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一半

发布时间:13天前热度: 15 ℃作者: 李夏

 

如果人类必须死一半,但可以自己选,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巨眼降临,毫无征兆,黑森森、阴仄仄地浮上半空,仿佛天幕被人拿铁棍豁开了个大口子。阿辉和阿丽正在前往民政局办离婚的路上,跟旁人一样,眼前乍然一黑,抬头望去,吓得魂飞魄散,夺路奔逃。

婚没离成——很多事情,老天爷只给一次机会,一旦错过,后面很麻烦。

巨大的眼睛悬在卡门线高度,地上看去足有汽车大小,瞳仁微散,眼白浑浊,死鱼一样向下瞪。它并非实体——侦查无人机可以轻松穿过,毫无阻碍,雷达显示屏上一片空白,查无此物,温度、风速、电磁场强度、反光率、辐射值、大气透过率、化学成分等关键参数均无异常。理论上,它并不存在,然而所有人都能看见它,无论身处地球哪个角落,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景象,仿佛它是一张映在四维超球幕上的全息投影。不仅如此,人还得非常用力才能移开目光,稍不留神,对视过久,就会被它吸住,昏昏失神,丢了魂儿一样。

恐惧在半年后逐渐淡去,地球上万物如旧,生机如常,没有异象发生,什么也没有。巨眼既非灾兆,也非祥瑞,似乎就只是……一朵造型特异的乌云——这是官方说法。他们还说,欢迎证伪,但在拿出真凭实据、得到同行评审认证前,让我们姑且接受它是乌云这个结论。原教旨科学主义者高举奥卡姆剃刀,一把切除幻想和迷思。人们陷入失望之痛,开始报复性忽略巨眼的存在,彻底把它忘了——如同那枚惊艳过尼安德特人的月亮,现在只被诗人和渔民惦记——如无必要,请勿存在,这才是最时髦的真理。

转机发生在六月底。夏日一天,艳阳高照,平平无常,世界突然卡顿,所有人被一股不可抗力束在原地,脑海深处响起嗡嗡低语声,不,不是声音,无关音色、音量、音质,甚至无关语言,只是一个念头。不同国家的人同步“翻译”出同一段信息:我来自XXX,接管地球,一半去死。

束缚消解,人们疑惑抬头——巨眼在天上,闪了三下,仿佛在肯定地点头。

这绝非集体幻觉。聪明的人迅速悟出,脑语其实是意念沟通,即,信息不以语言为载体,也不靠电磁波作物理传输,而是直接与脑神经耦合,达到准确表意效果。至于那个含混的“XXX”,应该是人类文明里不存在的某种概念或事物,没有对应“翻译”内容,不可解。

真相呼之欲出——巨眼是地外文明造物,或者文明本身,因为“XXX”的关系,这一点暂时无法确定。

巨眼从聒噪吵闹声里精准捕获到这个结论,另一个念头同步抵达七十五亿人脑海深处:对。问题:谁?

祂又闪了三闪。

世界再次卡顿,三秒后,喧哗声复燃,一切如故,该干嘛的继续干嘛。听是听见了,都听见了,但没人把这鬼话当回事,集体选择了忽略。人都嫌没活好,却都说没活够,究其原因是人生的不确定性,即,生死间的事件集是无穷大的,万一有好事呢?不体验一下就死,太可惜了。死是不可能死的——管他是上帝佛祖,凭谁说了也不算!

如果真非死不可,还有未了的事吗?悲观的人开始胡思乱想,将问题推进了一步,阿辉就是其中之一。他怔怔放下怀里的半拉西瓜,把勺子插在中间,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阿丽,离婚的事……明天咱——”

“行。”她抢着打断,“明天咱就办。”

怒火冲上阿辉头顶,“好,明早八点,民政局门口见!”咔嚓,他不等回复狠狠撂了电话,先下手为强,扳回了一局。离就离,要不是因为闹离婚分居,都不知道西瓜最中间这勺这么甜,光他妈的啃皮了,他恨恨想着。

 

民政局大门外,阿丽烦躁看表,已经八点半,而阿辉没有赴约。

街上行人如织,走得又快又直,欲盖弥彰,缺乏目的性,就像片场里80块钱一天的群演——什么也不干,只在街上走来走去,或者蹲在路边装模作样吃一块假烧饼,个别运气好的,会被奔过的马踏倒,多拿20块。

日子就是这样,过吧,没盼头,不过吧,80块钱也是钱,更何况大家都是这么过的。这个情况一时无解,连巨眼也没能改变什么,就好像导演已经喊“咔”,拎兜走了,而群演还在免费梦游,给自己疯狂加戏。

电话铃响,接通,不等阿丽开口,阿辉在那头开始讪讪道歉——

“不好意思,院长临时拉我们给巨眼会诊,来不了了。”

阿丽以为听错了,“眼科医生……给天上那个巨眼会诊?”

“嗯。”阿辉叹了口气,“院长说这叫‘以眼还眼’,一种基于自相似理论的中西医辩证观察法,他用这法子治好过漏气肚脐眼和鸡眼。后面还要搞研讨会,头脑风暴,写成果报告,发论文,都跟评职称挂钩,估计我有阵子休不了假了。”

“去吧,工作第一。”阿丽哼了一声,“你不是一直这样吗?”

“那你自己,对了,养胃冲剂放在床头柜二层,你记得——”

哔!一种刺耳鸣音轰隆响起,掩盖了二人对话,响6秒,停6秒,3分钟内连续反复15遍。很久以后的后来,人们忆往事时被科普,才知道这是国际标准空袭警报声,代表敌军空袭部队临近城市上空,听到后需要立即就近隐蔽,但当时没人懂,大家都这么立在大街中央,傻笑着互相看,以唇语沟通,这是啥?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有人脑子快,切断口型接力建议道,不如看一眼新闻?

