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总是对我说,到春天就会好起来了。
1
见到弟弟是在秋末,那时的午后还残留短暂的炎热,下午一点的阳光烤着后背,凉风却从领口钻进脖子。树叶一半在树枝上摇摇欲坠,一半躺在地上,被行人的脚反复踩踏。
几场雨后,天气完全凉下来,眼看着无边无际的冬季就要来了。站在年尾,一眼望去今年又没什么收成,人就生出一种末日感,我敏感得能听见树叶被踩疼后喊叫的声音。加之要见到弟弟,更让我意识到,有些事将要永久地成为过去,过往三十多年盘绕着它所生长出的骨肉,都将变成这个冬天里“姐姐”两个字所组成的简略词汇。相应地,生活也将完全变成另外一回事了。
姐姐,——姐姐。
先岔开去说,我有个挚友,有时我也叫她姐姐,我的隐秘家事、羞于启齿的心事都向她说。在年轻时,我总是苦大仇深地生活。面对着我由于身世产生的个人痛苦,她总会说:你只是在度过一个漫长冬季,相信我,到春天就会好起来了。如果我是在一个热得没头没脑的夏日里纠缠她,她当然就会说,到了秋天,一切都会明朗起来,相信我。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能明白她是如此正确,且富有慈悲与耐心,愿意一次次地拖拽一个借口缠身而毫无勇气去开拓未来的人。而在当时,我的能力只够我去嗔怪“人与人之间难以感同身受”。春天是别人的春天,幸福人的春天,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姐姐,你难道不了解,有些人只配活在冬季,注定严寒漫长无边。这种自大,使我竖起无数面玻璃,自诩观察者,极少投入生活。直到某天,我在污迹斑斑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样子,才恍悟我一直纠缠的不是开裂的家庭、失散的父亲、母亲,而是我的无能。我未能在成年后将这些生命经验转化为一种厉害的新型武器,将生活罩住我的茧房打个稀巴烂。
说到底,生命是一次偶然,父母与我也只是茫茫宇宙中的粒子随机邂逅,除了本人不该再有别人为其担责。能够健康为人,对于父母只剩感谢。可也许这种简单的体悟,有的人一生都无法抵达。
弟弟到的那天是今年秋天最晴朗的一天,天空蓝得透明,显得那几片孤单的云离地面更高了。他开车从内蒙到北京,路程五小时左右。我提前站在小区门口,眼看着街对面拐过来一辆脏兮兮的轿车。老旧的黑色奔驰优雅地画弧,走近细看,又像一架老掉牙的玩具,不堪长途跋涉,见到我一下子泄了气,费力地停在我脚边。
车窗降落,男孩的脸探出车窗。“姐?”
我略为回应,示意他停在马路对面的收费区域里,他抿起嘴,伸手比了个“OK”,就调过头,等行人接二连三地过完马路,然后又慢悠悠地驶向街对面。车尾巴上的车牌号被泥巴汁抱紧,风干,让我在炎热的午后街头陷入一瞬梦境。这辆车是爸爸的,算起来开了有十几个年头了,我曾经坐在它的后座昏沉入睡,把青春浪费得摇头摆尾。
弟弟停好车,甩着双手大摇大摆穿过马路,时不时朝我露出笑容,好像我们认识已久。这就是gen-z啦。在私人时间里,我很久没跟这么年轻的小孩儿相处过了。公司里有年轻人,很有礼貌,但全程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相比之下弟弟像一只野生小羊,差点仪态,胜在鲜活,只是看起来比照片里更成熟一些。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从哪搞来我的微信,也许是某个连称谓都叫不清的亲戚吧。看到好友请求时,我还以为是哪个部门的实习生。他说,要来北京在我家借住三周,交房租,能收留否?我倒是想了很久,却没结论,被一点好奇心牵引着索性答应了。他讲话也干脆,寥寥几句谈妥。忙完手头事情,我又点开他微信头像,仔细寻找一些东西。小时候,我在日记里对那个男孩的模样做过诸多设想,却没想到是这样的。
他甚至没带行李箱,背着一个硕大的黑色书包,跟在我身后。小区很大,楼群高耸。秋风吹得几棵银杏树沙沙响。鸟掠过人的头顶或站在草坪中央瞪着眼发呆。
“能快点走嘛?我下午还有事。”我回头看他跟在我身后怯头怯脑的样子,忽然后悔这个决定,随即又告慰自己,当他是普通租客。
“姐,我记下路。你这小区太大了。”
“手机有吧?”
