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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号叙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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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这样的爱情故事取好了名字,就叫——第二号叙事曲。


太阳风与地球大气层中的气体发生相互作用时,会产生各种颜色的光辉,形成一道绚丽多彩的光带,这种出现在南北极地区的自然现象,被人们称为极光。

在我看到《第二号叙事曲》这本书之前,我对极光一无所知。不过我并无多少愧疚,因为我知道,无知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快乐,况且我对未知充满了恐惧。

 

下着雪的北方冬夜,我在“第二号叙事曲”里坐着。

第二号叙事曲是个小酒馆,老板和服务员是同一个人,他叫刘岸。一个胡子拉碴穿皮衣的男人,披散着长头发,像个落魄的艺术家。

我坐的位置在进门的拐角,那里有一摞书,放在书架上。我挺好奇,一个小酒馆,还摆放着书架。想着或许不过是附庸风雅的装饰品,拿过来一看,却是真真切切散发着淡淡墨香。

我那会在等何晓光,两个小时前我给他打了电话。

在几轮肺部感染的爆发期中,我的身体里出现了拉风箱的声音,呱嗒、呱嗒地响。就像小时候,我趴在柴火堆上看爷爷烧大锅,黝黑粗糙的手拉着木头把手,风箱就会“呱嗒呱嗒”地响起来。那声音存在于每个傍晚,和鸡鸭鹅们一起扑棱入圈的声音,都透着暖黄色的调子。可现在不是我怀念过往的时候,我怀疑是我的肺出现了问题,这让我很焦虑。

我有些许恐慌,只得打电话给何晓光,他是医生。

接我电话的时候,那边嘈杂得厉害,我说:“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声音温和又磁性,就像我时常幻想的那样。他说:“没关系,你只是气道痉挛了。”

我瞬间感觉有点不自然,我在书上看过,说某些床上运动会让人痉挛。

我没说话,何晓光在那边又说:“你只是吸入了凉气。”

我吸了吸鼻子,确实很凉。

“你在哪儿?”

“寨山街道167号。”

“今天零下十度,外面还下着雪,听话,赶紧回家。”

我很想听话,但我并不是很想回家,空荡荡的房间让我觉得被抛弃了一样。况且那句轻柔的“听话”让我特别不想听话。

我说:“我并不是很想回家。”

何晓光说;“那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待着,下班我去接你。”

他说来接我的时候,我是有点心动的,因为在这个城市,我孤独得像个黑洞,任何一点温暖我都想把它吸收进去。可对他,我有点犹豫,何晓光不是一般地优秀,长相身材学历哪一项拉出来都是碾压的存在。而我,顶多是个陪衬。

确实太冷了,偌大的城市街道除了急匆匆的赶路人,就剩下孤零零的梧桐树在守护。我环顾左右,余光中隐约看到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在夜幕即将降临的冬季,它透明的窗户里散发着暖黄的灯光,通体上看像个火炉,我想这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它的名字叫第二号叙事曲。

我推开门的瞬间是2020年11月26日的下午7点钟,因为我迎面看见了会报时的钟。小酒馆里除了刘岸,没有一个顾客。但小酒馆干净、舒适,还流淌着不知名的音乐。

我不知道要喝什么酒。所以当我扫着桌上二维码的时候,我只能挑选酒杯好看且价格便宜的酒。可是这家小酒馆似乎对做生意并不怎么在意,电子菜单上也不过只有十二款酒或者套餐。其中有六款是啤酒。那意思是说我只剩下六种选择。倒也不难,这六种酒品中只有一款看上去是女孩子的口味,绿和红的配色,加上满满快要溢出来的冰块,配上一根吸管,我想就是它了。

于是下单。

只是我失策了。我猜中了红是西瓜的汁水,绿是青葡萄的汁水,却忽略了无色的那种液体是38度的白朗姆酒。

一杯喝完,我就醉倒了。

 

何晓光如何把我背回家的,我一无所知。我醉得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我还能感觉到那杯颜色绚丽的酒在我脑子里晃,就像照相馆暗房里的显影液,晃荡着我的记忆。

