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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

发布时间:18小时前热度: 3 ℃作者: 王鱼

 

就像面对一场很烂的表演,我不但不会转身离去,反而要逼着自己看到它结束,就为了看看它究竟能烂到什么地步。


我来到这地方可以说是有意无意之间。

两个多月前,我在梦中见到有一座水塔、一条废弃的铁路和一个涵洞,醒后觉得那里像是一个什么小镇,而且好像以前来过。我努力还原,却阻挡不了这图景的模糊,它就像一幅用清水画出来的画,随着水汽的散去,最终消失殆尽。

我继续追索着,是否真的去过这样一个地方。但毫无结果。凭感觉,这个城镇应该就在大陆版图的西南边。梦境这东西,有时就好比占卜,暗示你往某个地方走就会碰到什么东西,遇见什么人,于是你就照办了,到了那个地方,果然碰见某种东西和某个人。

我只有求助于网络,输入了水塔、铁路、涵洞几个名称,通过搜索,便出现了一些地名。我顺着这些地名逐一寻找,一直找到同时有着这几种景物的地方。比较符合条件的是一个叫箓州的小城。从地图上看,箓州距我所在的城市有三百多公里,好像离海边不远。但网上的介绍很笼统,只知道它是南方的一个小县城,南汉初年(918年)设州,至今已有一千一百多年历史,而今又被另一个县合并,变成了一个区,盛产篦麻、桐油、竹器和尖头螺蛳。我首先便对这些传统风物有了兴趣:尖头螺蛳应是一特色,但却不知道篦麻和桐油有什么用途,可不可以用来吃,上面没有介绍。

 

春分将至,墓园管理处知道我的抑郁症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要复发,特许我请假一段时间去调养。因为一旦病发,我就会用红漆去乱涂墓碑,或者在几个早夭女子的墓前坐上一整夜而浑然不觉。同事邹老头说去年三月初三那晚,还见到我在一个姓萧的女子坟前声情并茂地唱了一出粤剧。其实这个老家伙言下之意是笑我灵魂出窍,像一只在夜里发情的动物。即使这是真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种由抑郁症引发的梦游非我所愿,除非是睡觉前先把自己捆绑在床上。

于是趁这段空档,我决定去一趟箓州,权作散散心。

到箓州没有直达汽车,只有一趟火车,是凌晨两点十五分的班次。到了罗州还要中转,三百公里显示需要六个多小时的车程。夜里坐火车去一个连名字都陌生的地方,这让我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车窗外是漫长的漆黑,偶尔几点灯火在远处游移,车厢里寥寥无几的乘客,全都在昏睡,这情景又让我觉得是在梦中。

后来便真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从乘务员的报站中醒来,是到了中转站罗州。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下车。那是一排老旧的鱼骨式候车亭,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一个值班的,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双手缩在袖子里,好像刚从火车到站的鸣笛中惊醒,眼角尚带着睡意。我看了看时间,才四点多,天还未亮。罗州这个地名我同样陌生。这里应近山,一阵阵潮湿的寒气迎面袭来。火车开走后,那个值班员又躲进一间岗亭里睡觉去了。我从关着门窗的站务房前面找来一张歪歪斜斜的椅子坐下。后悔没有带上一件厚一点的外套了,此时的寒凉犹如冬夜,夹带着一股松针和蕨类植物的气息。只有不停地吸烟,靠那星星点点的明灭才能找回一点温暖的错觉。一个多小时后,终于从另外一个方向来了一趟列车。这种漫长,就像过了一个冬季。我估计就是这趟了,待车开了门,便直接上去。一个靠在厕所旁边的女乘务员打着呵欠,连票都懒得看一眼,她同样睡眼惺忪。

车厢里的暖意又让我昏昏欲睡。在轻微的晃动和游离中,我见到自己身轻如燕地跨过了几个瓦屋顶,踏过水面,来到一条江的对岸,隐隐见到了一地月色和几树繁花。“春江花月夜?!”我愣了好一会才恍然想起这个情景。窗外天色早已发亮,只是灰蒙蒙的不辨晨昏。

