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病房猛兽

发布时间:4天前热度: 11 ℃作者: 西小麦


在想什么?小丽问我。楼顶的流星雨还没落下来,并不像预报的准确,时间只可估量,一切似乎是随缘的。夜空跟往常也没差别,楼顶是第一次爬上来,小丽的出租屋只有六层,每层不高,六楼门口堆放着杂物,还有一个长梯,沿墙斜趴着。我们是半夜从三楼她家溜出来,挪动长梯靠着楼顶的洞口,顶开方形铁皮盖,翻上来的,蹭了一身灰,打了几个喷嚏。夏末的夜阴冷,湿润,风也总是黏糊糊的,像刮来的几抹鼻涕。在家里看好像也没区别。我不赞同,视野像横置的井,被框死,而在楼顶,老旧小区的四周都没有高层建筑,向上看,向四周看,极其宏大,又极其渺小,自我的完全不重要是最接近神迹的时刻,我的神神叨叨也一贯是令小丽好奇的绝对部分,她像宇航员探索宇宙般探索过我,仍旧怀有无数的疑问。我绝不隐藏,但也并不知晓自我深海的最终距离。

她拍拍我的肩膀,靠过来,呼吸几乎贴到我的鼻尖。我搂住她,说,在等第一颗失航的星星,想看清它的模样。小丽说,你是望远镜啊,在我看来都是一闪一闪亮晶晶,都是石头。我回复她,别那么无趣,据说一会儿漫天划过的星星会多得像夜空扑面的泪痕。小丽说,我愿意多许几个愿望。我说,流星太多,愿望都不可贵了。小丽站起来,开始沿着楼顶的护栏踱步。也不叫护栏,就是一根长长的布满锈迹的铁条,弯曲着扎在一圈半身高的围墙上。似乎老旧的房屋都这样,屋顶的黑色防水层脱落得像百年老龟的壳。我叫她小心一点。小丽没理我,渐渐走到对面的尽头,探头往下看。第一颗流星就在她头顶猛地向西刺破黑夜,我甚至听到刺耳的吱啦一声。

手脚均被绑缚,贴近病床铁栏的一面皮肤都是瘀青,他总是手舞足蹈,用这些动作做貌似的抗议,语言功能已经丧失,发出的总是嘤嘤呀呀,比幼儿的呓语还要难认。护士几次被他挠伤,留置针和氧气罩总被他自己拔掉,迫于无奈,这是迫于无奈,我向母亲提议,用绳子绑住父亲的手脚,让他可以直挺挺地躺好,给大家减少麻烦。我上手,勒紧,系好。父亲瞪着极大的双眼,嘴里振振有词。我不敢直视。从小都是这样,不敢直视,仿佛他是家里的一头野兽,房子就是一所牢笼,他意图明显,要逃出去,但又时常回来,冲我和母亲发脾气,不知道他在外面狩猎时是用什么手段,我曾经好奇他的态度,但又见过他低声下气地冲人谄媚。他此时的面容枯槁,身体异常瘦小,眼睛却没有变,看我们的眼神总像有刺,让我们给他拔掉,却又不满意我们的小心翼翼和格外呵护,好像错的不是一种安抚,错的是我们。我说,你配合一下,我们希望你活着。母亲走出了病房,似乎见不得这一幕,她的懦弱是与生俱来的,她同野兽的搏斗是睡在他的身边,听着如雷的呼噜声,想象自己在一场暴雨的山林中无声地狂奔。她为父亲辩护,说他性格本是如此,也是一个好人。我不可否认这一点,但某种隔阂是爱的绝缘体,父亲依旧瞪着我,他手指已如病死的竹节,却掐住了我的手腕。我似乎听到他说,放我出去。去哪?医院的走廊,还是楼下洒满阳光的马路,再步入阴森的小巷,回到陈旧腐朽的床上。我说,你出不去了,爸,你得的是癌症,是死。我挣开手腕,又重复了一遍,但我们想让你活着。

