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雨夜卡塔

发布时间:2天前热度: 6 ℃作者: 高鼎

 

一本由已故好友撰写的小说成为旅途的幽灵向导,书竟与现实体验产生了诡谲的重叠。沙滩、海浪、甚至陌生人的面貌,都似乎在印证书中的“预言”。这种重叠起初带来奇异的熟悉感,随后却发展成令人不安的侵蚀——主人公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正在被文字悄然篡改。


八月,盛夏酷暑难耐,我怀着逃离一切的心情排队走过安检,登上即将离境的航班。陈然在我身侧,显露出对这趟旅行的期待。夜晚飞机起飞,身体在一片轰鸣中腾入高空,城市的灯火霓虹转而变成难以分辨的群星。我感到持续的耳鸣,正欲同陈然闲聊几句,转头看去,才发现她已戴上耳机和颈枕,闭目准备休憩。我打开头顶的夜灯,从包里掏出一本几年前买的小说翻看起来。这本小说是我和陈然一位共同的朋友所写,两年前她在海边溺亡,死因不明。警方排除了他杀,目击者中有人说她是意外被海浪吞噬,也有人说她是自己决绝地游向深海。我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所以对她的死亡并无实感,只觉得是与一位交好的朋友变得日渐生疏,彼此再不联系。

这本书重拾了我对她的诸多记忆,她在书中用很多篇幅记录了我们过去一起经历的生活。由于其间细节过于真实,使我认为她几乎拆除了现实和创作的边界,但有些地方却又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其中一定掺杂了适当的虚构,和故意戏剧化的修改,这是小说家常做的事。我这样想。过去她和陈然同在一家咖啡店上班,能做一手漂亮的拉花。当然,我和她们认识并非出于这些,一是因为我当时的直属上司是这家店的投资人之一,我们常来这里开创意会,二是因为她们都长着一张令人倾慕的面孔。我那时不知道她已开始创作小说,也不知道她只是在这座城市短暂地停留,总以为事物恒久,友谊能地久天长,为身边有这样聪慧美丽的朋友自喜。

她右耳常年带着两枚贝壳耳钉,说是在东南亚旅游时所买,一个海滩上的男孩卖给她的。她描述得十分生动,使我感觉若是某日真见到那个男孩,我必定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陈然与我们不同,她话不多,性格温和,无论我们谈论些什么,她总是淡淡地笑,像是置身我们之中,又游离于这个时刻之外。

在看她写的那本书吗。陈然不知何时醒来,摘下耳机笑着问我。我说,是的,写得挺好的,还把我们也写进去了呢。她说,是嘛,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她。想起什么呢,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脸上显露出悲戚的神色来。我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她与我紧紧扣住,轻轻靠在我的肩。我合上书本,抬手关掉夜灯,在不断爬升的黑暗中睡去。

经过一夜中转,我们在第二天中午抵达普吉国际机场。落地出境后在机场买了巴士票,上车一路往酒店开。空气中弥漫着海岛的潮湿气味,我和陈然在困倦中不时观察着窗外闪过的这个陌生国度。

从酒店出来,横跨过马路,再经过几家商店,前方就是卡塔沙滩了。陈然有些迫不及待,越靠近时脚步越轻快起来,直至我们脱掉人字拖,光脚踩在柔软的沙子上。沙滩上堆满了随风摇曳的遮阳伞,伞下的椅上躺着来自各国的游客,海浪呼啸着打过来,风声、海浪声、不同语言的交谈声,这一切都使我的心立时松快了。我牵着陈然,两人小跑着走向海边,轻柔的海水没过脚踝,海浪拍打至小腿又霎时撤回。我恍然间觉得一切是如此熟悉,好像我曾真实地经历过眼前的所有,甚至连海水没过脚踝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在脑海中仔细搜寻,片刻后我想起,这些都是她在书中所写。

感觉好像我们来过这里似的。陈然边踩着脚下被海水没过的沙子边对我说。我说,你也看了她写的那本书吗。哪本书,她问。哦,你说她写的那本是嘛。我没看过,你也知道我不喜欢看书。我说,那你怎么会觉得熟悉呢。她说,就感觉嘛,很多人不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说完她拉着我走到沙滩椅旁,同租赁的本地人谈好价钱,我们便惬意地躺了上去。海边的太阳毒辣,我戴上深色墨镜,靠在躺椅上,闭目感受周围的一切。我很奇异地想,我竟然并不觉得自己置身于异国的海岛,而更像是她书中的人物般被安排在一处描写出来的地方度假。尽管她描写得极为生动细微,但仔细回想总能察觉出一丝难以描述的异样。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再模糊,边界也始终存在。这使我想起她曾说要写一本寓言式的书。也许我当时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她说的其实是预言,而非寓言。

