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斩旱魃

发布时间:7天前热度: 11 ℃作者: 阿虎

 

在干旱肆虐的背景下,年轻的母亲于双艳因家里停水、儿子的教育问题与个人价值追求的困境陷入焦虑和迷茫。她回到家乡徐良,伴随着一场传统的求雨仪式,她看到了人们生存渴望背后的神秘因素,以及人生虚妄的部分,从而选择了暂时与自我和解。


1

金辉商场的一层卫生间,男女厕之间的公共区域有个洗墩布的水池,四升矿泉水的水瓶不大不小,恰能够严丝合缝对接到老式水龙头的管口,接满,不需太长时间,也不会太惹眼。眼下,“偷水”也算不上什么可耻之事,但于双艳还是压低了遮阳帽的帽檐,匆匆接完,匆匆自商场防火门离去。三天了,如果不是家里间歇性停水,也没谁愿意跑出来自找麻烦。说是停水,也算不上停,水龙头里仍有细细的水流,需要耐心等待,但相当于无。马桶“咕咕”半天无法上水,一直堵着,拿皮搋子通了几次之后,于双艳彻底怕了,再不敢使用卫生间,只好去楼下的金辉商场。做饭也不得不使用矿泉水,但超市价格最便宜的四升矿泉水今天又涨价了,原本六块钱的东西,今天已经卖到十五两桶,相当于一桶七块五。于双艳不喜欢“坐地起价”,这才选择了“偷”。

她拎着两桶水回家,像拎着两颗炮弹,心里窝着一股燥火。电梯里的物业通知,说是附近在转换供水接口,很快就会恢复供应,但这个“很快”却是托词,小区所有人受了三天的欺骗。院里怨声载道的声音越来越浓,大早上就有气吞山河的吼声:“还他妈的不来水啊!要死人的!”回到家,厨房和卫生间各有一根细细的水流,一根流在锅里,一根流在水桶里,浅浅的,看着更是让人上头。于双艳进了厨房,恶狠狠把水龙头关掉,又去了卫生间,关掉了莲蓬头下的细流。带着浑身的燥热,她坐到了沙发上,县电视台在播放旱情新闻,说连依靠徐良水库灌溉的农田设施都停用了,画面上划过龟裂的土地板块。气象专家出镜,说是“拉尼娜”作祟。于双艳不明白什么叫“拉尼娜”,拿起手机现查,上面写的是,一种“反厄尔尼诺”现象。连“厄尔尼诺”也不懂,接着查,手机死机,页面无法动弹,她愤愤把手机丢到了一边。

她娘家就在徐良,离徐良水库有十多里。爸在山上承包了桃园,桃树才刚挂果,果子正是上糖分的时候,这一段如果吃不上水,到收获季节,怎么也不可能有卖相。昨天,有通知允许去水库取水,弟弟陪着爸去水库拉水,回来的路上倒了霉,为了避一只从路边窜出来的狗,方向盘打偏,车翻进了排水沟,水箱破了,爸闪了腰,弟弟也破了相。

昨天就想回趟娘家,但儿子鹏鹏还在上学。今天已是周五,她等不及了,草草收拾一下,去了学校,她得把鹏鹏一起带上。上学也不差这半天。立夏之后,学校统一安排午餐和午休,下午才刚上第一节课,儿子已经举着花皮球在教室外边罚站。孩子生得皮,并不觉得丢脸,罚站就罚站,眼睛盯着天,又在神游。早上,儿子非要新买的花皮球带到学校,于双艳知道会“坏事”,果不其然。影子落在儿子脸上的时候,儿子才把目光收回来,小声问:“妈妈,你看那云,像不像马?”于双艳谨慎地看一眼教室,教室里在放教学影像,学生们都专注看着屏幕,女班主任在过道里巡视,并没有注意到她。于双艳躲了躲,也没去请假,直接拎着儿子的手离开了。自从儿子上次被罚站,她和年轻的女教师吵过一架。皮实的儿子总把青蛙和毛毛虫带进教室,女教师在家长群里煽动声讨鹏鹏有多动症。想给儿子转学,但还在学期中段,一直没能成功。

