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没变,生活的重复,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保护。
克里斯很会变魔术,聚会时总能成为焦点,女孩围坐在一起,盯着他的袖子,仿佛里面是百宝箱,像机器猫的口袋,渴望的眼神令我头皮发麻。我知道真相,克里斯袖子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他善于表演和欺骗,这两项不冲突,相辅相成,借此玩弄女孩的水平也极高,甚至有时候令我唾弃,但又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活该女孩上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能想一连串的歇后语,来表达我对他勾引且成功俘获姑娘这种行为的鄙视,和羡慕。他的手指给他加了不少分,那是天生弹钢琴的料,修长,骨节分明但不突兀,还白皙,细嫩的指腹像一层薄膜,一圈圈指纹琢于其上,指甲一点竖纹也没有,半月板也安静轻巧,俯卧在根部。但他不会弹琴,那是高雅的行动。他小时候很穷,是个孤儿,被福利院的妈妈养大,因为太过邋遢,无人愿意收养,再大些,有十几岁时,每天夜里跑到火车洞睡觉。他说那里人才济济,算命的颇多,有的胡子留得老长,花白,还有的戴顶草帽,帽檐有洞,破烂不堪,越是这样越吸引他。他急着求算命,没钱,就留着打打杂,魔术就是那个时候学来的。老师傅没说什么骨骼惊奇的话,也知道从他身上搞不来什么钱,可能觉得他像块粘牙糖,扯不掉就随便他了。克里斯说命算过多回,大器晚成和后生可畏是说得最多的,有多晚和多畏他现在也不纠结了。
正对面的女孩姓李,叫李泡泡,我不相信是真名。我们上周刚认识,也是个聚会,陌生人很多,类似相亲会,但没有那么正式,就是社交,通过网络,搞到线下,群里挨个签到,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自由走动。有几处吧台,免费饮料和零食,看样貌听谈吐,感兴趣的就多说几句,不感兴趣可以随时离开,没有任何限制。克里斯和我都去了,我没什么需求,主要是陪他,我也征得了女朋友的同意,在这方面,她管得比较松,也知道我不会乱来,友谊比什么都大。克里斯掏出一只鸽子,鸽子眼睛血红透亮,像玻璃弹珠,翅膀被皮筋绑着,刹那间被他的小拇指勾掉,速度极快,外人发现不了。于是鸽子开始扑腾,自由的味道。李泡泡说,还有什么?我说,你还想要什么?克里斯的鸽子算是压轴,活物要塞在最里面,靠近胸膛,黑色衣服一遮,打眼看上去像训练有素的大胸肌。李泡泡说,花,布条,扑克牌,鸽子,对,是不是还有兔子?克里斯和我看了看圆桌,鸽子在前后挪,小脚迈着像个老奶奶,上面确实还摆放着李泡泡所言之物。兔子原本也有,但昨晚被我们吃了,在克里斯的出租屋里,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烧好了锅底。兔肉确实好吃,但容易塞牙,我当时还问他,为什么不留着变魔术了。克里斯说,跟了我好几个月了,近来总是一动不动,掏出来都怀疑是个假的。我说,那就吃了它?克里斯说,那你说呢?我没有更好的建议,不是我的兔子,我跟它没有感情。
克里斯说,没有兔子,但还有这个。他双手合十,轻搓手掌,吹了口气。我盯着他的袖口,那里空空荡荡,不知道还有什么名堂。李泡泡和她的两个闺蜜盯着他的手指头,显然被他的手吸引住了,她们正在幻想这双手能温柔地抚过她们的脸庞。正琢磨着,克里斯凭空拽出一只猫。这猫生得漂亮,通体雪白,细瞧,左脸有月牙形的焦黄,沿上下眼睑铺开,双耳背也是,像涂上的色,让我立马想起吐司面包。小野猫,没有名贵血统,不大,也就两个月,还不如鸽子长,脚一落到桌子上便喵喵起来。李泡泡惊呼,这小东西哪来的?克里斯看了看我,似乎在等我的附和。