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两次的美娟人近中年,当再婚的机会来临,心里难免泛起波澜,她的生活因此而改变。
1.口水鸡
王美娟中午下班的时候早走了十分钟。南门市场上张麻婆家的口水鸡早上七点就开卖,去太晚就没得啥子可以选了。她从二环路穿过烈士墓一路往下,要不了一刻钟就能到。王美娟不敢走得太早,头儿不在——他下午时常不在,但是今天跟她一起值班的柜员是新来的,两个星期前才到岗,一直跟美娟一起值班。小姑娘穿得干净整齐,看不出什么来历,她不能不小心一些,指不定就有人打小报告。这个小小的储蓄所,位置偏远,活儿少清净,工资也不高,但是没点关系的人别想进来。美娟拿不准新同事的来路,不愿落下话柄。
因此她走之前先自言自语做戏一番,四点三刻的时候美娟就拿着存款单一阵地翻看,当然是没什么可看的,不过做做样子,看了一会子才故作恍然大悟地“哎哟”一声,然后急忙忙地去拿手提包,嘴里自责地念着:“淑明你看我嘛,时间都记不到老!我们儿说老今天晚上要吃口水鸡,我差点都搞忘老。我要去张麻婆那点买口水鸡,你隔哈儿个人关门没问题噻?”
淑明自然是很豪气地说:“没得问题,我晓得啷个关。王姐你切嘛,我隔一哈哈儿也要走老。”但她说这话时没有那种镇上人惯有的过分热情的礼貌,声音自然带着本地方言那一点脆与暖,面上却只有一种温煦然而矜持的微笑,毫无本地人的夸张。然而美娟看不到这一点,她知道这个新来的年轻同事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这点不同使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并警觉,但她并不了解原因。这是世代居于一地的动物在面对外来的陌生事物时本能的反应,它们不需要了解为什么。
美娟一面说着“要得”之类的客套话,一面走出了办公室。她心里很高兴淑明没有多说什么,配合得如同一个老同事,虽然似乎隐隐有些不安,但美娟是个糊涂人,她不管那么多,只要能按时到张麻婆那儿,选上一只泡在特制的料油里的被剥得光溜溜煮得嫩透透的老母鸡,大菜刀斩成小块,混着三大勺料油装进塑料袋里,拎回家的一路上都闻得到那扑鼻的香气,美娟心里就有了十二分满足。拿回家最好再倒进铁锅里小火煮上二十分钟,使得作料更深地浸透已经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鸡肉。煮过之后的鸡肉颜色会变得更深,尔后就是,香!真是香,想想就要流口水的。美娟从来只买半只,一整只得要五十块,美娟吃不起,但是儿子就馋这味道。美娟也爱,但她只吃爪子等边角料,好块肉都给儿子。张麻婆家的口水鸡是全城最贵的,但是也卖得最好,有谣言说她家的口水鸡作料里掺了罂粟壳。美娟对此不屑一顾,她知道那些人,他们嘴巴里头什么都说得出来。
买口水鸡也有技巧,每只鸡大小不一样,但都是五十块钱,都喜欢挑那大的。只买半只选择性更小,往往是碰上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有现成的半只鸡,人家是不会为了你再另外斩一只的。美娟买口水鸡买得多了,跟看摊子的张麻婆的二儿子也熟络,这膀大腰圆系一件油光水滑的深蓝围裙的中年男人对美娟颇有好感,每次见了她都要调笑几句。美娟并不排斥,也总是笑嘻嘻的,因为张家老二往往任由她挑选她想要的那只鸡,就是斩的时候也要多斩几刀,斩成小块,鸡肉更入味,鸡屁股也都会留给她,美娟爱吃鸡屁股。一只鸡只得一个屁股,张家老二回回将一只鸡一斩为二,偏留下这宝贵的一个鸡屁股,使其完整,并偏心地给美娟,可见其人是有情的。有时候美娟会挑一个已经没有了屁股的半只鸡,张家老二还会大刀一挥从另外一只鸡上斩下屁股来,一齐给美娟。