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蝴蝶

发布时间:3天前热度: 9 ℃作者: 夏瀑

 

我意识到有些东西,你早就送给我了,

只是还要积累很多日子,我的手才具备那样的才能,将它轻而易举地拆开。

 

1

冬,深夜十点三十五,乘坐这趟地铁的第六年。我在六年前的冬天来到这个城市,随后开始在这家公司工作。从那时起,我每天下班后都坐这趟地铁回家。

除了天气预报说要下特大暴雪之外,今天没什么特别的。倒是在我走进车厢后,一片崭新的橘黄色让人精神一振。也许是在我偷懒打车下班的这几天换的吧,我想象在一个深夜,工人们熟练地拆走那套用了很多年的绿色座椅,然后为这套新的逐个扣上螺丝,拧上螺母,几乎弄了一个通宵。不管怎样,橘子海车厢让人眼中清爽,像一副新的脏器,驱驶着这趟深夜里的地铁不再感到疲惫。有时候,旧物品被打包成一个新礼物,就能继续撑着它自己往前走。这六年里的每一个工作日,我都会从公司出发,沿着同一条小径,闻着两边的野花、枯枝、地下井以及移动的炸串小车在四季里变化着它们的味道,一路走到地铁站东南口。我必须得战战兢兢地乘着那架陡峭的通天扶梯缓缓上升,再下沉到地下,最后来到这个老位置等待。我每次都站在这个候车区,就是一个黄色的矩形区域里,等31号车厢带着一阵风,在我面前停下来。

橘子海隐约散发油漆味道。在这个熟悉的空间里,我跟每天没什么两样,跟六年前的差别也不大,只不过愈加习惯在这里找个缝隙补补觉。这两年公司不断裁员,那些留下的人背起越来越重的担子,于是走与留都不快乐。由于白天工作太累,我每次一走进车厢就开始犯困,何况车开起来像摇篮,于是我渐渐变得跟大家一样,站着坐着都能睡上一会儿。从西城回到东城,一小时的旅程,足够让一个人将一整天的积累放空,灵魂还给身体。谁也无法预测,今晚又会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失去睡眠。即使床比地铁座位舒服多了,但那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小房子就是有一种魔力,只要你一走进去,就又会在在漫漫长夜里不停睁眼、闭眼,重新练习入睡了。

不过你知道吗?今天还是有点不一样。

我们公司有个给员工过生日的福利。我们部门,在这个月过生日的同事有三个。上午,我们三个人跑到会议室里,围着会议桌,在点亮了蜡烛的三个蛋糕面前许愿、吹灭各自的蜡烛,把各自的蛋糕切成小份。过了一会儿,整个部门的同事涌进会议室,对着我们三个人说“生日快乐”,然后拿走自己的小份蛋糕。但,有蛋糕总比没有强,对吧,所以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真的许了愿。我们三个就像迎宾员那样,微笑着分发小份蛋糕,最后坐在会议室里,一起沉默地吃自己那份。会议室窗外是阴沉的天空,棉被般的厚实云层慢慢移动,不知道大雪要多久才肯落下。

想到这,我发现细究起来的话,也没什么特别的。

十一点整,车厢仍是满满当当。在这座城市的地下网络里,乘客们像水波一样随着偶尔的颠簸起伏,再恢复平静。地铁刚刚经过一段地上的区域,路边微弱的灯光透了进来。这一站是火车东站,通往一些偏僻的北方小城市,有几个人提着行李箱下了车。就在车门已经发出“滴、滴”的关门警报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敏捷地跳进车厢。他拎着一个棕色格子图案的手提包,熟练地瞄到我身边的空位,然后一屁股坐下,把脏兮兮的手提包抱在胸前。这个人坐下不久,就开始瞌头,最后干脆靠在我身上。我把身体向右倾斜,在不影响右边乘客的前提下,将自己冷冻在两人中间。

睡意没了,我睁大眼睛盯着这些耷拉着脑袋、或者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的人。直到斜对面的阿姨慢吞吞地起身,走向车门,我赶紧将自己弹射到她留下的空位里。于是我坐在对面,看清楚了那个令人讨厌的中年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他还保持刚才的姿势,只是脑袋歪向另一边了,双手也松懈下来。他双眼紧闭,右胳膊拢着手提包,另一只手掌摊开向上。车开动,我们重回地下,中年人背后的车窗是一片绵延不尽的黑,像城市埋在地下的另一只瞳孔,我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难过,不由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我发现那只橙黑色的蝴蝶在车厢里,它正伏在一只吊环上,身体的颜色和吊环接近。