人们纷纷掏出手机,贴到脸前。

“首先,不要恐慌,确实是空袭警报声。”新闻正转播联合国秘书长发言现场,“其次,这不是演习,如果你还没找到掩体,现在也不用找了,来不及了。”他挥手反指自己所在的地堡墙壁,森严青光自厚钢板上反射而出。

人群微微骚动,很快休止。

“三秒后,”秘书长料事如神,朗声假笑,拍着胸口大喊,“我们将组织各国军方,360度全方位对准那个大眼儿,发射一百枚装载核弹的火箭——你们绝对不懂,十万米高的卡门线是地球大气跟外太空分界线,空气稀薄,升力不足,普通战斗机上不去。核弹倒不一定有用,但也不会让事情变更糟——就算发生误伤,死亡人数也肯定少于一半。好的,不说了,让我们一起倒数——”

人群沉默下来,大脑无力处理这么多信息,虚空吞噬了所有念头,“一——”他们犹豫一秒,决定乖巧地跟数。

“很好,就是这样。二——”秘书长正了正西装领结,把右手放在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按钮上。

阿丽环顾左右,男女老少都把眼珠子贴在屏幕上,看着新闻画面,呼吸急促。她又抬头看向巨眼,祂竟然睁大了一倍,半透的墨青瞳孔里闪出冷光。

“三——”啪!红色按钮被重重揿下。

周围一片死寂,什么也没有发生。等了一刻,死寂依然。

什么?

新闻画面里,秘书长也是满脸疑惑。镜头切换到几个火箭发射中心,诡异的事情出现,发射架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点着火的火箭突然不见了,没有爆炸,没有汽化,没有任何痕迹,就是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启用Plan B。”秘书长沉声低吼,向各国首脑传达预设指令。

他们再次尝试,使出浑身解数,但无论死光机、电磁炮,还是超声武器,无一例外,都在发射前一刻消失不见。

徒劳反抗以败落告终,可怖结论被坐实——让“一半去死”这件事,除了接受,别无选择。敌我悬殊,巨眼不可打败。

嗡!

一张透明大网徐徐展开,将地球严密罩了起来,上面闪着红绿光点,此消彼长。巨眼一震,新的指令抵达人的脑中:选中的人,打码。

人们很快明白了“打码”的意思——选定对象后,只需与巨眼对视,诚心祈祷,告之结果,被选中的人额头就出现个一元硬币大小的光斑,抹不掉,也盖不住。细分之下,又有两种:自愿赴死,自己对视并祈祷就行了;推选别人死,需要一定数量的人一起与巨眼对视,集体祈祷通报——有时几千个人就够,有时几万个也不灵,具体标准不明,但几千个人总是要的。目前人们只能按实际情况反推出一个确定规则:红码代表赴死,绿码代表豁免,而每消耗掉一个名额,大网上就少一个光点,变得更通透一些。

 

事已至此,会诊失去意义,团队原地解散。阿辉刚写一半的论文报废,同时重获了自由。他第一时间约了阿丽,在初识的那家咖啡店见一面,好好聊聊。毕竟,要是二人中一个被打了红码,婚就自动离了。两个都被选中,离不离也都一样。先聊聊总没错。

天高云淡,空气清冽,阿辉选择步行,溜溜达达往咖啡店走。为弥补上次爽约的过失,他甚至提前了一个小时出发。

众所周知,十字路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拐弯时,阿辉灵巧闪避呼啸而过的拉土车,绕开临时尿急停步的藏獒及其所遛的人,完全没撞到斑马线外的老年广场舞团,却被右后方突如其来的游行队伍堵了个猝不及防。阿辉被人群裹挟,双脚离地,无法脱身,只能一起向前飘。

人们激情澎湃,齐刷刷喊着口号——豁免英雄!豁免英雄!豁免英雄!

阿辉恍然大悟,游行的人都是世界首富牛思科的粉丝。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

那天,反抗巨眼失败,人们宣布认命,在街边点了蜡烛,献上花和插三支香的米饭,唱完挽歌,立刻着手甄选赴死的人——必须赶在8月15日、巨眼给的截止日期前完成,不然惹怒了祂,结果不可收拾。

同一时刻,世界慈善组织首席大善人、已故别尔基金会主席别尔的长子小别尔沉痛提议:出于性价比考量,望全球老年人、残疾人、绝症患者等占用社会资源的人士自觉一点,主动报名赴死。

一时间,质疑之声甚嚣尘上——残疾人和重病者数量不多,他明显就是冲老年人去的!可是,多老算老?国工办向来按世卫组织年龄表安排日常事务:18至65岁属于年轻人,强制生育;66岁至79岁为中年人,严禁退休;80至99岁确实算老人,但所剩无几。要凑出全球一半人数,唯一办法是把老年线降到60岁。全球大龄富豪带头不同意,决定联手对付小别尔,而世界首富牛思科不置可否,毕竟他只有59岁。

没几天,一则小道消息将事件推上高潮——有人暗中查出,牛思科是残疾人!他的残疾证是几年前托世卫总署负责人办的,本为方便在纽约闹市停放加长版兰博基尼,如今却授人以柄。首富震怒,出人出力,不计代价,联合其他高龄富豪暴力制裁小别尔,逼他收回提议,同时高价悬赏人肉这名小道消息挖掘者。这还不够,牛思科又隐晦表达,别光选人去死,也该考虑发放豁免名额。趁着醉酒,他大胆在社交媒体上洋洋洒洒写了一通,要豁免全球大公司首席执行官与政治团体领袖,包括他本人,因为动荡时代里,人们需要近似神祇的伟人,拨云见日,引领混沌世人重建世界,而成功人士有成功先例,复制成功的概率高,是不二之选。各大宗教领袖赶紧转发并附议,顺势也进入了候选豁免人行列。自此,大领导们个个头冒绿光,代表生之绚烂。

那还游行什么?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吗?