她出事之前的一段时间曾给我和陈然发过消息,邀我们去云南找她玩。我们举办婚礼时她并未到场,只给我们寄了买自不同地方的礼物。她说,自从你们在一起以后,我每去一个新的地方,都会挑选一件当地的东西为你们准备。如果你们结婚了,我就寄给你们当作新婚礼物,如果你们分手了,我就把它们扔进大海。而那些各式各样的礼物,其实是不同城市的冰箱贴而已。陈然曾和我说,也许她哪都没去,只是闷在某个地方埋头写小说,然后在网上批发了一堆冰箱贴寄给我们。过去我曾笑她不解风情,如今想来或许不无可能。陈然很多次露出后悔的神情,同我说我们当时应该接受她的邀约,去云南找她,那样也许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我们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我们就这样在沙滩上无所事事地躺了两天,无聊了就租冲浪板去冲浪,或下海游几圈。有次我游完回来,陈然在躺椅上有些担忧地对我说,你刚才游得太远了,我在岸上看着都有些害怕。我说,没事的,那边水很浅。她说,但是浪太大了,经常一个浪过来我就看不到你了。我说,浪只是看起来很大而已,其实卷不走人的,放心吧。

午后,我们吃完饭去7-11买完东西出门,外面下起了大雨。我们没有买伞,默契地一起踏入雨中,牵着手往酒店走。路上有很多跟我们同样走在雨中的白人游客,还有骑摩托飞奔而过的本地男孩。现在正值普吉的雨季,来之前查看攻略时我们就知道,这趟旅行中一定会有不期而遇的雨水。或许是换了空间和国度,我并不觉得狼狈,反而感到久违的畅快,像童年时肆意淋雨那般畅快。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偶遇一场暴雨,几个同学都把书包顶在头上,最后雨越下越大,我们索性把拉链拉开,掏出课本,任书包灌满雨水,接着向彼此整头浇下。眼下,我身后再没有书包,手中只有陈然。

回去洗完澡换上衣服,昏沉沉的天空骤雨已停。我们找好了一家想去的餐厅,一路在浓烈鲜红的晚霞中漫步而去。陈然长裙的衣摆随风划过我的小腿,路口的转角处有人在挂着叶子招牌的店里吸烟,我闻到一股由远及近的大麻臭味。我忽地一惊,我从未闻过大麻,但仅凭此前在攻略上看到的文字形容,我竟立马分辨了出来。文字既然能篡改我关于气味的记忆和想象,是否又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其他的事情,其他一些更为重要的事情。

吃饭时陈然问我,在想什么呢,菜不好吃吗。我说,没有,就是感觉好像已经吃过这些菜了,他们的味道我都能想象得出来。她说,怎么可能,咱们是第一次来这家店。我说,没错,我是看了网上的评价,通过这些人的形容拼凑出来的。你别再看她的书了。这是整个晚上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半夜,我在熟睡中被陈然叫醒。她脸色苍白地看向我,说自己发烧了,浑身发冷。我在困倦中挣扎着起床,摸了摸她的额头,把枕头垫起来让她靠上,又给她烧了热水。我拿起电话打给前台,用并不流利的英文询问他是否有退烧药,反复确认后,对方依旧回复我没有。我把被子给陈然裹上,接着带上手机和一些泰铢下了楼。前台告诉我普吉的药店不是24小时营业,此刻已是凌晨3点多,无论药店还是诊所,应该都关门了。

酒店楼下的这条街我们走过很多次,沿途隔一两百米就有药店,我在街上一路小跑着碰运气。越走越远,差不多找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有营业的药店。陈然发来消息问我,你回来了嘛。我说,药店都关门了,我再找找。在前方一个快要消失的岔路口,我看到有人正在用水管冲洗地面。我上前询问,他对着我手机里的翻译软件告诉我,他家里有退烧药,让我等一等,他去拿。我在路灯下隐约看见他的脸庞,是一位精瘦的稚嫩少年,皮肤晒得黝黑。他在我的连声道谢中小跑离去,我莫名觉得他熟悉起来,随即又摇了摇头不愿再细想。