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猫塞进衣服里的,还让它憋了一个多小时,一言不发,这不太科学,但随即又担心起小猫的命运,很怕克里斯哪天把它也吃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偏爱猫咪比兔子多得多。李泡泡说喜欢这只猫,让人心生怜悯,叫声令人浑身颤动,问克里斯能不能把猫留下。克里斯立刻就答应了。几个闺蜜轮流抚摸它,揉搓它,李泡泡眨巴着大眼睛说了句谢谢,又补了一句,我连续在夜市套圈,套了三天都没有套中一只。我知道那个夜市,在奈河边上,夜里总是臭气熏天,这几年还治理过,河边什么都卖,有几处套圈的地儿,机械玩具和布娃娃都有,还有小猫蜷缩在巴掌大的笼子里,身子都别不过来,永远只有小猫,我愿意相信长大的猫都撑破笼子跑掉了。克里斯凑近我,小声嘀咕,这猫,就是我夜市套圈套来的。
克里斯这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当时跟一个很火的明星同名,挺洋气,但他是标准的黄种人,我和他算是同学,高中不在一个班级,我欣赏他的放荡不羁,女孩总是对他有一种特殊的迷恋,关键他还总能得逞。我不一样,女朋友是相亲认识的,正在同居,但感觉不温不火,也算谈得来,能理解我的各种喜好,或者癖好,例如我对兄弟总是比对她优先级,例如我喜欢大量吃蒜,喜欢在情绪低落时疯狂切洋葱让自己被动流泪,喜欢女朋友的胳肢窝,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等等的难以启齿。她都能够接受,在这一点上,特别像我妈的翻版,感觉也怪怪的,无限的接受是不是等于其实的满不在乎。两人当晚就睡了,李泡泡抱着猫进了酒店,闺蜜劝不住,喝了几杯就都回去了。听上去李泡泡这种事也没少干,好奇一个男人,然后用上床这样的方式深入了解他,用身体换取男人的秘密。克里斯和她在单独的空间里用身体继续变着魔术,胀大然后缩小,坚硬和疲软,这是男人最值得骄傲的秘密,但不是独一无二的秘密。猫很吵,它对新环境很不适应,它在床上蹦蹦跳跳,用爪子勾住克里斯的背,克里斯身下的李泡泡在笑。他的背多了一道道抓痕,他把猫拎起来甩到床下。李泡泡说他粗鲁,他便更粗鲁。李泡泡有点怕,于是打给了我。夜里一点左右,我拎着猫笼子赶到酒店,笼子是在克里斯家找到的,费了好一阵儿工夫。敲开房门时,李泡泡一丝不挂正往浴室走,我能看到她花白的屁股和屁股上的一道道生长纹,可能光线原因,她的背影像一棵正在老去的树。克里斯把猫丢给我,说,兄弟,你先帮我拿回去。我应声,一只手掐住猫的脖颈,蹲下把它塞进了笼子。期间它反身咬我,牙齿溜尖,但不够有力,只觉得痒痒。我手指塞进笼子,摸了摸它的头,让它安静,它不听,持续在叫。克里斯说,它太吵了,我早晚要吃了它。这是我第一次讨厌他,但我没有表达,站起身。我说,李泡泡不要了?克里斯说,过了今晚再说吧。我说,懂。克里斯回头看了一眼浴室,花洒已经开了,哗啦啦的水声像下暴雨。克里斯穿着内裤推我出门,跨出一只脚,跟我说,我觉得她不太一样。我说,哪儿不一样,你一个月能换四五个。克里斯说,她有一种独特的气场。我说,这种话,你留着跟她说去吧,兴许还能再来几个回合。克里斯说,我是个魔术师,有些秘密只有我知道,你应该相信我。我拎起猫和笼子,对他说,这猫八成是饿了,才一直叫个不停。
周倩醒着,没有怪我,一如既往地包容。她问我手里拎的是什么,我没开灯,打开笼子,猫溜出来,钻进床底,像一只可怜的老鼠。我说,猫,克里斯套圈套的,饿得不行,我给它弄点吃的。周倩刚欠起的身子又滑进被窝,说,你走该跟我说一下,我刚才醒了,摸不着你。我说,没想到还有二场。她说,冰箱里还有点剩饭,我今天胃口小,剩得多。我说,知道了。走去厨房,打开冰箱,剩饭是一坨米和几根青菜,我想猫也不吃,于是从橱柜里拿出两根火腿,剥了皮,找了个碗,掰断丢进去。咪咪,咪咪,我唤它。周倩说,没有名字吗?我说,不是我的猫。不是我的猫,我没理由给它起名字,就这一晚,天亮我就把它送回酒店,或者直接送回克里斯家里。猫蹑脚走出来,又直奔瓷碗,埋头干饭。忘了哪里听来的,火腿太咸,猫不能吃太咸的,我又去厨房拿了另一只碗,装了水过来,搁在一边。周倩听着响动,按开床头灯,裹着被子趴在床边,低头看猫。猫毛不顺,像有胶一般,黏糊在一起。周倩伸手摸它的背,它躬身低吟,大概是在发凶。周倩说,该给它洗个澡。我再次重复,这不是我的猫,不是我们的猫。