阿辉苦笑一声,想起了真正问题所在。事情并没那么简单——领袖们得到豁免,迅速抱团,顺势豁免了自家派系的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一个带一个,触角持续下伸,快戳到底部时,不明真相的群众终于发现不对劲。隔壁王老二咋也冒绿光?他竟也配?

所以,此次游行目的不为争取生机,而为取消一部分人的豁免权。为了押韵和节奏,他们的口号其实没喊全,喊全了应该是——仅豁免英雄。

多英雄算英雄呢?阿辉飘在人堆里,耳膜与脚步声共振,眼眶里被动泌出泪水。他脑浆被震得稀碎,集体无意识占了上风,答案自动浮现——只要朋友、邻居不比自己强,其他人咋都行,当英雄也无所谓,眼不见为净。

有道理。

祈祷声嗡嗡嘤嘤,游行队伍齐刷刷凝视巨眼,道出诉求,一遍又一遍。阿辉长长吸了口气,闭上眼,彻底放松,继续向前飘,不再问前程——事已如此,来都来了,被裹到哪儿,就在哪儿下来喝顿酒吧。

突然,一个粗狂脑语降临,震得所有人晃了三晃。信息很短:豁免孩子。

什么意思?

游行人群还想追问,队伍里的智者已经开始慌张吹哨,大喊着,不好,祂好像被激怒了,打算让我们消失,像弄走那些武器一样,快跑!

很久以后的人们猜想,事情其实是这样,巨眼可能不太理解“英雄”这个词,如同人们不理解巨眼的“XXX”,于是祂提出以“孩子”替换——类似菜场的划价过程:你兜里有两块钱,只够买一斤萝卜,你嫌贵,絮叨没完,说放眼全球,只有氯化聚乙烯敢卖两块钱一斤,萝卜不配。菜农愣了,塞来一颗西蓝花,说我摊上数这个最贵,亏本算你两块,拿了赶紧走,天太热,少烦人。

 

离婚绝不是大事,比它讨论度广得多、热搜排名更前的几大问题是“全球变暖是真的吗”、“如何在一周内瘦十斤”、“怎么一夜暴富”,以及“今天中午吃什么”。这些问题都不易搜出答案,倒没多难,主要是一旦点击答案链接,就可能被弹框骗进传销组织,或者被安装大量垃圾软件。世界就是这样的,问问题的人,不是答的人,更不是留下反馈评论的人——提问者不是在拼命逃脱,就是在拼命卸载,没时间刷单。与之相比,离婚简单到不值一提,因为提出和接受离婚的人,一定是执行的人,也是唯一有资格评论的人,而婚姻的逃脱和卸载过程受法律保护,又快又好——去民政局领个证就行了。

也就是说,最起码你得去,得出现,但阿辉连这都没做到。阿丽被放了两次鸽子,怒火中烧,离婚信念愈发坚实。他们在电话里大吵一架,发毒誓,放狠话,明早八点,民政局门口,不见不散——绝不能以任何理由缺席,哪怕世界末日,否则自主报名打红码。

挂了电话,阿丽浑身松解,起身煮了碗白白胖胖的冻饺子,韭菜鸡蛋馅儿,最爱的味道。十年婚姻里,家里从未出现过细长绿叶植物,就因为阿辉韭菜过敏,家里连香葱、蒜苗也株连了,而现在可以天天吃到撑。满足之极。干净的客厅、整洁的厨房,还有散发茉莉清香的卧室,都属于自己一个人,那个啪啪拍着肚腩歪在沙发上等开饭的臭男人没了,真好,虽然房子有点空,挺冷清……

电话铃响,思绪被打断。“快来我这儿,姐们儿带你打绿码。”闺蜜玲子一如既往神神叨叨。

“你搞到豁免名额啦?”阿丽很吃惊,“他呢?”

“谁?”

“你老公。”

“哦,这货刚打了红码——一小时前直播打码仪式你没看?”玲子语气平淡。

确实,阿丽一门心思扑在离婚的事上,又忙着在电话里吵架,错过了“科学家集体报名赴死打红码”这个壮大直播。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三天前,联合政府新闻发布会上,一名理论物理学家、诺奖获得者达利博士突然闯入,从观众席末座径直冲到演讲桌前,顺手抄起桌脚下的空酒瓶子,对准联合国秘书长的脑门,气势汹汹要求豁免科学家。论点很简单——大老板们都打了绿码,团体领袖头顶生机盎然,连私人保镖和打手也已镀上环保色,凭什么科学家没有?科学是人类文明的希望,理应首批保护。

对此,秘书长嗤之以鼻,轻佻地拨开空酒瓶,翻了个巨型白眼——他上中学时打过不少这样的书呆子,深知博士根本不敢还手。不仅如此,秘书长还操着大大咧咧的布鲁克林口音讥笑道,你们这种水平,也算科学家?看看巨眼吧,让物质瞬间消失,那才叫科学。相比之下,你们和开挖掘机的也差不多,凭啥占豁免名额?巨眼接管地球后,科技飞跃指日可待,到时派几个开挖掘机的去学一下就行了。

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但结果是,科学家被拉下神坛,而且不出意外,生化环材四大专业依然是惨中的最惨,在群嘲声中夜不能寐,全部罹患重度抑郁性神经衰弱。全球科学工作者群情激愤,不止顶级理论科学家,也包括论文影响因子近乎为零的科研民工,以及在脑门散发绿光的老板手下996的工程师们,都不堪受辱,集体决定赴死。于是有了这个轰轰烈烈的打红码仪式。