我住在22层的公寓里,透过手指缝可以看见厚厚的团云。我慢慢地拿下手,发现天好蓝。有淡淡的风,吹着我精心挑选的白纱,上扬。这是公寓唯一让人心情好的存在,其他的几乎都是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

这间公寓不知道住了多少位租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任。每一个租客走的时候总会留下点什么,有带不走的抑或不想带的物件,更多的是一种气味。人像动物,会依赖自己的气味,而在这间公寓里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气味。租客留下的物件我还在使用,就像狭小客厅里的唯一的家具沙发,如果这还算得上家具的话,样子像极了英国某个乡村里突然来了一个落魄却还拿腔拿调的贵族老太太。

对,表姐就是这样说的。

但我并不打算换掉它,因为节约是美德。

那天是礼拜一,我窝在贵族老太太身体里看着墙上的投影,那是一个英国电影。大片大片的绿色农庄,男女主角因躲雨而再次碰面。他们一来二去,像暴雨一样争吵。

所以,爱情总是让人争吵。我关掉投影,开始头痛。对付头痛我没有别的办法,倒是何晓光在微信上发了几段60秒的语音。大致意思是说,如果头痛的话可以喝点蜂蜜水,蜂蜜中所含的果糖可以分解酒精成分,可缓解醉酒后头痛。也可以适当喝一些果汁,VC也能起到解酒的作用。当然要记得吃饭,喝点粥,缓解酒精对胃的刺激。最后几秒的语音则是告诉我有事打电话给他。

我并不想打电话给何晓光,甚至我在后悔昨夜的行为。我们本就不该有什么交集。

起初的相识就很没意思。何晓光大我一届,是个顶优秀的医学生,而我是隔壁师范学校的摄影系学生。可想而知,我在师范学校学习摄影,也不过是混个文凭。我去他们学校找表姐,在樟树下见着一个高高帅帅的大白褂男生被几个女生围着。我只见过男生围女生,从未见过眼前这阵仗。我恰巧路过,不过是多探了几次头,就被何晓光拽住了胳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他说,她是我女朋友。

于是我就成了挡箭牌。

从此以后,我就认识了何晓光,而且据他自己说他已经喜欢上了我。可是作为来世界上凑数的女孩子,我对爱情充满了恐惧。

至于,我喜不喜欢他,我当然喜欢,谁会不喜欢何晓光呢,我只是自然地把他当成了我最喜欢的偶像李健先生,对,就是崇拜偶像的感觉,丝毫不敢据为己有。

可是他为什么会喜欢我?是撒谎还是在逗我?理由呢?为什么?有什么好处?一个接一个问题,纠缠着我。和头痛一样。我就这样躺了一上午,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起初在想,后来脑子在放空。呵,我顶爱放空。放空就像是吃饭的时候追泡沫剧,或者上班蹲坑的时候刷短视频。

没有思考,我不爱思考,思考意味着改变,而改变会带来痛苦。

午后,公寓楼似乎热起来了。我听见了很多脚步声、嬉戏声甚至某种动物低沉克制的交配声。廉价粗俗的公寓楼总能带来不一样的体验。从某种意义上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总有一天我会搬家,搬到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地方,当然不能是公寓楼。可是搬家光想想都够累的,那就离开城市的时候再搬家吧。早晚都得回去吧,毕竟母亲常常催我,她一个人守着五六个房间,也是寂寂得很。

在那沉闷的交配声变得无法克制的时候,我走出公寓楼。

阴沉得厉害,绿化带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那样躺着,身下是绿绿的草坪,头顶是蓝蓝的天。像小时候的那种躺,随心所欲,安闲舒适,我想闭上眼的时候他都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了吧。

旁边还有几株转基因玫瑰,或者月季。散发着香,冬夜里比腊梅还深的浓郁香气。这让我想起了五月大好春光里的速生杨,也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笔下的总统先生,想起他依然装作优雅腔调地弯着身子去摘绿化带里盛开的花。真是有趣。

穿过马路,就到了照相馆,我要到里面的暗房去。

暗房是个太奇妙的存在了。表姐说我像个蝙蝠,适合在黑暗中行动。对,我很赞同,暗房就是我的洞穴。可是我刚到照相馆,表姐就把我推出了门。她说:“赶紧回家捯饬捯饬,晚上七点给你约了个男孩子。”

相亲是一件并不好玩的事情,不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相亲似乎成了我接触男孩子唯一的途径。

只不过谁会对相亲对象产生爱情的幻想呢?