走出车站后仍混混沌沌,我有点不确定这是否到了箓州,我没有见到过任何一处与之相关的地名标识。甚至怀疑是否又经历了一场梦游。

突然背后有一只手拍在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拉客的,开的是一辆三个轮的小汽车,问我去哪里,要不要坐车。这种车子让我觉得很好笑。因为它同样有门窗、座椅、雨刮和方向盘,看上去像是一台小面包车,前面却只有一个轮胎。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奇怪的东西,我想到了前苏联曾经研制出的一种蛋形坦克。同时无端地觉得这种车子有点可怜,它只有三个轮子,长得又扁,看上去很没劲。总之,它就像一只土豆。

我对拉客的说,想去找一座水塔,好像就在一条废弃的铁路边,铁路下面有一个桥洞。

他看我语焉不详的样子,似乎已明白了我的意思。说知道了,你想找的是麻袋厂吧?明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包你满意。于是我便上了车。

“兄弟,醒一醒,到了。”原来他带我来到了一处有着几间按摩店和棋牌室的地方。“这个时段多数还没有营业,你需等一等,多年轻漂亮的都有,态度也很好。”他说。我很想给他来一下,但看他的车像只土豆,也就不跟他计较。

我查了查手机地图,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后来找到了一个叫石塔街的地名,觉得这个地方应该好一点,至少带个塔字。于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公交车站牌。这个站牌应该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它很不起眼地歪斜在街边一个角落,被水果档和杂货摊所包围,锈迹斑斑。旁边还挂了两个牌子,写着“冯氏牙科诊所往左转20米”“香蕉8角一斤”。上面只有3条公交车的线路,我找到了去石塔街的那条。四十分钟左右才出现一部报废野鸡车模样的中巴。

车厢里几乎坐满了人,各种的灰头土脸,有一股汗味、霉味、苹果味以及鸡粪的气味。门边的女售票员递给我一块皱巴巴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全票4元,当次有效,路上查票。”我在一个大胖子的后面坐下,那里还有一个空位。我觉得这是最近一两年来我所碰到的最幸运的事情了。不久我就开始研究起这胖子来,谁叫他散发着一股黄曲霉素加烧猪皮的可恶气息。他大约占了1.6个座位,旁边的那个座椅没有人坐,只剩下0.4个位置,别人没办法坐。我很想看他站起来是怎么的一个模样。想看看他长得像一只苹果、梨还是蛤蟆。他越是发出那样讨厌的气味,我就越偏要看他长得像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如此偏执和自虐——比如面对一场很烂的表演,我不但不会转身离去,反而要逼着自己看到它结束,就为了看看它究竟能烂到什么地步。但石塔街站就要到了,胖子却一点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后来就过了站。汽车开上了一座破旧的有着水泥栏杆的桥,横扫过来的风吹进了玻璃缺损的车窗,带来一阵鱼腥和柴油的气味,江边是一排低矮的房屋,还有两条黑褐色的烟囱。

过了桥后又三四个站,大胖子才下车,他双手抓住前面的座椅背站了起来,很吃力地挪出座位。我终于看清了,他长得像一只陀螺。他臀部以上那么大,穿着牛仔裤的两条腿却显得那么细,感觉随时会支撑不了他的身体。我也跟着下了车。看着陀螺走在前面,真想上去踢他一脚,一点都不用担心,他绝对跑不快的。然而我现在才开始后悔——刚才太过专注于这胖子而忽略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很可能错过了水塔和铁路,或者汽车还穿过了一个桥洞而我丝毫不觉。

我只好往回走。搭车是不可能的了,再也很难找到一个站牌。我沿着这些冷清而有点脏乱的街道慢慢走。无喜欢,也无不喜欢。但绝对要比在G城安全从容得多。至少被汽车撞的几率很小,不用担心头顶会突然掉下一个东西,也不用时时躲避那些跑快递的车辆。我还看见几个挑着箩筐卖菜的农妇,她们在街上横着肩走,一边说说笑笑。

我又想起了这里的物产,除了见到有人卖小螺蛳,却见不到什么竹器、桐树和篦麻,或许,这已是上一个朝代的事情了?桐树我是有印象的,也有点好感,我想到了梧桐栖凤,想到了梧桐夜雨,却一棵都没有见到。街头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阔叶榕,一半落叶一半抽芽。阔叶榕G城也有很多,这种树有点怪,春天才落叶,落叶时满城就像回到了秋天,但刚落完叶就立刻长出新芽,没几天就一片春意盎然的模样。有阔叶榕的地方,你很难搞得清季节,因为你很难想象十几天之内秋天就变成了春天。

中午十二点之前我终于找到了石塔街。但这里同样没有什么塔,也没有铁路,只有一片隐隐散发出榨菜味的老街区。人也不多。看上去他们大多朴实和气。我问了几个老头,他们也无从说起“有卵蛋,这里有什么塔!”还有一个耷拉着眼皮说“咋,你是说准备在这里盖楼?”