所以说,自尊这个东西妨害寿命,逆否命题一样成立,不要自尊的人可以活久一点。

总之,二选一。

玲子的老公选了自尊。她倒无所谓——反正老公常年泡在实验室,很少在凌晨三点前回家,二人婚后没怎么见过面,离婚是迟早的事。闺蜜之间存在一种神秘共振,从月事周期到婚姻状态,莫外如是,此言不虚。

“那你又是咋得的绿码呢?”阿丽了解玲子,她脑袋里只装着一种东西,奶茶,富含浓稠的紫米、芋泥和黑糖珍珠,把脑回路黏到完全转不动。当然,她也有优点,业务水平一流,是国内顶流偶像、超级美女明星JK的私人化妆师。玲子化妆技术之高超,怎么说呢,一言以证之:那个超级美女明星其实是个方脸男士,长着络腮胡。

“JK争取的呀,她自己得了,还给团队里最重要的成员也要了。”玲子兴奋嚷到,“一个私人助理决定陪老公,放弃了名额,我第一时间给你争取了——你来接替她的工作就行,无非是打伞、捶腿、捏脚、提鞋和买盒饭这些事,不难。”

“打伞、捶腿、捏脚、提鞋、买盒饭,可以换绿码?”阿丽一噎。

“有点怪,但非要捋逻辑,咱就没法聊了。”玲子有点不悦,“我告你个事儿,艺术家不是老被推选赴死吗?演艺圈就想了办法,把自己摘出去了,不光撇清关系,还搞到了大批绿码资质。消息还没正式对外发布——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艺术家呀,阿丽若有所思。

艺术家们是联合政府秘密议案里第二批牺牲者,第一批当然是小别尔提的那些,但在普通人眼里是一样的——无用。实际上,早在巨眼出现之前,人们已经开始着手清理艺术家了,手法包括并且不限于,社会面清零艺术岗位,贬低其人格与价值,封掉艺术家的社交媒体账号,以及停止给他们发放低保。不少画家饿死了;舞蹈家去卖保险,因为气质好不容易被立刻推出门外;音乐家做外卖骑手,利用平均律打败系统定时算法;诗人改行幼教,负责三年级内的语文——其实有点可惜,提前被处理的艺术家们没法贡献红码人头。

艺术家本来也没剩多少,会被推选赴死的“小道消息”流出,就更少了——很多原本自封“艺术”的行业开始拼命自保,极力脱罪,闹得最大的是表演行业。好莱坞影帝李叔,联合同行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三天三夜”脱口一人转表演,装疯卖傻,插科打诨,将“冒犯的艺术”全力推下一个层级,降格为“冒犯的暴力行为”,以各种荤段子、脏话、人身攻击,以及实体棍棒肆意打击台下及镜头前的观众,努力证明本行业跟艺术毫不相干,别乱贴标签——他们成功了,很轻松——观众们被打得心力交瘁,笑中带泪,神志不清,失神失禁,恍惚间,通过了一条影响深远的决议——作为精彩演出的回报,同意“稀缺人才保障计划”,豁免所有大牌明星,顺势豁免他们的核心团队,包括专用造型师、山庄豪宅管家、最爱的米其林大厨、拉皮整形医生、相熟的爱驴士柜姐、内衣折叠专家等。后来人们提及此事都怪不好意思,慨叹道,其实不必这样兴师动众,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玲子就是这么被豁免的。

“别犹豫啦,脱口一人转演出今天下午结束,现在那些观众还迷糊着呢,得赶在醒悟过来前连夜打码。你来找我,咱一起去。”见阿丽沉默,玲子气道,“还想啥?就你那小学语文老师工作,迟早打红码的料,不是已经有哲学家开始抢饭碗了吗?”

哲学家?开玩笑吧。

阿丽噗嗤乐了,想起一堂小学语文公开课情景——

“你们知道海德格尔吧。”哲学家站在讲台上傲慢发问,台下一片死寂。

“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哲学家一顿,“对此,学习委员,你有什么看法?”

“呃,我的看法,”女孩不情愿地站起来,忆起学渣同桌的口头禅,迅速报出答案,“看法就是,老师说得对。”

“非常好!”哲学家满意点头,补充道,“人面向死亡而存在,终点无可逆转,过程是可以被自定义的。”讲台下的死寂固化了,五十双小眼统统失焦。笔直坐在最后排的校长握紧铅笔,奋笔疾书,在白纸本上留下唰唰回声。他画的是哆啦A梦,像模像样,圆胖手里还揣着俩铜锣烧。

哲学家嗤笑继续,“只要活着就应该做点什么,因为——”

“老师,这句我知道,是奥特曼说的!”体育委员眼睛一亮,咻的一下走出失焦,“他还说过,过去虽然无法改变,但未来还可以继续奋斗。这个世界不会就这样毁灭。”

“奥,特,曼……是哪个派系的哲学家?理性主义?不是。存在主义?不是。解构主义?也不是。”哲学家连连设问,穷尽了所有可能,烂泥一样瘫倒在地,没有得到答案。这个神秘哲人毁了他,毁了公开课,也毁了校长的机器猫——他试图理解并记录一些关键信息,被脑袋里的空白震撼到,手上一抖,铅笔就扎破了工作簿。

阿丽笑道:“他们代替不了我的工作,教孩子们不光靠知识,还要——”

咚咚咚!

一阵急促敲门声打断了对话,开门,是楼下的小男孩,鼻涕眼泪干在脸上,结出一层白色鳞痂。“王老师,我奶奶,她,她——”他结结巴巴,目光乱晃。

“别急,小宝,慢慢说,怎么了?”

“多慢?”

“一点一点说,说清楚。”阿丽不由皱眉。

“我奶奶睡不着。”小宝挠了挠头。

“然后呢?”