我窝在沙发里等着太阳落山,白纱被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些许橙红,有一点耀眼。但冬日的冷也慢慢来临,风不再透着暖意。我裹紧了毛毯,打开了手边的那本毛姆的书。我轻松地翻到做了记号的那个页码。

毛姆说道:“你永远认不清男人的真面目,除非你跟他一起生活过。”

像极了父母。

他们的身影刚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电话铃就响了。

我诧异地接起陌生的电话。

对面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像何晓光。随后我就否定了自己,虽然最近想起他的次数有点多。比如某一天下楼,某一天晚归,某一天将显影液倒进盆子里,又或者想着醉酒后他能来接我……他说:“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看电影?”

我不是很擅长做选择,但是为了显示友好,我说:“你安排吧。”

随后我便在公寓楼前等他。流浪汉还没有走,我有点担心他不会是冻死了吧。毕竟从下午到现在他的位置都没有变。冬夜冷了,夜间也许不会下雪,但温度是要骤降的。我在想要不要去喊一下呢,要是真的冻死了怎么办呢?

“嗨!”

我转头,一个很高很高的男生,背着光站在路灯下。影子细长就像路灯杆。

我一下子慌了神,这不是何晓光吗?

他怎么在这里?

我怯怯地摆手,有那么几秒我都没有抬眼看他。

“你怎么在这里?”

我今天没有捯饬自己。身上的羽绒服是平日里最爱穿的那件,黑色,耐脏。脚上是一双略显臃肿的雪地靴,棕色,百搭。还有我的头发,齐肩,来之前用湿了水的手摆弄了几下,黑黄色,还算顺滑。

我低着头,可是又觉得太过明显,便朝着弱光的绿化带旁挪了一下。

我想把他支走,他那么好看,我真的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变红,速度很快,已经发烫。在冬夜里感觉格外地烫。

现在我已经不想什么流浪汉在这冬夜会不会冻死了,我想的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简直要丢脸死了。

我说:“你怎么在这里?”

他笑着,没说话,歪着头看我。

“看看你酒醒了没有。”

想到昨天可能是他抱着我上的楼,他的胳膊环抱着我的背或者腰,他的眼睛或许还在我的脸上仔细地看过了。我的脸上还有几处黄色的小斑点。天哪,一想到这,我简直想立刻逃走。

我说:“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着,我松了一大口气,提腿就要走。

他说:“你不是在等人吗?”

我停住了,他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他说:“先去吃饭再去看电影。”

我转过头,看着何晓光。

刚才电话里的男人就是这样安排的。声音、语气甚至标点符号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的相亲对象是何晓光?

 

我在石凳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是的,我的相亲对象是何晓光。

何晓光也陪我坐着,起初出于医生的本能,他让我不要坐,太凉,对女孩子不好。可是我脑子混乱,需要冷静一下。

我终于扭过头来看着何晓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脸色并不好看,何晓光竟然有点局促,他稍稍挺直了背,眼神里是一丝慌张。

他说:“我约你几次,你都拒绝了我。”

他继续说:“所以我找到你表姐。我知道,我这样挺唐突,但我真的想再试一试,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

我终于说出了我很早就想说的话,抛开了所有顾虑和女孩子的腼腆。我说:“我配不上你,你懂吗?你看看我,我自己什么鬼样子你看清楚。”

何晓光打断我:“爱情哪有什么配不配,我不过是喜欢你,纯粹的喜欢啊,我不懂什么叫般配。”

何晓光的眼睛大大的,闪着光,我似乎被说服了,所以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我多么想在他心里留下美好的样子,而刚才那个自卑、敏感又脆弱的女孩子是那么可怕,如果爱情会说话,她也会发出“啧啧啧”的声响吧。