“妈妈,我要转学了吗?”走在楼道里的时候,鹏鹏终于放大了声音。

“不是,去姥爷家。”

“好哎,好哎。”

儿子太喜欢回农村了,一提起去乡下,就兴奋得要命。乡下有鸡鸭鹅、牛马羊,有树,有鸟,还有个能把铅笔转得飞起来的“小爷爷”。“小爷爷”是于双艳的小叔。

和儿子赶了四点半的末班公交车,一个小时的车程,路过徐良乡卫生院,遇上同村的熟人,说是在卫生院看到她爸妈陪着她弟弟在卫生院里打点滴。于双艳拉着儿子提前下车,去了卫生院。找到病房的时候,听见妈在无差别数落着弟弟和爸:“破了相,连媳妇都讨不到。逞能开车?车本才考下几天?”于双艳远远地站着,妈一转眼看到了她,也没给她好脸儿,从小到大,她们也不是多么能处得来的一对儿母女。

小叔于家安也在卫生院,他来当临时司机,哥哥闪了腰,侄子挂了彩,嫂子不会开车,能开电动三轮车的只有他。鹏鹏首先发现了他,大声喊着“小爷爷”,小叔正在走廊尽头看太阳,鹏鹏奔过去,差点儿扑他一个跟头。小叔扛了鹏鹏走过来,小孩子上下翻腾,两人一阵打打闹闹。妈也不喜欢外孙,见面能新鲜一阵,孩子闹腾起来,必然会叫骂。鹏鹏见姥姥在翻白眼,马上像老鼠见到猫,不敢再折腾了。一家人离开时,带了两大包药,外涂的、内服的,爸还领了一副双拐,医生要他拄着走一阵。不过,妈的脸色比药更管用,父子俩都不敢表现出太多伤痛。

小叔驾驶着三轮车,鹏鹏坐在他怀里。于双艳一家四口则挤在车斗里。三轮车抖抖索索向家里开去。爸的忧愁、妈的鄙夷、弟弟的苦丧交织在一块。弟弟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有一阵了,回到家,准备考公。陪爸当果农只是个临时工作,他并不看好爸的水蜜桃事业。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故,灭了所有人的心气儿,拉水的车是借的,车和水箱都坏了,都要赔。四个人的愁闷从车斗里不断往下流淌,一直流淌到家。自从承包了桃园,桃树还没能生出利润,今年是第三年,太过关键。爸说,今早去桃园,发现桃树有一棵已旱死。愁闷蔓延至天黑,没开灯,都安静坐着,除了鹏鹏和小叔,那两人在门洞里砸烟卡。

自于双艳记事起,小叔就是没心没肺,四十五的人了,没成家,还像老小孩,从十几岁就追明星梦,一直在电视剧里当龙套,最近几年才演上大特约,出场即下线“领盒饭”的那种。还曾自筹资金在村子里拍电影,获了个不知名的奖项,最后欠下债还是爸帮忙还掉。这两年,演员不好做,“佛系”回家,每天看看古书,抄经,声言等机会再出山。妈瞧不起吃闲饭的小叔,但小叔会学鸭子走路,会逗嫂子开心,吐沫星子飞到脸上都不带擦的。

院灯终于亮了,是鹏鹏打开的。鹏鹏要看小叔演的戏。DVD机下面有几十张光盘,鹏鹏每次来都要看,从影视剧里找小叔的镜头,看到小叔“下线”,便开心换光盘,看另一部戏里的小叔“下线”。小叔不喜欢看光盘里的自己,但陪着鹏鹏看,他比较乐意。他说鹏鹏有当演员的潜质,于双艳叫小叔不要给鹏鹏种这种梦想。

 

