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要坐在一起吃饭,就会迅速拉近距离。虽然我还不至于把小偷当朋友,但我认为他不是坏人,应该有他自己的原因。
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要去别的什么地方,哪怕降落在巴塞罗那的前一刻,我都仍不敢相信我已经确实地抵达了这里,而且很快又会见到李威。六年过去,我几乎要把这个人忘了。
李威没来接我,和以往每一次一样,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打车过去,即使是在这么遥远、陌生的国家。我故意把动作放得有点慢,想让他等一等,但看到前面乌泱泱排队出关的人头时,我又加快了脚步,怕让他等得太久,等得不高兴。干!前面的人低骂了一声,我连忙为行李箱压到他的脚道歉。抱歉,不好意思!他没有把脸完全转过来,回了句,没事儿。他刚刚的脏话是口头语,并不是针对我。
我在这个人身后排了将近半小时才出关,百无聊赖中免不了观察他。加上转机近一天的航程时间里,他的下巴上新长出了胡渣,从侧面看鼻子很挺,长长的睫毛,脸上有青春期残留的一窝痘印,身上没什么配饰,衣服是舒适为主的帽衫和牛仔裤,不少小动作,我猜他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五六岁,和我第一次遇见李威时差不多。出关后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稍微化了点淡妆,涂上口红。再回到廊道里,刚刚闹哄哄的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我一个,我忽然有点恍惚,这一切是真实的吗?我真的在这里吗?再次路过洗手间的时候我又进去擦掉了口红,红眼航班出来,气色总不会太好,我不希望显得多在意这次重聚。这么想着,我把镜子中亮闪闪的手镯也取下来,戴太久了,忘记这东西还在手腕上。
这只名叫“LOCK”的白金手镯是一次我陪李威参加画展,品牌公关给他的,公关解释说上面镶嵌的钻石有“耀眼的守护”之意,可以送给在意的人,李威转而送给了我。其中也许有顺手的成分,也许有碍于情面的成分,更主要的是这只是一支手镯,不像戒指代表承诺,也不像项链,过于亲密贵重,手镯的便易在于它可以作任何理解,既拿得出手,又没负担,这些我后来才想明白。我没收过李威的其他礼物,当时收下这只手镯的原因很单纯,“LOCK”嘛,就是“锁”,年轻人真的会更迷信意头,对于找把锁把彼此锁在一起这件事近乎执念。各个旅游景点不是都有成串的锁链吗?鲜少有中年人去挂,什么锁不锁,就算锈在一起又怎么样,比我年长八岁的李威在那个时候压根就不在意吧。
行李转盘那里拥塞了一堆人,我只带了一只登机箱,没托运,直接叫了网约车。我的英文仅仅是能用的水平,况且在地人多用加泰语、西语,讲英文有口音,听得我一头雾水。傍晚六点落地,连走带跑,等我抵达上车点时已经是七点半,真的很久没有这样慌乱了。这倒不是说我活得多么从容,而是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已经不再适合一惊一乍。近两年我开始说服自己面对现实,接受这辈子大概就这么定了,我不会成为另一个女人,事业不会迎来大的突破,也不会再遇到另一个男人。也正因此,李威和我联系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下意识地幻想起婚姻的可能,这促使我答应他来到这里,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我按住胸口,摸到这几步快跑带来的心的跳动,并为此感到喜悦和羞涩,但很短暂。外面下着雨,人群失去实感地快速流动,空气中的话像一捧又一捧性格聒噪的珠子,不断从不同人口中跳出、摔落、破碎、带来混乱。我立刻又对李威感到失望,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欧洲,他怎么能让我一个人面对?三月的巴塞和我的心情一样,温差很大。我怕找不到车子,撮紧大衣领口四处张望,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喂!小心点啊,你包被开了。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什么是“包被开了”,好在随身的手拎包里除了化妆品和纸巾没什么贵重的,连钱包也没有。我仔细检查了几遍,不知道是夸这个小偷手巧还是善良,没有划伤我的罗意威。很巧不是吗?罗意威是西班牙品牌,也许是种预示呢?出第二本书的时候我咬牙买下它,是我唯一算得上奢侈品的东西。那时刚跟李威分开,我告诉自己这个包就是开始,还放出大话一定会在业界取得跟他相等的地位。如今六年过去,人家仍旧是当代画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我甚至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我笑了笑说,没关系,也没什么好偷的。咦,是你啊,谢谢你。刚刚只顾着翻包,都没有注意到提醒我的人正是被压到脚的男孩,打算多聊两句的时候,车到了。我于是上了车向他挥手告别,看见光秃秃的手腕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喊出来,手镯!是手镯被偷了!