月光下,不时地有人进出公寓楼。我看到流浪汉从我身边走过。真好,他没死。不知道是不是一阵风吹过来,有点冷,还是何晓光眼神像月光一样明亮。我妥协了。

我说:“那看场电影吧。”

何晓光很高兴,他不甚明显地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气被我感受到。

之所以选择看电影,是因为我真的不敢坐在餐厅明晃晃的灯光下被注视,就像脱光了衣服被人审视。那感觉糟糕透了。

何晓光挑了一个爱情电影。剧情老套,演员个个光鲜亮丽。这对我又造成了某种焦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荧幕上的男男女女都是衣着光鲜,似乎长相平庸的女孩子天生不配拥有爱情。

何晓光的注意力也不在电影上。或许他以为我会喜欢甜甜的爱情。我们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头顶的正后方是光圈,前面空无一人。

看样子爱情电影的虚伪让一些人先腻了。

慢慢地,我感觉何晓光在靠近我,因为我闻到了他头发刚洗过的香气。我有点慌张,不自然地挪动着身体,但我知道我的位置并没有动,就像武术对阵时做了个假动作,企图来迷惑对手。

但并不管用。我脑子开始想着一些无法明说却让人荡漾的画面。

我终于被自己羞耻的想法弄得不自在起来。

我说:“喂,你也不喜欢爱情电影吧?”

何晓光笑了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极了他的帽檐。

“我早该料到你不喜欢。”

于是相视一笑,离开电影院是最明智的选择了。电影院仅有的光源就在大屏幕上,巧了,那是一场夜戏。

何晓光在我后面,我的脚在小心翼翼地找着台阶。就在我的脚还在试探的一瞬间,一双手准确地牵住了我的手。

“太黑了,我领着你。”

说不清楚这句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没拒绝,任由他牵着,走出电影院不算狭长的通道。或许只有二十几步,不到十秒,可是我觉得时间好长,手被紧紧攥住,似乎那双手的主人生怕黑暗中我被什么掳了去。

就像十几岁的某个夜晚,父亲一样的举动。他宽厚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的小手,在漆黑的没有路灯的夜里,领着我回家。

冬夜的路灯光颤颤巍巍地喘息着,朦胧中下了雪。我轻轻地抽出了手,裹紧了羽绒服。

他把鸭舌帽拿开,让雪落在发间。我轻快起来,竟欣赏起步行街上可爱的男男女女来。在门店不算吵闹的音乐声中,何晓光停下脚步,指了指一家新开的馆子,我停下来往里看。馆子里挤满了人。甚至门廊下也站着几对情侣。

何晓光把手递给我,一样宽大的手,指尖还有粗粗的茧,和父亲一样。不同的是父亲常干农活,而何晓光是拿手术刀。

我实在没办法不去想十几年前的那双手,那双手在黑夜里把我送回家。可是第二天,那双手的主人就骑着摩托车离开了村庄。

我看着他宽大的伸过来的手,我拒绝了。落荒而逃。

当月光稀薄,清冷照着白纱时,我推开门。只有“第二号叙事曲”能够打发孤独。只可惜,“第二号叙事曲”的主人也在孤独着。空无一人的小酒馆,在我开门的一刹那,冲过来一些找不到调子的旋律。刘岸在唱歌。鬼哭狼嚎的那种。

我推门的动作顿了一下,直到刘岸也看到了我。出于礼貌,我只能装作没看见、没听见,若无其事地坐到拐角有书架的座位上。我在心里嘀咕着,就算刘岸是个艺术家,也绝对不是音乐方面的艺术家。

照例扫码下单。有了上次的经验过后,我直接挑了一个果汁。然后我就一边看书,一边等着。

书还是上次那本,有着一大堆极光理论的书。看不懂,但是书上那些图片很吸引我。书上说1959年,一次北极光所测得的高度是160千米,宽度超过4800千米。我对长度什么的一点概念都没有。翻页。书上还说极光是一种大规模放电现象,因此极具破坏性。

当我再次翻页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毫无征兆地掉落下来。我拿起来,发现是一张照片,里面是刘岸和一个漂亮女人,背景是一大片极光,绿色、红色、蓝色晕染在一起形成的说不上来的颜色。

当我正盯着那个女人看的时候,刘岸端着果汁过来了。我赶紧合上了书,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说我在偷窥他人的隐私,虽然我是无意,但那种不想被他人发现的刺激在午夜里被放大了好几倍。

也不错,至少孤独此刻不在。

我道了谢。刘岸又折回来,笑着尴尬地挠了一下头发:“刚才没吓着你吧?”