“然后把凳子放在桌子上。”

“要干吗?”

“要站到凳子上,拿扫把捅天花板。”

“为什么?”阿丽一惊。

“因为,她说楼上大晚上打电话,太吵,得教训一下。”

楼上?那不就是自己?阿丽脑中一晃,“你给她说,我这就挂断,不吵了。”

“说不了。”

“嗯?”

“凳子掉下桌子,桌子倒在地上,她现在人还没醒呢。”小男孩带着哭腔,“王老师,你看这咋弄?”

“你这孩子……”阿丽啧了一声,对电话急道:“小宝才七岁,爸妈都在外地打工,我必须去看看,完事再找你。”说罢,不理闺蜜杀猪一样的嚎叫声,利落挂断。

 

尘世之行有不少攻略,第一条就是别太严肃。你越端着,越想憋笑,就越容易噗嗤一声露馅儿,引发无谓的注视与诘问——他们一定会问你为什么怪笑,但你不一定答得上。

藏不住的就别藏,抓不住的就别抓。什么都想要,就什么都没有。还不如随性一点,笑着奔跑在飘满黑色幽默的大街上,如果被拦住查问,就说我笑虚无呢,不是笑你。如果他们不信,惩罚你往坡上推石头,那你至少就拥有了一块石头,好过一无所有。

折腾半宿,把小宝奶奶送了急诊,阿丽匆匆赶到玲子家,敲门不应,错过了共打绿码之约。惆怅一刻,她又慌张奔向城市另一头的民政局,到的时候,阿辉也刚刚离开。按照约定,愿赌服输,她打算报名打红码,同样没成功——她接到一条政务系统短信,被告之,自己已被加入赴死者名单,打码时间后面通知。

阿丽心中的石头轰然落地。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科学家和艺术家落实了赴死名额,被强制打上红码,人数才占区区一成,远不够。联合国开了三天三夜长会,商议紧急策略。抽签?不行,太容易被操控,还不如大会举手表决公平。公投?也不行,美国刚公投通过大麻合法化,认定人的性别细分五十六种,如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公投修宪,允许一只哈士奇具备竞选总统资格。最后还是秘书长灵光乍现,一拍副秘书长的后脑勺,字字铿锵地提出了一个“社区杀”概念,即,打造一个以人为节点、去中心化的Ad hoc赴死局域网——只能推选熟人,一次限一名,次数不限,被推选人信息第一时间加入公共账本,后续统一执行打码。

七日后,一部基于量子计算、区块链分布存储、通识AI、纳米级生物感知机器人与L6级自动驾驶技术的推选机横空出世。据新闻稿称,机器是一位不便透露身份的权贵人士索罗某斯芬全额资助制造的。

机器三米来高,主体形如一部巨型吸尘器,内置251量子位计算单元,靠四个碗口粗的橡胶小轮24/7游走四方。与吸尘器不同,它有八只细长触手,自腹腔探出,均是半定向柔性天线。检测到通讯请求,它就遣出纳米机器人,采回语音信息,核实后加入公链,落地生根,成为备选赴死名单的一环。

当然,“社区杀”绝不允许黄口白牙胡诌,除了给出推选人姓名,还得附上充分理由——官方模板示例是这样的:我推选某某,因为他三月21日瞪了我一眼。很快,机器采集到了不少类似信息,如,“某某去死,因为他打了小区里最尊贵的黄狗,不就咬了他的腿吗”、“某某去死,他家空调外机对着我家,记恨我装修拆了承重墙,这人太小心眼”,或者“某某经常生吃大蒜不刷牙,其实是报复我在办公室拿微波炉打榴莲”这样的。很快,事情失控了——机器的忠诚与匿名机制让人肆无忌惮,公报私仇情况大规模涌现,如,程序员推产品经理,囚犯推典狱长,底层员工推老板,总统推竞选对手……有时还是互推,一起上名单。

名单人数很快远超所需——250亿,这意味着地球上每个人都至少被三个以上莫名其妙的家伙提名了。万幸,被提名后并不直接打红码,不然地球上就没人了。一切发生在24小时内——受限于推选机的自动驾驶速度,不然还能更快点。

“恕我直言,你们可真傻。这结果不明摆着吗?”新闻直播镜头前,一个卷发长脸男人歪坐在鳄鱼皮办公椅上,手握一杯巧克力奶,背后则是闪烁着红绿蜡烛图的电子屏幕。他是华尔街金融巨鳄、全球一号大空头索罗斯芬。此人臭名昭著,最擅长做空公司低吸筹码,再高位出货,坊间蔑称为“嗦螺蛳粉”。是他出资造的机器。

“既然您早料到,为什么还要资助造推选机呢?”新闻记者不解,瞪圆蓝眼珠问道。

“不近距离感受一次死,怎么肯听我说话?”“嗦螺蛳粉”呷了口巧克力奶,悠悠道:“我能让每个人都上赴死名单,也能让他们比死还难受。”

“什么意思?”

“金融业是万物的根基。只要我动动手指,大盘暴跌,连锁效应引发全球金融海啸,让所有人财富蒸发。人活着,钱没了,是不是比死还难受?”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杯子,把手指搭在一枚红色按钮上。那是启动一键批量交易操作的控制按钮,也是一枚威慑全球的金融核按钮。

“那么您想——”

“很简单:一,给我老婆打上红码;二,豁免所有金融专家;三,全球同步举办一场‘金融之夜’派对,邀权贵人士参加,全程由各大媒体直播。如果你们能做到上面三条,我有把握五小时内搞定不足的红码名额——你们要相信资本的力量!”

