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昨日如今

发布时间:14小时前热度: 2 ℃作者: 程惠子

 

被疾病纠缠的母亲,被责任纠缠的女儿,两者就像攀爬到铁丝网的藤蔓,被暴烈日光晒得干枯,即将破碎。


黄昏总是比想象中来得更早,才五点,天就已经擦黑。母亲在躺椅上睡着了,大蒲扇像一面衰老的旗帜,轻飘飘倒在她的胸前。这把蒲葵扇用了许多年,母亲坚持不让换,扇面上拼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用胶条,用碎布,拿在手里又轻又重,质感已经模糊。蒲扇原本是标准的扇形,圆润得像一面孔雀的尾巴,然而经过多次的修补,内部的纹路逐渐扭曲,边缘也随之走形。每一条裂缝,都只能靠那些胶条和碎布挣扎着弥合,一如扇面下那个被打开多次的胸膛。

母亲在扇面下安然睡着,任窗外残余的光线爬上她萎缩的肩膀,继而是下巴,鼻梁,最后是额头,仿佛一只手缓慢地抚掠她的皮肤,洗礼一个初生的婴儿。她走到母亲身边,把扇子从母亲手里轻轻抽走,转而给她盖上一条毯子。母亲早已不知窗外是什么时节,她把自己永远活在夏天。

这是她照顾母亲的第五个年头。五年前,医生说最多还有三年,她看着诊断书淌泪,脱口而出那句惯用而无用的台词,除了回家还有别的办法吗?医生也习惯性地摇摇头,八十岁,又是阿兹海默,就别再折腾了。她推着母亲回了家,看母亲穿着厚棉袄,一脸懵懂地扇扇子,责任感与心痛心酸一时汹涌澎湃,并化为一种沉重且决绝的坚毅。彼时她刚刚退休,每天都往母亲家跑,到最后干脆搬了过去,照顾母亲吃药吃饭,换衣洗澡,一切亲力亲为。半年不到,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路上遇到过去的老同事,感慨于她的辛苦,她说,那怎么办,我爸走得早,我妈不靠我,还能靠谁?

母亲体内装了两面倒计时钟表,在她的躯干像一只气球那样萎缩的同时,她的神志也日复一日趋于混乱——不是平静地遗忘,而是陷入不可控制的混乱。母亲昼夜提防,极力看护着手边的一切,如一只警惕的鼹鼠,提防有人来偷她的东西,比如手电筒,针线盒,圆珠笔,甚至内衣裤。母亲会在半夜骤然惊醒,拉着她说,他们来了,又来了,又把我的手电拿走了。她只好像哄孩子般安慰母亲,没人来,我都看着呢,你别担心。母亲说,真没人来?她抚摸母亲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放心吧,真没有。

她也请过护工,但家里来了陌生人,母亲的惊恐发作更甚。护工进了家门,母亲像防贼一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让对方碰她的任何物件。你来我家干什么?母亲瞪着眼问,她连忙在母亲耳边说,人家是来照顾你的。我不要人照顾,你让她走。还没来得及继续解释,母亲抄起手边的玻璃杯就砸了过去。就这样赶走了三个护工,最长的一个在家里待了三天。

丈夫在三年前就离开了家,离开前问她说,你把自己家当旅馆了?几天才回来一次?她说,那怎么办,我总不能不管我妈。丈夫说,城东有家康养机构,可以送过去。她说,护工她都不让进门,送去那里怎么行?除了我她谁都不认。丈夫说,那你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她说,那怎么办,她是我妈。丈夫没再说话,第二天收拾行李,坐飞机去了南方的儿子家。

三年的时效很快来了,连医生都说她照顾得好,这个岁数,撑到现在,真不容易。她听完并没有那么高兴,只是疲惫地笑笑,带着一丝寡淡的欣慰。到了第三年,她明显感到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差,而她自己的耐心似乎也将消耗殆尽。她看着母亲在家大吵大闹,反复嘟囔着自己丢了一件汗衫,将衣柜翻得底朝天,又打开手电,爬进床底寻找,带出一阵又一阵的土。她把母亲拉出来,把她身上的土拍干净,现在是冬天,找什么汗衫?等天热了我就给你穿上。她哄母亲去洗澡,母亲闹着脾气,站在床上大力跺脚,席梦思床垫发出铿锵有力的回声,她心想这哪像一个癌症病人。

浴缸里的水泛着浅浅的青色,母亲躺在其中,像一方颓圮的废墟,在雨中毫不羞耻地坍缩。母亲在她的指令下伸出胳膊和腿,先左后右,任由她搓洗。她给母亲搓背,洗脚,洗屁股,最后洗头。洗头前她叮嘱母亲闭上眼睛,可母亲还是在水浇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大声叫唤。

你想弄瞎我!我的汗衫不见了!