那会儿,我正往地铁站走,是在小径旁边的花丛里看到的它。你说,真的是它吗?那时它趴在一根干枯的小树杈上。你知道,城市里几乎没有蝴蝶了,蝉什么的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现在又是冬天,这么冷,说不定还要下鹅毛雪,所以它多稀罕,我就蹲下来给它拍了一张照片。这会儿一看,才发现拍糊了。但是对比起来,跟车厢里这只没差别,橙黑两色的分布确实一模一样。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车厢里的,这么半天都待在这里吗?总之,这一刻它忽然飞离吊环,开始在空中扇动翅膀,也许是在寻找出口吧。就这样,寻觅了两圈后,蝴蝶停在了那个睡着的中年人摊开着的手掌心上。

这下我看清楚了中年人的手。掌纹很深,手掌粗糙且厚实,手指像那种细细的德国面包。

我不由自主伸开自己的右手,仔细观察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去关注自己的身体细节,但还是发现了一些变化。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的茧子,我记得它曾经很明显,但现在已经快没了。曾经有段日子,这个茧子的大小很重要,它能说明你是一个爱学习的好学生,还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坏学生。那几乎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吧,现在我却清晰地记起来了。放学后,黄昏,文具店门口有棵树,铺了一地被斜阳筛碎的叶影,我在货架旁挑选好看的信纸,期待快点把每一条横线填满。那应该是比二十年更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用笔写一个又一个字,字就从此刻在纸上,用的是“英雄”钢笔,圣诞红或圣诞绿的笔身,金属色笔帽,或是一些有水果香味的圆珠笔,但你知道,多数时候我还是用英雄钢笔。地铁摇摇晃晃之间,我的嘴里好像滋生出钢笔墨水那种带点甜的铁锈味。钢笔常常忽然不好用,大家会用牙齿咬一咬笔尖,咬紧了,墨水就神奇地恢复流畅,然后我们继续写。

小时候,我写了很多信。我给任何我想对其诉说的人写信,在被窝里、窗台上,在难以领会规律的化学课和物理课上,我都在写信。我像个寂寞的话痨。那年代倒也流行这个,大家好像每天都在等待从远方来些消息,不管大人或小孩儿。等信的心情是美妙的,等待就是奖赏本身,比得上其他任何一种。我们愿意等,于是相当平凡、普通的日子就在这些等待的缝隙中产生了它的滋味。我虽写信成疾,但大多忘了,只记得其中一封我写给你的。写它时,是我十岁或十一岁生日,人还在上小学呢,一年四季罩着一身蓝色校服。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经常把那身校服弄脏,罩着它骑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

那天天气不错,冷但晴朗,我把窗子打开,看见蓝天一直延伸到了小城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在信的开头一笔一划写到:“妈,下星期四可以陪我过生日吗?”这个开头我写了很多遍,就这么短短一句,字不是写错了就是写丑了,新买的一本信纸一下子薄了不少。

是多久以后收到的回信呢?我找不到切实的证据,只记得你对我说:“我一定去看你,但你不要来找我。”

 

2

十一点零五。中年人睁眼看了看车厢上方的电子站牌,撇了下嘴巴,又把眼睛闭上了。那只蝴蝶还停在他的手心里,他觉得痒,摇了摇手,蝴蝶也没动,像睡着了一样。谁知下一秒,中年人狡猾地眯起眼缝,轻轻踮起脚,把手提包放在腿上,慢慢移动右手,用一种非常轻缓的手法捏住了蝴蝶的翅膀,接着他加大力道,把蝴蝶牢牢捏住,举到眼前,睁大眼睛观察起来。

你看吧,我厌恶中年,以及这世界上所有的中年人。可惜再过不久,我也将是一个那样的人了。再过五十五分钟,就是我三十四岁的生日,我走到中年人的门口了,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门的这边和那边,都没有——别找你,这是你说的。

那时我还不太会写字,更别提写信了,每天就跟家属院里的小孩儿们在楼下混到天黑。我们经常玩捉迷藏,我喜欢躲起来,但总是很快被捉到。有一回我想做个赢的人,就拼命跑,一直跑到隔壁小区里,然后等啊等,直到天黑了也没被找到。总之,我最不喜欢做捂住眼睛的那一个,背过身去,小孩儿们哗的一下子跑没影,留我在墙根大喊“三!二……一!”傻兮兮的。

小学一年级,我们家搬到了更好的小区,从城西到城东,从大栅栏巷到钢铁西街,站在厨房的大窗户前,能看到新建的海关大厦。住进更大的房子,享用三室一厅,是不错,我记得你和爸兴奋了好一阵,不断添置电器,包括一套家庭卡拉OK音响套装。但我却因为转了学,一时间没了朋友。更难过的是,楼下再也没有脏兮兮的小孩儿喊我下楼了,即便我转换思路,甘愿做那个捂眼睛的,也找不到配合我去躲起来的玩伴了。于是我开始缠着你陪我玩。

“妈,你藏起来,我到找你。就这样玩,懂吗?”