水只能盛一半,洗脚桶太大,猫一抱进去就没没了。周倩还戴着手套,我觉得没必要,直接徒手捏住它的两只小胳膊,招呼周倩往它身上泼水。小猫鬼哭狼嚎,一度想松手,还用后脚猛蹬。我把它身子按到水里,揉搓它的脸,捋它胡子,揪它耳朵。一桶的浑水。克里斯。我想到他。李泡泡正在他的怀里听他念经,说那些永远都在重复的话,女人信,并可怜他可怜的身世,一再追问他为何如此辛苦,却生得楚楚动人。她拿起他的手指,让十个它们挨个掠过自己的锁骨,自己隆起的胸,山川与丛林与峡谷,最后重又握在手心里,满足于自己无限蓬勃的圣母感,决心守护他一生。殊不知,这是他惯用的伎俩,悲惨的身世是莫名其妙的加分项,无父无母是自由的象征,他像征服雪山般屠猎女性,用最阴柔的手指,和毫无破绽的魔术。克里斯会站在床上,不穿任何衣物,从手背变出扑克牌,再让李泡泡抽出其中的三张,分别是五,是二,是一。他是魔术师。是这样的。我对周倩说,叫克里斯吧。她疑惑,说,你说猫?我点点头,对,公猫,还有蛋蛋,叫克里斯。克里斯干净多了,周倩用我的毛巾给它擦了三遍,本想用吹风机,但克里斯害怕,就干擦。擦完它自己跳到床上,找了个窝卧下舔舐自己,没一会儿屁股底下就是一团水印。我们疲倦地钻进被子,眼看天快亮了。周倩紧紧靠着我,说,我们有猫了?我又重申一遍,这不是我们的猫。
几天后李泡泡联系我,要猫。克里斯睡觉时喜欢钻被窝,就在我和周倩中间,还会打呼噜,豆大的嘴巴贴着我的胳膊,呼吸像一块小磁铁,不舍得挪开,有时候鼻头还湿糯糯的。我还买了猫包,有时带它下楼,比笼子宽敞得多。当然也挠,手背也有抓痕,偶有出血,不太疼,夜里看,像流星在皮肤表面划过。不想给,但也没商量,我把克里斯塞进猫包,拎着去赴约。李泡泡自己来的,在麦当劳里啃薯条,嘴巴咂巴咂巴,还递给我吃。我把猫包放在桌子上,手指敲敲透明窗。克里斯扭头看,张嘴喵呜。麦当劳太嘈杂,听不见喵喵。我不想还了。李泡泡说,高级了,猫包。我说,先前那个破笼子太小了,猫在长。李泡泡说,才几天。我说,没几天,但长大了,长高了,一顿得吃不少猫粮,少说五六块钱的,你确定能养?李泡泡说,你管我。我说,你跟克里斯睡了,性格也像他了。李泡泡说,别提,听不得,他挺没意思。我顺势往下问,希望她多说点,也把猫包拿下桌子,放在地上,没有猫,哪来的猫,只有恼人的克里斯和不公平对待的晚上。
猫是套圈套的,他是比我厉害,但我也很纳闷他怎么能把猫藏在身上,还不让它叫。我承认我是心动了,但也没认真,人和人交往不要谈真诚,就是过场而已,算个简单的交易,你高兴我高兴也就可以了。但事后我觉得不行,他除了骗我,甚至还虐待动物。李泡泡一连串说完。我点点头,想把克里斯吃他兔子搭档的事也说说,但忍住了。我说,他就是挺有办法的,可以变静物,也可以变活物,魔术师嘛。李泡泡说,我完全不信这一套,每年过年中央电视台魔术也看,再从网上搜解密,每次搜完都很失落,明明很小儿科,自己怎么就能上当呢。我问她,那你觉得自己上了当,牺牲了身体,获得了无法被拯救的夜晚。李泡泡继续说,他说自己是个孤儿,身世极为可怜,我听了都想哭,现在觉得也是假的,所以我问你,克里斯是不是个孤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本身就不爱撒谎,于是我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孤儿,我认识之前,我不清楚。李泡泡说,你这人倒是有趣,克里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回答,大概也是一样,我当年也是被他迷惑了。