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台风过境之前

发布时间:15小时前热度: 2 ℃作者: 郑金铎

 

当初有多么孤注一掷,现在就有多么落魄,以为跨过去就是坦途,却忽视了陌生的土壤里,连呼吸都需要重新适应,那些原本习以为常的小事,在这里都变得磕磕绊绊。


五年前,我去菲律宾上学。

在从马尼拉去往八打雁的路上,叶老师跟我说,在当地若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吴姐”帮忙。

我问吴姐是什么人?叶老师只说知道她是位华裔,其他也不清楚。

车辆行近3个小时,最终驶进一个叫“Pontefino”的社区。房子是美式田园风格,一栋栋别墅外墙被刷成五颜六色,鳞次栉比地坐落在夕阳下,像是被打翻的颜料盒。所以,居住在这里的中国留学生,又给它起了一个更为形象的名字——大彩虹。

叶老师帮我把行李搬下来,便独自返回马尼拉,说最近马尼拉不太平,回去太晚怕在路上遇到警察盘查。

这里的空气湿热、太阳毒辣,小区内除了两个巡逻的保安,再见不到其他人影。负责后续对接的301办公室始终没人,看着天色渐晚,我的心情从开始的兴奋逐渐变得焦虑。

等到晚上9点多,教育集团的职员海莉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车辆在奎松市抛锚了,虽然已经联系了维修公司,但按照菲律宾人的办事效率,也得到明天中午才能修好。

我一听慌了,问这大晚上的住哪?早听说中国人在这里是行走的人民币,独自在外不安全,更别提我还带着两个箱子。海莉先说了对不起,思索片刻便让我联系吴姐。

海莉将吴姐的微信推我,我申请了好友,但迟迟不见通过。我又找海莉要她的电话号,海莉说她只有微信,让我耐心等待。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手机的屏幕暗了又亮,但微信好友的申请界面始终显示“等待验证”。期间巡逻的保安过来两次,他们戴着印有社区徽章的帽子,用夹杂着加禄语的英语询问。我英语不好,只能反复说“waiting for friend”。

街道上偶尔传来“嘟嘟车”聒噪的轰鸣声,吵得我心烦。过了11点,我已不再对所谓的吴姐抱有希望,打了个哈欠,准备找一个有亮光的地方对付一晚。但在这时一辆丰田皮卡打着车灯劈开夜色,朝我的方向开来,最后停在不远的一处别墅前。

车门 “哐当”一声被推开,一道身影从车里跳下来,我看不清样子但判断出是位中国女人。

来之前听叶老师介绍,Pontefino是当地的高档小区,户主基本上都在马尼拉或者奎松经商,所以把房子租给了留学生。他乡遇故知,心情格外激动,一股暖意瞬间从心底涌来,也没了往日的拘谨,自然而然地过去攀谈。

“你是新来的?”她用鞋底碾碎烟蒂,声音里带着质询的中文腔调。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行李,语无伦次地说明了情况,最后请求能不能借宿一晚,并愿意按双倍的市价支付房费。我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她很爽快答应了。

“二楼有人住了,一楼有张沙发。”没有夹杂太多感情,她只是冲我做了个自便的手势。此刻我才注意到,她穿了一件黑色短款皮衣,拉链随意地拉到胸口,显得干练利落。晚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左眉梢处的一道疤痕,更添几分桀骜和神秘。

那天晚上我躺在陌生人的房间,听着楼上传来断断续续胶带撕裂的声音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我摸出手机看见吴姐好友验证已经通过,还给我发了条信息:有事?我犹豫了一下,回复说:没有。

第二天醒来,女人和那辆皮卡车已不知去向,屋子飘散着淡淡的烟草味道。随后从二楼走下来一位男士,他主动向我打招呼。早饭时间我们聊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叫吴凯,福州人,也是来读博士,电子工程专业,比我早一届。我好奇他和昨晚女子的关系,他告诉我自己也是租客,而那女人就是吴姐。他还说,吴姐大多数时间都活跃在奎松市,这里的房子不怎么住,他刚来的时候只认识吴姐,几句好话下来就同意他长期住下了。