鸡爪等物有些殷实人家不爱食用,买的时候就声明不要,这攒下来的鸡爪子,张家老二也往往会给美娟。这种偏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有一回星期天美娟买了好多菜,吃力地拎着来买口水鸡,张家老二说:“哟,买老恁个多哇?啷个不喊你们老公来帮你提诶?”美娟一撇嘴,作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来,说:“啥子老公嘛,早都离老。”张家老二听了这话便眉开眼笑,大刀一挥给美娟斩下大半只鸡。
美娟对于张家老二那个死鬼老婆的车祸略有耳闻,石柱县这个小地方,屁大一点小事也能成为新闻。这两年经济发展,镇上人生活好了,车祸也多了,但是死人这种事情,还是颇能引起一些轰动的。张麻婆家死了个媳妇的事情,美娟不是没有听说过,好像还有点什么隐情,但是美娟一向不爱乱打听人隐私,没有细问,过耳无痕。
虽说是快入秋了,日头仍然毒辣似火舌,美娟一路走到南门市场,背上已湿了好大一块,胸前也凝着汗珠子。她远远看见张麻婆家的口水鸡摊子,张家老二不在。
美娟心里头堵了一下,拿着一次性纸巾擦胸前汗珠子的手也顿了一顿,一路走过来的闷热十倍百倍地炸开来,美娟又擦了擦额头,随手把纸巾扔到一边,徐徐地走过去。代班的张家幺儿看见美娟,认得是熟客,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要好多?”他问。
这也让美娟想到张家老二,张家老二就不用问这问题,见她来了,大菜刀一挥,什么都准备好。美娟心里面想着,嘴上就不由得说了出来:“你哥哥诶?”
老幺见她问起,笑得贼兮兮,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说:“上重庆切老,老婆子一路的,我们大哥他女儿结婚。我本来也要跟到切的,老婆子不准,非说摊子关不得。你说有啥子关不得的嘛?老婆子是想钱想疯了。”
美娟听说只是去重庆参加亲戚婚礼,心里头松坦了些,笑道:“你们妈一辈子搞这个摊子也不容易,肯定是要紧张些撒。你们做儿的要多体谅别个。说个不好听的,以后这份家产还不是你们三个的啊。”
老幺嘿嘿一笑,并不再说什么。美娟想起前两日在大姐嘉陵家里打牌,牌搭子之一的徐姑婆说起张麻婆家老二要续弦在到处托人说亲相亲的事情。当时嘉陵就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她几眼,美娟假装不懂,正襟危坐地打牌。嘉陵也没多说什么,许是怕惹恼了她,但是问了徐姑婆好些问题,大约想多套些消息,但是徐姑婆也只是道听途说,加上人老了,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然而美娟在一旁不自在极了,她当然不想参与这话题,但是太明显地回避好像也不好,一个桌子上打牌,能躲到哪儿去?恰在这时美娟摸上来一只幺鸡,自摸了。
后来美娟也觉得自己可笑,张家老二找续弦,关她王美娟什么事,她有什么道理不自在。
一只塑料袋子伸到美娟面前。张家老二笑眯眯地看着她:“王姐,接到,二十五块。”
2.毛子
美娟拎着装了口水鸡的袋子刚走到路口就看见在楼门口玩耍的毛子,美娟正待要唤他,毛子却先看见了美娟,大叫了一声“妈妈”就奔了过来,毛手毛脚差点一脚踢翻一个卖小葱和白萝卜的摊子。美娟惊呼“你慢点”,又一面给那卖菜的老太赔不是。老太满面笑容:“没得事没得事,你们这个崽儿真的是毛躁得很哟。一天到晚都看他窜上蹿下的。真的是也不累。”
“男娃儿嘛,是恁个的。”
毛子看见口水鸡,兴奋抓着美娟的手臂地蹦起来,然后又极殷勤地要接过那个袋子,嘴里说着:“妈妈你累了,我来拿嘛。”说着便拎着袋子,一溜烟窜进了楼门。美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从坤包里拿钥匙,又和坐在门口看守小卖部的母亲打了个招呼,无非几个字,“妈我上去了哈。”陈老太太眯着眼听川剧,也不知听没听见美娟跟她说话。