这个我必须承认,男人之间也有相应的圣母感,保护欲,隐藏在兄弟情中,我能看到我没有的东西,并试图学习,尽管事后因为与自己并不匹配而厌恶,但不妨碍认他做了朋友。我私下也学过魔术,一窍不通,完全不入门,也许是因为粗壮的手指,不灵活的关节和无法骗人的嘴巴。也勾引过女孩,但实在无法妖娆地施行骗术,也许跟没太多钱也有关系,还有父母,不偏不倚的价值观从来都像无穷的箭一样从他们那里对我猛射。谁不想体会不一样的人生呢。我和周倩的第一次是在loft,她那会儿也属于不上心,把我约到售楼中心,我陪她和客户唠嗑,看房子,毛坯和样板都转了,她好像从事这行十几年了,也好像就是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师,对户型设计了如指掌,并拿着计算器好一顿计算,给客户一个最优解。之后才是我,才是正儿八经的相亲环节。我对她的满不在乎提出了敬意,她对我的耐心陪伴高度赞扬,我们一拍即合。周倩拿着loft的钥匙,打开样板间,灯光霎时亮起,地板上还留有客户的脚印,一双宽大的皮鞋,总觉得那是自己踩出来的。床在二楼,周倩拉我上去,邀请我坐下。玻璃窗没有窗帘,对面是高耸的写字楼,亮着无数方块灯,再远处是一轮初升的橙月。周倩说,欢迎回家。眼前的女人也好似突然有了身份,我按捺不住,开始剥她的衣物。于周倩而言,我的激情似火,凶猛、迅烈,在点燃她无聊工作日的尾巴,她在床上缩着身子,脚趾用力,好像脚后跟真的点着了。她说,我们会结婚的吧。吊灯不太好看,如果是我,我不会选水晶灯,喜欢布艺,光要暖的,人像泡在空气里,我继续说,都可以。她说,每次相亲都这样?我说,你想多了,不具备这个硬性条件。我环顾四周,loft确实漂亮,房子不大,但一应俱全。我问她什么价格?她穿好衣服,拿出口袋里的计算器,说,算上贷款和首付。我没等她说完,我说,不用了,我买不起。周倩哈哈大笑,也说,我也买不起。那晚我们在loft睡了一觉,天亮后彼此变得陌生,她开始问我的家庭情况,我说我父母都是下岗职工,靠吃社保金度日子,偶尔还遭受诈骗。我普通社畜,朝九晚五,工作内容不重要,工资还算稳定,业余爱好几乎没有,但觉得人生苦短,该找个人陪。周倩说下岗这两个词很遥远,我说不遥远,它们切切实实塞满了我的童年。
李泡泡问我有没有对象,我说有。她又问结婚了吗,我说还没。她说,那就是没有。我不太认同她的说辞,价值观有很大差异,不太想聊了。她比看上去要放荡得多,我突然记起她赤裸走进浴室的场景,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她知道我的存在,且没有一点害羞。我说,在某个程度上,克里斯蛮适合你的。李泡泡说,你对我有多少了解,怎么判定的这个事儿。我觉得自己多嘴了,又随口说,克里斯是个花花公子,骂他的不少,爱他的也不少,不管你属于哪一类别,似乎都得排队。李泡泡说,把圈圈给我。我说,什么圈圈。她说她的猫,圈圈。我跟她说,猫我起了名字,也叫克里斯。李泡泡说,晦气。我说,就是个名字,但遵循先到先得,你得叫它克里斯,我才答应给你。她不厌其烦,说,克里斯,克里斯。我把猫包递给她。她甩在背后背上,说,你陪我去套圈,我能套到猫,我就把克里斯还你。
我们找了两圈,换了三家地摊,圈不一样大,最大的没有猫,笼子里都是兔子,还有鹦鹉。最后的一处有两只狸花猫,花色不太好看,猫看着不健康,病恹恹的,憋在笼子里像块沥干水的豆腐。李泡泡买了五十块钱的,大概有一百个圈。我觉得她能套中,笼子里的猫就跟她扯上了关系,克里斯我就能拿回来。我安静地看她甩胳膊,她的腋毛刮得干净,无袖的绿色长裙时不时飘起来,露出白皙的小腿。我咽下口水,把目光聚焦到笼子里的猫上。圈总是划着楞过去,实在套不到,李泡泡就开始套别的,小玩偶、香烟、多肉植物、玻璃球,再回来套猫。我凑近她说,下游那里还有狗市,我们去买一只可以吗?李泡泡问,我为什么要买?我有猫,在我的背上,我是在给你套猫。我觉得她很无赖,抢过她手里剩余的套圈。我站在绳子后面一把丢出去,什么也没套着。李泡泡说,你还挺有脾气。我说,把猫还我。
