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一年的麦子欣周末回校参加读书分享会。因偶像作家沈纬莹抄袭塌房,她心情败坏。之后,她又与准男友张浩坤因消费观念、价值追求等产生隔阂。再加上工作不顺心,她意识到自己如同一条被困的白鲫,正被社会的‘锚钩’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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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去烧书,不免透着几分鬼气。五大本,一张一张撕开烧,足足烧了一个小时。烟火的味道染上麦子欣的身,直到上地铁后也没能消散。好在是周末,地铁里没那么拥挤,才不至遭人嫌弃。两只手拽着着拉环,头脑昏沉,身体随车体一直晃着。眯着眼睛犯困,不知不觉竟错过了站。意识到之后,她急匆匆在下一站下车,踏进对面刚刚停靠的对向班次。终于出地铁走上地面,原本想扫一辆共享单车,但看着脏污的车座,她还是决定走去母校北师大。路程不算短,到达时,腿肚子已发酸。
她是去参加一场读书分享会。正值暑期,校园里行人寥寥无几,到处空荡荡的。自去年大学毕业后,她就很少再回来,马路,楼房,操场,一切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她向图书馆大楼走去。活动借用的是图书馆的一间阅览室。组织活动的是大学同学张浩坤,如今在本校读文艺学研究生。如果不是张浩坤邀请,麦子欣其实并没兴趣参加这种带点儿学术气息的活动。来参加活动的多是本校的文科研究生,大约有十多人。
张浩坤早早到了,热情迎接着参与者。签到名册填满之后,活动正式开始。由于是首次活动,张浩坤有点儿怯场,所以请有过主持经验的麦子欣来帮忙串场。麦子欣勉为其难答应。昨晚,她几乎整夜失眠,状态不佳,强打精神做完开场白,便机械往下顺流程。依照引导,众人先按座次做了自我介绍,简短分享各自近期的阅读活动,试读精彩段落,交流心得体会。轮到麦子欣,她磕磕绊绊介绍了韩国女作家韩江的《素食者》。《素食者》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传阅谈论韩江已属于过去时,回应者寥寥,并没有激发出太多讨论。忍着困倦,她本以为可以敷衍过去,忽而座上有位女研究生挑起话题:“哎,你们都看热搜了吧,写《浅若夏沫》的那个沈纬莹昨晚似乎要自杀,今早又辟谣,说是账号被黑。”女研究生发出仓促且讥讽的笑:“看来作家就是‘作’啊。账号不那么容易被黑吧。之前看沈大作家的微博,说是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她竟然在深夜妒忌到心口痛。”众人爆笑。读书分享会瞬间丝滑过渡到了沈纬莹身上。
AI的大流行,可谓“毁人不倦”。半个月前,拜AI工具的查重能力,年轻作家的抄袭行为纷纷被火眼金睛的网友曝光,沈纬莹不幸也成为其中之一。作为批评家口中90后女作家中的小花旦,她自出道起便格外受到文学批评界关注,众多名家帮其背书,称其作品承续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先锋品质和格调。而被爆料抄袭最严重的正是其成名作《浅若夏沫》。自抄袭事件爆发后,沈纬莹自始至终沉默,从未对此回应。读书网站上,她最新出版正在打榜的短篇小说集《灰的狗》,评分已下滑到不堪入目的地步,尖刻的负评,马蜂一样扑到相关的图书条目下边。“抄袭事件”形成黑洞效应,扩展演化为惊人的网暴。就在昨天深夜,沈纬莹在社交账号留下令人震惊的离世遗言。网友们纷纷猜测,她是顶不住舆论压力,要谢罪于众。
在女研究生的鼓动下,分享会忽然变得热闹起来。麦子欣反被喧宾夺主。围绕着抄袭事件的讨论,进而延展到文学圈的裙带关系和近亲繁殖,进而又连带出对虚浮社会问题的批判,之后又回归到沈纬莹的抄袭事件。麦子欣如坐针毡,因为她去年的本科毕业论文,评析的正是《浅若夏沫》。这种密切的关联,不免呈现出“背刺”意味。最早注意到网帖中的揭露文章时,麦子欣还带着八卦的心态在看,十几页的抄袭对比图像只是无聊的网友在吹毛求疵,但紧接着就有网友补充更海量的证据,以至于事件持续发酵,关于沈纬莹抄袭的证据已达九十多处。用网友的话说,沈作家自出道起就是缝合名家名作的老手了。事实结实呈现,对于麦子欣来说,则如同一剑封喉。她大清早去烧书,烧的正是沈纬莹的书,新出版的《灰的狗》。粉丝情怀使然,书刚一出版上市,她就买下五本,等待机会赠送给志趣相投者,但一切在半个月前戛然而止。