确实都不难,新闻访谈节目还没结束,第一条就已经完成。第二条稍微费了点时间,主要原因是“金融专家”这个概念难以界定,保险起见,多豁免了一些人,包括经常在电视上吵架的经济学专家、专门提供借壳上市审核服务的高级审计,以及给大公司循环记账的知名会计。人们分不清这些人,感觉是一回事儿——搞钱的,统统豁免,打上绿码。

审判日前夜,8月14日晚,绿油油的大派对启动了。纽约、伦敦、东京、巴黎、上海、香港……各大分会场通过虚拟实景直联,同步开启狂欢。全球顶级搞钱人头顶绿码,脚踏绿毯,在撩人的绿色镭射灯下,听绿日乐队的歌,吃绿色香兰蛋糕,喝绿色的苦艾酒。对此,中美两国金融人士感受冰火两重天,因为二国股市涨跌色恰好相反,绿色只在美国招人待见,而中国金融人士心里堵得慌,全程如坐针毡,还不约而同地拒绝佩戴统一发放的派对帽——一顶印有巨眼logo的绿色绒线帽。

绿色狂欢轰轰烈烈,搅扰各处鸡犬不宁,人们恨恨围观,经久不散,眼珠子快瞪掉。

他们除了凝视和艳羡,什么也做不了——世界上已经没有诗了——诗人早被选中赴死,意兴阑珊,与世俗划清界限,躲进租来的地下室里默默等待审判。剩下一群单向度的暴躁人,互为他者,互成地狱,互相凝视,吹胡子瞪眼,干着急没办法,完全无力表征自己澎湃的内心。

凌晨一点,派对到达高潮。轰天功放狂响,震得街面沥青龟裂,一个拾荒者从断开的枯树桠上掉落,滚到夜店门口,陡然惊醒。他揉着惺忪睡眼,被夜店门口垃圾箱飘出的优雅气味吸引,一举翻出不少好东西。他热泪盈眶,放下背上破麻袋,席地而坐,撕开黑塑胶袋,盘点起来:烤龙虾、未开封的红酒,粉嫩的草莓蛋糕……这些美食被绿码人弃之如敝屣,因为它们不是绿色的,究其原因,是后厨混进了一个红绿色盲的厨子。拾荒者吃得高兴,噘嘴长哨唤来拾荒朋友,一起开餐。他们有些得意忘形,酒精上头,开始探讨经济与政治,其中一个多嘴问了一句,里头这些绿油油的人有啥用?他们不该死吗?

围观群众眼睛一亮——宣泄情绪的对象有了——弱小的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强大的敌人的敌人则是可以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对象。就他们了!

经调查,始作俑者的拾荒者原本是名农民,因城市化而失去土地,进城做苦工,又因包工头拖欠工资并卷款跑路,变得一文不名。他无权参加社保,唯一选择是拾荒。还敢说人家无用?分明是你自己无用——有了巨眼,谁还要种地?谁还会拾荒?没文化、没土地、没社保、没存款的劳工,笨嘴拙舌,百无一用,毫无反击之力,就选他们赴死。一起来,围观人群向天上巨眼通报了结果,心情松快了许多。过程被直播并传染至全球,其他人如法炮制,就近给农民与劳工打上红码,让自己重新快乐起来。人就是这样的,很灵,心情不好时,只要看见别人更倒霉,就能立马破涕为笑。

算一算,科学家,艺术家,农民与劳工,占总人数三成。不错,很接近了。只要搞定剩下两成即可。

“很简单,自愿报名。”“嗦螺蛳粉”在夜店二楼包间里再度接受采访,依旧全球实时直播。他对新闻记者的话筒打了个又响又长的酒嗝,晃晃悠悠评论道:“不是早就有人不想活了吗?”

“呃,我们做过民调,”年轻的记者面露难色,“原本活得不如意、想死的那些los——我是说那些人,现在都改变了主意。他们认为,如果活下来,生活一定会急转直上,变好得多。”

“那当然了。”“嗦螺蛳粉”又打了个酒嗝,气流差点掀翻话筒,“地球上少了一半人,又有外星神祇接管,日子能不好吗!但你别忘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您的意思是?”

“裁员偶尔还给赔偿呢,对吧?你把这些人从地球上撵走了,不得意思意思?”

“赔偿金,他们恐怕用不上吧,人都要死了。”

“废话,但可以留给家人嘛。”“嗦螺蛳粉”用力撑开眼睛,盯着直播镜头缓缓道:“我,小别尔,牛思科,以及其他几个地球上最有钱有权的人,趁派对期间开了个短会,决定联手建一个‘重生基金’——自愿报名赴死的人,会得到一笔丰厚赔偿金,同时可以指定一个受益人,获得豁免名额。”

“一个人自愿死,保住另一个?”

“确切地讲,是一个人自愿死,保住另一个没有社会和血缘关系的人——否则父母都会保孩子。那帮中年人被父母豁免,还能得赔偿金遗产,哪有这便宜事?必须是陌生人。”“嗦螺蛳粉”皮笑肉不笑道。

“可是,古代有易子而食,你不怕大家易子而保?”

“不可能。这年头,没人信任陌生人——红码出现时间总有个早晚,不可能完全同步,你保了别人的孩子,而他们家临场反悔,一起跑了,咋办?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总之,就这样,一换一,啥时候补齐了两成人头缺口,啥时候就停。赶紧报名吧——先到先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记者搔了搔头,“说得我都心动了,也想拿赔偿金。”

“但有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嗦螺蛳粉”嘴角暗抽一下,顿了顿,“地球人一下子死一半,金融体系必然完蛋,法币、虚拟币、股票、各类金融资产,无一幸免,集体崩盘,怎么发放赔偿金?美元跌成草纸,给你一亿又有什么用?”