周倩来了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回家,我说我在陪克里斯,他今天有点失落,周倩没再多问,让我早点解决。我没有撒谎,克里斯在猫包里憋了太久了。它一下地,便不停乱窜。李泡泡是不让它上床的,卧室门关得紧,它蹦到沙发上刨坑。我说,克里斯要撒尿。于是抓紧抱它进卫生间,它开始闻墙角。地面还有没有清理干净的毛发。我洗手出来,留克里斯自己在卫生间找合适的排泄姿势。李泡泡说,我小时候养过猫,但被我爸打死了。她盘腿坐在沙发上,递给我一支烟。烟是刚才套圈唯一套到的战利品。我觉得挺有意义,于是陪她吸了一支。李泡泡说,你女朋友打电话了,你怎么圆的。我说,我跟她讲我跟克里斯在一起。李泡泡说,你说得也没错,我现在倒是慢慢接受它叫克里斯了。她把嘴里的烟吐到天上,说,我七岁的时候捡回家的,养了一周,我爸爱得不行,天天搂着睡,突然有一天它尿在了他的枕头上,然后被他打死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打的,我放学回来,它就已经死了,扔在院子里。我说,你爸够狠的。李泡泡说,不是,我不是怕他的狠,我是怕他的爱。他明明那么爱它,给它剪指甲,洗澡,藏在被窝里睡觉,抱着它的额头亲,然后打死了它。我说,所以你觉得爱很可怕。李泡泡说,没有爱,我后来才知道,也许那是控制,他也试图控制我,用金钱和同样的爱控制我。我逃得早,十八岁出来混,谁也找不到我,什么也干过,洗头发、洗脚、唱歌,当公主,没本事的女人就这几样活,我下不了工地,不是那个料,你看我胳膊。李泡泡伸出胳膊,大臂小臂一样细,抬起来像根啃剩的长骨。她说,我没肉,没劲儿,只能干这些。克里斯从卫生间跑出来,坐在我的脚边,开始舔爪子。我双腿并拢,它跳上来卧在我的大腿上。我把它抱起来,对李泡泡说,给你,你别动,两腿并住。克里斯被我拎到她的膝上,它喵了几声,抬头看我。我抚着它的头,捋捋它的耳朵。又拿着李泡泡的手,放在克里斯的头上。我说,往下,脖子,背,顺着摸。李泡泡嘴里叼着烟,两只手一起摸猫。她说,撸猫。我说,对,撸猫。隔了一会儿,克里斯几乎睡着,闭着眼睛打起呼噜。李泡泡说,七岁的下午,我在奶奶的床上躺着,阳光像一艘倾斜的海盗船,从窗外驶来,猫在我的胸口卧着,蜷缩成一个碗,漫天飞舞的毛,金光闪闪,它的呼噜声是我的肺鸣,也是我的心跳,任何人不准靠近,任何人。李泡泡的烟快燃尽了,我帮她从嘴唇里捏出来,掐灭。她眼眶湿润了,但不足以掉泪,强大的面部肌肉在控制它的决堤。我说,猫是神奇的动物,你不记得它的模样,但还能记得它的温度。李泡泡说,热的,活的。
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嘴唇靠过来,我下意识迎上去。她又伸出舌头,像在履行什么流程。我一动不动。猫被她歪倒的身子撵下沙发,自顾伸着懒腰跑掉了。李泡泡压在我的身上,褪掉自己的肩带。我像被什么附着,完全无法抵抗。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混杂着两种克里斯,要知道前些天克里斯刚给她变过魔术,那双纤美的手从她的肌肤上凶猛地侵略过。但我不得反抗。李泡泡解开我的裤子。她说,你看,你也是个魔术师。我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反身把她压住。此刻我就是克里斯,李泡泡眼里那个混账东西就是我,男人都是混账东西,名字不重要,魔术一旦开始,必须表演完成。李泡泡赤裸的背影再次出现,她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我触摸着她屁股上的纹路,那是她父亲鞭打过猫的痕迹,她就是那只猫,是恶的证明,是永远无法排解的苦。我掐着李泡泡的脖子,她几乎窒息,喘气变成尖鸣。克里斯跳上沙发,用头蹭我的手背。我缓过神来,立刻松开手。李泡泡咳嗽了几声,说不出话。我从她身上爬起来,紧紧抱住克里斯。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克里斯喵呜几声。我把头埋进它的下巴里,胳膊里,胸口里。李泡泡穿好衣服,说,你走吧。