卡萨福斯特是位于巴塞市中心的一家百年酒店,距离展出李威作品的现代艺术馆不远。穿过大堂,走去电梯,等待……在一起的五年当中,我无数次重复着这一系列动作。那一排开开合合的口,吞吐出陌生贵妇人带有疑虑的审视,终于,熟悉的感觉先于助理小羊找到了我。那种感觉很复杂,是一种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的激动、好奇和紧张,以及我并不属于这里,却被破格接纳的骄傲和羞怯。电梯里小羊跟我简短地叙了旧,他还是带着那种浮夸的亲切,我记得第二次见李威的时候,他特地发信息告诉我,不用跟小羊提起我曾来过,他不会记得。大概李威也没想过他会让我再来第三次,第四次……我至今都不明白他被我身上哪一点吸引了。
通常李威的房间里不会少于五个人,合作方、艺术家或者一些想要拉进关系的后辈,都是各领域的精英。他们会从工作谈起,聊到艺术、政治、形而上的抽象哲学……仿佛他们的身份只允许他们聊这些话题,反而李威不常讲话,大部分时间静静地听,开口也都是插科打诨,开一些低俗的玩笑,偶尔在桌子下面偷偷牵我的手。我和李威相识缘于时尚杂志的工作,他是受访人,当时我还在专题编辑的试用期,为那次人物专访做了许多功课,自认对他相当了解。文学院出身,中途自学绘画成名,精通四国语言,涉猎极广泛,广到可以讨论拉丁文的文法,但他从来不夸夸其谈。要怪就怪女人太泛滥的想象吧,我竟错误地以为在那些时刻,牵起我的手比以上一切都来得重要。
推开门,出乎意料地,只有李威自己,在调整桌上的一盆插花,一圈朝鲜蓟中零星缀着矢车菊。见我进门,他站起来,我们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六年,沉默地注视着对方。卡萨福斯特的房间是有花园阳台的,门窗并未关严,白色的纱帘轻轻浮动,在空调的暖风中,能够感受到一缕巴塞细细的凉意。沿街的脚步声、言谈声、雨声十分清晰地包裹在我们周身,形成一圈柔和的、看不见的缓流地带,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我们在进行相认,当然,只有局部的相认。
他胖了一点,虽然我在去年的采访里看到他说自己请了教练,在积极健身,但还是胖了,不过也得益于此,脸上的皱纹不那么明显。他招招手,示意我过去他身边。我于是慢慢朝他走去,每走一步,都明显感觉到手脚的血管在逐渐变得清晰,心里也有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开始流动。他紧紧地拥抱了我,那一瞬间我体内好像燃烧了起来,心跳加速,眼睛发烫。有人说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无论第几次见面,都会再次爱上对方。在被他发现之前我抬手抹去眼泪,顺势回抱住了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我,在我的眼睛上吻了一下说,你来得太晚了,我一直等你呢。
眼睛是这样的部位,与性事无关的部位,甚至不允许别人粗暴地抚摸,那里的皮下充盈着血液,充盈着敏感,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只有我才能理解的感动。这个吻让我想起经常在剧里、书里看到的火折子,我一直以为火折子关进竹筒就熄灭了,最近才知道并没有,那样一小卷草纸卷,看上去压根经不起燃烧,竟然在竹筒里一直隐隐地燃着火星,而且燃得那么长久,只需取出来,轻轻一吹就着了。我突然迫切地想要找回我的手镯,我怕李威万一想起询问他送给我的东西,但警察那边到现在也没跟我联系。
