容颜,诚然,男女无论,总之能触摸到,便是满足。

今天是伊丽莎白的考核日,这个角色台词不多,但只要足够漂亮,还是会得到众多玩家关注的,相应的,玩家好感上来了,打赏的钱也就多了。

陈露的尖头高跟鞋在水泥地板上磨搓出节拍,鱼骨被抽丝的带子穿插着缠绕,反复勒紧,陈露只敢簌簌地吸气,轻微地,在凉薄的盒装屋内发出莎草纸一样的静,终在玻璃上铺出淡而无味的湿气来。

她的这双鞋并不合拍,想要将一双38码的脚塞进这双37码的鞋里,实属为难双方了。这间不到四平米的房间里此刻一片漆黑,外头音乐声响起来了,再过十几秒,就会有人来敲门。

“三。”

“二。”

“哦!我亲爱的女士!伊丽莎白,你醒了吗?”

陈露抚了抚摊在钢琴椅上的裙摆,今天是她第一次出演“伊丽莎白”,昨晚的真露酒有些冲人,以致她早上过于匆忙,忘记熨烫。

真是令人懊恼,她想。

“巴博萨,什么声音如此吵闹?”

“船上来了几个新的水手,你知道的,之前的都被丢进海里喂了鲨鱼,哦,诺灵顿真是个粗鲁的家伙!”

“这些可怜的小臭虫看上去怪可口的,你有喜欢的吗?或许我可以送你一只。”

说完,饰演大副巴博萨的男人鞠下腰来,抬起陈露的手,隔着空气献上了他的吻,像只裹着燕尾服的螳螂撅着屁股冲着杜鹃吟唱。诚然,这动作谁做谁优雅,但巴博萨不这样,这位刚毕业的漂亮男孩已是位情场老手,拧个瓶盖,呲出来的都是油。陈露蹙着眉,抽回那只被他触碰过后莫名变得油润的右手,上场前,这位大副估计刚在演员休息间缭了不少时间的烟,此刻连指缝都是冲天的味儿。

她止不住地冷脸,周身落了一夜的雪,看不见摸不清,但就是冷,哪里都冷,从腹腔蔓延开来的拧巴的酸涩感,像是旧时阿奶从火塘里用火钳夹出来的焦黑橘子。那层黑色外壳软趴趴的,剥开的白瓤丝丝缕缕,苦甜苦甜的,泛着无措的疲乏感。

立在大堂中心的那几个脸熟的男女,此刻正冲着角落里穿着女巫服饰的“达尔玛”挤眉弄眼。这些人都是老玩家,而那个饰演了半年多“伊丽莎白”,今天饰演女巫“达尔玛”的黑色天鹅,总是能在一出场就将舞台的帷幕和灯光尽数带走。

陈露的脚很疼,只站了不到一分钟,她左脚的大拇指就出现了奇异的痛楚,一根针反腐戳刺着丝袜的边缘,隔着鼓出来的边缘,将脚指甲和高跟鞋严丝合缝地扣死在一起,然后生出刺痛的肉刺来,反复的,频率极高的,抹杀着她第一次成为“伊丽莎白”的自尊。

“够了,巴博萨,干你该干的事。”陈露冲着男人说出了不属于剧本上的一句话,巴博萨挑起规整的剑眉,劣质眉笔的青灰色在他刚硬的毛发上留下了浓烈结块的片状物,随之掉到了他的睫毛上。但他很聪明,当着玩家的面,他不能拂“总督女儿”伊丽莎白的面子,这是不绅士的。

“好的,我尊敬的女士,亲爱的伊丽莎白!先进去休息吧。”

“伊丽莎白!”

“你该回去了。”

巴博萨站在她身后发出气声:“咱今天可有好几个一刷(玩家),姑奶奶,你别整幺蛾子!”