到家又是凌晨,灯开着,周倩还在等我。她说,快让我抱抱。我放了克里斯,它窜出去,认主一样,跳到周倩身上。她吸猫,用力闻了闻,又看了看我。我没有解释,感觉疲惫,去厨房倒水。周倩说,你喝酒了?我说,没有,多少有点累。她小跑过来,踮脚盯着我说,你把克里斯带哪去了?下次必须提前跟我说。我抱抱周倩,说,这不是我们的猫,早晚要还回去的。周倩说,快一周了,还不要,我们养着吧,谁再要,你给他买个别的就是了。我说,那能一样吗?猫能随便换的吗,都和人一样吗?周倩说,你怎么说话这么冲。我自觉理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喝完水回卧室就躺下了。周倩半夜起身,搂住我,嗅我身上的味道,她准备问我,我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我下意识避开,不知道怎么面对。同样好奇克里斯如何面对不同的女人,在她们怀里游刃有余。我们会结婚的,对吗,周倩小声问我,我惊愕,并感觉自己已经睡着了,确定我已经睡着了,但这句话还是在不停重复,不停重复。
猫而已。克里斯说,我现在不用猫了,确实叫得太厉害,我没法给你说怎么控制的,否则你会骂我。我说,你个畜生。克里斯说,你道德高尚,你睡了李泡泡。我说,我告诉你,不是让你指责我的。克里斯说,你告诉我,你就已经在指责自己了。我们陷入沉默。他把猫包打开,逗着猫。克里斯说,长得真快,别那么在意,你不说,没人知道,李泡泡甚至都不叫李泡泡,也许姓张,姓王,管她呢,其实我都忘了她了,体验也并不好,她比我想象得还瘦。我抢过克里斯猫,把它重新塞回猫包。克里斯活动着手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根皮筋,套在小拇指上。他说,你看着,别眨眼。我聚焦。克里斯开始表演。他身后是一大片嘈杂,音乐刚刚响起,无数肩膀开始汇合,猫在猫包里吠叫,克里斯在旋转的多彩激光下尽量保持平静。他掏出三只松鼠,它们的尾巴上绑着三根皮筋,和他的手指相连,不是皮筋,是更为细腻的线丝。他开始控制它们移动,它们惊恐,它们不知所措,它们被好奇和欲望裹挟,它们根本不是松鼠,不是猫,不是鸽子和兔子,它们是我,是我们自己。我感到一阵恶心,死死攥住克里斯的手,几乎要掐断他的手指。他大喊一声,丝线断裂,松鼠全部逃掉,跳下桌台。在人群的腿塔间穿梭。克里斯说,妈的,它们会被踩死的。我说,我们已经被踩死了。
我不是克里斯,也无法成为克里斯。他有足够的心理建设可以应对接踵而至的愧疚,他有足够的理由可以为无比自由的自己开脱,没人指责他,没有父母,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我不过是他的复刻,是一个企图被魔术师愚弄的魔术效仿者。猫只是我的借口,从李泡泡的裸体中我就看到了丑陋的自己。猫与克里斯无关,猫只是猫,是咪咪,是喵喵。我跟周倩摊牌了,我告诉她我跟李泡泡做了,但跟出轨,外遇,约炮都无关,我没法解释,也不应解释。周倩很平静,她说她打算买房子,已经跟她父母谈过了,工作也准备换,已经看中了一家机器人培训机构,和小朋友打交道,单纯,工资也高一些,空闲时间可以做点别的事儿,总之她在想办法,这个想办法里原本还有我的一席之地,多么积极向上。她说她那晚闻到了我身上除了克里斯之外的,别的女人的味道,那是一种欲望中掺杂着侵略的味道,但她能理解,甚至再次包容,男人的无法控制似乎是天性,她应该与我站在一起,对抗这个无敌的对立面。不知为何,我吼了她,自欺欺人没有什么好处,一味地接纳才是悬崖峭壁的建造者,你应该把我赶出去,捶打我,并发誓永不相见。周倩哭了,眼泪落到嘴角,很快又被擦干了。