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就是这样,讲起来会略显平淡,但下笔后会好一些。
1
王潮缓慢上移视线,远方空旷,缺少活物,没有鸟鸣。昨晚睡得太迟,头脑昏沉。他埋下头,影子蔓延,像只漂泊的野兽,流离失所。故事描述起来有些费劲,身后,长椅锈迹斑斑,他坐下,仔细打量这座荒废的游乐园。想起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路过此处,游客进出,熙熙攘攘。他说,爸,我想去玩。父亲说,下午去玩不划算,早上来吧。他说,好。牵着父亲的手走了。后来知道,错过不在当下,错过是延时的。十五年后再赴此地,是应黄琪琪的约。距约定之时已过四小时,尚未启程。天空浩大,让人有种想要躺下的冲动。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前半生,与眼前荒芜的游乐园似有重叠。罕无人迹与杂草丛生,不是外力突袭后的崩塌,也不是内部结构的溃散瓦解。是冰冷的消解,是逐渐破碎的,是难以预料的,没有任何巨响,是静悄悄的。一路走来,也不知道哪是关键节点,哪是纰漏之处,失败就静默且突兀地来临。记忆混沌不堪,莫名其妙,好像平淡,结局却有些戏剧化。他仍无结论,开始自行梳理。
高考结束填志愿,母亲说,如今国家正高速发展,平地起高楼,她准备和朋友投资一些地产项目,以便抓住时代红利。待王潮毕业时,二人正好互帮互助。于是王潮填上了土木工程。来到学校,觉得人生和政策一样,稳中向好,一切皆在掌握中。站在欢迎新生的横幅下,闻到草坪芬芳的气息,以及学姐身上的幽香,世界仿佛为他而设,未知处散发着光辉。他像是跑道上滑行的飞机,只待加速便可腾空。两年后,加速猝然停止,母亲投资失败,他人卷款逃走,王潮的工作自然也没了下落。起初他并不在意,考公考研,总能成功一个,再不济,上工地,至少不会饿死。到毕业典礼那天,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走出校门,周遭的人合影留念,意气风发。回望身后偌大的校门与铁栏,恍如刚出狱的犯人。与世隔绝了好些年,也没有亲信前来接风洗尘,望着公路上驶过的汽车,他摸了摸头,在尾气与轰鸣里等待下一班公车。
大学四年,为数不多能讲出来的经历,是观摩了不少文艺作品。小说,电影,均有涉猎。遂着心愿,他报考了一所南方高校的硕士研究生,电影剧作方向。落榜后,又仔细筛选公务员考试的岗位,失败接踵而至。他四处投递简历,石沉深海,杳无音信。收拾行李时,翻出本泛黄的厚册子。前几页稀稀拉拉写着字。开头第一段写:“在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我竟然非常想念她,想起和她去过的海边,紫色的天空,红色的云朵。”他惊觉曾有个作家梦,怀揣着唯一的遗产,又想起了普鲁斯特。王潮从一部电影里了解到他。他的作品读着有些费劲,王潮坐在操场上草草翻了几页,放进背包后就再也没拿出来过。王潮觉得自己勉强能读下去,只是被外物打断,很多事都是这样,中途停下便难以继续。当时有几位女生为完成作业前来拍摄采访视频,领头那位面容姣好,语气温婉。她问王潮,是学文学的吗?王潮说,是土木工程。几次问答后便聊到游戏,王潮说,平常会玩一些单机游戏,3A大作,像身临史诗。女生说,是没来得及办宽带吗?王潮说,确实没有办宽带。女生说,那我加你个微信吧。他点开头像,小松菜奈,有几分神似。望着远去的背影,身姿曼妙,不知宽带是二人的唯一联结。燃起香烟,尚在遐想,远处又走来几位女生,果然目标是他。王潮侧过头,等待她们前来搭讪。随后班级学号被记下,因在操场抽烟被辅导员教育良久。电影里,有两人目视大海对话。台词说,普鲁斯特,同性恋,从未有过正经工作,只有得不到回报的单相思。他花了二十年来写一本书,几乎没有人读,但他可能是莎士比亚之后最伟大的作家。王潮曾决定,想要躲过一切失败之时,便借其来提醒自己。他记得,生命的最后时刻,普鲁斯特回首往昔。痛苦的日子才是生命里最好的日子,那些日子塑造了他。而开心的日子则彻底浪费了。