我笑笑,摇头。没想到看上去这么粗犷的人笑起来竟然显得温柔。

没一会,刘岸又端着两杯酒过来。

“喝果汁多没意思,这杯请你。”

我只得将那本书还回去,但也不知道是他喝多了还是我喝多了,我们就开始聊起了那本书那张照片那个女人还有那片极光。

在那之前,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以前有个无爱岛,在有着极光的某片区域里。那里有很多人无爱无欲,他们每天饮酒作乐,日子过得潇洒快乐。后来岛上又来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潇洒帅气的男人。他们常喝酒,也常去看极光,所以不久,他们坠入了爱河。

我质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喝了一口酒,说:“你胡说的吧,那是个无爱岛啊。”

“对啊。”

“那他们还能爱吗?”

“不能,所以他们被枪杀了。”

“啊!”

刘岸说的时候,还露出了狡黠的笑。

我看着他的笑,觉得他在骗我。

“这个故事是你瞎说的吧?”

“故事嘛,哪有什么真真假假。”

也是,我较真了。气氛又重新回归了一些安宁。

只听见他说:“可是我和她就是常喝酒常看极光,坠入爱河。或许只是我坠入了爱河。”说这句话时,刘岸带着忧郁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破碎感,在这夜半的小酒馆里,我有了一丝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不是爱慕,是心疼,心疼在爱情里遍体鳞伤的人。

我就这样看着刘岸,他仰脖喝完了杯里的酒。

“陪她看极光的不止我一个。”刘岸说。

 

又是一个让人悲伤的爱情。但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我想刘岸也不需要我安慰。他又去吧台调了两杯酒。

回来的时候,他说:“我也不会调什么酒,凑合喝吧。”

我笑了,实在想不到酒馆的老板会说这样的话。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笑,他也笑,随后说:“我整天无所事事,不知道干什么,就开了这家小酒馆。”

“你是在等什么吧。”

刘岸甩了一下他的满头长发,小眼睛紧盯着我说:“倒是你哦,找个人恋爱吧。省得你一个小姑娘天天往酒馆里跑。哎,那天的男生就很不错,满身正气,一看就是从小品学兼优的学霸。”

“我,我不想谈恋爱。”

刘岸慵懒地往后靠,酒杯也拿在手里,另一只手的五指习惯性地插进头发里,说:“你不觉得恋爱很美好啊!”

“它也会给人带来痛苦……”

他喝了一口酒,咂摸了一声,审视着我的眼睛说:“是的,它的确有时让人很懊恼,也会很痛苦……”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顺口说:“所以你是在等那个姑娘?”

刘岸叹口气说:“哪一天或许我就走了,不等了。”

被我猜对了,为了避免尴尬,我岔开话题,向他说起了父亲和他那辆二手摩托车。

十岁之前,我的父亲伟岸得如同一棵在哪里都长得极好的杨树。沟边、屋后、田间地头,似乎无处不在。我骑在他脖子上到处转悠,摘槐花,摘桑葚,甚至掏鸟窝。幸福得像个公主,唯一的烦恼就是盯着黑漆漆的暗夜抱怨着成长太慢。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骑着破摩托车离开了。

刘岸问:“去哪儿了?”

我摇摇头:“我也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那辆破摩托车能走多远,可是他就那么离开了。我第一次知道离开原来可以不用打招呼。

我苦笑着轻转着酒杯,伤感地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坐过摩托车。”

“我也有辆摩托车。”

我开始审视面前的刘岸,他炫耀似地看着我:“我骑车技术可不是吹的。”

他说大学时候参加了骑行社团。和那个女生就是通过摩托车认识的。记得是一群人骑行刚回来,那女生走过来对着刘岸说,你骑摩托车很帅呀。

刘岸也不客气,那当然,你是新来的吧?哪天约着一起,切磋切磋。

女生说,可以去漠河看极光吗?