海莉回来后,我找她办理了相关手续。她是位菲律宾女孩,身材微胖,烫着一头卷发,虽然只有20岁,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里结婚早,很多女孩儿十五六岁就出嫁了。付完学签费用,我身上的比索便花完了。我问海莉怎么兑换索币,她还是那句话,找吴姐。我心想,得,看来这三年的衣食住行全和这个叫吴姐的女人脱不了关系了。

不过临走的时候,海莉又特意小声交待,让我和吴姐发生经济往来时,不要用银行卡交易。我疑惑问为什么,她没解释,只是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老话,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我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这里房产中介同样需要现金,没有索币,我几乎寸步难行。我给吴姐发微信,说想换些钱。她说自己现在在广州,要两个星期后才能回去。无奈,我又拖着行李回到了她的房子。我问吴凯怎么办?吴凯不以为然说,她又没撵你走,且在这里住着不就得了。我说这多不合适,他搂住我的脖子说,出了国门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不用见外。最后又问我会做饭吗?我说会煮面条,他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定了。

三天后,我在菲律宾的学业开始平稳运转起来,每周有两次需要去学校上面授课。反观吴凯这里,他几乎从不出门,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到楼下客厅转上一圈,偶尔会给我讲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但绝口不提事关吴姐的事情。没过多久,吴凯出事了,他早上背了个挎包说要去马尼拉帮吴姐取钱,可到晚上8点多,警察却来了,现场一阵混乱,一进门先是举枪把我按倒在沙发上,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加禄语,其中一个高个子把我行李箱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地上。另外两个则去了楼上,二十分钟后他们提下来一个皮箱,里边全是护照。收队的时候,他们把我也押送上了警车。路过301,我看见海莉在围观,忙冲她喊:“Help me!Help me!"

警局里充斥着烟草和海腥的气味,他们将我关在了审讯室,冰冷的铁椅硌得腰椎生疼。一位皮肤黝黑的警察递给我一张英文表,让我签字,出于戒备我坚决不签,解释自己是来上学的,什么也不知道。再深入沟通彼此都很崩溃,大家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后来我就干脆装傻充愣,摆摆手说:“sorry,I don’t understant.”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他们拿我没辙,把我拷在椅子上就走了。外边下起了雨,雨水打在窗户上蜿蜒出细长的水痕,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跑出来上学。半年前公司人事调整,新来的主管为了树立威信,对我极尽打压。而这种委屈就像很私密的伤口,你没法扒开了让别人看,说出来倒显得你矫情,没有格局。我囿于其中寸步难行,无奈选择一走了之。可当初有多么孤注一掷,现在就有多么落魄,以为跨过去就是坦途,却忽视了陌生的土壤里,连呼吸都需要重新适应,那些原本习以为常的小事,在这里都变得磕磕绊绊。

第二天一早为首的警察带队进来,我以为又是一轮审讯,结果他却打开了我的手铐,说可以离开了。我顺着走廊走到警局大厅,看见吴姐在那等待,手里攥着一叠手续,交接的时候她偷偷塞给警察一个厚实的信封,不用猜肯定是用来打点的费用。

“走啊,傻站着干嘛?”她接过我皱巴巴的外套,催着我赶紧走。我这才意识到她已将我救了出来。路上我问发生了什么,她说吴凯在马尼拉被抓了,具体原因不太清楚。我问,他不是要帮你取钱吗?她瞪了我一眼并未理睬。

回到住处,我依然惶惶不安,种种迹象表明,吴姐和吴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女人,在异国他乡能站住脚跟,并形成一定的影响力,没有点手段和实力肯定不行,说不定背地里她们从事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我不愿沾惹是非,提出想尽快拿到现金。吴姐说,刚取的现金全用在活动吴凯和我的事情上了。但吴凯那边证据确凿,花了钱也保不出来,只能好自为之。而我这边,一共花了10万比索,想走可以,但要先把这笔钱还给她。