毛子等着美娟开了门,自个儿先轻车熟路地拿着口水鸡进了厨房拿出一只大碗。美娟开灯,那灯也是孤零零的,一根电线掉在屋子中间,发出微弱的暗黄的光。
这整栋楼都是王家人自己盖起来的,当年为盖这个楼姐妹间不知扯了多少嘴皮子,美娟年纪最小出力也最少,到分房子的时候自然也就最没发言权。楼设计得不好,客厅采光极差,一楼打通了做成商铺要租出去,二楼就毫无疑问地分给了美娟。美娟也象征性地抗议过,但是知道不会有结果,自然也没怎么坚持。给她这套采光最差的房子也是正常的,美娟单身女人一个,手里没有积蓄,盖房子的时候姐姐姐夫们体恤她,允她少拿两万块钱,吃这么一点小亏,她没有多余的话好说。
毛子已经自行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并未等美娟吩咐,毛子一向是这样的,聪明懂事得让人难过。亲戚当中说起来也都称赞连连,说这孩子早熟,毛躁和没有礼貌的缺点倒没什么人特别去提。毛子大名叫王诚文,石柱县里头的风俗,管年纪小的男孩儿叫毛子,譬如陈家的就是陈毛子,李家的就是李毛子。毛子原本是叫陈毛子,离婚以后美娟让孩子跟自己姓,小名也简而化之地变成了两个字。
美娟想起前夫,一时就走神了。她从少女时代起就有这走神的毛病,那时候镇上有一个租书的店,名字么起得很雅致得很,叫做青松书屋。美娟爱看三毛的书,还是做女学生的时候,当然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夜里偷偷地去厕所点着蜡烛看,即使脚下粪坑里是翻滚的蛆,一片神魂却飘到了撒哈拉沙漠。那是二十年前。美娟厌恶前夫,不是没有道理,陈桥申是个小商人,万事以利为先,因为从来没赚到过大钱,难免为人更小气些。美娟心底里颇瞧不起他,像当初瞧不起那些读琼瑶的女同学一样。他和美娟又是二婚,从来没有多少真情实意。因前妻只生了个女儿,所以当初一心想个儿子,后来儿子虽有了,美娟也看透了他。两个人日久生厌,终于还是离了婚。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件再小不过的事,美娟从未向人提过,心知说出去都没有人信的。那一年长江发大洪水,百年不遇,美娟坐在家里看晚会直播,电视里穿白色礼服的歌手声情并茂地唱着“你是谁……为了谁……”,一首歌还没唱完美娟就已经被歌词感动得泪水涟涟,心里充满了一种高尚的感动,这时正好陈桥申回到家,因炸金花输了几个钱未免心里头不舒服,看见美娟对着电视机哭泣,随口讽刺了两句,美娟立刻炸了锅,痛斥陈桥申没有同情心不是人,两人越闹越大,最终闹上了民政局。离婚时毛子才两岁,这段勉强的婚姻能维持四年,也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美娟发了一会子呆,见毛子拿出电饭锅开始洗米,不由问道:“啷个这个时候才开始煮饭诶?今天老师又拖堂了唛?”
毛子摇摇头说:“没有,不是老师拖堂,是我早上把零钱包包搞忘在屋头老。钥匙也没拿。”
美娟吧嗒一下嘴,发出一个不赞同的声音,道:“啷个又搞忘了嘛。给你说了好多回不要恁个丢三落四的,就是听不进切。诶,那你早上啷个吃的饭诶?”
“哦,碰到个叔叔,说是你的熟人,帮我给的牛肉面的钱。”
美娟心里头一紧,却又装作不经意道:“哪个叔叔喔?认得到不?这种事情以后你要先给妈妈说,以后好把人情还回去,不然以后碰到别个说起来我还不晓得,好丢丑嘛。”
毛子说:“认不到。你那么多熟人我啷个全部认得到嘛。”
美娟不放弃,又循循善诱地问:“那长啥子样子晓得撒?年轻的年老的,胖的瘦的?”