然后李威问,饿不饿?我提前定了楼下的Aleia,好像是米其林。既然需要提前预定,怎么可能好像,这方面李威总是很小心,怕伤到我的自尊。他最开始要帮我处理机票时我很严肃地拒绝过,我不希望一切开销都由他承担。他说是我让你来陪我,就像出差,一定要报销的呀。后来日久天长,自尊的代价确实开始让我吃力,我才没有继续坚持。我看着他点点头,说毕竟是高级餐厅,我先去收拾一下。他半开玩笑地暗示说,你来得太晚了,不然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马上有画廊老板要来,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这样你去吃饭就刚好。原来是这样的“来得太晚了”,火折子似乎又被按回竹筒,我一下没了收拾自己的兴致,做做样子,换了条裙子,随便披上一件牛仔夹克出了房间。也有人说,已经分手的情人,无论第几次和好,都会以同样的原因再次分开。
典雅的环境,温柔的钢琴,舒适有边界感的服务,以及每道精致菜品专业又听不懂的西语讲解把微笑钉在我脸上,组成了近三个小时的如坐针毡。我不停点亮手机屏幕,思绪乱飞,从什么时候能找回手镯,到还能不能找回手镯,从该怎么告诉李威,到还要不要告诉李威,甚至想到李威究竟会不会和我结婚……根本无法静下来享受食物,我看也没看,一口吞掉面前的鱼子酱冰淇淋,冰淇淋还没完全落进胃袋,上一口喝下的白葡萄酒就顶上来,我赶紧撑住桌台望向窗外,调整呼吸,把这阵恶寒强咽回肚子。我拿起餐巾擦擦眼角,再重新按规制叠好,坚持吃完了晚餐,并对厨师和服务员道谢后才离开。我一直强迫自己严守一言一行的体面,如果要和李威在一起,就不能给他丢脸。
回房间时已经是凌晨,沙发上歪着三人,两张木椅各有一人,地板上还盘坐两人,李威则靠在墙角的书桌边朝我笑,我知道最让我头皮发麻的环节即将到来。他说,快来,这是我的老知己,多年没见了,难得又聚在一起,她是作家。他的介绍总是这么叫人迷惑,搞不清楚我们究竟亲不亲近,有多亲近。我扯下不相衬的牛仔外套,拢拢头发,摆手说,称不上,称不上。接下来一系列问题大多围绕写什么题材,为什么写作……诸如此类。我扪心自问都不敢称自己是作家,更何况和一群上流人在一起。至于我的作品,既然没名气,也就没有提出来献丑的必要。和他们说话时,我要时刻斟酌词句的分寸,不能太畏缩,也不能太张扬,不能太无聊,也不能太轻浮……我身上挂着时差,早已经疲惫不堪,还强撑着应付。我承认我撒谎了,我强迫自己并不是为了李威的脸面,而是我太过自卑,害怕有任何人觉得我不配站在这里。而人在自卑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无理。
我和李威并排倚在书桌边,端着酒杯,手臂紧贴在一起,我感觉我已经喝多了,笑着让李威摸我发烫的脸颊,低声对他说,你为我准备的花很适合,我真的觉得我就是朝鲜蓟,做菜不好吃,但是也能吃,做花不好看,但是也能看。对吧?说完我忍不住想笑,没错,我连无理都控制得基于合理、得体。他说你想多了。然而他还是没有送客,从来都是如此。直到客人们自己累了散场已是凌晨两点钟,我又倦又醉,整个人都很飘忽。
李威跟着我,要帮我洗澡,他喜欢从头到脚,一寸不落地帮我按摩,我用仅存的理智拒绝了。我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样子,久坐堆积出难以减去的小腹,腋下藏着副乳,我的身体不再经得起观察,我甚至觉得只要一脱下遮羞的衣物,就会立刻被他那双善于透视解构的双眼看穿,暴露出衰老萎缩的子宫。但他还是进来了,在氤氲的雾气中我也见到了他久违的身体,也不怎么好看,完全没有轮廓的胸部平斜地滑向隆起的腹部,以前是孩童身材,现在是老去的孩童身材,这让我放松了一点。他右乳下面一点的位置有颗很明显的痣,我盯着那颗痣,努力把精神归拢在一起,像要在那颗痣上找到什么不变的证明,或者说永恒存在的东西。
神奇的是,原本在情欲边缘蓄势待发的两具身体,在碰触的一瞬间张力全无,接下来的一切就像口渴饮水,自然而然到没有一丝新鲜。躺下的姿势,爱抚的角度,亲吻的气息,全部可以预料,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没有一丁点儿激情,熟悉到令人沮丧。我不知道李威有没有这种感觉,我有点担心。他还有些喘地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这里去圣家教堂、米拉之家那些热门景点都挺方便的。我说,我没计划,你呢?你应该没空吧?他说,是啊,你知道的。你出去的话要注意安全,让小羊陪你吧。我说,不用了。他说,那你随时给我发信息,我最后一定会空出一天陪你的。