只过去几分钟,但等待漫长得像是亘古不变的月色。这时陈然又发来消息,买到了吗,买不到的话就回来吧,我一个人好怕。我说,碰到一个男孩帮忙去家里拿了,我马上就回来。刚发完,他已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将透明袋装的一小板药片递给我,并叮嘱我一天只要吃一片就可以,如果明天早上还不退烧,就要早点去医院。我递给他泰铢,他坚决不收,我道谢后便一路往回小跑。路上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的细节,在灯光明亮处,我分明看到他右耳戴着两枚熟悉的贝壳耳钉。

回去后我用手机查了查药片包装上的泰文,确认是退烧药,便拿了热水给陈然服下。吃完后不久她就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脑中清醒异常。将刚才那男孩的容貌和过去记忆中的描述一一对应,我想他们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可世上真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吗,一模一样的贝壳耳钉也不过是岛上批量生产的工艺品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想我一定是被她书中的文字再度篡改了记忆,或许刚才那个男孩的右耳并没有什么贝壳耳钉,这些都是文字嵌入脑海后引发的联想。我总将日常发生的事物与文字在脑海中留下的烙印反复对照关联,于是便觉得事事都在朝着书中和她所说的方向走。每一次对照,自己都下意识地将二者间的差异抹去,最后剩下的便只能是确定无疑的完美重叠。想到这里,我为自己跳出这意念的牢笼感到庆幸,很快在疲惫中睡去。

醒来时陈然的烧已经退了,洗漱完下楼吃了点东西,又喝了杯热牛奶,她苍白的脸才慢慢有了血色。午后的天蓝得一尘不染,海面风平浪静,潮水声远远地传来,海滩边人们的嬉笑声不绝于耳。我对陈然说,你感觉好点了吗,要回房间休息不,还是你想去沙滩晒晒太阳。她有些懊恼,说,本来都约好今天出海浮潜了,却赶上我生病。难得出来玩一趟,回去睡觉也太浪费了,去晒晒太阳吧。

或许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在沙滩上躺下不久,陈然就在海浪声中睡着了。我挥手招来不远处售卖酒饮的中年女人,买了瓶冰啤酒独自喝起来。不久又有一位卖首饰的女孩走近,她手提一袋铺着棕榈叶花纹布的饰品篮,篮内立着的架子上挂满了各式手链、项链和耳坠,她用手指一指熟睡的陈然,示意我买一份送给她。我仔细查看所有的饰品,之后用手机打开翻译软件问她有没有带贝壳的耳钉,她摆了摆手。我又问她沙滩有没有男孩卖这种耳钉,她依旧摆了摆手。我挑了一条彩石串的手链,掏出泰铢付给她。她收好钱对我礼貌地弯腰合掌,继续沿着沙滩走远了。

我将手链收好,又喝了几口啤酒后躺下。头顶太阳伞边缘的皱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朝海面极目望去,天空中远远地盘旋着几只海鸟。要是有下辈子的话,我真想做只海鸟。什么也不想,就漫无目的地在海上飞,飞得累了,就去海滩看看人类的城市,看看你们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看看你们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忽然想起来,她曾和我们说过这样的话。不知道眼前的那几只海鸟,其中会不会有一只是她。如果有的话,她应该飞近一点来告诉我,我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看着陈然沉睡着的侧脸,我靠过去轻轻拉住她的手,海水缓缓将往事冲向岸边。

我们开车行驶在暮色中的城市,她把车内的音乐开得很大,从后排探过头来,对着我和陈然手舞足蹈地跟唱。我被她的欢快感染,扶着方向盘也跟着她大声地唱,陈然掏出手机对着我们拍,边拍边开怀地笑。唱得累了,她又打开啤酒和陈然喝起来。等红灯的时候,我也拿起可乐跟她们干杯。直到夕阳坠海,夜幕覆盖整片天空,我驶上高速,谁也没有问要开去哪。

后来不知怎么聊起以后的打算,她说她必须要离开去下一个地方了。陈然问要去哪,她说还没想好,不过随便哪里都可以,可以休息但不能停留,就像海鸟必须永远踩着浪尖飞行,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来。之后的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沉默比夜色更浓,车子依旧漫无目的地往前开。可是海鸟总在海上飞行,既不肯去陆地,又无法完全融入水中,我不觉得做海鸟有什么好。陈然轻轻地说。

我正在写一篇小说,里面的主角必须要喝海水才能生活。但为了把体内的盐分排出,他们需要不停地跑步舞蹈,无法停下来,接着继续喝海水,日日这样循环。他们中有的人什么都不问不理,就这样习以为常地生活,这些人可以活一百年,甚至更久。也有人远离海水,朝传说中的河流走去,途中靠喝雨水勉强度日。有些人到死也见不到河流,只能悲惨地死在路上;有些人会在临死前尝到一口河水,带着被甘甜滋润后的笑容倒在河里,被河水冲走,被鱼虾啃食,最终又流回大海。你知道对后面一种人来说,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吗?她问我们。我说,肯定是喝到清澈甘甜的河水呗。她转过头,说,陈然你觉得呢。陈然说,他们最大的幸福就是在途中碰到雨季。