2

晚饭是于双艳来做。妈是“小姐”性格,养尊处优,一直让爸宠着,家里一向都是爸下厨房。一个农村妇女,却保养得像只“妖精”,妈最喜欢听别人说母女俩像姐儿俩。妈不愿叫于双艳轻瞧,来打下手,红长的指甲掐着菜叶,蜻蜓点水一样洗着菜。单独相处时,两人很少说话,只拿手势交流。二人的过节是在于双艳生完鹏鹏第二年结下的,于双艳想去找工作,叫妈帮她带孩子,但闲在家的妈宁愿天天打麻将。自从生了鹏鹏,于双艳一直素面朝天地活着,对妈的痛恨里带着嫉妒,她绝不会没皮没脸花丈夫的钱,来装饰自己的身体和脸。

吃饭的时候,村剧团的老秦叼着烟,来看望受伤的爸和弟弟。老秦家也有果园,果树同样旱在地里。老秦长吁短叹地说:“不怕六月六日雨,最怕六月六晴。”他和剧团成员商量过了,要在六月六演一场《斩旱魃》的小戏求雨。“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已定,演旱魃的却找不到,原本演旱魃的老师傅已作古,随便找个人演,扮相和身段也都不能说服人,老秦对跑过剧团的小叔说:“家安,你当了二十多年演员了,上上妆,帮我们搭一搭。”

小叔说:“我嗓子不行,不能唱。”

老秦说:“不用你唱,只是带妆游街,最后有场斩旱魃的武戏表演,回头我带你套两下招,肯定能行。”

做了一阵说服工作,小叔便同意了。演旱魃,要见血,通常都是猪膀胱灌猪血,塞在戏服里。小叔不想使用这种道具,让老秦买大号气球,回头他用蜂蜜和红糖制点儿假血浆。老秦说,那更好了,还省钱。演出因是剧团自行组织,都是老秦自己掏腰包,无法从村委会获得报销。戏在后天演,鹏鹏要看。于双艳便打算住两晚,后天再回县城。

二日,鹏鹏非要跟小叔去老秦家里试衣服。小叔不是个能看住孩子的人,于双艳怕鹏鹏乱跑,陪了去。

村剧团好久不演戏,戏服搁在戏箱里发了霉,老秦和妻子一早就起来洗衣服,长长短短,花花绿绿,晾了满满一院子。演旱魃的戏服是用钟馗戏服改的,老秦把还带潮气的衣服摘下来,给小叔披了。丑陋的面具戴好,高靴蹬上之后,人整个升起来,戳在天空下,看着吓人。小叔飞跑着追鹏鹏,鹏鹏边笑边跑,爷俩玩得欢脱。老秦也穿了高靴,他演四大天王之一,和小叔简单套了几招,主要是定最后的刺杀动作。于双艳不自觉有点儿难过起来,现如今,科技这么发达,但旱情还是把古老的求雨把戏都逼出来了。她发信息给邻居,询问家里水流的状况,邻居说,水流比昨天粗点儿,但热起来,还是不能洗个痛快澡,厕所不能冲,逼得好多人去住旅店。

小叔摘面具,脱衣服。从老秦家出来,见于双艳眉头始终皱着,问她怎么了。于双艳说:“停水闹的。”小叔说:“不停水,你也这样。”于双艳低着头,看着露脚趾头的凉鞋,她让小叔戳中了,很长时间了,心里总闷着,不敞亮。

于双艳清楚自己不开心,只是目前有停水的理由,就清算在这一件事上,让这一件事充分懊恼着。

小叔问:“鹏鹏现在大了点儿,是还想着去找工作,还是去考学?”