我回过神来,告诉小丽第一颗流星已经溜走了,我已经许了好了愿望。她才抬起头,向天空扫视。第二颗,第三颗,速度极快,肉眼也几乎抓不住它们。小丽退回到我的身边。躺下,我说。我们躺在防水层上,黑夜开始被一道道的亮光撕破,是闯入,还是挣逃。小丽说,好漂亮。我一动不动,又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医生说没几天了,但呼吸机在运作,点滴在落,一切可以用的设备都在用,维持生命的维持功能强大,人体像橡皮糖,被拉扯着,越来越长。这时候总喜欢用命运说事,命运从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它掌握在这些仪器里,可以被看见,被预测,被捉弄。小丽说,下雨了。我不相信。阴云会遮住天空,是看不到流星的。但确实下雨了,雨滴落在脸上,小丽扭头看我,用手背帮我抹掉。她说,你好像在哭。我笑着说,开玩笑。她说,你不用忍着,我早看出来了,尽管你跟你爸关系不太好,但这毕竟不好受。我像被说中,但又不愿就此承认。我说,别以为你很了解我,我不依赖他,也不需要同情的。小丽说,我没有同情你,我没那么圣母,就是觉得你虚伪了。我坐起身子,一团阴云飘过来,雨下密了。我看了看天,流星雨就此打住,一颗星星也不见了。我们相继下洞,爬梯回去,小丽头发已经湿了,自个用手指捋着发梢。她在我悄声搬回梯子时说,一共九颗,算上我错过的第一个。我说,你还真数了。

我们返回出租屋。她关上门说,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别憋着,你可以通通告诉我的。我身上开始发黏,想冲澡,但又不想动,坐在沙发上发呆。小丽拿了毛巾来,擦拭自己的头发。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爬楼顶,我原本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我爸妈对我管得严,不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一圈一圈的,那仿佛是世界的边儿,像吐司总有黄色的硬的部分,小时候我也总会觉得那就是我。现在不了,有多远走多远,什么都想做,我刚才在楼顶边上,下面黑得像海,我却想着跳下去。小丽自顾自说了一堆,我在听,但又不在听。窗外响起雨声,渐渐生得规律,有种复杂的节奏感。小丽又说,你该放他走的。我说,什么?她说,你和你妈,应该放你爸走的,他很痛苦。我说,你怎么知道他很痛苦。小丽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生命不该那样,如果是我,我不想被人绑在病床上等着某种迟早会来的事如此煎熬地到来,蛮折磨的。

小丽知道我的情况,我不能忽略那天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用家里扯来的花花绿绿的毛线缠住我的父亲,像捆住一只大闸蟹。她一声不吭,呼吸在我后背轻轻敲打脊椎,父亲的眼神里有她的缩影,他的求救包括对她的部分,小丽容易上当,她热心,单纯,善良,无法接受饱受病魔摧残的老人活成一根干瘪的竹竿。她似乎理解了父亲眼里的语言,放他走吧,拔掉氧气管,停掉针剂,推三针镇静剂,在一个流星雨的晚上,让一切都随着划过,仅此而已。小丽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我也不曾把她介绍到家里,直到父亲病危,小丽说想见见,哪怕作为朋友。我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见男朋友将死的父亲,不怕厄运的传递,不怕诅咒与不幸。母亲把她当作竞争对手,一进门就警惕起来,她不希望家庭被窥探,她不觉得这种同情是出于任何好意,这一点我和母亲很像。我刻意忽视小丽在病房的存在,她看着我粗鲁且没有耐心地对待父亲,看着母亲毫无言语的悲哀,她知道我们在被生命临终的大锯慢慢割扯,她的好奇最终会害了她,她过早地闯入了我们的生活,稳固的三角状态被这个女人打破了。

她说,走的时候,你爸和我说,他恨你们。我说,这不可能,他一个狗屁字也说不出来。小丽把毛巾丢给我,我也擦着头发。她说,可我就是听到了。我说,然后你要替他审判我们吗,审判我,是我把他绑起来的,看看他做的那些事,他会伤害任何人,如果他有自由,他一直是自由的,该死的。小丽打开窗户,雨飘进来,她朝外探头,头发又被打湿。她说,流星还在,只是我们看不到了,你不要急,最近你脾气太差了。我抢着说,我没有,这件事对我没什么影响,我不住在家里,我不拿他们的钱,我几乎断了一切来往,他是死是活,我根本不在乎。小丽说,你走吧,就现在,我不喜欢虚伪的你,你满脸写着痛苦,嘴却硬得像只死鸭子。我站起来,把毛巾丢给小丽,说,我们没有未来。我往门口走,小丽喊住我,递给我一把伞。我摆摆手,下了楼。

雨下大了,头发瞬间湿透,眼镜上都是雾,我摘下来,摸着黑,踩着水,沿着小巷出去。回头往上看,小丽在三楼的窗口若隐若现,嘴里叼着烟,挺羡慕她的状态,随便侵入他人的内心,又说赶走就赶走,很潇洒,也很爽朗。但她骗我,我父亲早就不会说话了,他的愤怒加倍,少了的语言表达是多么锋利的武器,丢失武器的猎人怨恨地自捶胸口。无所谓,我并不在乎他是否倔强得如一头公牛,现在死亡在捕获他了,他的愤怒和怨言马上就要化为乌有,留下的记忆即将没有任何实体,越来越淡,越来越轻。