所以归家之时,他携着这本刚开头的小说,准备以长篇为目的下笔,即使不能一鸣惊人,也算是有所建树。本地作协,说不定是好去处。有诗人,科幻作家,电影编剧。他心想,通俗文学外,唯独缺乏自己这样的纯文学作者。下了高铁,步出站外,好像能听到热风滑过水泥地,时空小声碰撞,交头接耳,发出低沉的嘶鸣。四年前走入高铁站,四年后走出高铁站,高铁站没什么变化。刹那恍惚,自己也没什么变化,完成了收束的循环。小时候他写过一篇作文,名为《正义》,一个叫杰克的西部牛仔穿越到现代,用手枪杀掉了为非作歹的匪徒,只是故事背景在中国。老师罕见地为王潮附上了评语,八个字,连篇累牍,不知所云。课堂上,老师说,不仅阴暗,还又臭又长。杀人是犯法的,文明社会,法律和警察会维护公民的权益,以后不准写杀人。出租车上广播响起,将他的思绪带回。女声平淡标准:“近日市内野兽出没,常现身雨夜,伤人后便遁走,原因不明,烦请各位市民多加小心。”王潮想,老师绝对预料不到,那孩子在未来会成为一名作家。
2
行李清空完毕,王潮换上干净衣物,出门赴曹东的约。许久未见,曹东在电话里说,介绍两个新朋友给他认识。王潮问,男的女的。曹东说,女的。王潮说,好兄弟。便挂了电话。出门一看,已近黄昏。烧烤店内烟雾弥漫,桌上摆满好菜。曹东对面坐着二位女性,态度热情。左侧那位留着黑发,一席白裙,笑容甜蜜。相比下另一位显得沉默,像是精美的冰雕。
王潮坐下,众人攀谈。言语间得知,白裙女生名叫胡欣,自媒体从业者。另一位名叫黄琪琪,在文化馆工作。几月不见,曹东摇身一变成了歌手,王潮问,现在主要做什么风格。曹东说,毕业前下了决心,追逐热爱,嘻哈音乐的下沉市场正空缺着,出身小城的RAPPER才能写出沉默的大多数。王潮反应过来,观摩曹东头上的脏辫,自己问得有些多余了。曹东问及王潮的现状,小说写得怎么样。王潮说,在等待文学之神的降临。写书不是线性的过程,需要许多灵机一现作为跳板。像是一连串的爆炸,余波是常态,爆炸是推进物体的原动力。对王潮所述,胡欣只是礼貌浅笑,反而对曹东的话表现出极大兴趣。曹东说,中国的嘻哈,车子票子女人,小布尔乔亚太过浓厚,没有自己的根儿。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一切文艺作品都应该以大众为导向,大众的感情、大众的烦恼、大众的喜怒哀乐、大众的爱与和平。美国扎根街头黑帮,中国扎根无产阶级。胡欣问,什么是小布尔乔亚。
曹东说,小资阶级,精英的中下部分。他接着说,有人说中国的艺术过于浅薄,难登大雅之堂,电影、文学都过于通俗。其实不是,只是我们更偏向于人民都能看懂,所以相比下精英艺术的占比少了一些。胡欣说,说得很有道理,早知道把我们的摄像带过来了,又可以给你做一期视频。王潮瞥见街边有道人影伫立,身着孙悟空的衣服,滑稽又独特。他对曹东说,帮我照个相去。曹东点头,二人便前去合照。结束后,孙悟空掏出吊牌,上面印着,聋哑人生活艰难,还请伸出援手,下面是收款二维码。曹东说,强买强卖,我们把照片删了。王潮没应声,摆摆手,付了钱便拽着曹东走了。
回到桌上,路边的孙悟空叼着半截香烟,身体斜倚于发黄的路灯下,渺小而醒目,像根扎进夜幕的针。听闻此事,胡欣说,又是一期视频,要不你们再去一次?这件事应该有热度。曹东说,现在刚刚起步,还是做垂直一点。胡欣说,不,很多人是靠着与账号无关的新闻事件火的。黄琪琪说,算了吧,吃饭还是不聊工作了。王潮说,也对,聊点其他的。黄琪琪说,我以前也写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之类的,被学校文学社收录,得到过好评。王潮说,不错,我没加入过什么群体,总觉得他们是抱团取暖。酒消失得很快,一杯接一杯。聊到文学,王潮感觉自己有些亢奋,涌出漂浮的感觉,升到半空,俯视着四人,奇怪又特别。黄琪琪说,能给我们讲讲你的作品吗,王潮说,可以,不如我们换个地方继续聊?黄琪琪说,好,这个点了,还是得小心,听说最近有野兽出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曹东说,我也听说了,不过通常是下雨的时候才会出现。
