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柚子突然说下午要来看我，问我在不在家，我惊讶：你现在上班这么自由了？
她说：反正又不发工资。
我只能回了她一个捂脸笑哭的表情。
到了下午三点，她果然来了，还提着一瓶柚子汁，两个栗子蛋糕。
柚子是我十多年前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时的同事，我早就离开了，但她还在。这些年我俩偶有联系，也隐隐听闻公司不景气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已经连不上班都没人管了。我泡了一壶茶，听她细细道来。
她告诉我，大部分以前的同事都离职了，剩下几个“元老”级别的员工，半死不活地和公司耗着，比赛是公司先熬不住，他们拿到遣散费走人，还是他们先坚持不下去，黯然退席。
想当年，公司开在一个地段不错的商务楼里，我们对面就是大众点评。当年它还是一个初创公司，还和我们这家小公司平起平坐，不过后来没多久就搬走了。没想到时至今日，高下之别犹如云泥。
当时我就觉得这家公司很适合养老：老板永远不出现，他在楼上有一个自己的豪华套房，据说里面浴室席梦思啥都有，楼上也有几间办公室，两个楼层的办公室分别归两个经理管，除了老板的马来西亚秘书经常楼上楼下跑，楼下的人基本不和楼上的同事互动。
我就是楼下的，我当时既充当经理秘书，也兼任公司行政。但总的来说，基本是无事可做。
每天到公司打开电脑，对着电脑前的镜子挤黑头，泡一杯茶，然后就开始摸鱼。中午的时候，给经理订一份午餐。经理是一个东北人，对吃没什么要求，就算一连几天给他吃韭菜饺子，他也没意见。可能直到第五天他才会说：“有米饭吗？”所以我的活不可谓不轻松。
其实办公室所有人都挺闲的，柚子是负责物业方面的，有时候她要出外勤，回来时会带回来一两个鬼故事——据说公司有两处商业地产闹鬼。
不过这些鬼故事都不怎么吓人，无非是某个台阶总是让人跌倒之类。
柚子就坐在我后面，那时候我开始做读书会，因为五点钟就下班了，时间充裕，柚子也来参加读书会，也因为这个，她是唯一还和我保持联系的同事。
大约四五年前，应柚子之邀，我还去公司玩过一次，那时候公司搬到了浦东的新办公楼里，办公室倒是挺高大上的，但我去的那天公司里正在做“法事”。
具体的做法，就是在一张长长的桌子上摆上“贡品”菜肴——除了几荤几素，最惹眼的是其中有一头烤乳猪，油润细腻的猪皮烤得黄灿灿，脆生生，亮晶晶——于12点准时在贡品前点三支香，所有人朝着某个方向鞠三个躬，等到香燃尽了，法事就算结束了。这时候，大家可以一起把贡品吃掉。
这一切当然是老板安排的，虽然他本人没有到场，两个经理也都不在，但大家还是认认真真按照他的吩咐，摆了贡品，点了香，我也莫名其妙地鞠了躬，吃上了烤乳猪。
到了第二天，柚子告诉我：昨天他们把法事日子搞错了，应该是今天，所以我们今天又要吃一只烤乳猪，你还来不？
我谢绝了，同时也笑趴了。
据柚子说，现在公司搬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商住两用楼里，主要是因为这里便宜。
由于是商住两用，所以公司里面水电煤灶一应俱全，平时大家上班就一起买菜在公司做饭吃，其实除了做饭，也没别的事可做，公司业务已经趋近于零，工资就像排便困难的肠道，总是有一种要来未来的感觉。
据她说，最高纪录是一连八个月都没有发工资了。
你可能会问，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大家还不离开？
柚子说，因为还没有到活不下去的份上。
公司还是会时不时发一次工资的，比如前一阵公司申请到了一笔贷款，不过由于社保也欠费了，所以得让大家商量是要社保还是要工资？
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一个黑色笑话。
柚子说，她最近感觉公司气场不好，她走路崴了脚；另一个同事回老家办事的时候，踩空了一级台阶，骨裂；还有一个年轻同事更惨，直接摔断了腿，两个钢板，十几个钢钉。
真是见鬼了。
更离谱的是，之前楼上的经理兼法人还被告了，罪名是欺诈。后来发现是某一次出纳去银行办理业务时，泄露了公司法人账号，有人用法人账号申请了支付宝账号，然后一通操作。
等到警察找上门的时候，这位经理一脸懵地问：那我是不是该报警？
警察说：晚了，你现在应该叫自首。
听着柚子讲着这些荒唐到难以置信的故事，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飞出去五里地了，我往嘴里塞了一口栗子蛋糕，把自己拉回现实。
柚子又和我讲了她帮家里装修房子，处理建筑垃圾，无意中操办了大伯的葬礼等等琐事，她口角爽利，一如她热情慷慨的性格。
我一直觉得柚子是一个实干者，要是换一份工作，没准她能成为中流砥柱。
接着，我俩出门散步，柚子带我走街串巷，她对这一带比我熟得多，她告诉我哪家饭店有美味的炒饭，哪个菜场的糖醋排骨和熏鱼好吃，哪个早餐店有什么样的早餐……我意识到我们走的这条路，正是去我从前公司的方向。
从我家走到曾经的公司其实并不远，但是心理上，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突然在这个时刻，我生出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是啊，五点钟下班的工作，现在听起来就像是个乌托邦，更别提下班后的读书会了。虽然如此，我和柚子，我们不都还好好地活着吗？
活着就行，怎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