陈露的耳麦坏了,她总觉着自己耳窝里打转的都是哆嗦的老式电机的电流声,海浪不安的波动,在肮脏的布满脚印的甲板上跳完踢踏舞,旋即在男女难言的暧昧里,在荷尔蒙稍显作假的触碰里,黏腻地,舔了一口过期百利甜的骚动感。

那是前台在和饰演酒保的演员调情的声音。

旁若无人,好像他们当下并不是在演绎这场烂漫话剧,而是不规则泥潭里蠕动纠缠的爱侣,亦或是远在千里的那片野性草原里浮动的万物,是豺狼虎豹鸟雀鱼虫,什么都可以,名字只是他们的代号。

陈露甚至能听到前台的女人敲打键盘时漫不经心的频率,她裹着丝袜的脚尖在隔板上磨蹭着,丝丝缕缕的,勾人的,在每个演员的耳麦里描摹着他们或她们耳廓的形状。

“是情侣吗?”新来的女演员端着盘子飘过,毛躁的羊毛卷蓬松得像只布偶猫,花里胡哨的美甲戳了戳耳麦,“他们。”

“不是。”陈露双脚交叉着,倚在黑暗里,席地的白色蕾丝裙蹭在廉价墙皮上,扑簌簌的碎片声,她翘着茸茸的眉,打开对讲,冷嗤道:“很吵。”

前台女生的声音“嘎”的一下,登时哑了。


“你有闻到玫瑰糜烂的香气吗?”

“玫瑰?”女演员转了转手里的圆盘,上面海绵做的青椒不知何时被人或老鼠咬了一口,露出个白瓤,欲盖弥彰地涂上了一层劣质油彩,绿不绿蓝不蓝的,总有种腐败的仓皇感,“没闻到,是不是谁偷摸抽电子烟了啊?”

“要不就是巴博萨那个家伙,他架子上的那瓶百利甜不知道放了多久了,估计兑上柠檬和牛奶就是这么个味儿。”

陈露想了想,倒也不是没可能,那双裁刀似的高跟鞋趿拉到了酒保的开放式壁橱后,隐进了射灯的灰蓝淡色的光里。高脚凳是按照酒保的身高设计的高度,她坐得并不舒服。来往都是人,陈露只好揪住酒保的衣袖,借着他的力量,臀部在软垫上往前挪了几公分,脚面绷紧,脚尖在地上攥了把空气,做出芭蕾舞者们最爱的那副姿态来,若不是这身累赘的衣裙,若不是……

她幻想着,腰部离射灯太近,灼热像是山间打圈的热浪,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她赤裸的肌肤,舔舐着杯盖上残留的黏腻的甜味。

这是属于她的舞台,作为一位专业的演员,她向来是知道如何利用打光来放大自己的美丽的,哪怕一旁的酒保也是利落帅气的长相,调酒的时候总能冲着对面无脸的玩家做出复制版的暧昧与偏爱来,她也会是这聚集美貌产品的贵价商店里,放在架上第一排的那一个。

向来如此,她昂着皎白的鹤头似的脸,这次,她不会输。

“没有演员会不想拥有自己的聚光灯,如果你不想,那你活该当配角。”

“这个圈子,漂亮的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每一天都有成千上万的脸蛋往里头挤,美貌是稀缺资源,但在这里,不是。”

这种熟悉的灼烧感让陈露回到了毕业大戏的舞台,老师站在台阶下,脸上的油彩曼妙不清,她头顶的射灯也是这样的滚烫,陈露觉得她厚涂的防晒霜快晒化了,沿着她的额头,她的睫毛和耳廓淌下去,酥酥麻麻地,电流一样,糊住了她望向观众席的眼,她明明听到了来自远方的掌声,在穹顶的雕刻间来回碰撞,是一场繁华的告别。

没有演员会不想拥有自己的聚光灯,陈露记住了这句话,但她终究鲜艳年轻,一个毕业于大专的演员,从毕业的那一刻起,舞台和摄像机就会退潮一般离开她的生命,徒留潮湿的瓦砾和悲怆的枯死的干涸的鱼,一股腥臭味,远看朝着那轮光华等待黎明,却连夜的触觉都不配嗅到。

其实,陈露是美的,她是标准的青衣长相,不少人都曾夸她长得像新晋的小花,只可惜,也只局限在寥寥的夸赞里了。她是前者,是低配版,她会成为替身,成为文戏,但没有人捧她,她就只能在群演里打转,在臭气熏天的,裙摆沾满泥浆却从来不洗的戏服里,成为一张又一张没有台词的背景板。

“你有闻到玫瑰糜烂的香气吗?”