于双艳也说不上来,当了七年宝妈,心里总有不甘。心气不爽,曾以为是长期不工作的原因,可也不单单如此。去年在家楼下找了个分拣快递的活儿,错配两次快递,没法儿受气,果断辞了。她以为应该做点儿让自己更痛快的事儿,化了妆,坐在镜头做直播,对口型唱歌,后因一个陌生男子的私信骚扰,终于下线。那男子是同一县城的,有次居然在路上碰到,说了两句酸话,丈夫李成翔得知后,差点儿把那人打了。自此之后,李成翔叫她不要在网上抛头露面。日常总是无聊,偶尔通过刷手机短视频挣金币的方式来赚取一点点手机费,这种精打细算换来的却是更多的闷和空虚。她上过高中,但高考落榜。不开心的时候总在想,当年如果考上大学,也许会完全不一样。那时蠢,没有选择复读,因听到了太多“毕业即失业”的说法,又沉溺在和李成翔爱情蜜糖里无法自拔,十八九岁的年纪,都有一副抓紧去闯荡世界的斗志。工作没两年,意外怀孕,于是在家人的催促下,像村子里许多没上高中的女孩一样,当了新娘。新生活搞得她晕头转向,等孩子生下,一对乳房塞在婴儿嘴巴里的时候,什么新鲜的活法都没了。而李成翔也从活力四射的小伙被调理成了烟酒不离嘴、总在午夜烧烤摊上划拳拼酒的胖子。

心态决定气质,于双艳看着小叔,小叔的眼睛干净、有趣,四十五的人似乎比二十七岁的李成翔还更年轻些。小叔指了指道路尽头的山路,说:“要不去山上走走?走走,会开心点儿。”于双艳不说话,她不想去,心力不足,如果给她张床,索性都能躺下。鹏鹏却吵嚷着要去,于双艳只好强打精神,跟在小叔和鹏鹏后面,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凉鞋是浅跟,鞋底薄,石头硌得脚趾头痛。走了一段,渐渐适应,皮肉的痛反而剪切掉了胡思乱想。夏天的植物十分茂盛,遮得路曲曲折折,小叔和鹏鹏的身影时隐时现。上到第三个小山包的时候,于双艳实在走不动了,找了块石头歇息。歇在半山,就觉得像极了自己的人生阶段,只能卡在这儿,上不去,也下不来。她承认自己是个思虑过重的人,虚妄的干渴摩擦着茫然,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丈夫李成翔在跑运输,一年四季都在路上。车是自己贷款买来,找了帮手,伙着开,可总也担忧。像自己这种人,都被唤作“卡嫂”,“卡嫂”的神经连着丈夫的安危,一年年抻着,苦涩都是从骨头缝里发出来的。刷短视频,总刷到那种“卡嫂”接亡夫回家的视频,眼泪哭了一遭又一遭。

她不如娇气的妈那么好命。

手机铃忽然响了,是儿子的女班主任打来的电话,犹豫着接了,那边传来厉声地指责:“鹏鹏妈妈,你小孩是要搞特殊?领走了,连假都不请吗?你小孩要不愿意上,可以领走。就鹏鹏这种状态,就算转去别的学校,恐怕也难办。真的,他有病,多动症,得矫正。”于双艳不回应,木然听了下去,女教师口气像是,生出鹏鹏这样一个小孩就是她犯下的罪,她必须得承受无期徒刑。她不想再吵架,等女教师说够了,就挂断了。

小叔带着鹏鹏下山了。小叔已经从鹏鹏那里听说要转学的事儿。小孩止步,远远地看着,嘴上不说,心里藏着期待。这期待是于双艳给的,如果不能兑现,那她只能沦为骗子。小叔说:“你不开心,小孩知道。你以为小孩在皮,他是皮给你看。”小叔说了些宽慰的话,说在世上活着,不该把自己的期待当成孩子的期待,也不该把自己的期待看得太重要,看得太重要,反不开心,看得不重要,一些道理就通了。

小叔拿自己的职业举例,说:“你看电视剧里的大群戏,大部分都是配角。没配角就没主角。你觉得他没故事?他有,只是导演没把他的故事放出来。人生其实也有个导演,它让你演一个主角身边的小龙套,能怎么办?演龙套也成,别那么心安理得就行。演到终了,也许就知道怎么活着是观念上的问题,如果老天不叫一个人活了,那再心安理得从这世上消失。”