我记得爸在卫生间里,坐在军绿小马扎上一根接一根抽烟。你斜靠着卧室的床头,看着阳台上还在滴水的晾衣架,疲惫地说,“跟你的小朋友们玩去啊。”隔了一会儿,你看着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我,又不忍心了:“来,妈陪你玩躲猫猫。”就这样,我跟你开始玩躲猫猫游戏,你躲我找,日日夜夜,直到游戏停止,你真的不见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衣柜,还有一些还没用完的化妆品瓶子。一个夏天的黄昏,我把珍藏在书桌抽屉里的那管口红拿了出来,旋转,一圈,一圈,就这样,空气里又有了你的气味,直到转到底了,豆沙色的乱泥下露出一截白色的塑料。

从那时起,我对化妆品的气味充满厌恶。在我眼里,中年人就是这截白色塑料,虚伪,粗劣,我决定永远不变成这样的塑料。

 

3

十一点零六,车门缓慢推向两侧,地铁站的风扑面而来,钻到车厢里的各个角落。我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车厢里只剩稀稀拉拉几个人,都像梦游一般,有的垂头睡眠,有的不停瞌头,不肯在旅途中睡过去。还有人睁大眼睛望着空中某个点,然后缓慢地划向另一个点。

风灌进来时,蝴蝶好像也醒了,双翅在中年人手里快速颤动。中年人用上排牙齿咬着嘴唇,好像想要把蝴蝶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下定决心一般,松开手指,将它放了。随后,他似乎十分疲惫,再次闭上眼睛,合拢双臂,又将手提包抱在胸前。

两年前我回老家参加初中同学聚会。得知我也要去,同学们都有些惊讶。我不合群,但那年聚会的由头,是宋老师因病去世了。我想起宋老师站在晨雾般的粉笔末里,朗读我的作文,以及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安静聆听后鼓掌的画面。那时,单亲家庭还不多见,城市小,你的事故邻里皆知,大家呵护我直到初中毕业,但我还是长成了一个孤僻的人。不论如何,我确定这是一次必须参与的重逢了。同学们从中午就开始不断碰杯,聊天,重逢后的话题,多是孩子、投资,后来说到生活的种种不容易,才让片刻的沉默穿插进来。也有人生了重病,教我们要把事情全看开。中年人,这就是那群曾在讲台下安静聆听我的文字的孩子们,他们曾经为我鼓掌,小心斟酌地跟我讲话。在这样的一群中年人之中,我忽然意识到,比起变成一个认真对待生活、被年华摩挲得认不出样子的中年人,我这种拒绝长大的人似乎更加可耻。

下午三点多,从吵闹的饭店出来,我的脚好像自带雷达,带着我就往那个小区走。实际上,后来我和爸又搬了几次家,所以咱们那个小区,那个楼房,咱们的卧室、厨房、餐厅和那扇占了一整面墙的大镜子,等等,早已是记忆中的记忆,几乎要变成一个虚构故事了。脚下的路、两旁的商店都变了,泥泞变得平整,烧饼店变成连锁超市,直到看见那块“小空间”,我才能够确认那些光阴的存在。

你得记得,咱们的家,在一座六层小楼里。砖色墙面上整齐地镶着一片一片的小小田字格,那个年代的窗子都是这样的。我一口气爬到一单元五楼,站在东户门口,墙上光秃秃的,一点也找不到曾经的感觉。防盗门还是那种金属镂空的,我想起在这扇门的那头,有一次爸喝多了躺在床上,流着泪攥着我的手说,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童年,可是你啊……可是我完好无损地长大了,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五十公斤上下——这一切现在你都知道了。这个你记得吧——一楼没有住户,从二楼下来的楼梯又高又长,夏天的穿堂风从窗户吹进楼道,十分凉爽。到冬天就有些可怕了,黑洞洞冷飕飕的长梯,要一边往上踩台阶一边回头看,仿佛没有尽头。但是早晨下楼时会让人很开心,我从长梯上冲下来,一口气跑到院子西侧的车棚里,把你那辆老自行车抬出来,等你挎着小包姗姗走出楼洞。