毛子想了想说:“既不年轻也不年老,算是个中年,胖嘛有点点胖,不是黑胖,但是绝对不瘦。个子多高的,哦,他还跟个麻子脸的老太婆一起的,好像是他妈。”
3.说亲
美娟推开虚掩的防盗门,诺大的客厅里冷冷清清,只有大姐嘉陵一个人坐在地上的牛皮凉席上扇着一把蒲扇。每周六上午毛子都去上钢琴课,美娟则趁这点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做做清洁卫生。毛子上钢琴课这事也有不少人反对,说美娟本来也没几个钱就不要去赶这个时髦,然而钢琴老师说毛子有天赋,美娟只是可惜家里买不起钢琴给毛子练习。这天上午美娟刚拖完一遍地板就听到窗外隐隐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却是住在楼上的大姐嘉陵叫她上楼去。
嘉陵见美娟来了,招呼美娟过去坐。美娟便问:“人呢?”
嘉陵递给美娟一个茶杯,示意她自己倒茶喝,又答:“人?啥子人?还要有啥子人嘛?就我们姊妹两个。”
美娟在凉席上坐了,听到这话身子一斜,歪着脸看着她大姐,带着责备的语气道:“不是说打麻将的嘛?”嘉陵听见这话两只眼睛便瞪起来,她瞪眼睛原本是为了表示惊讶之意,但因早前纹了眼线,如今一瞪眼睛就凶相,但她还是爱瞪眼睛,多年不曾改过。她说:“我哪里说打麻将了?就说让你来耍一哈哈。来都来了,坐哈儿嘛。”
美娟无奈坐下,她知道大姐嘉陵是这脾气,有什么话从来不爱直说,总要先拐弯抹角铺垫一番,如同小时候嘉陵骗美娟陪她上山偷苹果,总要先声称是去打猪草,上了山以后一定会最终绕到苹果园那儿去。时间久了美娟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拒绝了几次,想要嘉陵说实话,谁知道嘉陵宁肯放弃也不愿意实话实说,最后美娟便迁就她,由着她骗,一骗骗了几十年。
美娟在凉席上坐定,也不说话,等着嘉陵开口。嘉陵诸葛亮一般摇着扇子,那微微的风一丝丝吹过美娟的小腿,痒。
嘉陵倒是沉得住气,也许在考虑怎么开口,末了才来一句:“你离婚了也五年了。”美娟听到这话便不高兴,她知道接下来人们会要说什么,这一两年她听这种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压住心里头的不耐烦,安静听着。她知道嘉陵又要说她当初不听家人劝告一意孤行非要离婚的事情,这话近两年说的倒是少了——自从陈桥申生意失利赔钱赔到卖房子以后。美娟知道三姐双喜甚至在外头说过她王美娟机灵跑得快这样的话,当着她的面儿一家人自然还是怪她不该离婚,不该不听劝,怎么说也是要上四十的人了,离过两次婚,带着个儿子,两任前夫都不管她,以后怎么办呢?将来老了不也还是要靠娘家人养?话当然还不至于说到这么难听,不过也是迟早的事儿。嘉陵要说什么,美娟只能忍着,她邮政储蓄所的饭碗,要不是嘉陵的公公帮忙,也轮不到王美娟这个高中没毕业的女人头上来。再加上嘉陵性格和软,不像三姐双喜像个炮仗一样,因此家里人都说美娟倒是很听嘉陵的话,其实美娟不过是忍住不发作,听没听进去就两说了。
美娟心里头很清楚,绝不能再听家里人摆布。头两次结婚的时候美娟年纪都不大,被家里人一哄,再被吓唬两句,稀里糊涂就结了。尤其是第一次,美娟起初是极其不情愿的。当年她王美娟不过二十出头,对方却年届四十了,虽说也是头婚,到底年纪摆在那儿了,还是个外地人。工作么不过是镇上中学的老师,自然没有多少油水。因为没有钱,又是外地农村人,在本镇上没有根基,才拖到快四十了都没有娶妻。美娟还记得当时家里人对外面的说辞,年纪虽然大了,但是是个文化人,一定是会体贴疼人的,中学老师钱虽然不多,却是个铁饭碗,小妹嫁过去享不得荣华富贵,一辈子衣食无忧稀饭咸菜是不必愁的。一番话来回重复得久了,说得连美娟自己都信了,甚至还有几分动心,想着中学老师识文断字,一定和别人不一样。婚礼办得也风光,两抬猪头起头,各色痰盂,五床被子,十个人的吹打队伍,一路将新娘子迎进了镇上中学的宿舍楼。那时候谁知道过不了一个星期她就会被中学老师打出来呢?