“什么?”饰演宫女的少女脸上的妆脱了八九,皲裂地从里头冒出细生生的渴得半死的庄稼,她捧着手里的盒饭,三菜一米饭,唯一的荤腥是左上角半个拳头大的格子里仅有的两片带着猪毛的肥肉,嘴角粘着的黑灰米粒硬撅撅的,蹦了一颗在陈露的曲裾上,“你说啥?我没听清。”

陈露蹲在檐下,为了不弄脏戏服,她的胸脯裹着上半身大半的力气,小心拘着夹着按着一切可能会弄脏的地方,伸出去的不仅是她鹅一样的脖子,更是她那沿着仿制瓦淌着的断了线的自尊,在雾中飘忽着,就那么细碎在了叶子上,落不得地。

她突然觉得,怪没意思的。

于是,在这样狭窄的,连话剧舞台都算不上的密室里,她给自己画上了最好看的那张皮,眉毛是刚刚好的弧度,根根分明,阴影将她的颧骨狠狠往里收缩,极大限度放大她的杏眼,眼下,这双含情的眸子正冲着分配给自己的玩家晃荡着,绵软油亮的,在变换的灯幕里,恍出了西湖的水。

“我的伊丽莎白小姐,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玩家是个穿着洛丽塔的女孩,约莫十七八岁,话剧腔很重,明显入戏了,欣喜地冲着陈露笑,她很满意自己的陪伴演员。

“亲爱的茉莉,帮我去诺灵顿房间的橱窗里找一块嵌着绿松石的宝石吧,那是我父亲的信物,你知道的,想要离开这艘幽灵船,我们需要一些外界的帮助。”

“好的,我亲爱的伊丽莎白。”女孩雀跃地从酒吧的吧台椅子上跳下去,鹧鸪一样啾啾两声,“那个,诺灵顿是?”

“船长,我的小女孩,他在你右手边的第二个房间里。不过进去前最好晃晃门前的铃铛,免得打搅了他和佳人的约会。”

“如果打扰了会怎样呢?”

“他会请你去甲板上看海鸥,然后将你丢进海里喂鲨鱼。”陈露冲着女孩晃了晃塑料杯中的无糖可乐,哪怕如此,她的小拇指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优雅得仿佛真的是总督的女儿,尊贵的“伊丽莎白”小姐。

这番对话显然被一旁围聚在女巫身边的老玩家看见了,有几个好奇地望了望她,陈露伸长了她的鹅颈,巴洛克繁复的裙摆在酒保的身后旋出一轮反光镜,径直走到了人群中央,那是一张可以容纳十几人的铺满红丝绒的桌布,上面零散着玩家的金币,这些密室里“流通”的钱币在最后一轮游戏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陈露将属于“伊丽莎白”的小木匣子打开,堆满的金币和萤石。

“现在,我的船员们,有人要玩德州扑克吗?”


她的首场落幕了,考核结果,未知。

清场的间隙,演员们避开玩家回到休息间,剥去角色的外壳,众人躺在两条沙发椅上,此起彼伏的叮咚声。

“川哥,你还是把声音关了吧,这得多少人给你打赏了啊?到现在都没停。”杰克船长挂着两枚黢黑的眼眶,小拇指的长指甲在假发套上狠狠抠了两下,簌簌落了一地地带着油味儿的屑。被他调侃的“川哥”,正是船长诺灵顿的扮演者,脑袋小,巴掌大的脸上爬满了五官,长发及腰,两鬓剃得很短,阴柔的窄目,男生女相,精致版“三星堆”,又高又瘦,说句话脖子里的青筋来回撬动,总让人联想起他房间内的那身披着船长帽的骷髅架子,着实诡异漂亮。

这样的人,初见会给你一种极不好惹的破碎感,你会好奇他,想了解更多的他,这就是演员的魔力,不单单是漂亮的皮囊那么简单。

陈露坐得离他很远,落地窗朝阳,为了不被玩家看到里头的景象,老板把窗帘拉得死紧,但阳光依旧透过微弱的缝隙钻到了长发的油润里,漩涡状的粉尘在静止中旋转,凸起的鼻梁上,那双眼漫不经心,却又在隐隐中漾着得意。

“她们自己要给的,我又没干什么。”她听到他说,而她的手机一声未动。

“陈露,你考核得咋样?”

女巫隔着半身长的距离望她,衣领坠子和手机挂饰因为动作过大碰撞出碎银子的脆响,陈露感到自己的嗓子有种干瘪的苦涩感,像是张嘴对着小太阳哈干了气,皮因为紧贴着肉而失去水分,下颌簇簇地冒着血块,一点点涌动着,整个鼻腔都是酸胀感,她趁机打了个哈欠,手因为慌张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她听到自己说。

“挺好的,刚给我发了个打赏。”

陈露失去了对双手的控制,她觉得四周都是瞥着她的眼,不得不用双腿夹住自己胳膊,蜷着快速换了微信小号,扫了自己易拉宝上的二维码,打赏了一个520。

切换回来的时候,她敏捷地将声音放大到最大,果然轰得所有人都起了好奇心。

“嚯,开门红啊!”