“这个么——”

“黄金。黄金是唯一不灭的一般等价物,能迅速重建全球金融系统。金融炼金术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嗦螺蛳粉”傲慢打断,“我们已经跟各国首脑达成共识,为大众统筹托管实物黄金,灾后重建时按预存量发放世界币。”

“听着不错,很有想法,也不是说不行,可能的确挺好,但是,”记者眨了眨眼,“具体啥意思啊?”

“普通民众上交自家黄金,提前认购入股,等一半人死了,兑成我们发行的世界币,购买力至少涨100%——股东价值最大化是我们一如既往的坚持。”

“呃,我觉得人们应该不会——”

“自己看。”“嗦螺蛳粉”一指落地玻璃窗外,乌泱泱的全是人——直播还没结束,急性子的人已经动手报名了。“上帝已死,万物空虚,唯市场永远有效。年轻人,你还是太嫩了。”“嗦螺蛳粉”转回头,戏谑地扫了记者一眼,意味深长地评论道。

油腻的霓虹洒落一地,城市化作舞台剧背景,男女老少被无形大手提溜着,从各个角落游过来,一边用力推搡旁人,一边嘶喊——

选我,选我,我先来的。

他们捂着胸口,心脏所在的位置,表情凝重,大义凛然。他们颤抖着,一层层打开夹克,拉开衬衣,从缝在背心内侧的兜里掏出一把金戒指、金项链,以及诸如此类的金货。

“都这节骨眼儿了,他们居然只想着投资?”年轻的记者讶异万分,合不上嘴巴。

“现在信了吧?”

“那,没人报名赴死,凑不齐最后的两成人怎么办?”

“万一明天下午三点——巨眼给的截止时间前,凑不齐,祂一定会自己补足。我猜,大概率就是无差别随机杀一些人,动机和方法都跟灭霸一样。不过别担心,一定会有人为了赔偿金报名的——确定性是投资者最可靠的朋友,被随机杀是概率,是风险,万一轮到自己中招,就什么都没了。”

“随机?您不怕自己遭殃?”

“嗦螺蛳粉”深沉一笑,摇头道:“随机是人类的偏见,宇宙自有其法则,我们看不懂罢了。祂绝不会选我——你看好戏就是。”

落地窗外,霓虹转弱,一束白光自天上洒下,如舞台中央的镁光灯,人人都往亮处挤,想体验一把主角光环。世界突然闪了三闪,快速眨眼,人群咻然卡顿,猛抬头,发现白光来自巨眼,不是月光。他们与巨眼对视,灵机一动,齐刷刷开口,嗡嗡闷声响起,迅速填满大街小巷——千万人使用一个统一声部,没人快慢一拍,也没人高低一调,祷告声响彻天际。

巨眼一通乱眨,似乎有些迷惑——震天的嗡嗡声在说什么?这些人不是来报名赴死的,口里念念有词是什么?他们好像一直在重复这几个字——

我,要,发,财。

狂欢仪式到了高潮,人们挽住彼此的手臂,筑出一片片肉墙,看似密实坚固,却有着类似连环船一样的问题——其中一些孱弱家伙不小心绊倒,就会牵连旁人,人墙便如波浪一样起伏摇摆,直至全面垮塌。人们才不管,声嘶力竭地朝巨眼恳求祈祷——

选我,选我。我要发财。

夹杂其中的少数几人在喊选我去死,声音细如蚊呐,被音浪巨兽吞噬得骨头渣都不剩。

“你们别冒傻气。”“嗦螺蛳粉”对着镜头笑弯了腰,喘着粗气继续直播,“收黄金的是我,又不是祂——你们这样祈祷没用。市内各大商行均设有黄金回收点,没有上限,赶紧去吧,麻溜的,天亮前截止,满打满算还剩五个小时。”

……

五小时后,市郊五十公里外,一艘载人火箭轰然升空,货仓里满当当全是黄金。全球各大城市也一样,数十枚载人火箭像商量好了似的,集体离开地球,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渣”字,接近巨眼时,猛然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扎破挂着稀疏红绿光点的天网,向茫茫太空深处驶去。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越多,就越没有路。过河拆桥,过路炸路,这才是人间常态。明白这个道理,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人蒙在鼓里,巨眼却瞒不过——几乎在火箭逃离地球的同一时刻,巨眼加大白光能量,气哄哄捅向地面。白光到处,土地升温,房屋摇摆,树木惊厥,群鸦溃散,空气像被远古巨人的鞭子抽打,噼啪作响,脏兮兮的天空开始旋转,像一块破布,打算把世界包裹起来,一把丢开。

不够一半,明天都死。

冷冷八字坠入人心,一锤定音,将众生封在原地。

 

早晨八点半,民政局门口,阿丽和阿辉一言不发,盖着钢戳的暗红色证书有些烫手——他们刚办完手续,从进门到领证,只花了区区30分钟,相比十年婚姻简直快到离谱。

半年没见,阿丽瘦了不少,眼眶深凹,脸上没有血色。

“你咋病恹恹的,娃们不听话?”阿辉知道,阿丽作为小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每次考试阅卷完都会大病三天,被呕心沥血教出来的白卷击垮。

“不,他们很乖。我只是几天没睡。”阿丽最近加班严重。孩子们意识到了世界巨变,反常地认真学习起来。

“那么,就这样吧。”阿辉挥了挥小红本,“你自己注意身体。”他转过身,不看她。

“等一下。”阿丽突然叫住他,“你知道我昨天那堂课讲的什么吗?”