美娟想起过去的事情,不免走了神,只看见大姐一张抹了红嘴唇儿的嘴一张一合,那牙是黄的,恍惚听见大姐嘉陵提到“张麻婆”三个字,美娟才忽的回过神来,打断嘉陵,问道:“大姐,你刚才说什么?”
嘉陵见成功吸引了美娟的注意,得意地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笑容。美娟见她这样,脸上急切的神情就收了一收,嘉陵却浑然不觉,喜滋滋地开始详细说起来:“徐姑婆你晓得噻?上回她不是说张麻婆婆要给她屋头老二说个媳妇嘛,昨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找到她喊她帮忙跟我们屋搭个线,问哈我们幺妹儿啥子意见。我当时就说老,我们幺妹儿有啥子意见吗?一个女的带起个娃儿,只要男方老实可靠,不嫌弃还有个崽儿跟到,我们屋头就没啥子好说的。徐姑婆就说喊我还是来问哈儿你的意见,我说用不着问,幺妹儿肯定没话说,本来她跟张老二就是熟人,熟人打伙过日子,正常得很撒。你看嘛,果不其然我说的没错撒。”
美娟越听越不是滋味,于是颇有些生硬地打断了嘉陵:“哪个说的我没得话说?”
嘉陵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喜滋滋去偷苹果却发现苹果树一夜之间全变成了松树,满是讶异和不信,两只眼睛也瞪了起来,赶在她嚷嚷起来之前美娟先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头:“不是我嫌弃别个,但是我早就说老,这辈子再不结婚老,我就准备守到我们毛子过一辈子。这些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我也不想让毛子受别个的气。还有嘉陵,不是我说你,这些话我说了不止一回两回老,你就是没听进去,这个年纪了办事情恁么没前没后,还好徐姑婆稳重还没去回别个,不然啷个办?就是因为是熟人所以才要稳到点来,不然以后见面多尴尬?”
美娟说完这些话,见嘉陵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遂收了话头,喝了两口茶,心里头寻思些别的话头。嘉陵原本一脸的不屑,听到后头又不免有些惭愧,两下加起来,更加觉得没脸,偏这时美娟又不说了,那短暂的沉默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搧过来,嘉陵索性动了火,嚷嚷起来:“诶我说王美娟,你这个时候不要嘴巴子硬以后后悔哈!你是天天都在说到起不想再嫁不想再嫁,你不想将就,我们也不得勉强你。但是张家二娃子哪点委屈你了嘛?别个是长得矮像侏儒唛还是跟他妈一样满脸麻子看起不好看嘛?还是说已经五六十岁是个老头子老?别个是穷唛?找不到女的唛?你晓不晓得徐姑婆本来想都没想到你,这种事情哪点轮得到你这种条件?是别个二娃子看照片的时候主动问起你来,说想考虑一哈。七星桥二外公他侄孙女儿赵兰她老公的妹妹钱梦思你晓得撒?比你年轻好几岁,又没得娃儿,还是个大专生,离婚了也翘得很,别个介绍给张家老二,张老二还没答应!我说王美娟,你不要以为有个男的看起你了你就在这点摆架子,你看哈儿你个人有没得摆架子的条件!”
嘉陵说到后面越说越畅快,也注意到美娟的面色变得极难看,茶也不喝了,扇子也不打了,低头看着地上竹席那呆板的花纹。嘉陵心里略略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了,但是说顺了嘴一时收不住,到底还是说了好大一篇话。并且看着美娟那挫败的样子,嘉陵心里竟有一丝恶毒的快意。这快意使她太不安,只是一闪而过,尔后嘉陵便担心美娟会翻脸。她知道美娟的脾气,翻起脸来,很吓人。
美娟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说:“我回去做清洁老,家具还没抹干净。”说着就到门口穿鞋。嘉陵说:“这还早,毛子……”话没说完她便自己截住了话头,只看着美娟穿好鞋,又补了一句,“你好生想哈啊!娟儿!”