麦子欣默默听着众人的议论,沈纬莹的名字像只苍蝇在耳朵里钻来钻去,她越发在生理上产生恶心。座上的人除了张浩坤,都不清楚她去年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关于沈纬莹的。她努力看向张浩坤,期待着他能叫停关于沈纬莹的话题,但张浩坤正忙于摄影和摄像活动,两人的目光一直没能对上。窘迫像颗肿胀的瘤子,压迫着麦子欣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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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会十一点半结束。众人散去,麦子欣和张浩坤沿图书馆外的马路散步。麦子欣身体不适,细细一嗅,身上还有烧书沾染上的烟火味道。此时,关于沈纬莹抄袭事件的讨论仍在麦子欣心头萦绕,那些嘲讽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她忍不住问张浩坤:“觉着讽刺吗?我还写过关于她的论文。”
“写论文?你说我吗?张浩坤正专注地用手机编辑活动照片,有些心不在焉。
“你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麦子欣有些生气,打他胳膊一下。
张浩坤这才收起手机:“抱歉,抱歉,刚没听清,你说。”
“觉得讽刺吗?”麦子重复问。
“什么讽刺?”
“算了,不说了。你根本就没在听。”麦子欣也懒得计较了。张浩坤专注某件手头的事时,总容易变成这样令人讨厌的样子。
张浩坤稍微反应一下,这才意识到麦子欣是在说沈纬莹,又想起她是沈纬莹的“粉丝”,他找补着,“你看,我这脑袋就是健忘。我怎么没想起来你写过沉纬莹的论文?”
张浩坤明明听到了,明明就是不在意。他的“不在意”瞬间又勾起麦子欣的火。麦子欣不回应,冷着他。
张浩坤也觉察到了,忙收起手机,开始一本正经起来,“我没读过她的书,所以也没太多发言权。但按我的观点,偶像化的所谓作家,媒体形象通常大于作品,文本价值都比较可疑。之前,我建议你读名著,但你都习惯去网上听拆书解读。实话说,好多书真没有看的必要,尤其你那些追热榜买来的书。以后看书听我的,我建议看的,你再看。不要盲目地看。”
“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很没品位?把沈纬莹当偶像。”
张浩坤皱了一下眉头,这就相当于回答了。关于读书,张浩坤一直把她当“蠢瓜”看待。太阳很大,麦子欣没有撑伞,脸被晒得发烫,像被谁扇了巴掌。张浩坤一边走路,一边继续修图。麦子欣怕他撞着路人,只能牵着他的衣角。当马路护法。两个人顶着太阳,走出校园,一直走到了积水潭附近的新街口。这边有西海水塘,通常散步,他们都会来这儿,模仿别人幽会的样子。
微妙的朋友关系,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体会。本科时,张浩坤一直闷声做学霸。大学头三年,作为普通的同学,两人几乎连句完整话都没说过,直到大四时,才像庄稼补苗似的,种下点儿友谊。考研备考时,张浩坤曾帮麦子欣做过专业课辅导,夜晚的自习室,两人不免孤独在阶梯教室,说不上来的感觉,麦子欣觉得张浩坤对她有好感,或者说她对他也有那么点儿悸动。尝试拉过手,但从没接过吻,像是两块木头疙瘩,到毕业前也没机会把关系挑明,毕业后更是没了机会。至于什么叫“机会”,麦子欣一直是概念模糊。张浩坤也似乎同她状况类似,同样是理解不清。有限的探讨蜻蜓点水,始终没能更进一步。不过,两人出双入对那阵儿,总给同班同学一种在谈恋爱的观感,人们都以为他们已是男女朋友。
麦子欣早上没吃东西,被太阳晒一路,头发晕,很想找墙抚一下。她带点撒娇的口气说:“我饿晕了。”
“那去吃饭。”张浩坤这会在剪辑短视频,打算把活动内容发布到网上去。
“吃什么呢?”