“有。”
“地图导航没用过?”
他不再往周围张望,小跑两步跟上我。不凑巧,我家是离小区门口最远的一栋。两个无辜的人并肩前行,试图友好地走过这条过于漫长的崎岖小路。天气甚好,微风拂面,在这美景之中却难以搜出一句可以说的话。
“姐......”电梯缓升,映照出两人的影子。这是我们第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不会在尴尬时刻拿起手机应付,而是任尴尬留在空中,与它共存。站在身边的这个人,比我高出一头半,皱着眉,中间竖起一条浅壑。我想起小时候,爸爸皱着两条粗眉,严厉地呵斥我“必须把牛奶喝完”。这些液体让我在中学时一直徘徊在班级最后两排。长大后因身高尝到甜头,一度以为自己突破了家族基因。现在看来,弟弟在后来拥有了比我更好的营养吧。
“其实……”
“嗯?”
“可以不这么叫。”
沉默。
“总得称呼啊。”
“可以叫Jasmine。”
“啊?”我看见他忍不住笑,压住嘴角。
“不必大惊小怪,我上学、上班都叫这个名儿。”
“那……Jasmine。”
“行。”
弟弟左看右看,认了门,然后小心翼翼把书包放在门口。我们一前一后穿过客厅,移动到卧室门口。“你住这间吧。”我指了一下主卧,里面的衣柜都给他收拾出来了,床上铺了一套洗干净的快被淘汰的四件套。我自己的东西已经挪到小屋,打算等这个人走了以后,把主卧大扫除一遍,我再住回去。
“这不好吧……我住这个小屋?”他指着对面的小卧室。看来他已经搞清楚我家的房屋结构了。
“这间不给外人住。”我把小卧室门咔地关上。
“哦。”他好像没太反应过来,又好像已经明白了,就启动双腿,像是拽着自己似的,把自己弄进了阳光灿烂的主卧。
小卧室暗一点,但安静,是妈妈每年来看我时住的地方,床头上方的书架里还有她读了几页的书,书签的棉穗垂在半空,有风来就轻轻晃动。当弟弟站在门口,一副就要住进去的样子时,好像有一只手在推我,要我赶紧关上门,保护一个虚构的,不在此刻的妈妈——“妈妈”与“弟弟”应该在对立面,这是常识。实际上,妈妈从没被我保护过,是她一直在保护我,让我活在“独生女”的幸福里,从没让一句“你爸有个私生子哎。”的话溜过我耳边,她想我健康地长成大人,直到这些事情对我不足以构成威胁。可是妈妈也有保护不了小孩的时候,小孩不怎么用耳朵,心脏更灵敏一些。
“私生子”这个词语我很讨厌,它害人害己,伤人肺腑,但自从我的日记本里出现了“他”的那一刻起,这个词在字典里的释义之一就变成了“弟弟”。
那么为什么我要接受他的打扰呢?还下楼等候表示热烈欢迎。你又为什么要来呢?北京待租的房子可真不少。与一个导致你多年浸身在怀疑与痛苦之中的角色,同处一个屋檐下,不管是针对谁的惩罚,似乎都有些残酷。而这种生活要持续近一个月,直到寒冷的冬天来临。这个月,甚至热力公司还没开始供暖。我真是自作自受。
2
弟弟就这么住进阳光房。我把家里用具什么的大致介绍了一下,立即逃往跟朋友约好的饭局。
我托朋友帮我内荐工作,因此整顿饭都积极地参与聊天,直到深夜到家时,力气已经用没了。主卧已经熄灯,玄关的一盏小灯开着。洗脸时,我看到洗手台上一套新的牙缸和牙刷,局促地将自己缩在角落。我盯着这副新东西看了半天,直到视线回到眼前。它们很干净,上面没有牙膏沫、或者水珠,而且,洗手台前的镜子也变得明亮了许多。
为了减少碰头,我就这样早出晚归。偶尔他比我更早走了,卧室门敞开着,晨光从地板上淌出来,被子叠得利索,床单平整,地板上灰尘也没有。有一次我走进去,打开衣柜,空荡荡的木头格子里面,挂着他刚来时带的两件厚衣。
就这样过了几天秋末的舒服日子,天气预报说要大降温。
我懒得再佯装出门上班,加上弟弟每天才是真正的早出晚归,我索性待在家里。没想到有一天晚饭时,弟弟提前回来了。那会儿我正在厨房煮面,没办法,只好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他进门时还愁眉苦脸,听到邀请一下子开心了,跑去洗手换衣,自己拉出椅子坐在餐桌前。眼睛里没有心计,全是食物,毕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
“哇,好久没吃家里饭了。”他夸张地攥起拳头,然后两只手握起来。
“谢谢,杰思敏。后天‘寒流’要来了呢,知道不?”