我大吃一惊:“10万比索,怎么这么贵!”本来辞去工作资金就不富裕,所以打心底里不愿再多出这一笔冤枉钱。

她耸耸肩道:“没办法,中国人在这里很值钱的。”

我说:“得,我觉得还是在警察局待着舒坦。”

吴姐把警局保释的手续甩到我身上说:“嗬,瞧你这人,在里边的时候也没见这么横呀。”

我解释道:“那是没谈价格,我宁愿把牢底坐穿,也绝不向邪气歪风低头,走,把我送回去。”我越说越来劲儿,心里只恨那不省心的吴凯,怎么连累我摊上这倒霉事,10万比索都抵这里半年的房租了。

吴姐这边心情也不很好,掐断烟说:“要去你自己去,没人拦着你。”最后还骂了我一句神经病,气冲冲地上楼了。

海莉说那天晚上是她联系的吴姐,没想到那么快就解决了,不过这种事情也只有她能摆平,不管黑白两道。但是吴凯的问题比较麻烦,听说涉及有刑事案件,大概率要在里边待上几年。我问他一个学生能犯什么事,她说八打雁这里贫富差距大,是很多犯罪滋生的温床,你们中国人又头脑聪明,总能发现一些快速赚钱的捷径。比如在这里8万比索就可以在农村买到一个菲律宾女孩,带到国外转手就可以赚10倍的利润,这买卖你干不干?

海莉的话,让我瞬间想到那天警察搜出来的一堆护照,不知道和这些事情有没有联系。早知道东南亚博彩、诈骗、人口买卖等犯罪猖獗,但想着象牙塔的围墙能隔绝另一个世界的魑魅魍魉,实际上窗明几净的教室又怎么能关得住人心深处的贪婪。有人的地方就有罪恶。

我拿不出10万比索,也没有现金租房,只能赖在吴姐这里。最重要的是受吴凯事件牵连,我俩被当地警方限制出入,未经警方许可不准离开大彩虹,而每一次外出申请则都需要金钱开路。

等事态平静我搬进了吴凯的房间。吴姐说不还钱也可以,那就留下来给她打工,说白了就是取代吴凯的角色。我寻思在外三年抵不住坐吃山空,既然她能提供勤工俭学的岗位,我又何乐不为。于是就此说定,权当卖身抵债,还一板一眼地拟了份劳工合同,双方签字画押,最后她还非要加上一条:最终解释权归吴榕榕所有。

原来吴姐的名字叫吴榕榕,我问她家是福州的?她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解释说,福州别称“榕城”,一个人的名字里出现两个“榕”字,想必其中一个肯定和出生地有关系。再者吴凯也是福州人,你能轻易让他落脚,多少也有点感情上的关系。

她笑了笑,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说:“想不到,你还有点脑子。”一点酒沫挂在她的嘴角,灯光很暖,那是个微醺的午后。

相处些时日后,我对她有了了解。吴姐,吴榕榕,祖籍福州,虽然大家都称她为吴姐,但实际上她只有31岁。吴姐年少时家境殷实,父亲做服装外贸生意,97年亚洲金融危机遭遇破产后,被暴力追债意外身亡。不久,母亲带着10岁的她来菲律宾闯荡,十年后又改了国籍,算是正式和当地人融为一体。她原本在马尼拉经营着一家餐馆,但这几年因为国际争端,她的餐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刁难,最后只得转让给当地菲律宾人,自己则把重心转移到八打雁市。八打雁有几所国立大学,中国留学生多,她便做起了“中超”生意,专门卖一些当地买不到的紧俏货,同时还兼顾加急签证、货币兑换、代购、租车等等这样的派生业务,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我们有一个中国群,每天都会有人问:吴姐,重庆火锅料什么时候到货;吴姐,酱油生抽快用完了;吴姐,下次搞点发酵粉呀,我要蒸包子。吴姐则每隔一段会在群里提醒,现金已取到,需要换钱的请于明日12点前到大彩虹2046房间兑换。

除此之外,吴姐也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忙,至少在被限制自由的一周内,她的电话从未响过。她好像并不太喜欢社交,大多情况是靠读书来打发时间。有时候我会将微信群里的询问传达给她,她眼也不抬地说,帮我回一句,就说所有业务本周内暂停。