刘岸之前并没有想过什么极光的事,他的世界里全是喝酒骑行加吹牛。后来他真的骑着摩托车带着女孩去漠河看极光。他说我们骑了2678公里,用时26天,终于到了漠河。

他坐在我对面,慵懒起来,似乎整个人陷入旅途中。

他说,我们做了很多攻略,选择在暑假开始前出发,六月下旬到了北极村。可是我们并不幸运,极光并没有出现。寒假前一个月我们又出发,12月到达,还是没有看到。女孩的失望很明显,虽然她没有说。但我觉得我一定要带她看一次极光。于是第二年我们提前了半个月,六月上旬抵达,在北极村住了一个月。终于看见了极光。

极光,说不上来什么感觉,飘忽不定,还发出磁暴的声音。她跟着跑着追着,开心得像个孩子。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看着极光在眼前飘着,一会儿又像鹿角压着头顶过来。很奇妙,极光那天是绿色,到最后快要消失的时候又有了粉色。她靠在我肩头,我就想若是时间就这样停住,那该有多好。

我想,那张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的吧。

“真好啊。”

我也不知道说的是极光还是两个人,亦或是爱情。我觉得对方讲完了一件事情后,我总要给点反应,“真好啊!”就变成了我常用话术。

刘岸说:“过了几个月,她和我说她要去离极光近一点的地方。我以为她只是想再去看看极光,可是她告诉我,她想留在那里。毫无征兆。”

我说:“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说,或许有一天腻了就回来了。”

“所以你开了这个小酒馆。”

“对,本来起名字叫极光酒屋,还想着里面的酒品就叫极光1号、2号、3号什么的。”

他说着笑着,笑着喝着,眼睛里似乎有点点泪光在闪烁。

“太傻了。”

也不知道他是说名字傻还是说他自己傻。

我跟着笑,不想让伤心的事情存在太久,就换了个话题。

“你还真是厉害,骑着摩托车去看极光。”

“对啊,2678公里啊,太值得炫耀的事情了。”

“真好啊。”

时钟在报时,凌晨两点。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冲着我说;“走,溜一圈?”

“现在?凌晨两点?”

“对,就现在。”

虽然我因为他这个提议莫名兴奋起来,但我还是说:“你喝酒了。”

“放心,这点酒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我答应了,这个事情有点疯狂。也可能就是因为太过疯狂我答应了。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头盔,一边戴一边调侃地说:“这里可是看不到极光啊。”

“可以看凌晨五点山顶上的日出。”

摩托车飞驰在寒冷的山脚小路上,一路上没人,只有风、月和越来越零星的路灯。刘岸冲着矮山大喊,并没有什么语言,就像山林里一只狼的哞叫。风很大,那声音被吹得破碎,我也想叫,在山间路上叫,在月光下叫,在山间溪边的石头上叫,就像野兽一样,只有野性。

刘岸大声说:“你也喊。”

好,那我就也喊,对着暗夜里的矮山喊。我说:“啊……”

我们俩像傻子。可是我感觉到了快乐。寒夜里冷飕飕又实实在在的快乐。

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城市还在沉睡,偶有些星星点点的灯光亮着。幸好刘岸的摩托车后座上有装备。一个厚厚的大毛毯,虽然我很诧异这个大家伙是怎么放进后座的,但此刻我们需要它。

山顶有个亭子,起初我们在亭子里坐着,后来变成靠着,再后来就躺着了。

冷,真的冷。

酒精在我体内发挥作用,我犯困了。

我开始本能地探寻温暖的地方,紧紧环抱着,深埋着,终于算是进入了梦。

 

孤独像个害虫,不断啃食着我的苗。

微信上何晓光问我,睡了吗?