3
KTV里,三人陷在沙发中,目光汇集于曹东。他身躯摇晃,正在唱《朝天门》。最后一句落定,我为我的父辈骄傲,便坐回沙发碰杯。大家一致商量聊会儿天,音乐权当调节氛围。曹东醉意明显,身子不自觉地朝胡欣倾斜。他说,其实人生,就是不断地和理想作斗争,就像我前段时间写的歌,那不是我真正想写的歌,只是有人找到我,让我宣传下家乡。我写我们小时候为了争篮球场打架,爬广场上的雕像摔得骨折,在山上的庙里偷贡品吃。但他们说不行,要积极一点,写一下我们本地人的幸福生活,小城市的舒适闲逸,喝茶,逛街,打麻将。果然,以前别人说,搞艺术的人很痛苦,我以为是矫情,没想到是真的。胡欣说,有好有坏,一个是浪漫,浪漫完了不也得吃喝拉撒。曹东说,对,凡事都有两面性,辩证法。黄琪琪说,讲了半天,也不喝酒。四人再次举杯,曹东一饮而尽,身体卸力,靠向胡欣肩头,沉沉睡去。王潮和黄琪琪相顾无言,空气短暂沉默,黄琪琪说,我们去旁边再喝两杯。王潮说,就在这儿呗,和胡欣一起。胡欣说,去吧,不管我们。恍惚间,王潮看见曹东眨了眨眼,他没再多言,便和黄琪琪坐到角落去了。
黄琪琪说,你读诗吗?王潮说,读过一些,以前喜欢看聂鲁达。黄琪琪说,我以前也会看,不过现在读得少了。总觉得你们搞创作的,都是感性动物。你大学读的什么专业,文学吗?王潮说,不是,是土木工程。不过是艺术拯救了我,我的生命就此被绵延下去,开拓了新的疆域。黄琪琪说,你相信吗,宇宙来源于一场大爆炸。王潮说,我其实不太信,炸完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吗?黄琪琪说,炸完了就什么都有了。王潮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地球上出现了一种新人类。因为基因突变,他智力高度发达,看待我们就像我们看待猴子一样。你觉得会发生什么?黄琪琪说,他奴役人类。王潮说,人类会奴役所有猴子吗?黄琪琪说,那就是他帮助人类,科技爆炸,道德进步,世界再无战争。王潮说,不是,他刚展露出高智商的威力时,各国便为了他大打出手,战争爆发,旧人类灭绝。而这正在新人类的计划之中,他觉得人类无休止的争端就像几只家猫互相打架,明明地盘够大,不愁吃喝,荒谬,无可救药。他的父亲就是在战争中死去的。黄琪琪说,这是警世寓言吗?王潮说,我觉得这是复仇的故事,我很羡慕新人类,他能找到世界的仇人。但可能有些仇,根本没有仇人,我一辈子的仇,都不知道找谁报。黄琪琪说,是的,我爷爷就是病死的,怎么报仇呢?没有办法报仇,我把他的遗像摆在客厅里,发现他还是很严肃,到死都不会笑。王潮点起烟,说,我还是太悲观了。黄琪琪把王潮嘴里的烟夺过,置于唇间,轻吸一口,说,会好起来的。
第一次时,王潮的表现算不上好,潦草收场,思绪飘散,无法凝结。两人短暂歇息后,背靠背点起了烟。烟雾缭绕间,他像被某种直觉的电流击中,确认了对黄琪琪的迷恋。想起一段旋律与歌词,就让所有理智都埋没在阴道深处。顿悟了彷徨后的情爱,乏力与疲倦瞬间消失,如铁水入模,铸成了新躯。来不及熄灭烟头,他转过身去亲吻黄琪琪。她平静而无惧,睁着双眼,赤裸身体,保持与王潮最大的接触面,像磁铁,将王潮的心脏一同吸附。王潮用力抱紧,贪婪地将烟雾与她的气息深吸入肺部,仿佛以此重生,一切趋于无限,如无法停止的幻想。时空停顿,像燃烧的火光,炸响的烟花,永不落地。
王潮有种被幻想包裹的感觉,虚幻似乎在四周涌动。窗帘摆动,冷风灌进。他又被拉回现实。结束过后,黄琪琪递了本诗集给王潮。王潮问,谁写的。黄琪琪说,无名诗集,没有标题,没有作者。王潮说,行,纯粹的阅读。完后又补了一句,审美是无功利的,康德讲的。
4
母亲正对着电视,目光凝固。