陈露的手不抖了,她收了红包,从酒保怀里扯来烘热的抱枕,安心盘在软垫里:“我请大家喝奶茶吧?霸王茶姬还是林里?”

“我靠,川哥,你的粉丝门口撕起来了!”吵嚷来得很突然,玩家群里互相攻击辱骂,看得人目不暇接,没过一会,前台女生黑着脸推开休息室的门,扯着诺灵顿出去处理。

“川哥真是艳福不浅啊,那个S姐今儿得打赏了小两千吧?”

“日常了,下一场她还在。”

“不是这姐们没事干嘛?天天泡咱这,川哥都快被她包了。”

“人喜欢呗,玩一场就打赏一次,你说她为啥吵吵,今天那个新来的玩家,叫冰冰吧?微信头像白色兔子那个,胳膊都恨不得搂川哥腰上了,S姐能忍?”

“她可不是新玩家。”女巫仰着头对着光,气垫小心按压着脱妆的地方,嘴唇微抿,露出鲜亮的唇形来,“之前她莽着酒保追,你们刚来不知道,上个月这个冰冰穿个泳装就来玩了,站在甲板上跟酒保告白,非要酒保接受她。”

“我的天,这么刺激?你接受了没?”巴博萨戳了戳生无可恋的酒保。

“接受个鬼啊,这大姐四十了!娃都有了,想让我当三吗?老子一个堂堂大学生!”

“反正关了灯都一样,搞定一次以后就跟川哥一样,捧他的人得排到马路上,就算没来玩他的场,也隔着这网线给他打钱,你可不吃亏,弟弟。”

或善意或嘲讽的笑声里,陈露觉得那种窒息的干涸感又来了,她离这群人很远又很近,她的脚被刀切掉了拇指,渗出来的血从丝袜的网格里缓慢蠕动出毁灭的细响,沙发的同一个位置待久了,热量在内部囤积,在铁丝弹簧中熔了炉,她一伸手,身下都是沙砾,滚滚的,踩下去都是虚空。

“伊丽莎白,下场再考核一次。”前台的声音从耳麦里渗出碎音,单面墙壁上的镜子未能对齐,错落的光晕诡异地将陈露的脸拆成了两半,左边的嘴角昂着,右边的眼却耷拉下来,她冲着她笑,明明都是她,下一刻靠枕就被陈露砸了过去,弹在挂着戏服的架子上,“噗”的一声闷响。

“你干嘛?”酒保有点烦,他的兰陵王玩得一般,这把竞技赛,他死了十几次了,估计结束了会被举报,陈露的动作吓了他一跳,手机砸在了凸起的黑色眼框上。

“Triple Kill!”

“靠!”

“没什么。”陈露低垂着素白的脸,蹬开让她痛了一天的高跟鞋,临近三九,北京落了一城的寒凉。裙摆很大,若是套了衬裙,掀开能罩住两个成年人,她的裙摆罩不住春天,她的演员梦在秋天凋零了,如今就剩腿上的双层光腿神器,一层绒一层丝袜,走几步就掉档,脚尖死痛,腰间空虚,顾得了上面顾不得下面,同她可笑的二十几年一样。

“这镜子反光,照得人……心惶惶的,亮得我头疼。”

“太明白的东西总是没法细品,就跟这话剧的台词一样,总要夹杂点腔调来,才显得罗曼蒂克些。”

酒保觉得陈露疯了,但这儿的每个人内里都不大正常,不奇怪的事情多了,奇怪就成常态了,自然没什么稀奇,他嘬了口电子烟,鼻腔里噗出微呛的烟雾来,没搭腔。

陈露一剪子下去,光腿神器细长的踩脚倏地断成两截,噼里啪啦的静电沿着脉络叫嚣着炸出浅痛,须臾间消失,只有掌心深刻的勒痕,车辙一样酥酥麻麻的针刺感。她捡起地上抽丝的两根黄灰色的断带,用力撑开又松开,皮筋打响她的拇指,疼痛感让她狠狠一颤。

她听到自己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你笑什么?”