在冰箱里的物资将要消耗殆尽的时候,我们解禁了。在收到警局通知的那一刻,吴姐拿起车钥匙就让我跟她走,我问干什么,她说跟她去宿雾拉货,还说白吃包住这么多天,该干些活了。

宿雾是一条狭长的岛屿,暗地里有很多灰色港口,吴姐说那些紧俏的中国货都是从那地方弄来的。去往宿雾的车程要两个小时,到tubigon码头后再乘轮船渡海,在客运中心吴姐让我去办理登船手续,我说我英语不行。她骂道,你不去说怎么可能行,再说这些小事还需要老板出面嘛。

她说的有道理,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十分钟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她问办好了?我说这里连不上网,手机翻译软件不能用。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说,要是吴凯在就好了。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克服语言沟通障碍。自此我提议我们俩以后也要用英语交流,结果两个大活人被硬生生治成了哑巴。不过她也看出了我的努力,每次一块办事,她都让我先去沟通,实在进行不下去,她才出来解围。

我们把车停好,并没有进客舱室休息。吴姐就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抽烟,海风把她褐栗色的头发吹得凌乱,再次露出左眉梢处的那道伤疤。

我指了指问:“小时候磕的?”

她吐了口烟圈,星火泯灭落进了海里。“二十岁那年,谈了一个朋友,是我家餐厅的后厨掌勺,也是个中国人。他耍刀很帅,我常看他切菜看得入迷。有天,几个混混到餐厅惹事,他出来帮忙,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最后挑事的开出条件,要么他断一根手指,要么我吃住一只酒瓶。这刀疤就是碎瓶渣留下的。”我听后不敢说话,拿余光看她,但见她望着远方失神。

到了取货点,吴姐把车辆停到一处椰子树下,从帆布包里翻出一顶宽檐帽带上,跟我说,在车里别动。随后,我看见她走向码头最末端的黑色货船,迎面出来一位光头男子,两人交流一番,对方一个手势,便见四个劳工把打包好的货物往皮卡车这里搬运。

回去的路上她让我把这条路线记清楚,以后要学会自己跑。我问就这么点货物费这么大劲儿,能赚钱吗。她回答说不能,但靠这些可以把在八打雁的中国留学生们都笼络到一起。说话期间生意便来了,有人着急回国,找她办学签加急,吴姐张口就要4万比索中介费。

半年之后我已经将这条线路跑熟,我能帮她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她也开始放手让我管理超市业务,但我对数字很不敏感,常会算错汇率,亏掉的部分她便从我工资里扣,这样算下来我反倒欠她越来越多,账好像永远也还不上。渐渐地我已适应这里的生活,甚至不想改变。有天,我突然感叹说自己不想回国了,在这里终老也挺好,所有人都会将我遗忘,如同提前接受死亡。

吴姐听了,像往常一样在饭后点燃一根烟,若有所思道:“真正的遗忘是你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随后,她又将手中的火机丢给我说,做个纪念吧,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

我说:“这不难,只要永远还不上欠你的钱。”

吴姐说:“那你到底是想还,还不是不想还。”

我说:“不想。”

我摩挲着她给我的火机,上边还残留着属于她的温度,那一刻我很孤独。而她掐了烟说了句干活去,便起身走了。

自那之后,她就变得越来越忙,跑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总是围绕马来西亚、泰国、柬埔寨这些东南亚国家,最长的时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八打雁这边的生意则全交由我打理,从来也不过问。

一个学期结束,同批次来的几位同学要回国,出于难得的海外情谊,我用吴姐的车将他们送到马尼拉,并在那里约叶老师一块吃了饭。饭桌上大家谈论着一年来在菲律宾的经历和感受,谈着谈着,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吴凯身上。吴凯也是叶老师招的学生,他说很惋惜,希望大家要引以为戒,不要误入歧途。这时,我才想起来吴凯是在马尼拉被抓的,想着他最了解情况,忙问吴凯具体犯了什么事。叶老师叹了口气说,贩毒。