于双艳不是没听过这类心灵鸡汤,网络上的言论比小叔更精细,她听烂了,听厌了,但放下手机,仍是困惑不安。两人看着远山,眼神里呈现出相似的空茫。鹏鹏这会儿忽然不见了踪影,看着空荡荡的山路,于双艳瞬间让一种恐慌捉住了,她忙去找寻。小叔说:“没事。你小时候,我带你上山,你不也像个疯子,到处乱跑?”于双艳呼唤着儿子,抓紧去找,转过一处山石,看到儿子正蹲在一棵树下,安静看地上的一只鸟窝,鸟窝里,有两只雏鸟在“吱吱”叫着,树上盘旋着一只金丝雀,鸣叫凄惨。于双艳气冲冲走过去拍了儿子的头一下,“你把鸟窝打下来干吗?你一天到晚能不能让妈妈省省心?你还要叫我给你转学吗?妈妈叫人骂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人家说你有病!”

鹏鹏不吭声,只是在抚摸小鸟的头。于双艳把儿子一把扯起来,儿子眼泪汪汪。小叔也跑了过来,说:“艳儿,别那么急躁,鸟窝不是孩子打的,可能是风吹下来的。刚我们路过,就听见小鸟在叫了。”鹏鹏得到声援,立刻撒掉于双艳的手,逃到小叔的怀里,再不去看她。 叫于双艳给儿子认错,她绝不肯。金丝雀尖利的鸣叫,一声又一声盘旋在头顶。于双艳想去摸摸儿子的头,但儿子却转移到了小叔身后,恶狠狠瞪着她,就这么对峙着。过一会儿,小叔说:“鹏鹏,我们想办法把鸟窝送回树上吧。”小孩脸阴晴不定,变得快,马上开心起来,开始出一些不切实际的主意。

小叔挖了一包湿泥,爬上树,找到鸟窝原先搭建的位置。鹏鹏小心翼翼捧了鸟窝,于双艳把儿子抱起,三人配合着,终于把鸟窝搁在了树杈上。小叔最后又用湿泥固定了鸟窝的底部。小叔爬下了树,金丝雀终于还巢。于双艳和一只金丝雀共情了,她想哭。

山下,有吵嚷声传来。三人朝山下看去。小叔说,估计是附近汤峪村的来借井水。汤峪村的生活用水一直是山下的溪水,偶尔溪水断流,总到处借水。这次,溪水断流时间有点儿长,他们预存的水不够用,终于又困住了。

“你看,都2025年了,还为吃水干仗。”

 

3

三人下了山。吵嚷的人群已散。小叔说,大概率是靠金钱交易解决。于双艳查看手机,看到小区物业群里发出了停水通知,要居民自行储备生活用水,于双艳庆幸今天没在家。城市供水瘫痪造就的怨气在群聊中持续弥漫。丈夫李成翔发来信息,说今天回家。于双艳说,你直接回徐良吧,家里没水,连澡都洗不成。李成翔也看到停水通知,说去订旅店住,于双艳她妈一直都对他这个女婿喜欢不上来,不年不节的,他并不愿意来徐良。查看了订旅店的软件,发现小旅店都订完了,去订更贵的酒店,根本不合算,想了想,还是决定来徐良。“你在乡里帮我订个旅店吧,我就不去你家了。”

于双艳说:“这合适吗?来都来了,家里也不是没住的地方。”

李成翔说:“我要去,不得把你们家老太后哄好?还得买礼物。有买礼物的钱,我不如去住店。”

于双艳说:“你别买,有我在,她不能给你脸色。”

李成翔说:“我过汉中的时候,去瞧瞧,带点儿特产。”

于双艳没再说什么。过一会儿,李成翔又发来语音信息,说借到免费的地方了,“我有一朋友在徐良的山下开民宿,开窗就能看到徐良水库。你把鹏鹏带过来,我们享受享受温泉。”

于双艳说:“你怎么想的?要住这种高消费的地方?”

“免费的,你还不乐意?”