我朝医院走去。

走廊是药水的味道,仪器未能遮蔽雨声,听上去是药水在下,透明的,白的,红的,滴速慢的,快的,停止的。仍旧有人在走动,这里不分昼夜,焦虑在每一个人脸上像绽开的花。结束吧,结束吧,所有的声音都指向这三个字,病床上的人是巨大建筑毫无怜悯之心的某种材料,他们在燃烧,在加速奔向生命的尽头。记得母亲无意的恶语,诅咒父亲快快死去,任何争吵和不满都会像巫师的博弈,一语成谶之后是短暂的欢喜,长久的懊恼,埋藏心底的愧疚。母亲无比的脆弱,她能做点什么,陪在父亲身边,端尿盆,处理粪便。她比他还要苦,她说她的罪过比他还要大,才会承载这人间清醒的恶果,多希望自己是走在前头的那个,把多余的麻烦留在身后,随便你们怎么处理,只要别让她赖活着。父亲算赖活着吗?不算,他马上就要死了,今天,明天,后天,死亡通知书递到我的手里,我点点头,假装流下些许的眼泪,心里念叨,这终于结束了,像连续走路,终于停了,鞋底都磨穿了。说谢谢,谢谢你们各位,所有的医护工作者,慈眉善目的母亲。心里无比的快慰,你伤害了太多人,我的父亲,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你活着。

手脚捆缚的毛线已经解开,母亲正在用沾水的毛巾擦拭他的额头。她说,这会儿安静多了,像在一场美梦里。我问母亲,不再乱动了?她说,下雨前就消停了。屋子里一共两张床,隔壁的病友早先已经出院,可能今天出殡了。格外安静。毛巾上的水未拧干,水珠顺着父亲的眉骨在崎岖的面庞上蜿蜒。他闭着眼,嘴唇在氧气罩下微张,除此没有一点动静。窗外开始起了闪电,像汽车大灯照进屋内,随后滚滚雷声袭进病房。他依旧没有一点动静。我去摸他的手,抚手腕的勒痕。母亲说,太使劲了,你力道太大了,不是个小孩了。我晃了晃父亲。母亲说,别动他了,他没死,只是睡着了,太难得了。我坐在小凳子上,雨水正顺着衣服往地上淌。母亲又说,太疼了,胸口,肚子,到处都是,控制不住,打自己的肚子,推了止疼药和镇静剂。我说,不该解开他的。母亲盯着我,说,如果你想,不如勒死他。

我捡起地上的毛线,攥紧拳头,站在父亲的床头。母亲背身出去,踱步走向走廊的尽头。我听到小丽的声音,她说,我听到你爸跟我说话了,他恨死你们了。为什么要让生命这么卑微,浑身插满管子,他只是机器的尾巴,是无法说话的伪人了。我摘掉他的氧气面罩,呼呼的雾气从夹缝喷出来,上唇一层水珠。有什么可恨的。疾病不是诅咒得来的,是长久的恶,是掩盖,无视,伤害,冷漠,暴力,是一切的集合。你终于到这里了,吃了那么多苦。病房的白不是天堂的墙漆,你哪里也去不了。我重新把氧气面罩盖回去,走到窗前,给小丽打电话。

我说我在病房,听到了父亲的祈求,他要我杀死他,但我没有动手,我是懦弱的,或者邪恶的,我喜欢看他手舞足蹈的痛苦着,人不能那么轻易地死掉,疾病怎么能是终点,他要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月亮,春,夏,秋,冬。我会和你结婚,生出孩子,带你们来病房,看看他,竟然还活着。生命多么神奇,生命一直是神奇的,不是吗?你在听吗?小丽。

父亲突然醒来,大吼一声,某种疼痛钻进他的头顶,他开始捶打自己的头,腿脚使劲乱蹬。哪来的这么大的劲,他依然孔武有力,我感到害怕。听到母亲在走廊里踱步的声音渐近又渐远,徘徊,停歇,再徘徊,始终不肯进来。

我与一头猛兽困在煞白的病房里,我不是猎人,它正在狂吼,死亡是一种假象,这种假象在恐吓所有人。我想起我在楼顶看到的那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没在小丽被风吹起的碎发里,而我许下的愿望是,希望被余下的所有流星击中,死在所有人面前,让所有人带着无法拯救的愧疚和不再交往的喜悦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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