午夜,雨水从天而降,像要把整座海岛都淹没。我们困在酒店无处可去,她写的那本书摆在桌上。陈然走过去拿起来翻了几页,说,其实我不用看都知道她写了什么。我跟她在更早之前就认识了,这些我从没跟你说过。她结过一次婚,那男人条件不错,对她也很好,他们过得很幸福。不过,幸福并不比痛苦更容易忍受,时间久了,它们就会彼此倒置。她一直戴着的那个贝壳耳钉,也不是什么沙滩上的男孩卖给她的,而是他们度蜜月时那男人买给她的礼物。她忘不了那个男人,但又不想跟他继续生活下去。

我去衣柜旁的冰箱拿出两瓶啤酒,打开一瓶递给她。然后我坐到沙发上,撕开一袋薯片,边喝啤酒边吃起来。她喝完一口又把酒放回身前的玻璃桌,看着窗外持续不断的雨接着说,我知道你很内疚,她为了赶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在路上出了车祸才死的。但你不能总把你那可笑的责任感投射到她身上,我才是你的妻子。你究竟能不能分清楚我和她到底谁是谁。

我听完她说的话,难忍地笑起来,说,陈然你太敏感了,她的死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在海里发生了意外。我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早逝的朋友,觉得有些惋惜而已,没有你想的那些意思。我们过去那么要好,谁也想不到她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要是不高兴,咱们以后都不再提她了。我在心中隐约感到奇怪。为何陈然忽然会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自我们认识以来,我几乎没见她和任何人红过脸。又跟我说什么她曾经结过婚出了车祸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简直前言不搭后语。我想肯定是昨夜的高烧使她记忆发生了错乱,就像那些文字曾在不经意间篡改了我的记忆那样,她肯定也被别的什么影响了。

雨还在下,看新闻说今晚有暴雨预警,明早说不定会停电停水。她的书里曾写过这样的经历,我想我得去多买点水备着,以防明天没办法洗漱。我把我的担忧告诉陈然,当然没有提她书里的那部分。陈然怕我一个人提不了太多,说和我一起去。我说,你发烧刚好,别又淋感冒了,我去就行,大不了多跑两趟。她点点头。下了楼撑伞出门,路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雨水,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模糊不明的梦境之中。

到了路口处,我正准备向右朝便利店走,抬头间看见马路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我定睛细看,是昨晚给我赠药的男孩,我想看清他到底有没有带贝壳耳钉,却因方向原因始终看不到他的右耳。很快,他转过去背对我,径直朝沙滩的方向走了。他没有打伞,浑身已被大雨淋透,我刚想追上去,又被来往的车流拦住,等了一会才走过去。到了对面再抬头寻找,发现已没有他的身影。

我向沙滩的方向走,想着在这样的雨夜他去海边干什么。沙子泡了雨,走两步鞋就陷了进去,我提起鞋光着脚在这片无人的卡塔沙滩四处找寻,终于在一处背光的地方看见人影。待我走近,借着街面折射过来的灯光,才看到他正站在海浪中低头猛喝着海水,一口又一口。察觉到有人来,他很快走回沙滩,接着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开。我喊了两下想叫停他,他却越跑越快,直至四周空无一人,只剩连绵不绝的海浪声和雨水声。我立在原地,转身朝大海的方向望去,夜晚漆黑一片,天空远远地盘旋着一只海鸟。它朝我凄苦地叫了两声,接着奋力挥起翅膀,在随风飘落的漫天羽毛中轰然坠下,转眼被海浪吞噬。

我们一直睡到中午,拉开窗帘才发现街道不知何时已被雨水淹没,路上有不少行人正提着鞋,光脚小心翼翼地蹚水行走。我看了下手机上的新闻,昨夜的那场大雨导致多处山体滑坡,很多酒店和商户被淹,大片区域都受到影响。我看酒店空调还在运转,确定尚未停电,去开了水龙头发现果然已停水。陈然说,你昨晚买的水还真派上用场了。我却若有所思地想着她书里之后写到的情节。