 

这真是箓州吗?我有点困惑。再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一个卖老鼠药的人推着单车沿街叫卖,他开着一个电喇叭,重复着售卖的货品,声音单调而乏力,就像秋后的蝉鸣。

或许,这里给我的最大好感,就是没有一张长着成功人物的嘴脸,这让我感到自在。我看到街边的围墙和水泥电线杆上贴有很多妙龄女子的照片。走近一看,是征婚启事:

“二十七岁女,在一线城市有多处房产,双亲已逝,贤惠大方,会孝顺公婆。期望男方一米六二以上,五十八周岁以下,稳重老实,无犯罪记录,偶尔会做饭。”

一看就怦然心动。我想,这不明摆着是找我这种人配对吗?居然全符合条件。而且我认为自己最大优势就是稳重老实。我立即照电话号码拨打过去。电话通了,却是个苍老的东北口音。对方说她就是征婚女孩的母亲,“如果你有诚意,就先汇5000元定金过来吧,我们好安排个地方你跟我闺女见见面儿”。对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挂了机,同时让我对自己的智商有了一点点优越感。

我漫无目的地走,不经意便来到了一个水塘边。水塘不远处有一座大宗祠,估计这水塘就是为宗祠的风水而设的,或许曾经还有一两座彰显功名的夹旗杆。池塘不大,水却很清,飘着几块新长出来的荷叶,还斜插着一些冬天没有消解掉的枝梗。我看到了一只鳖,它像一只古物般沉在水里,脊背都快长青苔了,有了古陶的质感。但我还是认出它是鳖,就像一只被劈开了一半的陶罐那样好笑。它一动不动,伸着的头像个阳具,半天才吐一个泡。一只河蚌也在它前方不远处。河蚌更好笑,它一半身子栽在淤泥中,连路也不能走,只是半开着嘴,露出一小截白软的舌头,吃一点点从它的嘴边飘过来的水藻。别人如果想抓它实在是轻而易举,就像捡一只掉到水里的鞋子,它一点办法也没有。你永远不知道它们静静待在那里干什么,可能是在想一些事情,真搞不懂。我想,如果把它们一起捡了,放一点姜片、米酒等调料,正好炖成一锅很鲜的汤。我一想到这鲜汤便感觉到了饥饿。

我在附近转了转,街边没有一间像样的饭店,只有几个炒粉、蒸面包和煎虾饼的小摊子。我问了其中一个小摊,“能不能帮我加工一只河蚌和一只鳖?我想吃一锅炖汤。”那个炒粉的老头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你说什么?”他问。我大声说,“能不能帮我加工一只河蚌和一只鳖?”他还是瞪着一对眼袋松弛的眼睛,有点疑惑不解。他肯定以为我是在乞讨或者想要打劫几个钱。

旁边一个煎虾饼的老太太倒听明白了。她问,那你的河蚌和鳖呢?我说还没捞上来,捞是很容易的事情。她说要收10块钱加工费的,放在油锅里面炸一炸,下一点葱花。但她又说这里没有砧板和刀。我说我只想喝汤不想油炸,也不接受只有葱花调料。

下午,我又重新经过这条街。只见那个炒粉的老头侧过头跟别人说,“这个捉鳖的人又来了,他刚才想让我帮他煮一只鳖。”

 

现在是春天,我想,有春天就可能有春江,有花,有月夜。然而我辗转多地而未能如愿。如果有这么一个地方,恰好让我碰到了,那我就再找来一张古琴和一壶酒,然后就在那里慢慢老掉。

其实我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是寻找一座年份久远的水塔和一条铁路,铁路下面有一个可以过车马的桥洞。