我拿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复。我想说我还没有睡。可是我想,他肯定要劝我早点睡。所以回复是没有意义的。

我又起身去了第二号叙事曲。

还是那个位子,今天酒馆里人还算多。左前方有三个女孩子,打扮洋气,再往前是一对情侣。可是也不一定对,我也不知道情侣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者人们又开始流行新的情侣关系,还会给他们取名新型恋爱关系。这个时代什么都在变化,很多关系都变得面目全非。

刘岸冲我招手,我到了吧台的位置。

“帮我拿个锥形杯。”

墨绿色留声机的声音有点大,我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刘岸指了指我头顶悬挂起来的杯子。我递了过去。刘岸进进出出吧台,我倒闲下来了。坐在吧台的感觉确实不一样。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留声机上面。我是墨绿色重症患者,我盯着它,忍不住上前轻轻抚摸。

感觉很好,嘴角上扬的那种好。

“来杯酒吧,这个没那么烈。”

我转头看看,确实五彩缤纷的颜色,是果子,甜的。

“这个,真好看。”

“啊,这个啊,开业的时候一个叔叔送的。”

“曲子也好听。”

“肖邦的第二号叙事曲。”

我打趣道:“叙了什么事?”

刘岸看着我,假装想了一想,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说:“叙了一个女人渴望爱情却又害怕爱情的故事。”

我一下子红了耳根,知道刘岸是在调侃我,刚想扬手打他,抬眼看见12号桌的那个男生在招呼。

“快去啦,12号桌。”我说。

他边转头边应道:“来了来了,两杯水果玛格丽特。”

墨绿色留声机里的音乐,让我出神,直到刘岸碰了碰我的胳膊。

“你也喜欢他的吧?”

“谁?”

“接你回去的人。”

他说的是何晓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着他的脸在灯光下变换着好几种颜色。像科学课上的小实验,老师让我们把小镜子竖着放在水里,然后用手电筒照着,就会发出七色光。

“那你还喜欢着长卷发的那个酒窝姑娘吧。”

像是被我猜中了心事,刘岸略显严肃地看着我:“是的,爱着。”

我说:“其实我早就看过了你和她的照片,不只有极光。”

刘岸后撤着身体,似乎在仔细地看我。

“我在路口那家照相馆工作。”

“可是我没见过你啊。”

“我在暗房。”

“啊,你是冲印照片的人。”

对,我把照片一一挂在晾绳上,等着你们慢慢地显现出来。自上而下,先是大片极光,蓝、绿、粉,有时候是细长条的,有时候是波浪形的,有的远,有的就像在头顶。然后是你们的头发、脸,握在一起的手,缠在一起的脚。人们总是喜欢美好的事物,似乎自己也会变得美好起来。

“2678张。”

“啊。暗房工作这么清闲吗?”

刘岸调侃着我,继续说:“2678公里,2678张照片,没办法,我只是想给自己的爱情画上句号。”

爱情是得好好埋葬。

“你还相信爱情吗?”

“相信啊,这么美好的事情怎么会不相信。”

“那你还会有爱情吗?”

“这个……”刘岸拖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今天是我失恋的第二十八天。不过我是走出来了的,倒是你,连踏进去的勇气都还没有呢。”

这句话看上去是个玩笑,刘岸说的时候也是笑着的。可是我却觉得被子弹击中了一样,而那时绿色留声机正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让整个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我装作不懂地看着刘岸。

“我没见过谁的爱情纯洁美好,你看,就像坐在这间酒馆里的那对情侣,或许出了门就分道扬镳了。”

“那你说你喊着人家的名字干什么?”

“什么?”

“那天亭子里你搂紧的是我,喊的却是那个人的名字,是叫何晓光吧?不止一次。”

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刘岸一副看穿了的样子,让我无处可逃。我说呢,为何何晓光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原来是我自己念叨来的。

刘岸看着我,甩甩耷拉在脸颊上的头发,说:“你没恋爱过吧,那倒是蛮可怜的。明明做梦都喊着人家的名字,却还畏畏缩缩的。”

“那你呢?你倒是挺勇敢,你的爱情又如何呢?”

