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蓝清晨

发布时间:14小时前热度: 3 ℃作者: 夏瀑

 

一次为母亲老友奔丧的返乡之旅,一对从北京归来的母子。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漫步在已然凋敝的少年时的老街,试图在“蓝色时刻”的氤氲光晕中,打捞失落的记忆与情感。


收拾行李时,孩子问我要去哪儿,我说要回家乡。孩子问,是草原吗?我说不是,离草原还很远的一个小城。孩子问,那你这次去看大草原吗?我说,可能不去。孩子在北京出生和长大,只从绘本或视频上看过那种苍茫一片的浓绿平原。他兴奋地跟其他小朋友说,他的妈妈来自一个神秘地区。

这是我这个母亲唯一能够吸引他注意的地方了。因此,虽然孩子到时肯定会失望,但我还是想让他从城市生活那一套程序里出来,看看别处的风景。那么,本来我一个人的旅程就变成了我们俩。

 

“妈,咱们站人行道上了。”

回过神来,我右手握着孩子的手,在八月里浸湿了。

潜伏在小城暮色中的蝉正痴痴地叫,我俩的确站在一大片白色斑马线上。转回身望去,一条僻静的老街向北伸展到光线消失的地方。面前这个十字路口,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被车轮轧过,只有三两行人留下脚步。所以它是一块没用的、废弃了的斑马线,几乎失去了为行人拦截车流的功能,不过在此刻,却是观察夕阳的好位置。

我伸展颈椎,这座矮小的城像一幅粗略的画,被仲夏氤氲了的油墨还没干透。

小魏家通风不好,采光也不好。我和孩子悄悄溜出来时,夕阳正在下沉,我们追着光线的变化,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孩子比我还有耐心,两个人就站定在这里,看太阳逐渐变小,最后在地平线上留下一层微弱的光辉,然后深蓝涌进街道,眼前是夏夜游泳池般的暗空。

这次回家是参与老魏的告别式。

老魏是我母亲在无线电器材厂的同事,以及下岗后二十多年的老友。前一天,母亲打电话叫我回来“看看老魏吧”,可事实是,老魏本人在前几天就被送回老家安葬了。母亲总是这样,该做的都会去做,却总是心不在焉地做,最后的效果总差一点。所谓告别式,就是一群人坐一起吃饭、喝酒、叙旧。或许母亲根本不在意我为什么非要回来这一趟,大概只是想在某些时刻,有她的家人在场吧。

“我知道你忙。”母亲说她左想右想,我还是该来。“抱过你,记得吧,啊?那会儿你还不记事呢。”其实母亲忘了,实际上,在我八九岁之间,父亲单位分的房子还没交工时,我们三口人在小魏家住了几个月的时间。

小魏家还在那座居民楼的顶层,黄白楼身,朱红色楼顶,需要步行爬到五楼,一到下午西晒降临,小魏的卧室就燥热得要命。客厅却一整天都缺光线,还没到傍晚就会暗沉下来。这时,老人们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情感也随之暧昧起来。他们抽着烟,眯起眼睛,沉浸在汩汩往事里,在烟雾缭绕的阴影中,年轻的友谊与恨却越发清晰。

人生最惬意的时刻正是这会儿。你的老朋友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你开始认真地回顾关于她的一切,而你还活着。你们小口嘬着中午剩下的酒,有时为一件琐事的究竟激烈争吵,有时忽然所有人一起沉下脑袋,安静回想当时某个情景。老魏几天前被运回老家,正是这些老友们七手八脚地把丧事办完,就算曾经有过节的人也来帮忙了,今天喝了酒,才算是正式地开始告别。

 

对于死亡这件事,我一直知道自己接触得太晚。

自从到外地上大学后,我主动与家庭切断深层交流,别人不提,与母亲也逐渐变成只在重大节日见面、通过手机互报平安的关系。有时,家里有长辈离世,我以忙碌为由不发出任何表示。

直到孩子即将出生前,有一天我抚摸自己的肚子,感到一个生命在里面抡起鼓锤。偶尔犹如在为行军队加油般充满力量,更多时候是鼓声落下后的回音一圈比一圈虚弱,然后长久地沉默。从那以后,我对一切事物有了新的看法。母亲会消失,我会消失,就连我还未出世的孩子,也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消失。

所以当我走进老魏家的旧客厅,看见相框里的老魏正在微笑,然后又在闹哄哄的酒桌上吃到很久没吃到的家乡菜时,我感到格外愉快。母亲身体变得比原来矮小不少,却仍敏捷,我看着她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走来走去时,忽然想要摸一下她的手。

小时候,父亲、母亲还那么年轻。一个孩子的出生无法造成什么世界的震动,仅仅是在时间长河里划出一条细小的涟漪。新世纪倡导个体自由,所有人都必须潇洒地活出自己,母亲热爱友谊,父亲执着消失,而我就在这个家庭单元被撕开的裂缝里生存了下来。