“我不去,咱们的生活层次到不了那儿。”

“怎么到不了?这儿离你家多近,凭什么他们能住,我们不能。”

“要你花钱,你还愿意住吗?免费的,你还要摊人情。”

李成翔的确是摊了人情,他免费帮民宿老板拉过物资。于双艳坚持不去,李成翔只好作罢。

于双艳在徐良乡订了间四十块钱一晚的旅店,发了位置给李成翔。叫丈夫去妈面前为难,她也不想。李成翔是晚上八点钟到的徐良,先到旅店洗了澡,然后才去了丈母娘家。于双艳六点钟准备晚饭,为了等李成翔,一家人九点钟才正式吃上饭。妈破天荒没给李成翔脸色看,李成翔带的汉中特产,她也欢喜收下了。

吃完饭,于双艳随李成翔去住旅店,鹏鹏留下来,和小叔去住。李成翔这次出门时间长,二十多天没见了,去的是贵州,路上遇上暴雨泥石流,耽搁了很多天。于双艳说,把一半雨水来转咱家就好了。李成翔腰椎不好,一回去,就躺下了。于双艳洗完澡,也躺在了他旁边,摸着他壮硕胳膊上的蚊子疤,说:“要不陪你跑车吧?”

“鹏鹏呢?鹏鹏怎么办?坐月子,你都不愿意让我爸我妈看孩子,现在愿意让他们给看孩子做饭?”

于双艳就是觉得闷得难过,去年还买过书,觉得该去自考,把大学梦圆了。李成翔却开玩笑,“你瞧你戴个眼镜,已经像个大学生了,还考大学?你要真变成大学生,还不得继续上研,考博,最后把我当标本研究了?”李成翔有张好嘴皮,但他连初中都没念完。两人认识那会儿,他是在县二中门口修摩托车,一身的机油味。她正是被那股霸道的机油味迷惑,还有被晒黑的脸上的一副小白牙,齿缝总是压着坏兮兮的笑。李成翔吹着口哨,就将傻傻的她哄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但现在,对李成翔身上的味道,于双艳已厌倦,一个人有没有未来,就在他伸出来的目光里,李成翔的目光已是浑浑噩噩,回到家,连眼都不睁了,一副小白牙也换成了烟渍布满的黄牙。

于双艳想对丈夫掏一掏心里话,但李成翔已经鼾声轰响了。她撕了卫生纸,堵了耳朵,朦朦胧胧,几乎一夜没睡。七八点钟,街上响起广播,要演《斩旱魃》的戏。李成翔也被吵醒,问要干什么。于双艳说,村里要求雨。李成翔说,傻逼吧。又翻身裹着被子睡去。

于双艳下了楼,回了娘家。她随妈去了老秦家,老秦家的院子聚满了人,一半在做演戏的准备,一半在做迎龙王的准备。迎龙王需准备纸桥,纸桥使用红黄两色纸糊成,回头,等演完《斩旱魃》的小戏,便要去龙王庙前烧纸桥,迎神。此时,小叔已经穿上戏服,面具戴在鹏鹏脸上,小孩在小叔的屁股后边转圈。于双艳走过去,把儿子扯到手中,以防他被混乱的人群撞到。小叔把面具戴回,人不再动了,似乎已经入戏。对于热爱表演的人来说,扮上角色,就有神圣的气息在身上了。穿上戏服的老秦也格外认真,他在确认血浆道具在小叔身上的位置。

上午九点钟,《斩旱魃》的游街活动开始,游街要游两公里,最后到达龙王庙。村民们自发来到街上当观众。锣鼓喧天中,旱魃挥舞着鞭子,打向观众,把邪恶的痛打到人们脸上。四大天王长枪挥舞,紧随其后。长达两公里的戏舞游街显得并不漫长,在观众的簇拥中,旱魃和四大天王来到了龙王庙前,一番精彩的打斗之后,旱魃被刺中腹部,血浆从腹部喷出,旱魃来个干脆利索的背摔,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最后,四大天王抬起旱魃,送进遮天蔽日的纸桥下,紧接着,人们便随四大天王钻起了高高低低的纸桥。妇女和孩子们最为积极,于双艳和鹏鹏也被裹挟了进去。钻完纸桥,即刻点火,一片片火旗飘起,像一条条火龙,整个天空如同被燃烧。激烈的火光映照下,人人心里的那点儿焦渴也被烧了出来,千百年“靠天吃饭”的伤痛在这一刻又集体复活,火苗烧出了依然扎根土地的人们对生命之水的祈盼。