回去后我心事重重,往日不合理的细节开始在脑海萦绕,比如为何在吴凯出事后,她毫无过渡地便让我接替了吴凯的位置,是否吴凯只是一个角色,具体是谁并不重要?还有,不过是一皮卡的中国货物,至于跑到宿雾那么远的地方吗?说是私活,但为省那么点关税而去担坐牢的风险,完全不划算,说到底风险收益太低。再者,吴姐口口声声说自己的业务在八打雁,可对这里生意上的事情从来都不上心。

这虽然只是怀疑,但当这些怀疑像仓库角落里的霉斑,在潮湿的空气里蔓延起来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龌龊。那一段时间我很害怕,却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时常在夜里睡不着觉,又或者刚睡着就被噩梦惊醒。我曾推开过她空荡的房间,床头柜上摆放着她未看完的书,书签所放的位置正好有一句话:活着仅仅是一个人的事。

我醉了酒说:“我很害怕。”

吴姐问:“你怕人还是怕鬼。”

我说:“我怕鬼。”

吴姐把我抱在怀里说:“不怕,有我在。”

我听着她均匀柔软的呼吸,那一夜睡得很沉。

最近菲律宾不太平,外使馆连发了两次安全提醒。马尼拉、巴拉望那抓了很多中国人,八打雁还发生了枪击案。我去宿雾拉货的时候也出事了,车还没停好,就看见警察把货船上的人全抓了,当然还包括那个光头。我问吴姐怎么办,她倒显得很平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又隔两天,我开吴姐的车子在路上被人堵了,三个纹着纹身的混混将我从车上拽下来,逼问我吴姐在哪里?我意识到有问题,忙说不知道,这时恰好有交警过来,对方才悻悻逃走。回去后我向她说明情况,问她是不是得罪谁了。她说不用担心,自己会解决好的。当天晚上她又出门了,临行前我看见她拿出来持枪证,又在腰间别了把手枪。我拦住她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推开没让我管。

第二天回来她安然无恙,我拖着憔悴的身体上楼睡觉,期间我也不想和她说话,谈不上赌气,只是觉得彼此从熟悉又走向了陌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终究是藏了一些秘密。

货源断了,没了那些紧俏货,超市的营生也日渐凋敝,留学群也没有了往日热闹,大家都被一种惶惶的情绪所笼罩着。海莉说,公司明年就要放弃菲律宾市场了,我应该是这里最后一届毕业的中国博士。我问,那你怎么办?她露出苦涩的酒窝说不知道,大概率要回家带孩子,或者找一个语言学校,自己熟通英语和汉语,可以兼职辅导老师。

我在新闻里看见过菲律宾语言学校的工作环境,十几个人挤在逼仄的房间内,对着一台电脑一坐就是一天,远没有中国公司给的条件优渥。可是也没有办法,在时代洪流中,个人的努力和挣扎通常微不足道。

菲律宾的七月是雨季,台风频繁,但吴姐执意要带我去一趟薄荷岛。

晚上在海边散步时,她望着汹涌的浪问,又好似在自言自语,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海很像福州的闽江。

那一天我们说着有的没的,最后的时候她又问我是不是快毕业了,我说课已经上完了,剩下的就是准备论文的事情。她说时间真快,眨眼就两年过去了。我点头附和,说如果有可能,我想会留下来。她依然笑着,说不上是轻蔑,但又像是轻蔑,总之是不相信。我说,我说的是真的。她说,这不重要。

回程的前一天,她不知从哪里买来珍珠饰品送我,取名“梦鲛”,还故弄玄虚说这是鲛人的眼泪,有安神的作用,我戴上它就不会做噩梦了。

我说:“你还说我,你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也害怕,不敢关灯。”

她说:“我不一样,我是怕人。”