经过几个摆着咸鱼、乌贼和大头菜的小摊,有一间榨油坊。可能榨的就是传说中的蓖麻油或桐油吧,味道怪怪的,不像是花生油。榨油坊的尽头,一堆废砖瓦的旁边有一个理发店。姑且称之为店吧,因为在房子倒塌之前应该就是一家店。店主只是在一堵墙的上面盖了一片石棉瓦,墙的正中嵌一块有了裂痕的椭圆形镜子。旁边一个牌子写着理发5元。店前摆着一把缺了靠背的木椅,上面的一块油渍招来了几只苍蝇。一个老头正在给另一个老头理发,一个年轻人拄着一把铝质拐杖在一边守着,紧紧盯着手工推剪下那个花白的头颅。我看不出这条拐杖是他的,还是这个坐着理发的老头的。我想我也应该剪个头发了,前面的头盖太长,经常会遮挡住半边眼睛。加上我觉得一生中应该要在这样一个地方理一次头发。于是我在砖堆上坐下来吸烟。这时候我才看到,理发的右边是一间寿衣店,一对老夫妻正在忙着扎纸花圈,好几个已是成品的花圈摆出了门口,我觉得他们生意挺好的。如果我也拥有这样一间店就好了。

那个拄着拐杖的家伙看了看我,那目光似乎有点焦虑,也有点怨愤,并且脸色有几分苍白。行走江湖的这些年,我积累了一些经验,如果一个陌生人盯着你看,而你的眼光不经意流露出一些凶狠,或者装作毫不在意其实眼角有所戒备,那么别人就会断定你是一个逃犯,或是在外面结了仇口。我既不是逃犯也没结什么仇口,所以我的表情稀松平常。于是我用稀松平常的眼光回敬了他,他倒是避开了,显得有点焦虑和怨愤的样子。我看到他梳着一个大中分头,额头上两边叉开的头发一晃一晃。这发型早都过时了,那是上世纪90年代才有的潮流。我觉得他以前肯定是被一个像我一样的人狠揍过,表情才显得如此受伤和怨愤。

终于,他用好像被割掉了一只肾的语气对我说,“这位兄弟,我比你来在前面,我先剪。”

我想我不会欺负一个瘸子的。“随便,我不赶时间。”我说。

光是这样等下去是很无聊的。只好到前面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包口香糖。我把五片口香糖全部放进嘴里一起嚼,我想练习一下能不能吹出一个泡。以前经常看到一些女的把口香糖吹成一个白色避孕套的样子。

老头的发理完了,他起身对着镜子照了照,像一只芋头。但他用一条发黑的布条湿水抹了抹,似乎还很满意。终于轮到那个瘸子了,他当仁不让的样子。坐下来便交待说,“怎么好看就怎么剪,前面不要那么短。”但最后还是剃得像一只芋头。我赶紧走开了,生怕这个理发老头也给我剃一个芋头。

 

我发现这里找一个公共厕所很难。我沿着几条街走了半天,才在垃圾堆旁边找到一个厕所。厕所的另一边是一块菜地,菜叶上罩满了灰尘。我侧身进去,里面并没有我所料的臭不可闻,当然也臭,但那股臭味似乎已经过了发酵,有了一种风干和陈旧的味道。这种卡座没有门,只有半人高,扒下了裤子如果不立刻蹲下去,别人就能看到你的屁股。厕所的四壁,照例是贴满了牛皮癣,内容也照例是治各种性病的,卖迷药,出售同性VCD的。墙壁上还画了两具裸体。还有人在这里写下了告白:“林X,我每次来这拉屎都会想起你,即使每次都令我寒心。”

我拉完后觉得一身轻松。出了卡座之后,我想再在小便槽上拉一泡尿,因为这个地方的厕所很难找,要尽量解决完。

现在是春天,我想。春天就应该有个好心情,要一身轻松。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才记起自己原来还没有吃午饭,甚至没有吃早饭。我在丁字街头的一间杂货店买了一包烟、一瓶水和几只小蛋糕。迫不及待把沾满灰尘的包装撕开,一两口便吃完一个。我实在是饿了,中午找不到有加工河蚌和鳖的地方,便忘了再吃点东西。幸好蛋糕还没有完全变酸,只是变了一点点味道,于是我再喝几口水。不用看就知道,这种用来拜祭祖先的小蛋糕,已经过期了一段时间。但没有过期太久就好,还能入口。我知道在这种小地方买东西是没有什么保质期的,如果你问什么东西过期了吗,别人就会很诧异地看着你,认为你是个假惺惺的外地佬。

