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选择·乔迁

发布时间:2天前热度: 5 ℃作者: 小方


很热,真的很热。那时的我,像是一只被悬挂在烤炉里,体表不停往外渗油的烤全鸭。

一中的员工宿舍在食堂负一楼,它是一个略显封闭的空间。在通向体育馆的天桥口右转,拐进一个不起眼的锈铁门,便来到狭小的楼道。楼道的灯常亮,毕竟电费由学校出,——不过每逢睡觉时,母亲都要督促我关掉门外的白炽灯。倘若领导发现整夜开着楼道的灯,大抵要挨批评,抑或是罚钱的。

楼道逼仄,勉强容两人并肩擦过。然而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一到十二号房间,在左手边一字排开。门口旁大多有做饭的炊具——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砧板菜刀。桌椅大部分源自教室,也有年久失修的老木桌,旧竹椅。电磁炉正上方的天花板被熏得漆黑,这浓郁的油烟黑渍,蕴含着陪读母亲,澄澈而又纯粹的爱。右手边是蓄水桶、泔水桶,前者的桶盖上反扣着塑料水瓢,后者透过昏黄的灯光,反射出极度营养化的色彩。墙壁上钉有铁钉,悬挂拖把雨伞。笤帚与铁铲安静地靠在一起,铲里存有未尽的垃圾。这些是每户每房前的标配。其实在先前,员工宿舍的楼道还要脏乱些。只不过后来,换了一个来自理工的新校长。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勒令员工们把楼道清理了一遍,才有了现在稍显整洁的模样。

由于封闭,楼道,连着左手边的房间们,热得实在不像话,——从锈铁门进来,就会明显地感到过大的温差。十二个房间,只有一家有空调。她家的房门常紧闭,鼓风机不断地向楼道里倾泻热量。我总是被凝稠滚烫的空气闷醒,一摸额头,二摸肚皮,全是汗。三档的电扇与街上的施工声吵成一片,演奏出夏日独特的“摇篮曲”,——可我却再难进入梦乡。

高二,大概算作结束了。暑期的假自然不多,却也被一中安排得妥当,——先放一周,再上两周的课,然后放半月,最后直至九月初。一到稍微长点的假期,我的生活作息便全翻了样。十一二点,从硬木板床上翻过身,缓缓苏醒。吃了晚饭后,又想睡“午觉”。再之后,半夜两点钟被热醒。听着母亲熟睡的鼾声,蹑手蹑脚地提起衣裤袋,拿起白色的塑料桶,里面装有沐浴露和洗发露,轻轻地旋开门闩,去另一个宿舍楼,洗一场冷水澡。冷水挡不能打到最大,否则洗完后会太冷,全然丧失了舒适,而是欲打寒噤却又未满了。

前几天太热的时候,母亲和她的同事们提议去操场纳凉。她们带着凉席,躺在绿茵球场的边缘。而我拿着长浴巾,躺在了操场中央。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它仿佛要离我远去,让我仰面不再看见。然而当时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眨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它的口角上显出笑容,似乎大有深意。我不太清楚教科书、电视、手机上,那些漫天繁星在哪里能看到:西藏?青海?海拔高的地方?——反正不是罗田。在罗田的夜空,为什么只能看到寥寥几颗星呢?——我不知道。

但这样的环境,的确让我平静下来。我开始放空思绪,任其飘散。上学时,我永远只能在教室、宿舍、食堂、厕所,总共四个地方,来回奔忙。吃完饭,我总会经过操场,往教室去。那时我便想:寒冷时,躺在操场上晒晒太阳;炎热时,躺在操场上吹吹晚风。一定有什么东西,比一两节语文课、数学课更重要。也许是淙淙婉转的鸟鸣,也许是耳边传来的悠扬乐曲,——来自一栋破旧的艺术楼。好几次,为上厕所,我踏上“丝绸之路”。经过艺术楼,我总想旷那么一两节无关紧要的课,缓缓地摇上楼,充当一回愣头愣脑的旁听生。

在假期的夜晚里,一中还有些生气。周遭民居的灯闪烁呼吸,路过厕所,还是那么熏人。打开网易云,戴上耳机,赤膊绕着操场散步。与晚风共存,与星点同行,——这有一点点浪漫,独属于我的。

