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母亲这些年的朋友圈,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春夏秋冬都可期,好花配好图,每一条都风平浪静。
答辩前一晚,母亲打来电话,都准备好了吗?东西可都要带齐。他说,都准备好了。母亲说,可以穿那件深灰色西装,配藏青色真丝领带,显得正式,要给老师留个好印象。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穿什么没那么重要,不要太随便就行,之前学长们答辩,也没几个人穿西装。母亲说,还是正式点好,人靠衣装马靠鞍,老话说得有道理,你以后进入社会就知道了。他在电话这头沉默,没有接话。母亲又说,领带会系吗?万一不会系就算了,没有领带也可以——都怪你爸,早就该教你怎么系领带,正经事他就从没上过心。手机在手心里发烫,他几乎能听见里面细弱的电流声,闷闷的,像活人在棺材板下声嘶力竭地喊叫。见他不接话,母亲又说,行了,不多说了,一路三跪九叩,就差最后一哆嗦了,明天沉着冷静,别紧张,妈妈相信你是最棒的。热气从听筒灌入他的脸颊,他嗯了一声,挤出晚安两个字,随即挂了电话。楼顶的风比想象中要大,裹挟夏日最后的热浪,轻轻推人的后背。他熄了屏幕,把手机装进口袋,大腿上的温度很快退却,棺材里的人不叫了。
他没死。感觉还没到地面就被什么东西接住,轻飘飘地托着,在半空中犹疑、流转,迟迟没有下落。风一直没停,在背后推,一开始徐徐用力,后来发狠似的,迫使他不得不踉跄着跑起来。他在浓厚的雾霭中栽跟头,爬起来往前跑,又栽一个。跌跌撞撞望见前头的光,白得刺眼。他不信神,此刻却觉得那光是救赎,豁出命扑上前去,想摆脱风的追击。世界果然静止了,像被谁当头棒喝,天花板四四方方砸进眼底,一切都纹丝不动。他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喉间弥漫着药物的苦涩,夹杂一丝腥甜,有人拿灯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想开口,想彻底睁开眼,但他实在太累了。
迷蒙中听见有人在说话,像隔着一层水雾,遥遥落进耳朵,字字都有回声。仿佛又混沌地坐回了中学的阶梯教室,数学老师拿着麦克风,铿锵有力地讲述自己的学生去年如何拿到了竞赛金牌。他在本子上下五子棋,跟同桌一起,他用圆形,同桌用星星,心猿意马地谋篇布局,提防对方在某处落下无可挽回的第四颗子。一臂长的三角板落在头上,还没等到放学,母亲就已经站在了办公室。本子被撕得粉碎,雪花一样扑向他的脸。母亲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声音极其高亢,一张干裂的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混杂着流到嘴边的鼻涕眼泪。办公室门前生出许多双陌生的眼睛,到最后连数学老师也上来劝,说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有点不太听话,经过这次提醒,他也应该能记住了。母亲恍若未闻,作势要扇你巴掌,被一众老师拦住。门口的眼睛越来越密,同桌一家在旁边吓得噤声,他低头用力凝视自己的脚尖,感觉全世界只剩下这座办公室。第二天上课,桌上多了一条三八线,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朋友。
是在许多年之后,他才知道父亲在那时出轨了女同事,母亲上午去了父亲单位,下午便被老师叫到了学校。父母并没有离婚,只是交流明显减少,饭桌上的咀嚼声清晰得令他害怕,于是他故意大声说起学校里的种种琐事。母亲不接口,直盯着他,饭碗哐啷一声丢在桌上,你心思一天天的都放在哪里了?整天盯着别人?跟谁学的?这么浮躁我看你下次考试能考几分。父亲埋头扒饭,搪瓷碗底挡在脸前,他原本指望父亲能说点什么,哪怕跟着母亲一起骂自己两句也好,但父亲什么也没说,转头回了卧室,留下一条心虚的门缝。
考上大学那年他拥有了第一台手机,此后母亲便永远出现在通话记录的前三行。每晚七点半,母亲的电话准时打来,那是她看完新闻联播的时间。今天吃了什么?今天吃了鱼。鱼有多大?手掌心那么大。是什么鱼?清蒸还是红烧?清蒸,什么鱼吃不出来,可能是鲤鱼。鲤鱼多少钱一块?一块够吃吗?三块钱一块,买了两块。
母亲会在打电话时旁敲侧击地问他有没有谈恋爱,他说没有,那头传来调笑声,真的没有?别是想瞒住妈妈的吧?他说,真的没有。听筒对面长长一声叹息,像遗憾又像是欣慰。有了女朋友就告诉妈妈,别不好意思。他听母亲自顾自描述理想女友的形象,人好最重要,但也要门当户对,品位要有,但千万不可以拜金。母亲絮絮叨叨,十分执着地给一个不存在的人画像,说到最后母亲打起了哈欠,知道了吗?妈就担心你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他想说没有人愿意骗我,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说,我知道了,妈妈。
他也曾对母亲的电话及信息感到厌烦,故意在操场上跑步到很晚,跑到手机没电,回到宿舍闷头睡去。天亮时辅导员就站在宿舍门口,说你晚上上哪去了,你妈找了你一夜,急疯了。他顶着昏沉的睡眼,看辅导员的屏幕上铺满母亲的电话,身后的室友因被搅了好梦,在床上不耐烦地翻身。他回电话过去,母亲又哭又骂,责怪他怎么这么不懂事,害她担心。妈妈只有你了知不知道?妈妈只有你了。
有时候他也能想象母亲的困境。新闻联播结束是天气预报,天气预报结束又播电视剧,电视剧播完一集,父亲还没有回家。他装作不经意地跟母亲提起,我爸呢?还没回来?母亲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他爱上哪上哪,咱俩说话,别提他。
他成绩不错,但实习总是不顺,跟人打交道的事,他一贯不那么擅长。母亲安慰他没关系,说毕业后让父亲帮忙,给他在家的单位附近谋一份工作。他问,之前不都是不提我爸吗?怎么忽然又要去求他?母亲的语气带着一丝赌气,又有不甘,他毕竟是你爸呀,你是他儿子,他应该管你,让他出面给你找个工作还不应该?