开场结束,场内灯光大亮,酒保跟陈露站在吧台后,场内的玩家还是同一批人,他们将心仪的演员堵成一个圈,吊顶在海浪的背景音中微晃,诡异得像是一场梦,仿佛他们真的从加勒比海盗的故事里逃脱出去,穿进了时间裂缝,成为了伊丽莎白、巴博萨、诺灵顿、杰克、达尔玛……

“你在笑什么?”酒保又问了一次,陈露的唇停摆在干涸的岸上,唇纹翘成了木板的纹路,龟裂开来,她看腻了中央那些真真假假满是眷慕和讨好的脸,垂着头揪住裙摆上那顶白羽红眼的天鹅,红眼的仿钻轻得空无,过了许久,久到酒保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笑闹环绕着,在违章的劣质墙壁上撞出几个坑,她的声音湿漉漉的,从酒保的袖口飘过去,搓磨两下,满是潮气。

“你见过中元节前后的北京么?”

“任何角落都会被圈成祈愿之地,你说那砖那面是他的么,倒也不是,但黄纸一烧,窜天的烟,过路的狗和人都会被撕扯金银供奉的先人踹上一脚。”

“你看他们,不好笑么?分明坐着,屁股却从没沾着椅子,双臂恨不得挪一点再挪一点,为了那张脸,便是钱也不要了,名字也不要了,一天、一天地耗在这个不足两百平的屋子里,这场梦,你说是我们编给他们看的,还是他们编给自己的?”

酒保嘴巴开合着,排齿碰了几次,憋了又憋,从兜里捞出一沓纸牌来:“伊丽莎白,这才是你演的第二场,咱们一个星期就休一天,一天得演五六场同样的内容,一个月下来……你总得给自己找个乐子。这些个玩家站在橱窗外面,看我们光鲜地转圈,你说转圈有啥好看的?但他就是好看嘛。”

“没了名字,我们给他们名字,你说爱丽丝、莫瑞、米尔达,新华字典翻上几页我能取几百个,不还是为了人……那张脸么?”

“其实这里也没那么污糟,玩家里很多资源不错,你要是搭上线,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我教你变魔术吧。”

酒保的魔术是诺灵顿教的,同吉他一样,这两样东西本质上对人都是有致命吸引力的,不一会便聚了一盘的玩家,堵着酒保闹着要金币和灵石。这里头绝大多数都是多刷玩家,并不在乎输赢,只是想要逗逗这个刚出社会的零零后大男孩罢了。

舆论中心的“S姐”涂了个口黑,晦暗的灯光里,她唇周的细碎绒毛反倒明显了许多,她其实年岁不大,却总穿得超乎年龄的成熟,走哪里都挎着那款被撑得大开的Dior老花托特,陈露虽然只演了两场,但因为试戏,在密室已经待了七八天,每天都能见着她,这位S姐的装扮万年不变。而因为泳衣一站成名的冰冰姐,相比上一场则换了一套衣裙,超低胸的裙子勒着她涌出来的蠕动的松垮肚皮,从三伏的日头下挪进来,淌了一地的,带着腥味的人乳味。

两人刚才在长发诺灵顿身边就已经拉长了脸,此时更是摆在了明面上,S姐忿忿地推开冰冰的胳膊,陈露仿佛闻到了糜烂的水蜜桃的甜味。

“我刚才在场外都那么求你了,你让我玩一次爱丽丝能怎样!”

“妹妹,玩家角色都是抽签拿的,你花了五百没错,我也花了钱,我也是冲着诺灵顿来的,凭什么要跟你换?”

“我爱他,你不是一直喜欢酒保吗!我爱他,如果得不到,总有一天我会捅死他。”

女人本就不够细腻的脸因为一字一句的嫉妒而扭曲,涡轮在这座幽灵船上打着旋,向在场所有人宣告着自己的独占,她的表情过于疯狂,让人不由觉得,她并没有开玩笑。

凝滞的顿感,砂纸在腩肉搓出粗粝的红痕,刺眼又难堪,直到长发的男人站在身后,两人才面色如常地开始说笑,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纸杯里的可乐都没滴出去一滴。

女巫和她身旁的男人挤在圆桌上,表情明显很难看,陈露身上的毛囊齐齐立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果然瞥见了男人揉捏女孩大腿的手。她忙从酒保兜里掏走所有的牌,径直走到两人中间坐下。

“你们坐这多没意思,离结束还得一个多小时吧,想变魔术吗?”