一切都很顺利,平和。母亲熟络地操控细节,招呼客人,为大家的回忆提供佐证。整个下午,孩子没有我想象中的好奇,问这问那,或者发出不适宜的哭声或笑声。他好像比我更能接受家乡人奇怪的口音、粗俗的生活习惯、一路上破败不整的街道、某个人的死亡以及草原离这里还有很远很远这件事。毕竟,孩子,这世界上与他有关的东西还没几件。我俩像常年无法吃到纯正羊肉的外地游客那样,把离我们最近的那碗炖羊蝎子都吃掉了。

老人轻轻唱起《鸿雁》时,暮色将近,我和孩子打算悄悄溜出去散步。我们踩着逐渐微弱的合唱的尾音,走到宽阔的大街上。

柏油马路显然在近些年又漆了一遍,白色界线在暗下去的天光里很是新鲜。烧烤店门外已经坐了不少年轻男女,一个露着肚皮的男人将几筐燃着火的炭搬来搬去。肉焦味、啤酒清香、炭燃烬变作的烟,在傍晚传播开去。

 

小城的一半已暗下来,远处楼宇仍笼罩在余晖之下。当日的残光照着孩子的脸蛋,汗水打湿了细小的绒毛,亮晶晶的。

孩子从我手里拿过手机,打开地图问我,妈,咱们去哪?

我说,妈带你走吧。

小城不大,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当我的脚一站上这片土地,鼻腔里一吸进这种空气,好像我的腿就知道要往哪里走了。

这是一条长街,如今看来更像一个胡同。街北口那面破墙还在,铁牌上的字已经磨损。“破墙”在我少年时是小城的地标,时髦男女日夜聚集在这里。遥远的大城市已步入文明的中段时,小城才开始流行迟来的反叛。少年故意把半袖和牛仔裤剪出破洞、在校服上鬼画符,头发也揉乱。那时我跟小魏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穿过这条长街,牵着手从街北口进入,像两只鱼在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商店里游进游出,最后自街南口穿出——依旧牵着手,站在这十字路口说声“bye-bye”,然后各自往东西方向奔家而归。

现在我就踩在这里,这块白斑马线,观赏太阳西沉的最佳位置,世上仅此一处,适合将夏日的残晖与晚风留在我们脸上。紧接着到来的并非黑夜,而是二十几分钟的“蓝色时刻”——天色呈现钢笔墨水的颜色与质地,以这种美了却一日浮生。夜在残酷之前是温柔。

傍晚有二十分钟的蓝色,

夏夜游泳池般的暗空。

这老街当年正是我现在的年纪,那么现在确实挺老了。五十多岁的老街,年复一年横陈于此,静默地吸取风雪雷电的语言,读熟了这些在它身体里游弋着细小年华的少年的去留。

妈。

“妈,咱们站人行道上了。”回过神来,我右手握着孩子的手,在北方小城的八月里浸湿了。

斑马线是新刷的。像一位老人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匆忙抹了粉底,客人却迟迟不敲门。现今,这条街无人光顾,除了居住在这里的人。可以看见,商店都关掉了,住在这里的,是多年前在这小城里无法拥有一所房子的人。门口和窗台堆满生活物品,洗完的衣物挂在半空。

傍晚有二十分钟的蓝色,

夏夜游泳池般的暗空。

蝴蝶伏击你我握着的手,

留下某朵花的片刻永恒。

小魏爱写诗,我想离开家。云南怎么样?小魏说,她生病住院那阵子循环听一个台湾男生唱《香格里拉》,就想去香格里拉了。小木屋,红屋顶,以后我们就在那定居吧,你做摄影师我写小说,天天能见面,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我说好,那还不简单。

后来我去过上海、北京,新户口簿上是朝阳居民,云南则是前任公司团建的地方,往后大家一听云南两个字就头疼。

后来香格里拉着了一次火,那时我正跟第一任男朋友交往。我问男朋友,去云南玩吧?男朋友正在考研,说等等。几年后,我向丈夫提出一起去云南看看,丈夫说云南没啥意思,太商业化了,不如出国玩玩。四岁的孩子摊开小手说,没啥意思,学着爸爸的语气。

 

第二天早上,孩子眼睛还没睁利索呢,就跟我说,还想去昨天那个老街。

天还没亮。我走近小卧室,里面传出细小的鼾声。母亲睡觉开夜灯的习惯没变,从半敞的门望进去,床头柜上还立着我们三个人那张照片,在我五岁时拍的。微光中,母亲张着嘴呼吸,身形瘦削而弯曲,跟白天里的她完全是两个人。我忽然很想念自己的家,我和孩子两个人的家。于是,恶作剧般地,我回到客厅轻轻收好行李,带着孩子出门了。