他不说话了,心里堵得慌,那些经年累月建立的恨意在心头膨胀,原以为终有一天会像火山一样喷发,临了却像植物奶油一样坍缩。他想起母亲这些年的朋友圈,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春夏秋冬都可期,好花配好图,每一条都风平浪静。母亲用食指和拇指捻出一颗爱心,像捻着一个虚以逶迤的梦,这是她的标准动作,永远出现在九宫格的最中间。那些精心裁剪的图片,把生活的褶皱都熨平在滤镜里,假装无事发生,母亲的朋友圈中从来不出现父亲。
父亲联络的单位很快给他发来了面试邀请,一切十分顺利,因此当他把拒绝的消息告知母亲时,她又气又惊。你是傻了还是呆了,好好的工作为啥不要?我们这边都安排好了,就等你回来入职……空虚的奶油饱胀在胃里,他骤然恨得厉害,你们?你们是谁?你不是叫我不要理他吗?不是早就跟他划清界限了吗?
六年级那年,父亲在与母亲大吵一架后摔门而去。母亲坐在床上,曲着膝盖,把脸埋在两腿中间。他拍拍母亲的肩膀,没有回应,他又把拧好的凉毛巾递给母亲,安慰她不要再哭。母亲从膝盖中抬起头,极委屈地把自己抱紧,忽然向他说起父亲曾在他年幼时出去嫖娼,而自己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原谅了他。他的毛巾举在半空,脸赤红地烧起来。母亲向他倾诉父亲嫖娼的往事,语气委屈得像个孩子。他十二岁,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但却莫名羞耻,不知是为父亲,还是为了母亲声泪俱下的叙述。他用凉毛巾给母亲擦脸,鼓励母亲跟父亲离婚,妈妈我跟你,我长大了也会保护你。话音未落,母亲饱含欣慰地把他揽进怀里,他在那一瞬觉得自己英勇而成熟,并开始想象日后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场景。然而第二天父亲又回到了餐桌上,若无其事地和母亲一起吃饭,只是少了些交谈。他私下问母亲何时与父亲离婚,母亲诧异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他大声追问,像个路见不平的英雄,试图唤醒母亲和他这段屈辱的记忆,可母亲并不接话,只低头擦桌子,支吾一阵说,好好学习,大人的事你别操心。
往事重重叠叠,像影子叠着影子。母亲在听筒对面哑口,但很快又传来熟悉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像一根细线缠绕着他的脖颈。她总是这样,眼泪比话语先抵达战场,二十年来从未失手。她的哭腔里带着湿漉漉的颤音,像梅雨季返潮的墙纸,臌胀出气泡,生出一朵又一朵霉斑。电话那头有陶瓷碰撞的轻响。他猜母亲大概是在厨房,正无意识地擦拭早已光洁如新的灶台。她习惯在情绪波动时找些活计,手指用力到关节发白,仿佛要把所有失控都摁进抹布里。他毫无悬念地心软,继而心酸,一切行云流水,像彩排过千百次的话剧。通话结束的忙音响起时,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手机边缘,和母亲如出一辙的动作。
第二天晚间七点半钟,电话准时打来。母亲问起他答辩的事,事无巨细地叮咛,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答辩之后就是毕业,毕业之后就是上班,去到父亲早就安排好的单位,过上母亲——不,过上他们希望的生活。
水雾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听见了熟悉的哽咽,还有辅导员絮絮的安慰声。哭腔被努力压抑着,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他听见那个声音问医生说,他好了以后,还能去答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