“斗地主抽乌龟也行。”

男人明显不满陈露的横插,但当他浑黄的眼扫了眼领下掩映的胸脯,便满意地蠕动着交叉小脚裤,抖着腿开始洗牌。陈露的裙摆宛如巨大的鹅羽,将女孩整个半身笼住,室内的空调并不暖和,荷尔蒙泛滥的地方,山是水,水是山,呼吸触碰都能轰出新的热浪,此刻却静得同冰面一样。

“有没有暖和一点?”她笑着摸牌,冲女巫递了一张,“我斗地主玩得不好,你可得帮帮我。”

“嗯。”女巫的下眼线花了,斑驳地往脸颊上掉了几颗痣,她攥着鹤的眼睛和劣质的纱幔,腿上的玻璃丝袜透着冷光,细细碎碎的,空悬的眼泪,看不见摸不着,亮堂地照在人心上。

重新考核并没有什么意义。

玩家和上一场一模一样,花钱进来只是为了和自己喜欢的演员聊天,留给演员演绎的也只有那几个过场的打戏和感情部分。陈露知道,这艘船自己大概是留不下来了,她的心绪诡异地平静,人潮退去,粗制滥造的甲板上,陈露把脚塞进泡沫球伪造的海洋里,电子屏上的海鸥沿着重复的轨迹张开白羽,一样的叫声,不变的海浪声,天花板的钢筋就那么裸露着,怪诞又合理。

灯光亮起,无论身处其中的人是否相信,它都是加勒比海盗平行时空的一个剖面,但一旦射灯切开它存在的方向,油漆凸起的颗粒里,每一处都是眼睛。

演员原地旋转,八音盒的雪花落下,圆满的圆就此落地,眼睛和眼睛对视,他们在看他们,这场滑稽的演出,谁是演员,谁又是观众呢?

“你为什么要给我打赏?”换下套裙的陈露卸了妆,看到微信消息抱着衣服就冲了出去,女巫和其他演员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电子烟的烟雾很薄,刚出口就散了。

“你穿伊丽莎白的裙子很好看。”

“什么?”她愣了。

女巫的眼线飞到眉毛下方,比密室里的她尖锐许多,她靠着玻璃门,台阶上的人行道上,有人将路灯的碎光拧了拧,陈露发现她的眼睛倏地亮了,凉意从头顶落到睫毛和鼻尖上。

“伊丽莎白,下雪了。”

“你不回家吗?”她就那么朝着陈露笑,吊儿郎当的,碎银子一样的细牙。

陈露回到员工宿舍,将剪坏的光腿神器,连带着裙子上那天鹅的红眼睛,一起揪下来,丢进了垃圾桶。但它总不能光着眼眶,她想了想,蓝笔描出了一个轮廓,勉强有了些“罗曼蒂克”的巴洛克的华丽感。

做完这些事,陈露爬上床,点开自己贫瘠的作品集,将上面伊丽莎白的名字编辑删除,狭小天地里,她抻开腿,倒挂在墙壁上。企业微信里摸了半天,最终给女巫发了个消息。

陈露的海报正式挂在了店门口的墙壁上,同其他演员一起,成为了新的队列,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没个定数,难熬的时节过去,北京的密室和剧本杀馆倒闭了差不多七成,这艘海盗船扛了两年的巨浪,已经算是长寿了。

她学着诺灵顿的端水方式,开了自己的“粉丝群”,很快固定找她的玩家多了起来,她信服这套法则,却在看到北电的高昂演员辅导班后,还是动了心。

毕业大戏的那套衣裙被她熨好真空包装在了盒子里,她请了一天假,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头顶晾了两排半干不干的衣物,这里朝南,前面满是树荫,阳光每日不过两小时,同天坛的海一样,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离得远远地望,才能描摹出一丝相似来。

但她不在意,她光着脚,粗布的裙子在电流中旋转着。

“这一切都是谎言,人类投射给动物的幻想,正如男性投射在女人身上的幻想。”

布满日光的中央,她蜷缩在水池旁,癫狂着,喃喃着。她没有摇椅,却在狭窄的阴霾中摇晃。

窗户大开,阳台与宿舍若有似无的残破木门被吹到一旁,她笑着朝无人处吟唱,一如既往。

“我能让活人入睡,我能让死人复活,我能把死人的思想,插进活人记忆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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