“转转再说。”
两人溜达着往前走。街市混乱拥挤,交错的巷子里总有外卖车乱窜。到饭点了,小店客盈,并不容易找合适的地方。以张浩坤的常规做法,他很可能会毫无商量余地地请她吃几个包子。果然找完一圈饭店,张浩坤看向一家包子铺,说这块儿饭店都贵,吃个包子算了。麦子欣拒绝,称上个月发了奖金,可以请他去吃包子铺对面的必胜客,说有团购券还没用。张浩坤很干脆地说:“那你不吃,我吃好了,你再找别的。我爱吃包子。”他坚持买了包子。麦子欣还是想吃披萨,最近工作压力大,她早想把眼馋的新品榴莲披萨给吃了。张浩坤只好帶着韭菜包子陪她去。必胜客不许外带的食物进入,他进去时,不得不掩饰,像做贼似的。
张浩坤自然脸很臭,又带着“反判”,他就要在这里把包子吃了。他对必胜客并非单纯的“不喜欢”。上次光顾之后,一出门就带着讽刺说:“不过就是锅盔撒了点香肠菜叶。”
张浩坤家在陕西宝鸡,父母务农,父亲工伤残疾,大学时申请过助学贷款,对于消费上的节省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对西式食物的痛恨也不局限于披萨,包括汉堡、咖啡、牛排和鱼子酱。另外,他遵从孝道,对于父母没吃的东西,他都不愿先于他们吃。如果吃了,定要写日记忏悔。麦子欣至今记得大一迎新会上,张浩坤土土的,穿母亲手纳的布鞋,害羞地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后来他说,他的这种姿态是故意作出来的,他并非穿不上时髦的旅游鞋,他只是用一双布鞋时刻提醒自己来自哪里,今后的求学之路要往哪个方向去。他的脚上套上父母和家乡人的期待。乡村出来的土孩子,冲动,自负,还带点儿陈腐的学究气,古文课堂上随意一个小作业,下笔便是气象万千的离骚体。因此,他在专业课教师那里很是留了深刻印象。现在的张浩坤早已脱了乡土的壳,脸上努力注入了学养的颜色,身上灌注“士子进京酬壮志”的旧格调。他的刻苦努力让他得以保研,他还要读博,目标是将来留校。他对“留京”有惊人的执念,他说他们那里的人特别喜欢听“北京有人儿”这话。他们村子里曾因征地问题发生过械斗,说如果“北京有人儿”的话,就会骨头硬点儿。麦子欣当时听得一愣一愣。
来到必胜客,张浩坤开始啃他的韭菜包子,麦子欣刚吃自己点的榴莲披萨。两种食物的“外交”,暂就不干涉“口味”的内政。最后剩一块披萨,麦子欣说:“我吃不下了,别浪费粮食,你帮我吃了吧。”她不想独享,只能使用不易察觉的策略。张浩坤才忸怩一下,带着嫌弃三两口吞了,似要灭“资本主义”食物的威风。
吃完,两人往回返,去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看电影。票是张浩坤买的,麦子欣转了他票钱,张浩坤也不推让,收了。他们确实也称不上情侣,就一直这么丝丝分明。似乎也没有情侣相——地上的影子,一个高瘦,一个矮圆,像一杆标枪挑挂着一颗篮球。麦子欣已经习惯张浩坤身上的穷酸味儿,她在草根逆袭的网络小说中总能读到这样的形象,见怪不怪。麦子欣也说不上来具体喜欢张浩坤身上的什么东西,朴实?孝顺?学业好?有奋斗精神?似乎都不是。她还幻想过他们是智性恋,但怎么也找不到坚实的依据。