没多久超市的业务停了,吴姐让我专心学习,而她则要出一趟远门。不过出发前她让我再帮次忙,去马尼拉取点钱。我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当天晚上又听着楼上传来,断断续续胶带撕裂的声音。八打雁这里银行不便利,不但手续费贵,汇率也低。吴姐是中国留学生群体中唯一的货币兑换点,现金需求大。每次都是她提前跟马尼拉那边的银行预约好,我开车跑个来回。两年来,这项工作我已经很熟悉了,从没出过差错,可是这一次却发生了意外。

车辆刚进马尼拉,我便被设岗的警察拦住。先是两个警察举枪让我不要乱动,其他人则上了车辆搜查,很快他们翻出来一个用胶带封缠住的纸箱,撕开胶带里边放着一些衣物,是吴姐让我顺道捐给一处福利院的。但这样的结果并未让他们甘心,继续撕扯,最后在夹层里发现了白色粉末。那一刻,我脑袋嗡地炸了,想起了之前的吴凯。

我被拷上冰冷的手铐带回警局,这次再也没有等来吴姐的解救。审讯室里,我能听懂他们的问话,所有信息都集中在吴姐身上,说她参与贩毒、走私、洗钱等犯罪活动,我为自保极力否认与她的关系,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个打工的穷学生,平常她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被抓期间,海莉代表公司过来看望我。见面第一句,我便问她吴姐情况。海莉说吴姐已经跑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中国城里也抓了几个人,都和她有关系,有些是参与贩毒,有些是参与吸毒。事实已定,我不得不怀疑,初遇那晚的收留不是心软,只是她需要一个干净的学生打掩护。过往每一段欢喜的回忆,都成为恨意滋生的伏笔,而终点就是这把冰冷的铁椅。所以我和她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算计?

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完了,好的话被遣返回国,坏的话就要在这里把牢底坐穿。但没想到事后查明,我那车上的白色粉末不过是面粉而已,警方由于证据不足,在将我关了一星期后无罪释放。

再回到Pontefino,心情湿哒哒的。吴姐确实消失了,只留下凌乱的房间和仓促离开后的痕迹,桌子上有包未开封的福州鱼丸。出事前的那天晚上,我说想吃鱼丸粗面,她便开车去仓库拿,回来后我又说不想吃了。她教我英语、教我汇率、教我打车、教我如何用当地软件点外卖,教我如何慢慢去喜欢上一个人,然后再恨着失去。

随后的日子,我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完成了论文准备、毕业答辩,直至半年后顺利毕业。正如海莉说,我毕业的那一天,她的办事处也关闭了。海莉领了补偿金,下一步何去何从她还没有计划。她向我祝贺,我请她吃了顿饭,席间她又谈及吴姐,她说早知道吴姐洗钱,所以提醒过我,但不论怎样吴姐对她不错。她刚来大彩虹工作,丈夫带着孩子逼她回老家,还是吴姐挺身而出,掏了3万块比索将他撵走。我听了这些,内心已经没有波澜。

大彩虹已然萧条,很难再见到中国人面孔。随着飞机轰鸣着抬升,舷窗外的岛屿渐渐缩小成模糊的绿色,而一同被我抛下的还有和吴姐的过往。

回国后我开启了新的工作和生活,忙碌的节奏很快将吴姐挤出了我的记忆,再想起她时已经没有了起初的痛惜和遗憾,反而更多的是恨意。恨自己在她的棋盘上走了三年,最后连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辨不清。

不久我结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晚上的时候也怕黑,我就把她抱在怀里,学着说,不怕,有我在。

今年七月份,我们结婚了。度蜜月的时候,妻子说要去福州。我说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她说平潭岛、烟台市、三坊七巷都不错。只是好巧不巧,我们刚落地便碰见了台风天气。看我们是来旅游的,出租车师傅操着当地话宽慰说,别担心,这台风只是过境。

想着要在酒店待上两天,当晚去超市采购物资,无意间我在货架上看见一包福州鱼丸,拿到手里,妻子凑过来问:“你想吃鱼丸呀?”

我笑笑又放了回去说:“只是看看。”

回去的路上先刮起了风,塑料袋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极了我初到菲律宾的那个晚上。账总会算清,但有些事就算成了冰冷的文字,也会藏到你不知道的角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刺你一下,然后留下说不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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