杂货店前面有一张木排椅,我要坐下来歇一会。蛋糕还吃剩一个,我是这样想的,在还没有确定出现食物中毒之前,暂且留一个作为证据。又拆了烟点上,烟的口感跟我平时吸的同一个牌子差别很大,居然有点变质腊肉的味道。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也进去了杂货店。没多久她便出来,手上拎着一包很轻的东西,我估计是卫生巾什么的。不知道卫生巾有没有过期这个说法?先不管了。在这种地方能见到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实在是难得。一般来说,穿高跟鞋的女人都显得有点性感。无论什么女人,一旦穿上了高跟鞋,便立即有了几分风情。何况这女的长得不算差,恰到好处的身材,一头微微打卷的长发,白色雪纺上衣和卡其色七分裤,性感而不妖艳。她终于从我面前走过。我分明看到了想象中的三寸金莲——白如凝脂的玉足,恰到好处的脚踝和足弓弧度,连若隐若现的趾缝都显得晶莹剔透。那是天然的艺术品,我想。但过去所谓的三寸金莲,对于一个样貌姣好的女子,充其量也只是增加一点临风弱柳般的外在感,而无实质美(据说大多像一对猪蹄),我绝不会喜欢。如果生在当时,我也必定会反对女人缠足的。但穿高跟鞋就另当别论。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我想。实际上她的步履并没有那么轻盈,但也不沉滞,而是恰到好处,橐橐橐的声音敲在水泥地上,有一种韧性和柔软,有某种玫瑰的甜香,令人心生爱怜。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杂货店排椅的,也不知道跟着她走了多远。隐约记得穿过了一条又一条水泥路,一个又一个转角,重复闻了好几次像是虾煎饼的油烟。期间她稍稍偏了一次头,像是有所发觉我的跟随。我放慢脚步,在一个摊档前停下,拿起一样东西装作问价钱。一个皱如核桃的老婆婆说“要买就买全套,买全套才好”。我才发现拿起的是一盒很轻的元宝和金条。唉,原来是个香烛店。我看见女人从手袋里掏出了手机,边走边打,连打电话的姿势都那么美。然后我又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走着,同那对梦一般的高跟鞋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

 

直到我被一台掉了漆的警用摩托车截住。

是两个穿警服的人。“你跟我们回去一趟。”他们说。我如梦初醒,不明所以。

我跟着他们到了一个开着几间发廊的地方,在发廊的对面上了几级台阶,走进一扇玻璃门。门边竖一个牌,是个派出所。他们叫我打开背包,把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他们看了看,好像没发现想要找的东西。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说话。又叫我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除了一台手机、火机和一包烟,还有一个吃剩的小蛋糕。我觉得这东西或者最可疑。他们也拿起蛋糕研究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意见。

其中一个说,“刚才有人报警说怀疑碰到了一个扒手。”

扒手?为什么像扒手?我想起了刚才那个高跟鞋女人,如果是她,那就是表述不够恰当,没有把我说成是色狼。我想,这是不幸中之幸。

“你从哪里来?”

“G城。”我说。

“你是干什么的?什么职业?”

我想了一想,说“做防水补漏的。”

其实我没必要隐瞒自己守墓人的身份。但我不想告诉他们,这些人很无趣。何况我平时吃了太多说真话的亏。

“防水补漏?跑那么远来这里补漏?”

我说,“不是,只是想出来走走。”

“只出来走走?真的没有什么目的?”

“其实也有点目的,是想找一座水塔和一条铁路。”

“哦!原来是来自寻短见的。何必呢!”他们说,“你还年轻,何必非要干这事?”