我们走进宁静清晨时。

我想起少年时代早起上学的痛苦,我厌恶早起。但在婚姻里的那些年,我每天五点起床,准备早餐,帮丈夫和孩子准备好上班、上学的事项,然后自己再去上班。更别提有些时候,天还没亮就得出门赶飞机、赶高铁出差。它们使我的黎明变得孤独、凄惨。那种暗蓝色带着碎星的天空,仿佛暗示着生活的冷漠无常。它一定会在某个时刻脱离惯性,而灾难来临时我还在路上,来不及回家。

“妈你看,在那!”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孩子跑到一条叉开去的小巷子里去了。

 

走近看是一个小院子,再往里的树荫里隐约有一座蓝色房子,塔尖状的屋顶也是蓝的。大门紧闭,我们站在铁栏杆门外往里看,靠门口是一片草坪,中间有一架喷水机正在喷水。

喷水机周围的一圈绿色越来越浓,我俩都看得出神。我感觉自己站在一道隔开时光的门前,小院子里是另一个世界,里面的空气流动很慢很慢,好像来自我过去的熟悉日子。我回到了过去,也许是未来,或说是囫囵不清的未知的时光夹缝里,草地被一架喷水机舒服地照料,鸟在咕咕叫,以古老的声调。

就在这时,两个女孩挽着胳膊,满脸疲惫地从院子深处的蓝房子里走出来。一个手里夹着烟,另一个则是时不时地捂上嘴打哈欠。她们的衣着艳丽,脸上画着齐全而浓艳的妆,某些部位上的化妆品在暗蓝色的晨光中发出细闪,如同水中小鱼周身的银色鳞光,稚气而倦怠。

铁门其实没有锁,一个女孩用力一拉,就拽开了其中一扇。她们向门口走来的过程中,吸烟女孩与我四目相对,却在经过我身边时,像这清晨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再没别人似的,向右拐弯走掉了,留下清淡的酒气和香水味。

走出不远,哈欠女孩回头看看我的孩子,再抬头看着树尖,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十分尽兴的懒腰,然后挽上吸烟女孩的胳膊,一起拐进了老街。

大门开着,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孩子却捉住我的手。

“妈,咱走吧。”

“进去看看,很快的。”

“我不喜欢这儿。”

“走嘛,你不是想去看那个蓝房子?”

“算咯,肯定不是啥好地方。”

“那好吧。”

我站在原地,等着一些事情恢复宁静,直到只剩下喷水和鸟叫的声音,再没其他。等我们也要拐到老街上时再回头看,蓝房子比刚才清晰了,是三层的矮楼。三层正好,让人可以想象自己在每个清晨醒来后,伏在窗前,用二十分钟的时间,看着草坪上的喷水机左右转头,吐出直腾腾的晨之凉水,安静地独享这黎明的蓝色时刻——与傍晚的蓝一样令人舒适。

 

后来母亲打来电话,问我们去哪了。

“不都说好了一起蒙餐嘛?”

听着母亲充满活力的声音,我很高兴她又恢复了日常的样子。精神矍铄,待人热情,她在这样的生活里游刃有余。我告诉母亲,孩子学校下周有活动,我们已经在回程路上了。挂断电话后我想起前一晚,母亲说明早大家要一起吃蒙族早餐,蒙餐很有意思的,说完就回小卧室睡觉了。

我想,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也不擅长做母亲。虽然她们已经非常用心地去照顾另一个生命了。我知道这并不是一次聊天的好机会,计划要跟她讲的话,就先留着吧,也许还会有更好的下一次。

孩子一直看向车窗外,遇到他认为奇怪的景象就会捉我的手说:妈妈,你看。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可怜他,觉得他没有家乡,没有根。可在他几次对我笃定地表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态度后,我忽然明白他是属于未来的。母亲留恋过去,孩子走向未来,而我仍旧生活在某、某两种东西的裂缝之中。只是我目前还不知道那两种东西是什么,我能做的,就是把孩子养大,让他尽量顺利地走到未来里去。

“妈,下次咱们去真的草原吧。”

我说好,一定去。

小魏的父亲在她小学时去世,剩下她和母亲,继续开那家吊炉烧饼店维持生活,好在足够母女两人花销。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母亲到底姓什么,从我记事起就跟着大家一起“老魏、老魏”地叫着。老魏耳障,几乎听不见,我说话时就盯着我的嘴,我挥挥手叫完老魏她就笑着摸摸我的头,给我拿塑料袋装上一摞烧饼。

我那时在学骑自行车,一路骑一路闲逛,烧饼放在车筐里,到家时脆皮都碎了,但里面柔软的饼芯儿也好吃,有淡淡的花椒味。

6920

相关文章

  1.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2605 ℃
  2. 塑料儿童 2501 ℃
  3. 心田上的百合花开 2286 ℃
  4. 我所喜欢的女人 1719 ℃
  5. 生活之奴 1716 ℃
  6. 午夜的汽笛 1650 ℃
  7. 证词 1289 ℃
  8. 来自远方的呼唤 1286 ℃
  9. 时间移民 1273 ℃
  10. 名人名屁 1244 ℃

手机扫码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