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觉得离那个人更近一点了,但是就总差那么一点点,可是我也很担心,我已经三十二了,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精力找下去。
那时候我在上海只有一个房间,很小,刚好容纳一张单人床,夏天的时候,空调总会有些问题,从窗户望出去,是一栋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有时候夜深了,还能看见灯光中的格子间,以及来回走动的上班族。那个房间我至今印象很深,因为身在大城市的我,虽孤身一人,并不感觉到孤单,很大程度上来讲,是那群我不认识的陌生上班族陪我度过了好几个春夏秋冬,他们的面目高度一致,就像是同一个人,哪怕其中有一些辞职离开,又有新的人到来,于我而言,他们都是一个人,一个在大城市与我类似的人。
在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K突然发信息,说要来看我,我觉得好奇,我和K在大学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后来我到火车站去接她,炎热的午后,流动的人群,上海火车站几乎没有遮挡的地方。她从我没有注意的出口出来,然后叫了我的名字。再见到K的时候,距离我们大学毕业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她说是正好想去苏州玩,路过上海,想到班上同学只有我在,就联系了我。那天晚上,我带她去吃了一家相当出名的上海菜(现在已经倒闭了),然后陪她逛了会儿淮海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和我说,其实我想跟你讲件事。
我不知道,原来从毕业之后,K就开始了她的旅居生活(她原话就是这样表达的),她习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然后找认识的朋友,借住在朋友家里。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特别解释了下,说,我不是要借住你那里,你别紧张,我在上海有别的朋友。然后她继续说,这些年因为住在不同人的家里,就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比如住在其中一个朋友家里好几天后,朋友突然消失了,突然有一天有人带着一对男女闯进来,她吓了一跳,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是在出租的一套房,朋友是假装看房的人,偷窥密码,然后就悄悄住进来了,当然是打游击战似的,经常都是晚上才在,白天几乎见不到人.还有另一个,说是自己买的房,等到她住了两三天,就发现不太对劲,不仅对家里的物件不熟悉,还找不到电视的开关在哪里,于是她问,这房子不会不是你的吧?对方还很生气,后来喝多了,那人才承认,房子是表哥去外地旅游让他暂住帮忙看着的,除此之外,她还有被误解是小三,是小偷,是鸠占鹊巢的无赖,虽然这些经历很荒唐,她却有些享受,越是怪诞,越是让她说得神采飞扬,但我好奇的是,要是一直到处蹭住(当然我没有这么说),靠什么赚钱生活呢?
K确实没有住在我家里,几天之后便去了苏州,出于好奇,我开始翻看她的朋友圈,她果然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从南到北,从北往南,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城市,但依旧没有解答我的疑问,她到底是如何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这个疑问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可在那之后,我和K就再度失去了联系。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她路过上海的那个晚上,是不是真的要约我,还是因为和朋友约定的时间空出一个空档实在无聊,才想到看看有谁在上海,因此联系了我。几年之后,那次重逢更像是一个梦境,我都不时怀疑它的真实性,她是不是真的来过,还是我在某个无聊的时刻幻想出的一段情节。几年之后,我从上海的公司辞职,搬离了那个开窗就能看到写字楼的房间,买了张机票到了北京。城市的迁移总有诸多不适,搬进的新公寓是一个一层楼有十户人家的大长廊,隔壁的一对夫妇养着柯基,再过去,是养英短的一位老人,还有一对姐妹花,养着萨摩耶和仓鼠,尽头的那家有只鹦鹉,这层楼是个动物世界,包括我们。和上海明显不一样的生活,人和人的间隙在缩小,往往是东家做了好吃的会到西家来敲门,隔壁邻居永远在对你嘘寒问暖,小动物们时不时会有些小冲突,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睦相处,我所住的那间房,推开窗,是一个永远不会冒烟的烟囱,高到几乎与远处的中国尊一样,北方的天空永远比南方高远,好像地与天很近的样子。有一天,我将窗外的景色发到了朋友圈里,K居然第一个给我点了赞。