年轻?其实我早已不年轻了。去年就有一个人对我说,你早已错过了做梦的年纪,却还经常在做梦。我当时很想对她说,我不只是做梦,而且还会梦游。

“不,不是的,真的没有这个想法。我只是想看看。”我说

“什么水塔铁路的,有啥好看?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

“至少,我在这里见到了一种很搞笑的三轮面包车,它长得像一只土豆。”

我想起来了,于是还想趁机问他们这一带有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一条江,江水很清,江中有沙洲,有很多开满粉白色花朵的树……

“不要废话了,说说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没,没干过什么”我又回过神来。

“没干什么?不可能没干过什么的。”对方说,“你好好想一想。”

我几乎毫无保留地把今天所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刚才跟随那个女人的经过,看会不会把他们无聊死。反正我也没有违法乱纪。

“那你在尾随别人的时候还干了什么?”

“唔……真的没有干过什么。”

“你再好好想一想。”他们说。

我又努力想了想,“哦,记起来了,在半路我拿了一盒元宝和金条,但只是问了问价钱,没有买就放下了,何况那东西是假的,我没必要去偷。”

“就是嘛!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他们好像是循循善诱的面试官,似乎还想给我个“回答很好”的鼓励。

“我猜得没错嘛!我们的客人怎么可能是扒手呢?”其中一个说。“其实你没必要再另外买那些东西的,给钱就行了,到时候可以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把我的名字写上去?写在哪里?”我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写在花圈上啊!”

“花圈?!”我以为他们在开玩笑,或者是碰上了两个冒牌货,想对我恐吓勒索。但明明是派出所呀,外面还挂着牌呢。

“不要装了,难道你不是来参加我们老大母亲葬礼的?”

“你们老大?葬礼?”我更糊涂了。

“不是来参加葬礼的?那你要买那些纸元宝干什么?还老远跑到这里?”

这个我真的不好解释。我不可能说当时是为了尾随那个女人而装装样子的。

“这样吧,不管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既然是从G城来,那就好。G城是个大地方,你正好作为一个地方代表出席。”

“地方代表……?”

“你这身份证我们就暂时保管啦。完事之后再来取回。”

“那……”我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们已经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不要再啰嗦了,明天上午九点整,在这里门口集中上车!”

我出了派出所,却越来越困惑了,不知道谁能帮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对面的几间发廊,店门口或沙发上,无一例外都有几条肥腿横陈,很是惹眼。但一想到她们很可能同派出所有合作,随时都会被敲一笔,也就了无兴趣。

 

街灯已起,街上渐渐热闹起来。这个地方的夜晚同样过气,只有几处残缺不全的荧光灯管在闪烁,表示是饭馆或旅店。偶尔一两部满身尘垢的汽车及接送放学孩子的电动车经过。街边开始摆出各种小吃。这时又觉得肚子饿了,找了一个小摊坐下,吃了一个猪杂汤饭。再到另一个摊档吃一碟炒螺蛳。炒螺蛳果然是这里的特色,味道很正。不远处的一间服装店播放着“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多少泪要流”或是“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的歌。

这附近只有一家像样一点的旅店,但没有身份证,入住不了。幸好还有其它的小旅店,它们无所不容。我找到一家靠河涌边的店,柜台边一个中年女人带一个小孩在吃晚饭。我想先看房,便上到了二楼。找了一个房间,推门进去,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但床单枕头都是白的,有独立厕所,还有一个小窗户,窗户外面隐隐能见到刚才吃炒螺蛳的摊子,还有一条种着香蕉的河涌。我问了房价,租金竟低得让我很过意不去——才25元,甚至都不需要押金。他妈的,G城一个月的房租在这里可以住上大半年了。

因为累,我刚躺下便睡着。后来被一阵起疙瘩的歌声惊醒。隔壁房间一个男的在对着什么东西很投入地唱歌,他的声音像个电压不正常的抽水泵,总是在没必要高的地方高一下,然后深情悱恻地低回一段,又突然地高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唱出抽水泵的效果。

我再也睡不着,一看时间才十一点多。于是出去外面又吃了一碟炒螺蛳,喝了一支啤酒。其实我还想再吃一碟。但我想今天已经吃了两碟了,不能再吃,怕闹肚子,螺蛳性寒。吃完起身随处走走,有两条不长的骑楼街,灯火昏暗,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卖烟丝的小摊还没有收档,两个老头一边卷着纸烟一边聊天。