她最后抱了抱克里斯,说,猫她不要,她什么都不要,没意义,她还会坚持自己的想法,永远无限接纳,好的与不好的,这都是她应得的。我没有再虚伪地挽留或者赎罪,我感到破裂,并无法复原。克里斯仍旧嗜睡,它在我腿上找好姿势,便陷入了无底的梦。我把头埋进它白色毛发里,听着周倩拉开行李箱,听着那一排排衣物从柜子里倾巢而出。什么东西便不再完整,欺骗和真相只是时间上凸起的节,它们不能阻止时间的迅速流淌,夜重叠着夜,克里斯喜欢睡在床头,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味道,只有淡淡的尿骚和孤独的油渍。
克里斯开始卖酒,偶尔给客人表演魔术,保证不再用动物,他对顾客说,任何动物表演都是残忍的迫害。他只用基础道具,并开始学习悬浮,视频剪辑,还想做个网红。我觉得他挺有理想的,最久的女朋友谈了四个月,还在谈。克里斯说,我现在感觉到了。我问他感觉到什么了,他说,陪伴,是大于性的。我默默点头。他又问我和周倩什么时候结婚。关于分手,我一直没提,也学会了撒谎,隐藏过于晦暗的自己。我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克里斯拍拍我的肩膀,说,转了一圈,还是到你这儿,令人羡慕。我也想说,我也当过克里斯,克里斯一号,克里斯二号,愚蠢的男人与欲望的沉沦者。
克里斯大了,开始四处尿尿,墙角、床被、衣柜,我咨询了宠物医生,说是成年了,得做去势手术,把它的蛋蛋割掉,让他不再胡思乱想。我挺拒绝这么做的,克里斯无休止地乱叫,总在夜里扒着窗户远眺。我开始习惯带他出去,夜里背上猫包四处转转。夜市还开着,通常都会到凌晨,我不知道克里斯是哪个套圈摊套来的,凡是有窝在笼子里的猫,我都会小声跟克里斯说,你啊,以前就在这里,小笼子挤着你,没爸没妈的,现在好了,有吃有喝,少尿两回,知道感恩。它就喵喵两声,像是听懂一样,挺有意思。
那天夜里,我照常去夜市溜达,看到一个女孩穿着绿色的风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细长手臂搂着几十个圈,朝小笼子一个个扔。我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李泡泡好像更瘦了。我凑上去,手扶着栏杆。她头也没扭,继续丢圈。铁笼子里是一只纯黑色的猫,天气已经转凉了,它似乎在发抖,也像是睡着了,很难分辨。我说,还没有套着猫吗?李泡泡说,没有。我说,兴许这回能行。她停下圈,看了看我,说,借您吉言。我问她,不认识我了?我把克里斯抱在怀里,给她看。她愣了一下,接着说,这是真长大了。我说,肉眼可见。她笑起来,继续丢圈。我说,给我个试试。她递给我四个圈。我丢出去一个,砸到了铁笼的上沿,黑猫弓了一下背,乍了毛。我再丢出去一个,和她丢出去的碰到了一块,弹开了。李泡泡说,你先。我问她,当年那只猫,是什么颜色的,你还记得吗?白的,黄的,黑的,三花?李泡泡继续丢着圈,说,重要吗?我套到哪一只,它就是什么颜色的,你说对吗?我点点头,也继续丢圈。克里斯喵了一声,李泡泡伸手摸它的头,它好像记得,蹭她的手背。我丢完了圈,跟老板说,我们买下这只猫可以吗?李泡泡说,不要,我再拿五十个圈。老板笑着递过圈,平分到我们俩的手上,我看着她丢。她貌似只是在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黑猫在粉色的小铁笼里换了姿势睡着了,已经不被惊动。我不知道李泡泡能不能套中这只猫,或者下只猫,下下只猫,或许她只是在套,跟猫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抱紧克里斯,在它的额头轻轻一吻,河边的灯突然暗下,又闪烁起来,远处飘来熟悉的腥臭,一切都没变,重复的确是一种保护,只有克里斯在成长,变得沉重,变得敦实,开始掉毛,开始发情,开始享受生命赋予的无限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