久违的名字和头像,点进去才发现,我们的聊天还停留在上次她给我发的车票信息和到达时间。没两天,K发来信息,说她在我家楼下,我震惊到以为她在开玩笑,打开窗户往下望,那个戴墨镜的她正在疯狂向我招手。我跑下楼去帮她把行李搬上来,然后问她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她说,因为她就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刚好也能看到那个烟囱,这几天她来回在附近游走,根据那个角度,确定了我的这栋楼。
那天晚上,我和K在楼下的小酒馆里喝了好些酒,问及她这些年的情况,她说,自从上次从苏州离开之后,来了北京,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了,只是在这座城市不断迁徙,从南边到东边,又从东边到北边,对于不再旅居而选择长居的原因,她并没有说明。前几天她的房子到期了,所以刚好收拾好行李,她打算离开北京,却没想到我居然搬到了她家附近,所以特地过来和我告别。我问,要去哪儿呢?她说,新疆?西藏?或许更远一点吧,在北京不知不觉就呆了六七年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被一个城市束缚那么久。那么,到底是被什么束缚住了呢?她说,快乐吧。快乐?我不禁疑问。她说,到了北京才发现的“某种”快乐,当然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快乐,但这种快乐会让她忍不住在这个城市多徜徉一段时间,只是没想到一下子就过去了六七年,好像是住在山洞里,爬出来的时候,竟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北京也变得不一样了!K和我说的这一系列话,我几乎没有篡改过,但我也不知道她所谓的快乐到底是什么。她讲,你来了北京之后,你就会慢慢感受到这种快乐,但是对我来讲,这种快乐几乎已经享受完了。
那天晚上,K问能不能在我家住一夜,第二天她就走,她把买好的火车票给我看了一眼,目的地是内蒙的一个城市。我把床铺收拾出来,然后自己打了地铺,我想K还是对我绝对信任的吧,不然也不会同意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是,我自己对自己都没有那么信任,也不清楚她的信任来自于什么。
夜里的时候,K开着小台灯,说,讲个故事吧?我说,讲什么?她说,讲讲你,每次我都在讲自己,可是从来不知道你的故事。我想,讲什么呢,对我来说,我的生活就是平平无奇,不管是之前在上海,还是在北京,突然我就说起了这层楼的动物,我说,我总觉得每天到了晚上,它们应该是会偷偷开会的,因为我晚上总能听到走廊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开始还怀疑是小偷,但后来我觉得就是那些猫猫狗狗的,它们肯定在密谋什么。K说,那如果不是猫猫狗狗,而是它们的主人在密谋什么呢?
K突然神秘地看着我,好像她就是密谋者之一,然后说,我在北京住的那栋楼里,有一天突然就发生了命案,但是像这附近的楼,太老旧了,根本没有摄像头,所以都一直找不到凶手,但是我总觉得,或许不是外面的人干的,因为那个人实在太讨厌了,每天在窗户上朝各个家里扔烟头,好像要把整栋楼烧掉,结果有人看不下去,就把他搞死了。我说,还有这种事?K说,当然是骗你的,我就顺着你的话讲而已。K狡黠的笑让我觉得自己挺蠢的,最后K侧过身来,说,诶,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特别神奇的人?我说,有点,就是,某种程度上也让人羡慕吧。她皱了皱眉,羡慕?三十多了,没工作没家没男人,到处流浪,羡慕?我说,但是自由啊,多少人被框在规则和世俗里。她说,你看,你来得太晚了,要是你早两年来,我们说不定真的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我说,真想成为朋友,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啊。K想了想说,那你知道我为啥一直到处跑,没个定数吗?我摇头,坐起身来。K说,我在找一个人。我问,谁啊?K说,不能告诉你,但没找到那个人之前,我大概就要一直走吧,本来来北京的时候,我以为我找到了,但后来发现,找错了。所以,会是什么样的人让K这样忠实地追逐呢?K说,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觉得离那个人更近一点了,但是就总差那么一点点,可是我也很担心,我已经三十二了,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精力找下去。
