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我醒了,像被日光抽了一巴掌。直到确认过时间,我才又慢慢地,安心地闭上眼:幸好幸好,还有时间。
我常这样醒来,也常这样带着侥幸跌进重复上演的瞬间。它细碎地遍布在这座城市的日升与月落之间,存在于方方面面。它是地铁站外非机动车道上逆行的共享单车,是早高峰时写字楼闸机旁的咖啡速取窗,是B1楼的超市里22元的自选菜盒饭,是电瓶车后座上贴的公积金提取广告,是存在于新闻里的裁员降薪,是我在写字楼37层A区C55工位上的键盘和鼠标。我闭着眼,想象它们出现在同一天,即便那样,那依然是普通的一天。我徘徊在清醒与沉睡之间,迷迷糊糊地看见被光穿透的窗帘微微地晃动在眼前,兴许是我的散光度数又增加了一点儿。
七点四十五分,闹钟响了,起床,拉开窗帘。
看着窗户上挂着水痕,我想起天亮之前下了一场大雨,那时我正吹着空调,盖着被子,还庆幸着昨天晚上给电瓶车充电前灵光一现地罩上了防水袋。窗外的河泛着浑浊的绿,涌动着还没沉淀好的泥浆。河不宽,也不美,但小区里有这样一条河总归要比没有会好一点。
我早在五月就开始吹空调,以此抵抗一切令人不适的闷或热,因为我拥有绝对的空调控制权。但我的空调已经很老了,老到手机都无法匹配它的型号,老到外壳已经氧化成乳黄色,脆弱地悬在床尾那面墙上吱吱咯咯地叫,甚至每次启动后,我还要踩着床沿手动把它的风向调高一点。我尝试过爬到高处看看它到底生产于何年何月,没想到它的标签保留着除生产日期以外的所有。我想,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知道也好。
我走到洗漱台,每天早晨站在这儿我都要抱怨一遍:为什么要把镜子安装得这么高,我得仰头伸长脖子才能照见整张脸。除了镜子,还有灶台,以及墙面的挂钩,好像它们才是这房子的主人,总是高了那么一点儿。转动牙膏盖,大拇指蹭到了无名指上浅浅的一道茧,我上周就发现了它,但我想了一周也没想明白怎么能在无名指的中节处磨出茧。
八点十分,关空调,打开玻璃窗,合上纱窗,出门上班。
聒噪的蝉鸣和狗叫在开窗的那一瞬间便裹挟着热浪涌进我的房间,窗外那条河的两侧栽种着茂盛的绿植,沿河修建着一条散步专用道,河道被物业管理得很好,没有垃圾和蚊虫。房东说他买下这套两室一厅的原因,除了户型,就是那条河,他觉得从河面吹进房间的风很惬意。
我每天有两次机会欣赏那条河,出门上班前开窗的时候,以及下班回家后关窗的时候。即便如此,我的房租里仍然有一百元是付给了那条河,签合同前我希望房东能把每月租金再降一百元,但他只是一直重复道窗外有一条惬意的河。
我来到电瓶车旁边。它已经跟了我两年,没有过任何故障,从没耽误过我一点儿,除了左把手的刹车在一年前被某个快递员改装的超宽电瓶车撞歪了。准备戴头盔时,我发现原本粘在头盔上的两只塑料熊耳朵已经掉落,原地找了两三圈,无果。我只好接受熊耳朵丢失了的事实,并开始尝试撕下头盔上的胶痕,我贪心地期望能将胶痕撕得干干净净,直到大拇指和食指都粘上了零零碎碎的胶,我才反应过来:我如此矛盾。当初希望它粘得多么牢固,现在就有多希望它从未出现,像清理内存不足的电脑,我一股脑删除早已弃置的文件,删除还不够,回收站我也要清空一遍,但当初我明明是以“工作留痕”的初衷才保存下文件。我一直这样矛盾,从始至终,少有改变。
八点十五分,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
我上班的路线很简单,只经过风和路与日丽路,全程五公里。所有地图软件都说从这里骑电瓶车到环球港只需二十分钟,所以我接受了搬到这片房租“低洼区”。但事实是,我每次都得在路上花费半小时甚至更多,一是因为早高峰的车流,二是因为我的电瓶车刹车自打撞歪后就不太灵敏。
出小区门后右拐上路,会经过一家幼儿园。同昨天一样的,路边停了一辆奔驰E300L轿车,我对这款车印象深刻,因为我的直属领导也有一辆。在我还不了解奔驰E300L的时候,有个同事对我说,如果能有一辆我领导那样的车,这辈子就够了。
等我终于对那款车有了些浅薄的认知,同事已经离职去了深圳,走的那天他对我说感觉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可是,二十出头的我还体悟不了他说的那种荒废与虚无,我把他的话记进了脑子里,却怎么也记不进心里。我知道那种感受终将会来临,但一定不是现在,因为我总在清晨的闹钟响起前突然惊醒,然后发现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有时间。
幼师迎接着入园的孩子,他们说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我也悄悄地对自己说:“早上好。”
风和路上的行道树还算茂密,在非机动车道上影影绰绰地落下绿荫,真正的热辣得从风和路与日丽路的交汇处才开始,我会在那个十字路口左转上日丽路,然后一路向东,直到抵达我的目的地。
八点二十五分,我来到风和路与日丽路交汇的十字路口。