“你还关心天气,倒不像个零零后。”
“我是零五后,再说,零零后也怕冷呀。”
“哦,九零后也怕。”
“小屋会冷吧,我看里面没有空调。”
“你什么时候看的。”
“……刚来那天。”
“行吧。”
叮叮当当,筷子碰碗。
“你每天早出晚归的,都干什么呢?”在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我开启话题。一起吃饭的话,好像就得聊聊天,另外,我实在好奇。
“你也不差啊,工作很忙吗?”
“我先问你的。”
“怎么现在才问啊?”
“说实在,不是很关心。但是最近我觉得你有些奇怪,毕竟你住我这儿。”
弟弟“赫”地一下笑出来,“我像坏孩子吗?”
“不好说。”
“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你脑瓜好使,比较随他。”
“你又知道。”
“爸爸说的。”
我沉默,听到他说“爸爸”,日记本里那些大骂、抑或祈求上苍惩罚他们的稚气文字,像泡沫一样在海面上漂浮起来。
“他老跟我们夸你。”——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又补上一句更错的话。
“有用吗?”
“对不起。其实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想不起来了。”
“小眼睛,粗脖子,个子也矮。”
“他不爱跟我们拍照。”
“对你不好?”
“可以接受。你看,我现在挺好。”
“没事儿,有的人天生不适合当父母。”
“嗯,一下子就严重了,更没法拍照了……”
“人一病,就不像个人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和弟弟都没有眼泪,只是顿在那,陷进各自的思绪里。也许我们都在回想,存在于自己记忆里那些属于爸爸的片段吧。
“你刷碗吧。”没食欲,我撂下筷子。
“必须的。”弟弟回过神来说,“大概就是,我想在一个老师那学美术呢,6号入门考试。立冬前一天。”
“好的,用绿色那个洗涤灵。”
我站起来走到沙发旁坐下,暖风噗噗地从空调里吹出来。我打开电视,然后把手机翻到日历。6号走人,7号立冬,15号来暖气。一个没人打扰的温暖冬天,太好了。这样想着,我继续懒在沙发。
水龙头停了,电视里一档离婚节目的主持人在分析如何健康地经营家庭。
“姐,立冬再一起吃个饭吧……?”
“用热水,冲干净点。”
这是我们第一次共处一个空间这么久、讲这么多话,也是唯一一次。
3
寒流真的来了,冬天近在眼前。
节气这东西真的很灵。临近立冬的周末,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仿佛跟着天气的变化,人心也萧条了。我裹着厚厚的毛绒睡衣,蜷在不太明亮的小屋里改简历、投简历,到中午才从被窝出来。弟弟一如既往在清晨出门,我们只在厨房、客厅等地碰到时才打个招呼,彻底成了标准的合租室友。有天下午他突然回来了。听见敲门声,我从猫眼看他站在门外,围着个我前两天给他的围巾,耳朵冻得通红。
“不是给你密码了?”
“你不是在家嘛。”
“……有道理。这什么东西?”他刚要把大纸箱子拎进门,我把他挡在外面,“快递在外面拆,有细菌。”
“不是快递啦,我从商场拿回来的。”
“你看,箱子干净的。”他一边在门口拆箱子,一边说,“送你见面礼。那天来得太匆忙了,没准备礼物,来打扰你这么久……”
“挺有礼貌,租金不是给了吗?”