我说的那块“小空间”就在车棚旁边,有一年秋天,那里开始有小野猫出没。有一天,你拿着工具,带着我,给这些小猫设置了一个“爱猫处”,名字是我起的,我用水彩笔写在一块木板上。那个日光倾斜的午后,世界上多了这样一对母女,她们因为做完这样的一件手工活儿感到非常开心,于是她们上楼洗洗手,又骑着自行车,跑到步行街上逛商场,在“都市丽人”内衣店买了两套毛茸茸的睡衣,回家窝在沙发上一起看《陀枪师姐》。

再具体点说,“爱猫处”的木头小窝是你搭的。你的木匠手艺堪称一流,能把肉眼将将看清的小螺丝和小螺母扣在一起,使一座小房子坚固平稳,四季的风都刮不倒。实际上,只要有严格考究的图纸,你的手可以创造出任何一种物品。手,是一种干燥温暖的事物,会让我精确地想起童年的秋天下午,一个中年女子,拉着我的手走过百货商场二层,我贪婪地闻着里面的高级女装以及女装店旁边新华书店的书架散发出来的味道。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久呢?现在我知道了。如果她的生命中再次出现那样的一对母女,那只三花猫很可能一直活到现在。我们没养过猫,不知道她的年龄,到底也没见着猫妈妈,但认定她是婴儿,与人类的婴儿没有差别。她知道那是给她的房子,她在饿的时候,会凝神望着你,如果你没懂,她就跑到你脚边仰着脖子喵喵叫,你就懂了。

妈妈,粒子会相撞,时空可先交织再平行。时间分叉的时候,我选择待在原地,而你选择去了另一个地方。你消失时,我还裹着那件毛茸茸睡衣,雪还没变成泥水,夏天还很遥远。在那之前,你推开“爱猫处”的木头小门,小三花正在里面,它把脑袋枕在自己的尾巴上,呼呼大睡。

 

4

十一点半,车厢里只剩我和对面的中年人。他好像做了一个梦,眼角有道泪痕,在车厢刺眼的灯光下隐约若现。那只橙黑色蝴蝶不知从哪里折返回来,顺着我的眼光飞上中年人的头顶,像是想要安慰他似地,在他的头发上安静地伏下来。

不一会儿,车门打开,终点站到了。我顺着惯性走到车厢门口,又由着思绪转过身,走到似乎还在梦里的中年人身边。这时我才看清,蝴蝶的翅膀边缘还有一圈灰白色的虎斑花纹。我伸出手,拍拍中年人肩膀。动作惊动了蝴蝶,它起身,在我俩之间盘旋两圈,煽动着三种颜色的翅膀,飞出了车厢。

他睁开眼睛,说谢谢。“谢谢,我经常这样,上次也是在这睡着了,”他不好意思挠挠头顶,“还是被地铁工作人员叫醒的。”

我发现,近看的话,他的眼角并没有泪痕,不知道是我看错了,还是被刚刚灌进车厢里的风给吹干了呢。“没事。”忽然之间,我对眼前的中年人感到非常陌生,周围的世界也恢复了它原本冷清的颜色和质地。天气很冷,我裹紧围巾,抱着双臂走出车厢。

经过长长的地下通道、步梯、陡峭的通天扶梯后,我抵达午夜,在灯光昏暗的地铁口,我看到今年的第一场雪。

并非大雪,轻盈的冰花落下即化,快得像不曾存在过,只有当它们在空中时才能被人眼捕捉。我向落雪的夜空打开手掌,上面生长着越来越复杂的掌纹,还有已经快要消失的手茧。岁月我经过,却鲜少痕迹留下,比如这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下午在会议室里许的愿是什么了。但无论如何,登记在各个表格上的年龄是实实在在积累的,很快很快,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超过了妈妈的年龄了。

7030

相关文章

  1.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2729 ℃
  2. 塑料儿童 2627 ℃
  3. 心田上的百合花开 2421 ℃
  4. 我所喜欢的女人 1844 ℃
  5. 生活之奴 1843 ℃
  6. 午夜的汽笛 1774 ℃
  7. 证词 1380 ℃
  8. 来自远方的呼唤 1376 ℃
  9. 时间移民 1364 ℃
  10. 名人名屁 1334 ℃

手机扫码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