我一天中真正的苏醒是在这里开始的。柏油路在持续升温,地面匍匐着滚滚热浪,我握着车把,听着树上的蝉鸣和交警的口哨,不同的音色和音,揉杂进了日光里。我抬头看树,没找到蝉,看看交警,发现昨天也是他,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今天与昨天没什么不同,车依然是那些车,人依然是那些人,连蝉鸣也是。
我的终点是环球港,它矗立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腹地,是无人反驳的一座“金山”。夜幕降临时那栋锥形顶建筑金光闪闪的棱角便会清晰地将夜色切割,“I LOVE SHANGHAI”的粉色字母循环滚动在金属质感的楼面,我承认它的确能传达出一些令人热泪盈眶的东西。华丽并不是过分的形容,每个城市都需要点儿具备象征意义的标志性建筑,太阳会东升西落,但环球港从未有黯淡的时刻。高架、地铁、行人,像柔滑的丝带,像蜿蜒的河,在它的两侧拂过。这座建筑的名气无需任何前缀或修饰,我也沾过它的光,找房时我只说了“环球港”三个字,中介和房东便默认我是个有份好工作的稳定租客。可我压根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稳定,比如毕业四年已经换了三份工作,搬了四次家。
八点三十分,我贴着机动车左转的外围,顺利进入日丽路。
我会在日丽路上经过六个红绿灯,两个地铁站,以及不计其数的车和人。日丽路比风和路热闹许多,路上有许多令我害怕的不确定性事件:越过非机动车道准备乘坐公交车的路人,在路口突然右转的汽车,前方突然急刹的车……我具备作为一名成年人合理应对以上一切不确定性事件的能力,但我依然对这条路上的每个不确定性都感到焦虑,仔细想想原因,其实最终都不过是指向了考勤上的缺席。
经过地铁站的路口,我迎面遇上一个开着残疾人摩托车逆行的老头,我们都按下了急刹,但前胎还是碰上了。交警正好站在斜对角的路口执勤,老头留下一句“你长没长眼睛”后离开了。算是我放他走的吧,我赶着上班,忙得很。我松开刹车,右手却不自觉地抬起了食指和中指,我像个被线牵习惯了的木偶,哑然地看着已经刻入骨节里的记忆。我总算知道了无名指上茧的来由,原来是鼠标啊。
八点五十分,我来到第五个红绿灯路口。
出发前浪费了五分钟撕头盔上的胶痕,今天抵达这个路口比平时晚了些。我挺喜欢这个路口,因为这个路口往北走八百米有一家公司,四年前我去面试过,在那填写了半小时问卷,面试了十分钟。我不再记得那家公司的名字,却记得那位营销总监非常遗憾地对我说“你还没有明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最后,我伴随着会议室里碎纸机运转的声音离开那家公司。
路对面从茂密的树冠里伸出来的红绿灯开始进入倒数:15、14、13、12、11……我想象,如果是今天,那位营销总监依然那样问我,我一定要先问问他:“那你呢?”这就是我挺喜欢这个路口的原因。
但至于现在,我是否已经明确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个问题应该还是能难倒我自己。红灯熄灭了,绿灯亮起了,把脚收上脚踏,我熟练地拧动车把。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等红灯,其实是等绿灯。
经过这个路口后,我来到一家便利店,把电瓶车停在门口。我一直在这家便利店买早餐,而且购物清单从未变过。最初,我在进门后对店员说“要两个茶叶蛋”。后来,我在店里的自助结账机上自助下单,他听到机器报出“本次共购买两件商品”后就打包两个茶叶蛋。再后来,只要我站到了玻璃门外,他就已经开始打包我的早餐。我的日复一日也是他的日复一日,他信任我,而且不质疑我选择,但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过多余的交流。拿到两个茶叶蛋后,我离开了便利店。
八点五十五分,抵达环球港对面的非机动车停车点。
同昨天一样,我把电瓶车停在一辆HONDA摩托车旁边。我从没见到过HONDA摩托车的主人,但通过这辆摩托车的出现和离开,我能判断出他上班和下班的时间都比我要早一点。下车,拔钥匙,摘头盔。隔着车棚的栏杆,我看见环球港楼面新张贴的巨幅海报,A级写字楼的物业工作效率很高,一夜之间就能让那面墙改头换面。
那幅海报上写着五个大字“防晒新科技”,画面精致,字体简约、设计高端。但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从我这个角度看,品牌方的名字正好被挡得严严实实。它费那么大劲想广而告之的,偏偏是我怎么也看不见的东西。
感觉等了很久,车终于少了,我拎着茶叶蛋小跑穿过马路。阳光依然刺眼,我抬手想要遮住,却没留神非机动车道上疾驰而来的自行车。他骂了我,比那开着残疾人摩托车逆行的老头更凶,但他也没停留,大概同我一样赶着去上班。
来不及了,我赶紧确认下时间:六点。
我惊醒,像被日光抽了一巴掌,但终究还是慢慢地,安心地闭上眼:幸好幸好,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