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近几年，我才意识到，上海并不算是气候宜人之地，上海的冬天和夏天都是难以忍受的。冬天阴冷透骨的寒气，室内比室外好不到哪儿去；夏天闷热暴晒，天地仿佛蒸笼，寸步难行。
但在我小的时候，似乎这些都没有真实地成为一种困扰。甚至在空调尚未进入我生活的时候也是如此。为何会这样？也许身体感受和心理期待有关，那时的我只是接受了天气自然的降临，有些时候难免为之烦躁，不适，过后便很快忘记。
今天我走出空调房去洗手间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客厅西晒的热浪，让我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那年我大二。
当时是八月中下旬，我们在开学前到学校来接受军训。我到现在都不理解为什么要军训，以及为什么要在暑假最热的时候军训。那几天正遇上高温，接连几天都是37、38度的天气。军训必须穿着长袖迷彩服，戴迷彩帽，站在操场上练习站军姿、正步走、跑步等等。
我们哲学系只有四十几个学生，所以就像一个班级一样，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女生。那几天的军训让我感受到了严酷。主要就是热和晒，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滑落，全身都湿透了，阳光灼烧得皮肤发烫。大家都忍受着，纵然内心埋怨，却都坚持下来了。
到了第二天，同寝室的小静站军姿到一半时举手说，她要中暑了。于是教官让她在一旁阴凉处休息。对于她这种偷懒行为，我是相当不屑的。我绝不会采取这种方式逃避军训，其他人也没有。
“小静”不是真名，而是寝室里的昵称。实际上寝室里每个人都有昵称，而且是在我们在相识的第一天晚上就取好了。
除了小静，还有康夫、大脸猫、叮当、金鱼、毛毛，我是阿蒙。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是用卡通角色起名字的。“康夫”“小静”“叮当”都是同一个系列。康夫性格活泼，说话正儿八经，小静则楚楚可怜，瓜子脸，有一双大眼睛，梳两个小辫。叮当是寝室长，她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正直善良。时至今日，我只和小静还有联系。其他人要么失联，要么至少十年没有见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四年相处中，我们几乎没有过争吵，顶多是有过几次误会，不过现在这些都不好说了。还是说回军训的那个夏天吧。大约就是在军训到第三天的时候，39度的热浪来袭，我们都有点顶不住了。我们的寝室在六楼，没有空调和电扇，寝室就像一个笼子，两边各放两张双层床，中间是两张大桌子。我们七个人就住在这个笼子里。
当你从五楼走上六楼的时候，就会有一股热浪逼压下来。那是屋顶吸收了太多的热量辐射，加上没有隔温层导致的。寝室里不能用电水壶、热得快之类，所以我们还要从底楼的水房打水。那个时候大家都比较节省，很少买矿泉水，热水一壶一毛钱，从楼下打上来的热水，就开着瓶口在那散热。
寝室对面就是水房，大家把衣服扔在盆里，放进水房的水槽里浸泡着，洗完澡以后还要手洗衣服。唯一的好处是夏天就可以在走廊尽头的淋浴房洗澡了，淋浴房是没有热水的，只能冲凉，但也因此是免费的。淋浴房很简陋，水泥地，水泥墙，几个简易的水龙头。水龙头放出来的水都是温热的——水管也热。
冲凉的时候，皮肤散发的热气与水管中的水汽交融在一起，空气湿漉漉的。淋浴房给人以原始的感觉，也把这里的女生衬得更加赤裸和真实，大家匆匆冲洗全身，往头发上抹洗发水，用搓澡巾搓洗身体，然后用凉水冲去泡沫和污垢，这一切都干脆利落，不像在学校的公共浴室里那样慢条斯理、带着雾里看花的矜持。
就是在这一天——好像也是军训的倒数第二天，巨热的天气让所有人都有些崩溃了。小静家住得近，她回家去纳凉了。其他人只能回到寝室。我洗完澡，坐在床边，把帐子里的小电扇开到最大档，同时用扇子不停地扇，可怎么也无法让汗水停止往下淌。我绝望地看着热水瓶，那里面的热气已经和空气融为一体了。
大脸猫走进来时说：“洗完了等于没有洗，刚穿上衣服又是一身汗。”
“怎么办，这个天气怎么能睡得着？”叮当叹了一口气，她站在桌前，用一把折扇哗啦哗啦地扇着。
我摸了摸席子，是热的，寝室门一直敞开着，本来这里应该和水房之间形成穿堂风，可是那天一丝风也没有。寝室唯一的一扇朝南的窗户上，挂着一片紫红色的窗帘——其实那只能算是一块紫红色的布，窗帘也掀起来挂到了一边，透过它的左上角，给寝室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红晕。
“干脆通宵开party吧！”康夫坏坏地笑说。
“哈哈！都别睡了。”我笑了。
“我有个主意，”大脸猫此时正在擦干她的头发，她有着小麦肤色，五官正大且甜美，颇有异域风情，像印度美女，“我们一起去后门找个茶馆——‘花之林’好像是通宵的——我们去那里买一杯饮料，坐一个晚上。那里有空调！”
“哟，这个主意不错哎。”叮当附和。
“好像畅饮是一人30。”毛毛补充。
金鱼是乖乖女，就连她也欣然加入，很快，所有人都达成了一致：就这么办。
这是一次令人兴奋的行动：第一次逾越规矩，在外过夜，这里面既包含着集体行动的兴奋，也带着些许打破禁忌的刺激和快意。其实学校不会管我们有没有回宿舍睡觉，即使被发现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也许是寝室平时过于循规蹈矩，所以这一次的行动才带来格外的新鲜劲儿。