于双艳茫然地望着火光,火光一点点化成浓烟,化成了云雾的模样。人们陆续磕头拜下。于双艳没参与,只是拉着儿子的手,远远地看着。儿子呆呆看着一个个起伏的后背,也有点儿茫然,他忽然问:“妈妈,小爷爷呢?小爷爷真死了吗?”一个七岁的男孩的幻想里或有真的天神和魔鬼的世界。于双艳说:“旱魃死了,小叔没死。”孩子说:“我要去找小爷爷,我看不到他了。”

鹏鹏拉着她去找小叔,找了半天,才在一辆车上找到了他。小叔已经脱了戏服,正平躺在车座上抽烟,发呆。舞了两公里,他着实累了。鹏鹏扑过去,“小爷爷,你死了吗?”小叔翻转一下眼睛,舌头耷拉,说:“嗯,死了。”

“骗人!”

鹏鹏跳到了小叔身上,两人重新打闹在了一块。于双艳忽然极端地想,生活若像演戏一样就好办了,总有对“结束”的期待,很快演完,那就是完了。可当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她觉着好累,拉拉杂杂,怎么也没办法演完。他做不到像小叔那么没皮没脸,穿上什么衣服就是什么角色,痛快演完,拉倒,好似一切都和他无关。

李成翔远远地走过来,嫌恶地看一眼龙王庙残留的烟火,大着嗓门说:“真他妈闹腾!打赌雨下不来。”不知何时起,丈夫总习惯当众去扫别人的兴,他毫无意外遭了白眼。

迎神活动十二点结束,乡村街道上逐渐恢复正常。于双艳一家回到家时,天上渐渐有了些积云。吃完午饭,都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等雨,但过一会儿,毒辣的太阳又冒出来。爸拄着双拐,非要去看他的水蜜桃,弟弟和妈禁止他去,最后是弟弟和李成翔去了,回来说,叶子有不少打蔫,桃树大概又要死一棵。爸遗憾地说:“我今天没能去龙王庙磕头。”问弟弟磕了没有,弟弟皱了皱嘴。

傍晚,于双艳看到物业群聊:小区恢复了供水。于双艳和鹏鹏坐上了李成翔的卡车,回县城。路上,下起一阵太阳雨,像天神同情人间,硬施舍了一点。于双艳静静看着玻璃里滑落的雨水,水,只是水而已,若对它有过分的期待,实在就是人的过分,和水无关。车到收费站,天又把雨收走了。

李成翔说:“你看这天,多抠儿。到收费的地方,它也停了。”

儿子忽然指着窗外,“妈妈,看,彩虹!”

于双艳和丈夫转头看去,果然出现了贯通天边的彩虹,不止一道,是两道,一条深,一条浅。车外,大量的车在停靠,人们纷纷把头探出车窗,拿出手机拍照。于双艳也不由自主拿出手机,将彩虹、儿子、丈夫和自己同框拍摄,努力在脸上挤出幸福的模样。幻想,总是迷人,且危险,连环嵌套。人们求神,也无非是求幻,撑出一点点气力,等一场救命的雨来。但来与不来,最终无非都变成了应有的承受。如果双层彩虹算是天神馈赠的礼物的话,于双艳觉得,这一刻的攫取并不算过分。但也许,彩虹只是旱魃狰狞嘲笑的眉毛。几分钟后,两道彩虹先后消失掉了。

这晚,欺骗天神、用来除旱的大雨并没有兑现。明天的天气预报:高温预警,晴转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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