母亲白日须上班,宿舍里只留我一个。其实先前,我也有逃回九资河的打算。老家海拔较高,比较凉快,——尤其是我的房间。老家依傍后山,种有祖父栽下的竹林,致使阳光很难直射我的房间。常常是游戏中被击杀,屏幕陷入黑白状态,而复活时间又长时,我会疲惫地摘下耳机,像是被抽去脊梁般,倚靠在椅子上,微微向左侧头。风吹竹林,传来沙沙的竹叶摩挲。竹潮风涛,被轻柔唤醒,像是风有了触感,叶有了声音。光影透过纱窗,斑驳洒下。它温和地穿过千竹万叶,悄然地潜入我的心房。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竹枝叶影摇曳生姿,既如积水空明,又如水中藻荇交横。

奈何老家缺米少菜,又太久缺人打扫,实在不适宜居住。父亲在外打工,母亲既忙于手头的新工作,又要操办搬家乔迁的事宜,——的确抽不出身来,返回老家避暑。就这样,毫无选择地,我被滞留在宿舍,当被熏烤的全鸭。

我的人生有时充满了无奈,大多时候别无选择。在他乡,在故乡,马不停蹄地乔迁颠沛。

先前遇见过一篇语文作文,主题是“选择”,——这一下就触动了我的神经。堂弟晚我七天出生,按律,我会与他同留老家,成为留守儿童。然而,祖父母却并不待见父亲这一房。尽管父亲是嫡长子,我是嫡长孙。祖父母只愿意照顾堂弟,驳斥了母亲的要求,她想把我留在老家,自己和父亲去浙江打工。改革开放的时代洪流,将父母推到了沿海,其中也不可避免地,席卷了刚刚来到人世的我。

年幼的记忆,大抵都已忘却。只是零星地,仍留有几点浮光掠影般的片段。那时我身体不好,少年白。拨一拨头发,能发现许多扎眼的白针。胃口极小,两个小笼包,就算应付了早饭。父母常加班,通常是放学了很久,才能接我回家。放学大概一两个小时后,广播室会放一首歌,叫做《明天会更好》。但在那时,学生们早已走尽。留下来的,只是一群五六个,和我一样的,父母还在加班的孩子们。大概这首歌,就是专为我们这些孩子们放的。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偶尔,母亲能够准时接我,——但她还得继续回公司,顺便捎带我。年幼时瞌睡多,母亲就将两张椅子拼在一起,供我睡觉。年龄稍长,两张椅子睡不下,母亲就用几块硬纸板拼在一起,让我席地而睡。我想,那盏傍晚的灯,映亮我熟睡时翕动的口鼻,反射出我扎眼的白发,母亲一定会感到心酸。当时我不察觉,如今写下这段文字,我也忍不住下泪,——和十年前的母亲一起。

外地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当地经济发展贡献大的,有当地户口;另一类,是廉价的劳动耗材,没有当地户口。我的父母属于第二类。来自外地的孩子,按政策,不会被当地的学校优先录取。所以,为了更高的收入,父母不得已而来;彼时为了升学,我又不得已而走。

有什么选择呢?只得再去乔迁罢。

彼时,母亲的薪酬比父亲还高。于是舍不得外地的工作,将我托付于姑母家寄养。姑母家四口人——姑父、姑母、表兄、表姐。其中,唯独姑母对我好,自始至终地好。因为姑母与父亲最亲,她是父亲的亲姐姐,——也只有姑母与父亲最亲。姑父表面给我笑脸,其实背地里,并不待见我。有一回,偶然听到他与姑母争吵,我便已经知晓了。表兄对我忽冷忽热,大抵热时,我是同龄同性的玩伴;而冷时,我便成为异端外来者了。父亲每月供给的抚养费不算丰厚,不能有足够令姑父眉开眼笑的盈余。林黛玉起码还有林如海,而我的父亲不比林如海。我的确察觉到寄养他人屋檐下的窘迫,——但察觉也便察觉了,并没有什么人会在意。