大约夜里七点半，所有人都准备停当，于是便出发了。
寝室门被轻轻掩上，下楼时，隔壁历史系的女生们还在大声聊天和嬉闹。我们有说有笑地从河东走到河西，来到学校后门的枣阳路，这里是热闹的小吃一条街，街沿上开满了小饭店、小吃摊：姐妹川菜、麻辣烫、欣欣饭店、奶茶、烧烤，还有各种小贩推着车贩卖鸡蛋饼、炒面、炒饭、铁板烧、章鱼小丸子……不过由于还没有正式开学，这里的生意还没到达高潮。
我们的目的地不在这条街上，而是要走大约二十分钟，到更加“高档”的曹杨商业区，花之林茶馆开在那里。此前我虽然经过好几次，但从来没进去过，这家茶馆有三层楼，既提供茶饮，也有简餐，对于大学生的我来说，它太过正式了。
“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呀，”康夫玩笑似的说。
“你不说谁会发现？”大脸猫抢白她，“康夫，你难道第一次夜不归宿吗？”
“对呀！”康夫高声说，“我可是很乖的！”她故意用那种糯糯娇娇的语气说出来，这表示她在配合所有人，表演一个有趣、逗乐、体贴的角色。我后来才知道她从来不享受和寝室在一起的时光。
“被发现又会怎么样呢？”毛毛颇有些嘲讽、冷冷地说，“又不是干什么坏事。”
毛毛和我关系最近，她性格一板一眼，有时候我觉得她不够有幽默感。
“就是，我们又没有干坏事。”叮当总是元气满满，乐观开朗，她是寝室的和事佬和吉祥物。
我们终于抵达了花之林。一进门，身后那个闷热的世界就被卸下了。这里空调开得很大，室内还有一股由于长期空气不流通而形成的沉滞的气味，或许还混杂着尼古丁的味道。
但我们顾不得这些，毕竟能有一份清凉就很不容易了。
大脸猫向店员确认了可以通宵后，我们在一楼的一张长桌旁坐下来。每个人都在饮料单上点了饮料，无非是冰红茶、绿茶、乌龙茶这些。我还记得我点的是冰红茶，似乎是17元——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不便宜的。那时候路边的一份炒粉只要三五块钱。
坐定之后，大家便开始想着怎么消磨这一个晚上了。总不能干坐着，“我们玩击鼓传花吧！”康夫说。她每次说这些无厘头的话，都会让气氛变得活跃起来，然后大脸猫就会用大姐头的语气敲打她，说：“你别那么幼稚行不行？”但有时候，大脸猫也会跟着扮演幼稚鬼，视心情而定。
可就在大家还在讨论是玩扑克牌还是做游戏的时候，叮当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她给大家使了个眼色，大脸猫立刻get到了，让我们都别说话。
“我……我们不在寝室……”叮当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太热了，所以就想去茶室待着……我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叮当这么委屈和羞愧过，叮当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就像她的昵称那样，有着机器猫一般的稳重大气。
大脸猫用唇语告诉我们，是叮当的爸妈打来的电话。
过了几分钟，电话挂断了，在此之前，叮当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向电话里保证“我马上回去，马上……我回去用寝室电话打给你。”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叮当的爸妈恰好在那时候打电话到寝室——当时寝室里有座机，平时家长都是打寝室电话的，因为那时候手机接听是要收话费的。这也是一个查岗的好办法。偏偏就这么巧，我们刚坐下，电话就打来了。然后我们的计划就被戳穿了，泡汤了。
我不知道叮当原来是一个那么“听话”和顺从的孩子，也是那天，在回寝室的路上，叮当才告诉我们，她一直都和奶奶住在同一个屋里，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房间。父母对她要求很严，把她教养得很懂事，很乖巧。她也确实是从小到大都做班长的那种好孩子，成绩好，性格也好，但她从来没有叛逆的机会。
作为一个女孩，夜里快九点了还在外面，这显然是犯了父母眼中非常严重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必须被及时纠正，刻不容缓。
所有人还没彻底吹干身上的汗水，就又得回去了。
那一刻，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大脸猫深明大义地表示，既然叮当要回去，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得陪着她一起回去。没有人有异议——或许除了我，我觉得大可不必一起回，我还想留下来吹空调呢，这美好的计划不应该中断。
可是其他人似乎都默认了应该一起走，她们都站了起来，还纷纷安慰叮当说，没事的，我们反正也吹过空调啦，你不要难过，爸妈就是这样，他们也是担心你，为你好。我心情很复杂，一方面颇为寝室的“义气”感动，一方面又很不甘心。
最后，我也只能跟着她们走了，同时也在怀疑，难道我是一个特别自私的人吗？
回寝室以后的记忆模糊了，只记得我们通宵开着门窗，大家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谁都睡不着，但也不再说话了。
到了凌晨，天微微发亮的时候，我还醒着。回寝室的时候，我把手指伸进热水瓶口，水还是烫的，那一晚都没有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