两人进了影厅,张浩坤因多吃了那块披萨,开始打嗝,他压制着,喉咙里“咕咕”响。找到座位坐下没多久,张浩坤便出去顺气。麦子欣只好忍受着独守空座的孤独。直到电影开始后,张浩坤也没回来。张浩坤发信息给麦子欣,说太黑,不便找回来,就近找了空座。麦子欣无法在张浩坤身上找到情侣的期待,这份算不上悲哀的悲哀像条细细的鞭子抽打着她的自尊。今天放的是埃里克·侯麦《春天的故事》,银幕里的人物优雅谈论着哲学与爱情,翻译过的拗口字幕空洞地漂浮在黑暗里,一个字儿也没能进入麦子欣的心里。她闭上眼,睡去了,还做了个梦。梦里,沈纬莹自杀的情境出现在了电影屏幕上——她在黑暗里拼命奔跑,在摘语词的果子,最后收一箩筐,由于负重太多,最后竟撞在了诺贝尔的铜雕像上面。猛然醒来,看到银幕上的女主角,竟和沈纬莹有几分像,孤独、优雅且思辨的一张脸上,却找不到任何精神的出路。出路重要吗?又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要自欺欺人?有几分才情的沈纬莹或被名留文学史的欲望驱使,终是为自己煲了锅自毁的汤,汤里或者还有毒,喝几口,淹不死,也毒死了。
她记得沈纬莹刚冒头出现在媒体上时,她还在读高三。枯燥的学习之余,拿她十八岁出版的散文集消遣,她被她丰富的求学经历,广博的游历、惊人的阅读量吸引。博客视频里,声音温柔的沈纬莹讲起文学历史典故来,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惊人的记忆力令麦子欣赞叹。在麦子欣看来,典型的文学女青年就该是沈纬莹那种样子。她大学报考中文专业,有一半正是因沈纬莹。读大学之后,借着“粉丝”情感,麦子欣寻路模仿,也读了些名著。她还去参加了沈纬莹在书店举办的签售会,发言提问时,得到鼓励,沈纬莹在她粉色的日记本上写下文辞优美的留言。沈纬莹还以“勤奋自律”著称,常直播自己在书房写作时的状态,“沈粉们”的常规任务就是打卡她的直播间,进行“自律”加持,以消除拖延症。麦子欣也这么做过,她甚至效仿她,买了只和沈纬莹书房里一样品种的猫。
这些事儿,麦子欣和张浩坤都分享过,张浩坤从不做评述,最多皱皱眉头,笑一笑,一副看透一切的傲然。在沈纬莹“塌房”这件事上,麦子欣其实非常期待得到张浩坤的安慰,哪怕他说出一点点关于沈纬莹的可取之处,她可能也会好过一些。但没有,是奢望。
散场,灯亮,麦子欣找到张浩坤。张浩坤正在用手机标签笔记着什么。她问他在写什么。张浩坤说,在记录电影里关键场景中的书籍,说要考证,如果之后要写文艺批评,也许有用。一心向学的张浩坤有考据癖,只要看点儿有水准的文艺作品,都恨不得要用思维导图画出思想内涵来。他拒看爆米花电影,除了陪麦子欣去过几次,每次都觉得是浪费时间,瞪大眼睛认为娱乐就是堕落。但电影资料馆的电影他要看,为将来的学术生涯储备东西。麦子欣有次问他:“你累吗?”张浩坤说:“肯定没农民种地累。”简直是答非所问。张浩坤似乎从没体验过看电影的乐趣,麦子欣看过他发表的关于电影的期刊论文,以艰涩的理论工具分析戈达尔,像“人机”拆尸骨一样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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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出影厅,张浩坤去上卫生间,麦子欣等着他。张浩坤出来了,埋头往外走,麦子欣跟着他。出了大门,麦子欣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找了门口的长椅坐下。张浩坤还在埋头走,不知在琢磨什么,走出好远,回头才发现状况。他返回来,看到麦子欣红着眼,以为她是因看电影有所感触。麦子欣说:“不是。昨晚加班,没睡好。”