我和刘岸呛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不过是刘岸想要劝解我,现在竟在相互戳刀子。刘岸终于有点泄气了。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和我的争论。

“我的爱情或许走了,可毕竟它来过,够了,这就够了。”

我继续往他伤口上撒盐:“那可不是够了吗,陪她看极光的又不止你一个。”

我平时里是个顶不爱说话的人,更不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可是今日我却在伤害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人。果然,刘岸被我激怒了,他顺手就把手边的那个杯子摔在了地上。杯子先是砸在了留声机上,我闭上眼假装听不见碰撞瞬间而产生的奇怪声响,而后碎片掉落在我的脚边。

似乎有人注意到了。刘岸冲着那个人摆手,不好意思。

我喝了一口又一口,也不再烦躁,继续说:“对不起,我只是太知道结婚是怎么个事情了。他们就是。从甜蜜恩爱,再到厌恶离开。他们相互猜忌,相互伤害,最终的结果就是父亲侥幸逃离,母亲依旧怨恨。婚姻里,总有一个人受不了一个人。总有人想要逃离。或许有一天我会结婚,我会被讨厌,但只要不是何晓光就好。被一个深爱的人讨厌、怨恨甚至报复,多么残忍。我情愿这样爱而不得。”

刘岸也重新坐下来,他不再劝解我,他轻声说,也似乎是在劝解自己:“人的一生总要有爱情,哪怕一次。或许我的爱情有点不堪,可我并没有后悔过。”

我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无心再喝酒。冷飕飕的风把我吹进了公寓。我趴在粉色床单上,翻来覆去。

我起身接了一大盆的水,所有的衣服都丢了进去。我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将洗衣粉倒进去,看着它像细小的盐巴一样落在衣服上,然后搅拌溶解,就像夏天常吃的凉拌菜。说起凉拌菜,我就想起了母亲,母亲常会拌三七叶,还总会夹很多放进我的碗里,并且告诉我多吃一些,去火。

那像野草一样的三七叶长在我家的院子里,没人浇水没人施肥,却在五六月时长得粗壮雄伟。父亲走了后,母亲常常一个人喝酒,每天的中午和晚上都要喝一盅散打的白酒,就配着一盘花生米和凉拌三七叶。

我听见隔壁情侣吵架的声音,他们向来如此,争吵似乎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先是发泄愤怒,再到人身攻击,最后是摔东西、摔门而出。这一套流程下来,倒也顺畅。

我常常会在心情烦躁的时候让自己忙碌起来。我想起了母亲,那个以前大大咧咧笑起来像个小喇叭的可爱的女子,也是如此,父亲走后,她也常常忙忙碌碌,即便家务活早已做完。

我累了,躺在沙发里,看着窗外的月,偶尔翻翻手边的书。

我向来喜欢在书中找到人生的答案,但是对于爱情,我一无所获。

或许刘岸是对的,爱情不堪又如何,爱的时候去爱,也不算浪费本就不富裕的日月。

我决定给母亲打一个深夜的电话。

照例是询问我何时回去,知道我暂时没有回乡的打算时,她竟是轻声地笑了一下。她说:“果然是随了你爸了。”

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听见母亲笑着说起父亲。我对父亲的印象已不那么明晰,更多的是深夜里的手和我幻想中他骑上摩托车逃离的背影,我决定做个大人,不再纠结没有结果的事情。我只是问了母亲一句话,你后悔认识父亲吗?

电话那边大概是土狗叫了两声,随后便是母亲坚定又简短的回答:当然不啊,傻孩子。

窗外的星光微弱地稀薄着黑夜。或许是我错了。以往我只关注父亲离开了母亲,而从未去关注母亲本身,母亲虽不再如以往快乐,却无时无刻不在缅怀爱情。

我想,我应该有所改变,也许未知并没有那么恐惧。毕竟人总要成长,去接纳更多未知。

所以,当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光洒在白纱上时,我要飞奔着下楼。

我要见到何晓光,什么都不说。只在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紧紧拥抱他,然后绽放一段如极光般绚烂极致的爱情。

我给这样的爱情故事取好了名字,就叫——第二号叙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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