雨水无声地在厚玻璃面上划过,如同汗珠在我脖颈间爬行,我觉得有点痒,抬起手挠了挠,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汗水。我说,有点热,我再去冲一下。我不知道是这句话还是之前的什么动作让李威误会,他忽然问我,你这些年都好吗?没有新的交往吗?我站起身,背对着他说,有啊。其实没有,我的确尝试过用开放的心态去认识新的朋友,年轻的、年长的、不同工作领域的,但我发现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可悲,也许是我越来越挑剔,所以可以选择的越来越少。李威说,那就好,我以为你因为我都没有新的发展。我转动花洒,用可笑的声音喊,怎么可能。我说不出口上一次亲近的男人还是他,在现在这个时代,在我们的关系里,这不仅不是深情,还是一种失败,只会让人感到负担。
出门前半小时雨停了,世界一下子明亮起来,我很高兴不用带雨伞,实际上有了前车之鉴,除了攥在手里的手机和几张欧元以外,我什么都没带。圣家教堂游客太多,我只在周围绕了一圈,没有进去,看到有家咖啡馆外食区落了很多鹦鹉,便点了一杯苹果汁坐下来。这种绿背长尾的僧鹦鹉,在国内一只价值三千块。它们欢快地追跑,在积水坑里蹚水、洗澡,还有一只跳到我的餐桌上来,发出咔哒、咔哒的叫声,希望找到什么可吃的东西。阳光照在餐布、果汁和我的脸上,好像一切都是半透明的,我后悔刚刚没有点一块面包。这时两个十八九岁的西班牙女孩笑着朝我快步走来,一个满头焦黄的卷发,一个既黑又瘦,她们吓走了鹦鹉,把手中的笔和一叠纸递给我。我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看到那是一叠表格,大概是让我做调查问卷,或者在我注意力被牵制的时候偷走我的东西,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我有意识地捏紧手机,和她们说欧拉(hola),欧拉,我听不懂。她们语速极快,声音很大,手臂比划挥动的幅度也很大,笔头几次戳在我脸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把我架起来。但毕竟是两个孩子,又在这样热闹的街区,我还不至于害怕,就不停回说我语言系统里仅有的几句西语,nonono,格拉西亚斯(gracias)。你好,不用,谢谢。咖啡馆老板见状走来,大声呵斥女孩,这下我确定她们是偷东西的惯犯。不过她们也不害怕,跟老板僵持、争吵,老板于是举起手中的托盘作势要砸下来,我制止了老板,用英语说别打她们,我没事。然后伸出手臂,向两侧展开,示意她们不要再吵了。小偷既然被人得知是小偷,也就没法再偷了,不是小偷,就是两个可怜的女孩。我跟老板说,帮我再来两杯苹果汁吧。老板像看病人一样看着我,离开了。
我招呼两个女孩坐下,把苹果汁推给她们,请她们喝。结果她们也像看病人一样看着我,互相摊摊手,一个对着我脚下啐了一口,一个恶狠狠地说了句什么,我确信那是一句脏话。可能是我从来不讲脏话的原因,有时我听到脏话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觉得很生动。她们走后我又想到那个被压到脚会骂脏话的男孩,他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没礼貌。想想有点可笑,那天我从骂骂咧咧的司机车上下来,他问我,第一次来巴塞吧?这是整个欧洲遭小偷机率前五的地方。我嘴硬说了一个很明显是谎话的谎话,我说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来。后来他带我找到公安厅,帮我报了警,否则我肯定要在机场折腾很久,应该会错过李威帮我定好的晚餐吧。