去年考研失利后,她就去找了工作。受明星文化蛊惑,硬是入了影视行业。作为短剧责编,自从AI的写作功能爆火之后,今年频频收到AI痕迹严重的洗稿文。昨晚一名投稿编剧的来稿更过分,连“此段落为AI生成,请仔细甄别”这样的提示语都会漏删。忍无可忍的麦子欣怒怼之后,将其微信拉黑。但千防万防,邮箱却没能防住,她被对方骂了“碧池”。许多事情交杂在一块,让她一夜无眠。但她绝不会把心思释放出来,她厌恶再看到张浩坤那种把一切都看透了的自负目光。有时她在想,张浩坤还不如保留从前穿着布鞋,只顾埋头学习,土土的,且害羞的样子,至少真诚可感。而现在的张浩坤,则带着炽盛的出人头地的使命,誓要将自己“卷”赢在学术圈的战斗气息。她一旦对张浩坤有更进一步的情感需求,无形中会沦为他实现抱负的障碍,很可能的结果就是,他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坐在椅子上,麦子欣仰起头,控着泪。一阵风吹过,有灰尘落下来,眯了眼,揉了两下,眼泪跑了出来。张浩坤不得不有所表示,坐在了旁边,麦子欣也不指望他会抱一抱她的肩膀。默然坐了一阵,张浩坤翻出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的名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给她看,说其中的“灵韵消逝论”在AI时代愈发显得前沿,也许未来的职业环境更会有挑战。麦子欣根本不需要这种学术式的安慰,她冷冷地说:“你不要给转这种论文,我不看,也看不懂。”张浩坤也感受到了麦子欣的不满,以他一贯的做法,无非沉默回避。过了会儿,他说:“我去买瓶水给你。你刚流了眼泪,缺水。”还没等麦子欣回应这个玩笑话,人就消失不见了。
但十分钟过去,张浩坤还没回来。麦子欣以为他去影厅内的小卖部去买,于是起身进去查看,但并没看到人,此时才想起张浩坤离去的方向,他奔街外边去了。她发信息,张浩坤一直不回复。又等了二十分钟,张浩坤仍没回来。打算离开的时候,张浩坤才打来电话,说买水的时候,发现手机没电了,在超市摆弄半天,才勉强开机付了款。回来时,发现麦子欣不在原地,想打电话,但手机再次崩溃。这会儿,张浩坤已经回到学校宿舍,刚把手机充上电。
“你去哪儿了?破手机,电池快废了。我充会儿电,就去找你。”
麦子欣连指责的想法都没有,她只是愈发肯定,她和张浩坤之间有太多阻挡他们更进一步的因素。事实状况也在各种层面在不断提醒她,有些人注定要错过的,是她太不明智,还在用力试探关系的实质。她平静地说:“你不用找我来了,我已经坐上车回去了。”
“你没生我气吧?”
“我不生气,不值得。”她终究是在“不值得”这三个字的结论上耗了太久。
“你看你还是生了气。”张浩坤像是在安慰她,但口气却像是指责。他不停道歉,但在麦子欣听来,指责的意味更浓了。
麦子欣打断了他,说:“以后我不会再找你了,张浩坤同学。我累了,我看不到希望,就算了吧。”
麦子欣以为这话有足够的分量让张浩坤警醒,幻想能争回一点点情侣的感觉,但张浩坤却生硬地说:“我有你爸的微信,你爸那天还问了,问咱俩关系怎样,我说挺好的。”
“那你觉得好吗?”