“是啊……不是。”
“进来吧,开玩笑呢。”
就这么,客厅里出现了一台电暖气。我倒一杯热茶,让他暖暖手,看看他是不是要来一场苦情戏。
“折腾半天就买这个?网购也不会?”
“我后天走,怕来不及了。”
“哦,6号。”
“对不起,我只顾自己了,”他表情哭笑不得的,“应该提前就想到,让你挨了这么多天冻……”
“挺爱道歉。”
“我太笨了。”
“想多了,你不在家我都在客厅吹空调,那叫个舒服。”我伸出一个手臂,像个房屋中介那样介绍空调的所在位置,“而且,小卧室有电褥子。”
“以后没准会用到呢。”他抿起嘴,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4
考完试的下午,看得出来弟弟心情不错。令人羡慕的二十岁,正在前方不徐不疾地展开一张白纸,等他去拉开线条,填充颜色。至于三十多岁,它的日历翻得很快,转眼秋天没了一点影,世界完全是冬天的样子了。
在我们家乡,立冬是个比较重要的日子,因为北方的冬天实在太长,太久,家人要聚在一起吃顿热乎饭,才算是顺利开启一整个冬。按理说,考完试也值得吃一顿,但是客观的事实往往就是不“按理”去发展。我和弟弟心照不宣地在立冬前说了再见。
“送我一段路?”
“好啊。”弟弟咻地拉上大黑书包的拉链,“我先下去,你等十分钟再下楼。”
好吧。等我坐进那台脏兮兮的奔驰车里,座椅已经挺热了,弟弟在手机里输入我的目的地,看路线,我还想着一些跟此刻很类似的事情。我想起爸爸送我上学的那些日子,总是不等我就先噔噔噔跑下楼。“你先收拾着,爸爸热车。”是这样说的,他会自称“爸爸”,在北方很少有人这样自称。所以,偶尔我说起这两个字时,大家都觉得我一定跟他的感情好得不行了。
“这么晚走,半夜到家啊。”
“姐,你没问我,我就……我打算在北京待一段时间。”
“哦,找到新房子了看来是?”
“老师介绍了两个学生,跟他们合租。就在……”
“行,”我打断他,“以为你考完就回家呢。”
“找到一份兼职,就改了计划。”
“挺辛苦。”
“不辛苦。”
“这破车怎么还留着呢?”
“算个念想吧。”
“没事儿,好好干,过阵子就好起来了。”
“现在也很好啊。”
“又穷又傻的,哪儿好。”
弟弟听了这话咯咯笑了起来,“姐,预祝你立冬快乐。”
“特别快乐,快乐就是,”我小声念叨昨晚在书上读到的一句话,“夏天去犯罪,冬天来受罚。”
“好像是哲理,我记下来领悟领悟。”
“不是我说的。”
——是契诃夫说的,“我们夏天犯罪,冬天受罚。”
你又为什么要来呢?
也许跟我一样,只是出于好奇吧。
弟弟就这样开着爸爸的老破车,消失于初冬夜晚的车流中,我送他直奔新生活。或者说,他一直都是那个局外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拥有了我们谁都无法读懂的另一种生活,也就是说,跟我们所有人一样,也是宇宙粒子中漫无目的的一颗。
同样属于随机降落的还有那串数字。“XXXX523”,它跟车尾一起掉进冬的寂静里,没有回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辆车是哪年开始出现在我家的,至少在那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决定用一个小孩儿的生日作为车牌号码。
就这样,我被独自留在漫长冬日里,这一场要待上很久。下了车,我散步回家,决定在冷空气里想一想关于冬天的事情。我希望它能够缓慢持续着一场又一场的小雪、大雪,让我明白在一个有热茶、电褥子、暖气和电暖气的房间里活着有多幸福,让我有足够时间消化掉一些突如其来却命中注定的事件,然后到了春天、夏天、或者更遥远的下一个冬天,我就能与妈妈、爸爸、弟弟、还有许多个我的“姐姐”们进行新一轮的交谈了。
晚上回到家,翻出相册,拿出一张私藏很久的照片,打算复印一份,过两天给弟弟寄过去。照片上的爸爸二十岁左右,还不认识妈妈。
年衰健忘,先写一张便签吧,就写:祝你的二十岁很顺利。
想想,改了:祝你所有都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