我一口气喝光了三杯苹果汁,因为喝得太快,果汁溢出嘴角,沿着下巴滑落,我用手背抹了一下,感觉肚子发胀,喉咙酸涩。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圣家教堂上半部分,哥特嶙峋的腰骨插入现代主义尖顶,耸立着华丽的别扭。我无视手机上李威发来的问候消息,打开相机,从教堂顶拍到随风摇晃的意大利柏,拍到飞机线和挂满蕨类植物的精品店门头,又拍到橱窗前一个眼熟的身影,他穿着昨天的帽衫和牛仔裤。
我好像有种特异体质,如果在旅行的开始遇见过某个人,那么在接下来的几天一定会再次、多次遇见那个人。
不少衣着靓丽的游客越过他走进店里,来来去去,他一直没有进店,只是站在门口。我把镜头拉近,看见他直直端详着橱窗玻璃,两只手插在腹前的口袋里,坠得整件衣服都有点下垂。在我想去打声招呼的时候,他终于轻轻悄悄地掏出手,以惊人的速度探进身旁一只油亮的皮包,几乎凭空变出一只钱夹来。对方全无意识,谈笑着走进了精品店。他则十分淡定,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仍在橱窗的镜面里寻找下一个猎物。我当然想不知不觉地靠近,但还是被他发现,扭头奔跑起来。
我立刻也迈开步子,一边追一边想昨天他教我的“请帮个忙”是怎么说,最终只想到半句阿悠达(ayuda),还没喊出口就脚下一绊,跌进积水坑,我环顾一圈,男孩不见踪影,再低头,手掌露出一片粉肉,污水渗透裤子,膝盖那里凉丝丝的刺痛,一定也已经擦破。我摇着头轻笑起来,实在是有一种伤感的搞笑,就好像精心打扮之后死在了厕所里。那个浑身名牌货、洗练时髦的女人一定和李威的关系很近,不然不会冒犯地问他感情状况,而他干脆地说了句,没有。那一刻我没办法继续站在那里,只能借口去洗手间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那样回答的话,我算什么呢?我可不是为了这句话跑到西班牙来的。躺下之后,我几次想问一问,最终都没有问,那感觉就像一个误以为自己会说话的哑巴,张开嘴才发现无法发出声音,内心掀起暗哑的飓风。喂,你没事吧?男孩的影子遮蔽着我,他竟然折返了。
我瞪着他,不容置疑地说,手镯还我。他双手插兜的姿态令我有种被小孩欺负的屈辱,我撑着站起来,一次逼近他一点说,手镯还我……还、我……还给我……啪!我扇了他一巴掌,我自己没想到,他也有点吃惊,骂了一声“干!”,之后竟然无所谓地蹭了蹭脸上的污水,又把手插回了兜里。我脱了皮的手掌火辣辣的,似乎是他用脸给了我的手一个耳光。抑制不住地,眼泪从眼眶中涟涟滚落出来,我想就连我的巴掌都是一厢情愿。他开口说,手镯出掉了,还不了你。我说,你不还我,我就跟着你。他说,你跟着我也没用,没了就是没了。我说,反正你去哪我去哪,直到你还我手镯。
就这样,我们在巴塞街头一前一后地走起来,其实我瘸着腿,他随时可以甩掉我,但他不时停下来等一等,查看我的状况,中途还带我去了趟洗手间清洗。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关系,总之十分怪异,怎么看也不像小偷与失主,他为什么不甩掉我?为什么要折返回来找我?尤其是他的路线如同有心设计,让我们避开了游人,在大街小巷中无阻穿梭,像结伴出游,我不清楚他要带我去哪,我也不在乎。那些风格强烈的建筑吸引着我不再把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大胆的用色,夸张的结构,充满冲突的想象和野心,一切都精美绝伦。渐渐地,我开始暗示自己手镯不会再找回来是事实,而且这个事实对我已经不那么重要。后来他带我绕回了巴特罗之家,约莫一点钟,我们在那附近的一间苍蝇馆子坐下来,这时候我确实已经很饿了。
他把菜单推给我,餐食的价格都在五欧左右,很实惠。他说,这是这儿最正宗的加泰菜馆,开了七八十年了,看见没,都是本地人。我把菜单退还给他,脸扭向一边。不一会儿菜就端上来,两筐干面包,两盘炖牛肉,两杯啤酒。他没再招呼我,拉过自己那份吃起来,吃得稀里哗啦、狼吞虎咽,原本看上去十分朴素的炖菜,被他吃得像什么八珍玉食。我不再绷着,也拉过了我的那份。牛肉入口软糯,汁水丰富,鼻腔中充盈着坚果类的醇厚香气,再呷一口冰啤,劲爽解腻,这种好吃与高级餐厅的好吃不同,饱含着生活的滋味,叫人觉得满足。