“那让我和你爸怎么说?说得太复杂,伤老人的心。我是觉得你也不太喜欢我,至少不是那种像男女朋友那种喜欢。”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过我吗?”
“说不好。我可能在和女生交往这块上面有硬伤。我们连吃东西都吃不到一块。可能在你看来,我们只能算是普通朋友。上次跟你去密云,你跟你爸介绍我,不也说,就是同学而已。”
“我伤到你了?”
“有点儿。”
“那你怎么不表达?”
“当时觉得你是害羞。大丈夫太拘泥小节也没意思。”这话里绵密着聪明人的凉意。
但那次去密云,张浩坤处处是“小节”的展示。他上地堆肥,下厨洗碗,在她父母面前“表现”出踏实肯干好小伙子的模样,回头还寄西凤酒给她父亲,他借用打动她父亲来打动她。这种“算计”总让麦子欣以为,张浩坤的后脑勺上还悬着另一张脸。她无法拿更亲密的姿态去揶揄,只是卑微仰望。张浩坤有压倒性的智商优势,她根本就承受不住。今天借机摊牌,麦子欣期待张浩坤能和她吵一架,至少看起来像个有情绪色彩的“活人”,但没有,轻描淡写就结束了。
有些东西在心里死了,有些东西同时生了出来,麦子欣猛然觉得,谈恋爱是件顶顶无聊的事情。断掉与张浩坤关系,所带来的伤害反而没有沈纬莹的“塌房”来得大。日光晒化了路面,隔着凉鞋的鞋底,烫得脚趾头痛。她去买了瓶水,浇了鞋壳,一点点浇,就用这一个动作来填补此刻的大脑的空白。
她向积水潭地铁站走去,微微的悲伤里有些轻飘的感觉在上升。刚过四点半,太阳正挂在西海假山的边缘,她不自觉拐向西海水塘。湿热的水塘边上,一群穿白色运动裤的老人在和郭守敬的塑像合影,另有游客在向塘中抛撒鱼食。麦子欣走近看了看,护栏边暗沉的水色中,一群红鲤正缓缓巡游,像几团模糊的流彩。流彩中一点突兀的白。有人在指指点点。那是一条不大不小的白鲫鱼,它正缓慢地摆动着尾鳍,试图融入鱼群,又格格不入地被推挤开。它并非因格格不入而被指点,它的侧腹上有个暗红的血洞,边缘的鳞片翻卷着,像无法合拢的嘴。麦子欣知道那是什么,那是锚钩留下的创伤。父亲就曾在密云水库靠锚鱼为生,锚鱼多年之后,反钩穿自己的脚踝,留下跛足的毛病。
挣扎的白鲫鱼在浑浊的、不属于它的水域里浮沉。水面倒映着麦子欣的隐隐刺痛,她和一条带洞的鲫鱼共情了。她犹记得沈纬莹在一篇随笔里写过:“一个人如何能知道鱼的悲欢?无它,用心就能。”如果这话不是从哪里抄袭或化用来的,这话倒能贴合麦子欣的柔弱心境。也许自己的后背上也悬着致命的锚钩,注定不期而至。或者已经在起作用,已经钩出不大不小的洞。沈纬莹的“塌房”,张浩坤的“算计”,职业上的不适,都是一个个锚钩。自此,人生就从那锚出的洞里一点一点漏下去,无声,无情。
她想帮那条鱼,但她自身难保,她无能为力。有调皮孩子在玩喷水枪,一阵假雨洒落,湿了她的身。她仓皇走远,走出西海水塘,向地铁站走去。众生寻路嘈杂,对抗无法停歇。站口旁的护城河边,树的阴影里骤然起了由两人形成的肢体冲突,像一团让恶鬼逮住撕咬的黑球,自河堤的台阶上滚了下去。黑暗里震颤着骂声:“人家钓鱼,你丫锚鱼,还跟这儿卖,什么他妈素质!”灰暗的过道里,麦子欣快速折叠起恶感,带着浑身的湿冷,匆匆向地下通道里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