美娟闷着声出了门,在嘉陵看不到的地方悠悠地飘过来三个字:“晓得来。”
4.毛子
毛子从钢琴课上回家之前,美娟就给徐姑婆回了电话,说了两个条件,一是毛子要一直跟着她,二是如果对方答应第一个条件,就要看毛子同不同意这门婚事。徐姑婆满嘴应承下来,两天后就给了回话,男方说没问题,就等美娟的准信儿。
毛子听说张家老二的消息之后,反应很出美娟的意料。
他说:“哪家的男的哟?我认不认得到喔?”口气不像他母亲要出嫁,倒像他要嫁女儿。美娟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但毛子看着桌上的学习手册,美娟只看得到他一张侧脸,美娟说:“就是上回帮你给牛肉面钱的那个叔叔。”毛子“哦”了一声,评价道:“长得还可以,不算丑。”美娟又笑说:“他们屋就是做口水鸡的,以后你可以喊叔叔经常弄给你吃,用不着专门切买老。”
毛子说:“我不得喊他大大。”
美娟:“不喊就不喊。”
毛子:“他有没得娃儿吗?”
美娟:“没得,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带你。”
毛子终于转过身面对美娟,双手环抱在胸前:“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是黑同意你再结婚,但是我看你还是多喜欢他的,我也不想阻拦你得到幸福。你结婚不结婚,说到底是你个人的事情,我没得啥子发言权,反正你不要太为我考虑,为你个人打算就好。希望你不要看错了人。”
美娟眼睛一热,抱住毛子,摩挲着他的头:“你从哪点学来的这些言子哟。以后少看点电视连续剧。”
毛子嘟哝着说:“没哪点,我个人说的,这是我老王的个人智慧。”
美娟被他这一句“老王”逗笑了。
5.淑明
储蓄所门口人来人往,日光明晃晃。
柜台里只美娟和淑明两个人坐着,淑明对着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美娟则摆弄着手里的十字绣。今天领导又提前走了,两个女人一起值班快一个月了,时间久了熟络不少,加之淑明年轻单纯没什么心机,两人已不再互相避讳。
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哆嗦着进了储蓄所的门,被冷气激了一激,登时打了个喷嚏。美娟被这一喷嚏提醒了,忙收起手里的十字绣,一眼望过去,就嚷起来:“哎哎,把门关到把门关到,莫让外头的热气跑起进来。”
那庄稼人不懂存款,又带了一堆零散票款来,淑明和美娟两个数了半天,又教他填上各种表格,忙活了一阵才做完这一单业务。庄稼人临走又忘了关门,美娟瞥见,不高兴地啧了一声,站起身就要去关门,淑明也站起来,说:“王姐你坐,我去关。”
美娟道:“早就该装个感应门了,跟建行装的那种一样。”
淑明笑说:“别个建行有钱,哪像我们嘛。”
美娟做出一副嫌弃对方消息落后的表情:“你以为邮政真的没钱嗦,领导舍不得拿出来用而已。市里头拨的钱不少了,拿点出来装个感应门是没得啥子问题的。”
淑明尴尬地笑笑,只是关上门,忽然“咦”了一声。
美娟问怎么了。淑明笑说:“没得事,可能我看错人老。”
美娟调笑她:“你以为看见你男朋友了嗦?”
淑明笑道:“不是,好像看到我表姨婆的女儿跟个男的一起在街上走。”
美娟道:“这有啥子大不了的嘛,光天化日,孤男寡女,还不准一起走嗦?”
“不是这个,”淑明回了柜台,鬼鬼祟祟靠近美娟,“我表姨婆这个女儿原来跟一个男的同居过三年,但是没有扯结婚证,我们屋头的人都不敢跟别个说,都说是离了婚的。前头几天有人给她介绍了个男的,说是死了老婆……”
美娟听到这里,心里好像堵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问:“那他们好了嗦?”