人只要坐在一起吃饭,就会迅速拉近距离。虽然我还不至于把小偷当朋友,但我认为他不是坏人,应该有他自己的原因。我说,所以你是留学生是骗我的吧?他抬眼看着我说,你不也说你是来找你老公的?我纠正他,我说的是爱人。他撇了撇嘴说,没区别,反正不是真话。我说,真的有这么个人,我没撒谎,他是个画家,住在高级酒店里,吃的是米其林,他什么都有,他的生活你想象不了。他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怎么没关系,他关心我,他记得我胃不好,会帮我准备胃药,我头发吹不干,他会亲自押着我吹干……我觉得说出这些话的自己非常幼稚,而且苍白,但我停不下来。我拿出手机,上面有三条李威的消息,我放到男孩眼前说,你看,他一直在给我发消息。我急切地想证明什么,主要是证明给我自己。我不回消息,无非也是希望看到他想我的样子,我是不是不该这样试探?
男孩不以为意地笑了,他说,他如果真的关心你,你现在就不会一个人在巴塞街头和一个小偷混在一起。我哑口无言,瞳孔不停上下起伏着,像水平仪里的气泡一样没有着落。男孩又说,爱情嘛,就是人感受到的一种感觉,你自以为你陷入了爱情,其实只是你感受到的与别人的错误联系。说完男孩站起来,做出要走的姿势,见我愣着,他拉住我的手腕说,走啦。
我跟着他坐上公车,一路上没再说话,摇着晃着我竟然睡着了。我们在蒙特惠奇山下车,地面和我身上的水渍都已经干透,下午四点钟,光线变得很柔和,打完盹,我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我说,没想到你还会来博物馆。男孩又露出他那不以为意的笑说,因为这里周六下午三点以后免费,今天刚巧周六。而且,我并不是带你来博物馆。
我们从加泰罗尼亚国家博物馆中走马观花地穿过了罗曼、哥特、巴洛克,来到了三楼的屋顶平台,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巴塞城区,台阶上坐满了游客,宽阔的地方散落着街头艺人,我们也坐下来。缓缓的、淡淡的音乐声中,天空逐渐呈现出浪漫的骨螺紫,人群安静了,许多情侣在接吻,也许是为了配合这样的氛围,面前的女生用电子琴弹唱起Billie的《What was i made for》,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男孩转向我说,哭什么,如果你这么想亲的话,我不是不可以牺牲一下。我被他逗笑了,泪眼蒙眬中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完全的我自己,然后他真的倾着身子,送吻过来。这是一个潮湿、悠长又妙不可言的吻,妙在它的有力、它的含义不明,妙在它告诉我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男孩递给我一张纸片,他耸耸肩说,我不是画家,随便画的。纸片上寥寥几笔勾出我靠在车窗上睡觉的样子,画得很滑稽,又很诚挚。我说,谢谢。他说,对不起,手镯真的还不了你了,这个,还有这场巴塞落日赔给你。风吹过,一些头发粘在嘴唇上,我用舌头把它们卷进嘴里,被口水濡湿的头发在舌尖沙沙作响。我心里想,不要紧了,那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男孩说,附近有个叫托萨的小镇,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我微笑望着这张我一无所知的脸,感觉格外亲近,跟他在一起,我几乎忘了我的年龄。我说,算了,我还有别的安排。第二天,李威继续忙画展,我收整行李离开酒店,独自去了托萨。
那真是一个很美的小镇,我住的红砖房后面就是蔚蓝的地中海,到处种满了仙人掌树。这一天我过得很享受,前所未有地放松,我会不经意想起让我找回这样一天的男孩,猜测他叫什么名字。晚些时候我又收到李威的消息,他问我怎么走了,回国了吗,怎么都没打声招呼?我轻轻地,敲了几个字。
喔……我忘记告诉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