在姑母家寄养的日子里,我的身体还是很差,经常生病。母亲太担心我,于是辞去了外地的工作,专程回老家,照顾我读书。在老家,总有些裙带关系,——倘若没有,愿意花点钱,硬攀还是有的。母亲谋得了一份在学校食堂的工作,询问我的意见。我竟然不记得,当初我百般不情愿。近日母亲提起这件事情,我才约略地回忆起来。

从六年级开始,母亲就一直陪同我念书,一面干着食堂里劳累的工作。一次不慎,母亲被滚烫的食油烫伤,右手臂的前肢内侧,像是粘附上了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鱼泡。前些日子,我每天都要帮母亲贴膏药,在她的后腰间。夜晚,母亲会向我展示她的白发,并在灯光下苦心寻找,小心地纠拉。过了个把月,母亲染了头发,也把头发剪短了些,——我想,这是为了遮去她愈长愈多,根本扯不尽的白发罢。

我以前想过,等我考上了黄冈中学,母亲还是要继续陪同我。到时候,那她做什么呢?难道还在黄冈中学的食堂谋差事?——她在那里,可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可走。然而,这念头也并未困扰我太久,——因为这层假想,是建立在我学业有成,能够录取黄冈高中的基础上的。后来,我并没有考上黄冈高中。无论母亲怎样为我找借口,我都清楚,我实力不济,没那个水平。

一中便一中,母亲还是来照顾我,依旧是在食堂谋差事。相较于上一个在初中的差事,无论更轻松,还是更辛苦;也无论多了两百块一个月,还是少了两百块一个月,——母亲都自始至终地跟着我,照顾我。我终于愿意多问问,母亲累不累,苦不苦,母亲只回答:

“我累不累,苦不苦,不重要。只要你把书念好了,什么都好了。”

我没有办法回应这句话。我做得不够好,不如母亲预想的那般好,更不如父亲预想的那般好。我就是这样,什么都很普通,只是有点关于文字的梦想,渴望组建一个还算幸福的家庭。

理想无比远大,现实一地鸡毛。近日,一中食堂升级改造,请来了更正规的餐饮企业,送走了之前,零散瓜分四个食堂楼层的老板们。母亲也就从原先的拉面窗口,转到现在的窗口干活。兴许是员工太多,宿舍须经过一番大变动。之前住在这里的,食堂员工的子女,包括我,都得统统搬走了。

没有选择地,得谋别的住处。依旧是由母亲四处打听,我写我的作业,看我的书,打我的游戏。最后由我盖棺定论,选择了附有单独卫生间和空调的一室一厅,一年八千租金。

一阵冷风袭来,我打了个哆嗦,思绪又回到当下。上课铃,放学铃一遍遍地响;数学题,物理题一遍遍地刷。高中生涯的最后长假总算开始,然而却还被中国的长辈们惦记,——这也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悲哀。东西太多,一时搬不完。于是每夜放学,都捎带一部分东西。其余的大物什,绝大多数,都是由母亲抽出上班的空闲,慢慢搬定的,——中间也有她的同事帮忙。父亲调休,攒了一周的假。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然而陪伴我的时间也不长。趁着较短的假期,我与父亲去了武汉复查视力,打算高考完再配新眼镜。心心念念的绍兴,以及鲁迅故居,终于是没去成,——全被父亲画作了一张大饼,高考后“金榜题名”的大饼。半月的假期,赠有四十来套试卷,——也可能更多,我还没大看。

生活似乎还是原样,并没有因为假期,而散发出一点亮光。回望十七个春秋,随心的选择太少,不得已之乔迁又繁。“乔迁”,本是恭贺官职高升,或者迁入新居时的贺词。而我上述的“乔迁”,却总充满了“不得已”的意味。我想过修改,却怎样都不合适,——索性便罢,挥笔而就。毕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便不在此处为难自己了。转念一想,也勉强算作对未来的祝福,平添一个吉祥的彩头罢。

然而再颓唐,也想写点兴许无用的话语来勉励自己。选择再少,不如充实自我,增广未来;乔迁再繁,总算辞旧迎新,爆竹除岁。向前看,向前看,还是向前看。安顿之后,厚积欲薄发;无奈之余,便要奋力寻未来;回忆之末,便欲昂首迎前路。

 

走上人生的旅途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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