“是撒!”淑明兴致勃勃地说,“我这个姐姐长得多乖的,从小就嘿会勾男的,骚得很,那个男的一看她就嘿喜欢。但是诶,又说之前已经说了个女的老,彩礼都送老,但是那个女的老都老了,又是个二婚,也还是熟人,估计不好退亲,就说先拖到两天,看那边退不退得脱。结果我们表姨婆说,用不着拖,那个女的本来就不检点,十几岁的时候在巫水乡头上班,就和她们单位一个结了婚的男的搞到一起切老,也是还没结婚,后头那个男的的老婆还闹到县头她屋头来了的。她们屋头人把她绑回来,隔两年又把她嫁了个外地来的,结果遭别个发现不是原装货,结婚没两天就闹到要离婚,天天打她,非说她好吃懒做还偷东西,说偷了块手表拿切卖老。她屋头的人也不敢说啥子,就又把她接起回切老。你晓得我表姨婆啷个晓得的不?她原来跟这家人一条街上的,住在隔壁,啥子都听到老。我们表姨婆说,到时候就切说你们这个女娃儿名声不好了,以前不晓得就算了,现在晓得了就要退了,那家人肯定啥子都不得说。我说我表姨婆还真的是狠心,这种招数都用得出来,别个跟她个人的女儿还不是一样的问题呀,不过我也理解她,我这个表姐确实让人脑壳痛。我就是不晓得这个女的是哪个,我听我妈给我说的,我妈也不晓得。诶,我说王姐,你原来是不是也住在下街?那跟我表姨婆一条街的,你有没听说过是哪个哟?”
淑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话,见美娟像是走神了,便推推她的肩膀:“王姐,你啷个了哟?听没听到我说啥子哟?”
美娟面色苍白,眼神也失了焦,好半天才回过神,看了看淑明,又呆了半晌才缓缓地说:“淑明我好像脑壳痛,可能有点中暑。”
淑明立刻懂事地说:“那王姐你回去休息嘛,这点我看到起。”年轻女孩坐回到自己座位上,略有不解,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美娟一眼。
6.知了
美娟拎着坤包走在大街上,日头像往常一样毒,汗水湿了她的衬衫,腋下湮出一块黄黄的汗渍来。美娟觉得两只胸脯之间因为汗水积在那里,痒得难受,高跟鞋踩得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手里的坤包撞到电线杆子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这只坤包不是她买的,石柱县城里买不到这么时尚的款式,这是大姐嘉陵的女儿媛媛,婆家在东南沿海开厂生产各类大牌包包的仿造款,过年的时候媛媛带回家来,王家老一辈的四个女儿,一人挑了一个。美娟挑的这只她还认得,网上说这叫马蹄包,很经典,张家老二夸过这包好看。
美娟恍惚地回到家,楼下陈老太太看见她也当作没看见似的,甚至美娟没跟她打招呼,陈老太也什么都没说。美娟刚进楼道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只上了两步楼梯,便迎面碰见大姐嘉陵。嘉陵看见美娟,似乎有些不自在,微弱地叫了一声:“美娟……”
美娟不答她,径直向上走,但是楼道太窄,嘉陵不侧过身子,美娟就过不去。美娟抬头看嘉陵,说:“让一下。”
嘉陵道:“美娟,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要不切你屋头?”
美娟低头:“我晓得老,用不着说老……你让一下。”
嘉陵让开,美娟低着头上了楼,到自家门口又找不到钥匙,在马蹄包里摸了半天才找到。嘉陵站在楼梯上,没什么动静儿,美娟不管她,自顾进了屋,关上门。
屋里是阴凉黑暗的,如同楼道里,不似外面热而明亮。美娟走进自己卧室,床上的床单被罩是刚换上的旧的,较好的那一套换下来去洗了,这一套是她和陈桥申结婚的时候买的,艳红艳红的大花,但是旧了,又太大了不合这床,因此也很少拿出来用。那被罩大了一截,如今多余地从床沿拖下来,几乎要拖到地上,地还是水泥的硬实地面,她虽有个房子,却无钱装修,最便宜的瓷砖也买不起。
美娟倒到床上,窗外竟传来知了的叫声。这些年也许因为砍树太多,夏天连知了的叫声都少了,偶尔有,也那么单薄。美娟十六岁的时候在巫水乡小学里代课,中午和同事加班改作业,窗外大树参天,知了的叫声如海浪一样,叫人心烦意乱。美娟想着那个夏天那轰隆的知了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