可能是酒精作用,我很快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K已经走了。房间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好像她根本没来过,夜里说的话,也像是我断片后臆想的,但是,她要找一个人,这句话我记住了。K在夜里发来信息,说她已经上火车了,风景很好,拍了两张照片送我,她说算作借住的报答。真有趣,两张照片把我打发了。可是那两张照片,更像是一个开启,我们不知不觉就像朋友一样聊了起来。
一年的时间里,K去了好多地方,或许比她前几年去过的地方还要多,最远的,去到了乌兹别克斯坦,每去一个地方,就会和我聊几句,我都会问她,要找的人找到了吗?跑那么远,确定那个人在吗?她每次都说,我不知道在不在,但我觉得在,就只能往那儿去。在她的朋友圈里,我看到了一种完全无法体验的人生,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一边打工一边跑,干过外卖,快递,也当过伴游,路人翻译,她在路上一边跑一边学外语,发言不标准,但够用,专门扎在洋人堆里,多讨几分路费。
有一天晚上,K应该是喝多了酒,突然打电话来,长达一分钟的哭泣,然后说,应该是找不到那个人了,她打算放弃了。我说,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她长吸了一口气,当时已经是零下四度的冬天,我看着窗外那个烟囱,孤零零的,让人觉得冰冷。那个月,隔壁的萨摩耶去世了,它的主人大哭了两天,房间隔音不好,我总能听到,养鹦鹉的那家人早上起来,发现鹦鹉被偷走了,找遍了整栋楼都没找到。我说,最近大家都过得不太好,晚上没有密谋的声音了,只有唉声。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其实在你家的那个晚上,我特别想和你说一件事,你身上有一种我学不到的快乐,让我嫉妒。我说,我快乐吗?K说,不知道,因为你从头到尾居然都没有质疑过我,都没有想过我可能是个骗子。我说,那你也没骗我什么啊。K说,对,我应该骗一点什么的,不和你说了,晚安。
那天之后,K就消失了,我再也看不到她的朋友圈,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发去的信息再也得不到回应。K给我留下了一个生活的谜团,以及,她提到的模棱两可的“欺骗”,我试图从我们中间认识的人里去询问一些关于K的事情,但是大部分人都一无所知,他们说得最多就是,她不是被有钱人包养了吗?我看一直在到处旅行啊?她不会是在做什么皮肉生意吧?对于K的污名化,是大部分人存在心中的答案,否则他们不相信一个人可以那么有钱在世界各地奔跑,且没有工作。
因为房东要卖房的关系,我不得不搬离那个看烟囱的屋子,开始在北京寻找新的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才在床头的垫子下面发现一张卡片,卡片上是我不熟悉的字迹,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上一个房客留下来的,上面有几句话,写道,世上最幸福的事是寻找,但最幸福的人,却是不用寻找便可以拥有快乐的人。我突然想起了K在那晚上和我说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她也看到了这张卡片,还是这张卡片就是她留下的?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搬到了新的家里,这个房间窗外只有一条看不到头的马路,每天都有开到尽头的车,我突然想起了好多年前,在上海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透过窗户,看到写字楼独独亮着的一个办公间,一个女生坐在那里,用手机打开电筒,高高举起,投向夜空,像是在黑夜里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不断地挥着手。也是和K分别的那个晚上,我提到了这个故事,我说,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K说,不一定是找啊,可能是在传递某种信号,或者是在求救呢?我瞬间如芒在背。她一下笑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单纯啊,或许就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啊,只是没人知道她在找什么罢了。
我想起那个站在夜晚举起电筒的女孩,仿佛她和K是同一个人,但是我那个晚上,只是默默地看着那束光,直到它的电量消耗殆尽,彻底融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