她慌忙拿起花洒给母亲冲眼睛,浴室里回荡着母亲的尖叫和水花的拍打声,洗发露的泡沫迅速破灭,化成脚边一滩滩脏污的鞋印。她怕引来邻居的投诉,奋力按住母亲,可母亲力气极大,她脚下一滑,一不留神闪了腰。

骤然的疼痛激出她的愤怒,母亲光着身子还在叫嚷,我的汗衫,他们拿走了我的汗衫!她看着母亲细细的双腿与肥硕的肚子,第一次觉得那是母爱所不能遮挡的丑陋。花洒沉默地潜在一池浑水当中,细碎作响,她忍着疼爬起来,捞出花洒,跪在浴缸边冲洗母亲头顶的泡沫,母亲毫无察觉,依旧肆无忌惮地拍打水花,边打边骂,哪个烂了心肝的贼,偷了我的汗衫,叫他去死!叫他去死!叫声在混沌的雾气中升腾,她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打在母亲的脊背上。

让你别叫了,还叫?一会儿邻居又来投诉了!

母亲在巴掌中怔了一下,继而顶着一头泡沫,用血红的眼睛恨恨地剜她,我早就知道,是你偷了我的东西,都是你拿的!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那晚她给母亲吃了安神药,折腾了大半宿才终于睡下。待母亲睡着,她方一步步挪进浴室,清理一地的头发还有污痕。浑水滔滔不绝,她的动作很慢很慢,待收拾完一切,才对着镜子,拧着身体给自己涂云南白药。

本以为是镜子起了朦胧的雾,用袖子擦了两下,发现起雾的原来是自己的眼睛。她摸出老花镜戴上,镜中的脸孔豁然清晰。黄褐斑爬满了她的颧骨,往上攀到眼角,细密如蜘蛛,太阳穴与两腮毫无悬念地凹陷下去,拖着口角向下垂落。那些饱满的脂肪不知何时已悄然流逝,只留下一副荒芜的轮廓,一副继承自母亲的轮廓。

像找寻到两块一模一样的拼图,严丝合缝的相似令她恐惧。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一张脸浮动在另一张脸上,垮塌的面颊,凹陷的两腮,像落花一样枯萎的嘴唇,她想到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未来就是母亲。

那张单人床母亲睡了大半辈子,此刻她正侧卧在上面,用松弛的声带送出一阵阵响亮的鼾,鼾声并不均匀,有时会忽然停止,于是整个房间会安静好一阵,她想象母亲体内正有无数细胞相互蚕食,吞吃掉她的腹腔,她的大脑,竞相领先,直至其中一方率先到达死亡的终点。曾经的她从不敢这么想,她怕死,更怕母亲会死,但今天或许是因为太疲惫了,那些不敢想、不愿想的念头争先恐后地从脑海冒出来——明天一早,母亲会醒来,然后再一次地重复今天——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扶着腰走回自己的卧室,那张单人床原本属于父亲,父亲去世后,空置了许多年,直到她搬来与母亲同住,便睡到了父亲生前的床上。父亲在七十岁那年去世,来悼念的人都说父亲走得早,但如今她十分确信,这是一个得体的享年。她不敢想象父亲如果活到今天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会比母亲还要糟糕。老人如同幼儿,变化都在眨眼之间,母亲的七十岁和八十岁完全就是两个人。

她费力地躺下来,相册召唤出五年前的记忆。五年前,她发誓要把母亲照顾好,揽着母亲在餐馆拍照,把每一顿饭都当做最后一顿,吃得用心,也吃得心酸,而如今她的相册已经许久没有更新了,每一天都像胶带纸一般重复,将三顿饭拼力粘合,构成混乱但完整的一日。必须承认,这卷胶带的黏合力已经越来越弱,她发现自己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毅,她只觉得疲惫。就像刚才,在母亲停止打鼾的间隙,她想如果就这样停止,也未必见得是一件坏事。

在梦境边缘漂浮时,她想起童年时的母亲——那个会采槐花做饼、在她发烧时整夜不眠的母亲。那个形象如今模糊得如同水中的倒影,被这些年日复一日的琐碎与磨损搅得支离破碎。有时她会惊恐地发现,自己对母亲的记忆正在重蹈母亲的覆辙——那些温暖的往事越来越难以召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她为母亲擦拭屎尿,奔忙不休的清晨。

窗外天色由灰白转为明亮,新的一天无可避免地到来。她听着母亲房间里渐起的响动,缓缓闭上眼睛,试图多留住一秒属于自己的时间。但她的身体十分诚实,不自觉就起了身,生物钟比任何时钟都要精准,照顾母亲是她积重难返的习惯,她给自己披上衣服,生出对这种恶习的委屈与悔恨。

破晓的光线爬上窗台,照亮了母亲床头柜上的蒲扇。扇面上的补丁在晨光中格外清晰,正如那些被她勉强拼凑的日夜。微风从窗缝溜进来,轻轻掀动扇柄上垂落的丝线,那根丝线悬在空中,既不落下,也不停止摆动。

6935

相关文章

  1.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2627 ℃
  2. 塑料儿童 2523 ℃
  3. 心田上的百合花开 2313 ℃
  4. 我所喜欢的女人 1744 ℃
  5. 生活之奴 1739 ℃
  6. 午夜的汽笛 1670 ℃
  7. 证词 1306 ℃
  8. 来自远方的呼唤 1303 ℃
  9. 时间移民 1290 ℃
  10. 名人名屁 1260 ℃

手机扫码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