回到旅店,发现手里不知为什么多了一张卡片,上面有半裸的女人,有电话和QQ。原来是叫“外卖”的。但我不想在这种地方找一个小姐过来,一次虽然也就一两百元,但我觉得会很对不住这小店25元一天的房租。我甚至不想弄脏这里的一张床单,不忍心多用一点热水。

 

第二天,我准时到达派出所门口。然后跟十几个面目可憎的家伙挤在一部面包车里,来到了城郊一个中学的操场上。这时候各式各样的花圈和祭品已摆满了半个操场,招魂幡用氢气球高高吊起,配以鼓乐声声。居然还有少先队仪仗那样的乐器,这还是第一次见。如果不是白的颜色居多,如果不是中间摆着一个大号棺材,别人定会以为这是个热闹的开业庆典或是土特产推介会。以我的职业眼光看来,这是很不妥的,简直像胡闹。

较之花圈的数量,出席的宾客并不算多,看得出大多是凑数的。我还发现自己的名字也上了花圈,写着“G城市市民代表、防水补漏工程总公司王水云先生敬挽”,还摆在很靠前的位置。很羞愧我居然有了如此显贵的身份。

令我稍感不安的是,我一点都不知道这是谁的葬礼,是哪个“老大”的母亲?如果有人找我搭讪该怎么办?然而又不好去向别人打听,因为你不可能过来参加葬礼而不知道棺材里面躺的是谁,这样跟谁都说不过去。我忽然觉得,这场葬礼就好像为我而设,专门等着我过来参加的。我从令人窒息的守墓工作中抽身出来,结果又要面对一场无聊透顶的葬礼。

但既然来了,也就随缘吧,这年头,混一顿丧饭吃也不错。

接下来是葬礼主持人跟平时开会差不多的一套仪式,仪式完毕,便是和尚、道士的轮番法事,还有一些俗不可耐的歌舞表演。很多人都看得兴味正浓,有的还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总之,以我的职业眼光来看,这一切都毫无章法,乏善可陈,以至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葬礼。

我不想呆在人群里面,到外围去吸烟,走走看看。才发现,这附近也有一点田园风光,不远处是一片庄稼地,种着萝卜、荷兰豆及其它菜蔬。操场的另一头是一片废墟,据说以前是个很大的玻璃厂。我想到了水塔,网上看到的那座年份久远的水塔,说不定就是这个玻璃厂的,只是已变成废墟。

我坐在一个水泥乒乓球台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一声“起棺”的命令。那口有着南方传统式样的、一头大一头小的棺木便被12名壮汉抬了起来。看得出那是楠木整料的,如今颇为稀缺。从抬棺者的数量和负重程度来看,里面肯定是一具未经火化过的遗体(既然是老大的母亲,免去烧炉子是很正常的),体重应该在120至150斤之间,加上棺材本身,总重量应该在800斤左右。配备12名抬棺者既是出于排场需要,也是实际需要。

于是我便走进送葬队伍中,朝着废墟的那个方向行进。队里至少有两帮职业哭丧人,前头一伙,中间一伙,表情造作而夸张,有的还面带笑意边聊天边干嚎几声,是我所见过的最差劲的哭丧队。为避开他们,我排到靠后。

葬地在两公里之外的一个墓园。里面同样杂乱无章,缺少科学的规划和管理,东一座西一座,有的占地多,有的占地少,墓碑也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但比起我所在的墓园,这里开阔多了,两三个山头连在一起,安排两万穴墓地毫无问题。而我们那里只有7447个位置,并且早就饱和。7447个墓碑,每天数着,我甚至都记得大部分墓主的姓名和身份了。

中午一点多,送葬队伍返回。再次经过那片废墟时,我搭讪了身边的一个老头,问他这里原来是不是有一个水塔。他想了想,说是有的,被雷劈了几次,十多年前就拆了。我再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一条废弃的铁路,他说也是有的,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江边的码头废了之后,铁路也就拆了,如今那边盖起了几个楼盘,他指了指。我还想打听这丧主究竟是谁,孝子是怎样的一个“老大”,却又觉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便不再问。

无论境况如何,还有春江花月夜。我想,如果我在这里再住上三两天,说不定就会找到。现在正好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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