普吉的天气阴晴不定,第二天又变得一如从前。我和陈然在风平浪静的晴日出海,如愿跟当地导游来到岛上参加浮潜。我仗着水性不错,下水时没有穿救生衣,而是戴着面罩随性地向海底游。彩色的鱼群在四周聚拢,眼前珊瑚的肌理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这时我忽然羡慕起她来,要是有她那么好的文笔就好了,我就可以巨细无靡地将眼前的场景写下,让它们从此清晰准确地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想着想着,我在一处珊瑚丛中瞥见两片闪着亮光的小小贝壳,我奋力游过去,发现那竟是两枚遗落的贝壳耳钉。我想要伸手去抓,却发现它和我还隔着更远的距离。正当我打算继续下潜,一双手伸到我的背后,迅速将我拉出了水面。事后陈然告诉我,所有人都已经回到了船上,她一直找不到我,急得大哭,最后是导游下了水将我找到拉了上来。

晚上在路边一家餐厅吃饭的时候,我们看到几个当地人在面色沉重地谈论着什么,不远处有令人心碎的哭声。我走出去,看到街道两侧聚集了很多人,有一辆救护车在人们的目光中呼啸着开走。我回到餐厅和店员打听,他们告诉我今天有一位当地导游为了救一名溺水的游客,淹死在海里。那个导游是个年轻的男孩,他很勤奋,一天打几份工补贴家里,到了夜晚也不休息,对游客也十分友好,大家都觉得很难过。

回到座位,我问陈然今天救我的那个导游怎么样了。她有些讶异,说,救你?为什么要救你,你下海的时候一直跟我在一起啊,发生什么事了吗,外面怎么这么多人。我把我脑海中现存的记忆告诉她,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又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怎么了最近,这个男孩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你今天根本没有溺水。我说,是嘛,那就好。

吃过饭后,我们在路边拦了一辆三轮,让司机送我们去附近一处知名的夜市。车开起来以后,晚风夹杂着细雨飘在我的脸上,我在起伏的山路上看着身侧夜晚的海岸线,沙滩星星点点的灯光映照在海上,分不清何处是天空何处是大海。陈然拉着我的手,轻轻靠在我的肩,我转过头去,轻吻她的额头。我想,或许记忆本身并没有什么紧要,反正它从来也不可靠,可以轻易地被篡改被抹去。那就在可以记住的时候记住好了,反正我们早晚都会迷失。

夜市的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这里热闹异常,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我们先买了些当地的小吃,又买了些水果带上,一路边吃边逛。期间陈然买了两条裙子,又给我买了一件短袖花衬衫。我说正好这两天晒黑了,花衬衫一穿,再说两句泰语,简直跟本地人没什么两样。陈然听我模仿的蹩脚泰语,笑得乐不可支,说你就留这里得了。一路聊着,我们走到一个卖首饰的摊位,陈然正低头挑选,我一眼认出摆摊的男孩。我笑着同他打招呼,问他记不记得我,然后用翻译软件对他说谢谢你的退烧药。他恍然记起,热情地对我笑,问我病人好了没有。我指着陈然告诉他,说第二天就好了,谢谢你的帮忙。陈然抬头间不明所以地看我,我说,这个男孩就是那天晚上给我拿退烧药的人,你得谢谢人家呢。陈然惊喜地说,是嘛,这么巧,然后笑着对男孩道谢。我们把刚买的一些水果送给他,又买了好几件手链和耳钉,陈然说正好回去送人。

返程时我和陈然都很开心,我心里也彻底轻松起来。刚才我仔细看了看,男孩的右耳并没有什么贝壳耳钉,摊位上也没有。那本未看完的小说,我想也没必要再继续看下去了,我不想再被它影响我的任何记忆。

之后的几天,我们按原计划又玩了岛上的很多地方,两人心满意足地带着愉快的心情登机回国。返程途中,我们一路无话。夜晚,飞机在疲倦的嘶吼声中落地,收拾行李排队出舱的时候,我睡眼惺忪地问陈然饿不饿,等会回家路上要不要买点吃的。身侧的她像没有看见我一般,自顾自地拖着行李朝前走去,转眼消失在无边的人海。临走时她回看了我一眼,我望见她右耳闪烁着令人晕眩的贝壳色的反光,那是两枚再熟悉不过的耳钉。

走出机场,夜幕已覆盖整片天空。我独自推着行李去停车场取车,驶上高速后一直往前开,副驾的座椅上仍放着那本未看完的小说,没有谁告诉我要开去哪里。卡塔的夜晚,雨还在不停地下,终有一日会倒灌回天空,直到天空变成蔚蓝的海,我们变成不断迁徙的海鸟,踏着浪尖飞行,永远也不能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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