“什么?”他背着身,不肯看她一眼。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我告诉孩子们,地球上不只有那些打着绿码的大人,也曾经有过一些大人,会爱,会为别人付出——希望他们将来成为这样的人。”海子的诗是阿丽留给孩子们的礼物,也是对阿辉最后的表白——阿丽凝望巨眼,眼神笃定,额头渐渐浮上一抹红晕,燃成一团火苗。

“银行卡密码没变。”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阿辉猛然转身。二人看到对方时,如被雷击,定在原地。红码,是红码——他们竟做了一个同样的决定,离婚,成为陌路人,自己报名赴死,把生机和福祉留给对方。结果是,没人豁免,也不会有赔偿金,有的只是两枚如血红码。

命运开了个巨大玩笑。

换成是人,像这样乱开玩笑,揭人短,讨人嫌,哪壶不开提哪壶,是要被扇大嘴巴子的,但命运你拿它毫无办法。

他们十指紧扣,齐齐仰头望天,跟巨眼对视、祈祷、申诉、咒骂,都没用——巨眼如凝滞一般纹丝不动,完全不搭理他们,已打的红码无法抹掉。渐渐,他们心里的恐惧,转为不甘,愤怒,转为无奈,最后归零,坦然接受——一起赴死,也许也不算最坏的结局。被保住,独自苟活,后半生反而是一种折磨吧。

阿辉反手将妻子,不,前妻,狠狠抱在怀里。

“我以为你真想离婚,昨晚电话里骂我那么狠。”阿丽还是委屈。

“傻瓜,不这样,咱俩怎么能成‘没社会关系的人’呢?”阿辉苦笑。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在乎我?”

“我一直都是。”阿辉吸了吸鼻子,“有时候,话赶话,就说难听了——男人嘛,爱面子。哎,你不也老唠叨我,不干家务,不讲卫生,不修边幅,什么什么的。”

“那可是实话。”

“哎——”阿辉皱眉,迅速又展平,“算了,算了。”

“都这时候了,想想对方的好吧。”阿丽附议。

憋了半天,什么也没想不出,虚张声势齐声吼道:“反正吧,我爱你。”

二人一怔,噗嗤笑出声。世俗所谓的爱,大多是巧妙伪装后的陪伴关系,少量真爱夹杂其中,完全不出挑,唯生死可检验。问题是你检它干吗?难得糊涂,好好活着不好吗?

“你真愿意为我死?”阿丽问道。

“你不也是吗?”阿辉以问作答,突然又有点迷糊,“既然这样,咱为啥离婚?”

“因为……”

二人愣住,绞尽脑汁,半晌无语,突然又噗嗤笑出声来——想不起来了。无非就是中年夫妻鸡飞狗跳的生活,所谓原因,单独拎出来没一条成立,但叠到一起,就让人想逃离。他们不再多想,明白了彼此心意,剩下的,就是静静享受最后时光。

“对了,你听说没?”阿丽想起刚刚看到的一条突发新闻,“‘嗦螺蛳粉’、小别尔,还有几个总统政要,都坐着牛思科的大火箭去了火星,今早出发的,还顺走了大家托管的黄金。”

“嗯。不过,我也听说巨眼让大火箭上的所有食物消失了。”阿辉若有所思。

“真的假的?”

“不知道,反正火箭的货仓里全是黄金,只有黄金。想不通。”憋了半天,阿辉又道:“难道都市传说是真的,他们是尼比鲁星阿努纳奇人的仆人,奴役地球人挖金子,拿来改造自己星球的大气层什么的。”

“阴谋论只是三流小说的梗。”阿丽乐了,“真相可能很简单——他们没想到黄金在火星上没用,为了多带点儿,把装食物的货舱卸掉了。”

二人交换眼神,确认了这个解释的合理性。毕竟,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即便看上去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看一眼历史课本吧,有钱有势的人都做过什么?这么说吧,如果只有两个选项,非此即彼,他们尚有一半概率盲选选对,但如果存在两个以上选项,他们必定选中最差的那个,根本不存在“下一盘大棋”这种东西。阴谋论太考验执行者的智商,而他们的智商历来不够,犯了错,赖给墨菲定律就行——如果事情有变坏可能,无论可能性多小,它总会发生。其实压根儿就是他们搞砸的!

真的,越说越没劲,越想越来气。

累了,毁灭吧。

 

巨眼狂眨,洒出漫天白光,轻落在红码人群身上,以身证道的科学家,被迫献身的艺术家,无辜受罪的劳动者,还有为保全别人而自愿赴死的人,形形色色,千差万别——唯一共性是个个头顶红码。

好,很好,好极了。

一个温柔的心念递进抵达人心,那是来自巨眼的临终关怀,言简意赅。

“我觉得巨眼应该是个左撇子。”一名建筑工人突然开腔,语出惊人,没头没尾,一举打破静谧氛围。

“确实。”旁边的科学家若有所思,“宇称不守恒的世界里,一切都倾向偏左。”

“其实是因为造物者的右脑更发达。”一名画家点头称是,“创造力和感受力都强。不管巨眼是什么,都不过是宇宙万物的小小一分子。”

“很有见地,小兄弟。”人们齐声夸赞那名工人,“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俺老家有种说法,”那名工人有些恍惚,稳住心神后道:“左撇子长反骨,小时候被强行纠正成右撇子,长大就会杀人。”

唔,行吧。

共识是好事,甭管是怎么达成的。

他们齐齐笑起来,卸下最后一丝不甘与恐惧,与巨眼对视。14:59:50,最后审判的时刻到了。

十,九,八……

他们开始倒数。

等等,不对?

环顾左右,人们惊恐发觉,在远处观望送别的孩子们额头也渐渐变红——巨眼说过,不够一半,明天都死。可人数已有一半了呀。难道祂要食言?不会吧,祂又不是人。

天幕之上,夹杂红绿光点的大网逐渐消散,巨眼彻底睁开,黑白分明,凝视大地,以及洒落其上的众生。一个心念幽幽响起,如清风略过。

红人都活。其余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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