他想找个契机打断她,不过母亲看得聚精会神。和家人说话就是这样,煞有介事会显得距离感太强。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想站起来跑掉,去找黄琪琪。好在母亲率先开了口,不行就再考一年吧,她说。王潮说,我还是想早点工作,我有点想去作协,作家协会。母亲说,你作文每次都倒数,还去作家协会。王潮说,长大了,变了。母亲说,先找个事儿做吧,边做边写,不冲突。王潮说,是,我还是想呆在这边,不想去大城市。母亲说,你到底想说什么。王潮说,给我点钱,我开个店什么的,算我借的。母亲说,开什么店。王潮说,卖烧烤吧,老房子是不是快拆了。母亲说,是,几万块没问题,你先找个事做,拆迁要找你舅舅签个字。王潮说,好。母亲说,最近忙,你去吧。王潮说,好。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电视里又开始播报野兽出没的新闻。王潮说,我最近老是做个梦,梦到有个小男孩一直盯着自己看,看不清脸,站在树丛里。母亲说,少熬夜吧。
大巴驶向家乡,透过蒙尘的车窗看去。这时王潮才意识到变迁的到来,那么悄然无息,又那么猝不及防。幼时遮天的巨树,盘绕的旅途,嶙峋的危崖,颠簸的土路都被吞噬掉了。一切景观化为乌有,被纳入历史的长河中。心底最后的领地与仅存的记忆都被挖掘机摧毁,被庞大的压路机埋葬。很多错过都是没有告别的,他心想。黄琪琪坐在他旁边,突然说起了话。她说,你觉得晚上真有野兽出没吗?王潮说,我见过UFO,野兽不算离奇。黄琪琪说,离奇的事很多,有一次看书,看到引言里写着一个故事。故事说,双胞胎的哥哥出生后不久就死了,多年后,成为作家的弟弟对母亲说:活下来的是哥哥,我早就死了。看完过后,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刨过。王潮说,我昨晚也在看书,书里说,成吉思汗当年征服欧洲,生下难以计数的后代。八百年过去了,继承了他基因的男性多达一千六百万,假如女性子孙的数量和男性一样,两者合计将多达三千二百万。从这个角度讲,人是不缺哥哥弟弟的。黄琪琪说,男人天生就有掌控欲,希望所有女人都是他的。王潮说,我不是。黄琪琪说,送你的诗集看完了吗?王潮说,看完了,最后一篇写的很好,叫做雨来临前的黄昏是黑夜。黄琪琪说,还有一篇,叫做野兽总在绝望时袭来。王潮说,那篇也写得很好,因果倒置,子集僭越母集,吞噬也是被吞噬。
马路上,中年男人正在指挥交通。警服褪色发白,缺失警徽与警号。男人嘴含口哨,身体摆动。哨声尖利,手势起落。有车冒着烟跑来,他便立马躲到一旁,脚步轻飘,脸色发红。王潮领着黄琪琪走来,说,舅舅。舅舅伸出手,说,你好,小王。八缸引擎,来得很快。王潮握住了舅舅的手,说,有个东西要你签个字。舅舅将王朝的手重重甩了几下,说,五世同堂管辖,有个橙子。王潮说,我带了笔。随后将笔递过。舅舅缩回手,说,那你问我这句话我也不能告诉你啊,我不听命于村里。我属于合作方。王潮说,你把你手给我一下。字我帮你签,手印你得自己盖,房子拆了就有钱了。舅舅说,你理论不强,你都说不明白你还人情世故,南极洲的大学不太好。王潮说,手给我。舅舅说,本人会创作一首朦胧诗,叫做水怪,看见我了。王潮抓过舅舅的手,往纸上盖了手印,领着黄琪琪走了。走之前,他对舅舅说,到时候钱我给你拿过来。舅舅说,王潮,你是不是觉得你什么东西都抓不住,就像你领着的这个女孩。你怕你一牵她手,她就会甩开,就会跑走。你不要出远门,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你知道有什么在等你吗。王潮转过头,言语呼之欲出,一个小孩儿骑着自行车路过,铃声飘荡,舅舅熟练地躲到远处。黄琪琪说,你和你哥哥长得很像。王潮说,我没有哥哥。黄琪琪说,你有的,我小时候和他关系很好,他讲过他舅舅的事。王潮说,你应该写小说的,不是我。
5
王潮坐在沙发上,静候母亲完成祈祷。久未归家,他发现陈设有所改变。母亲先给财神上了香,又对着弥勒佛垂首,双手合十,深情一鞠。再面朝耶稣像,右手展开,五指并拢,顺着额头,前胸,左肩窝,右肩窝点下去。完成简洁的十字后,她睁开眼。王潮问,你为什么信耶稣了。母亲说,是信主,都得信,把水端平。我这辈子就是信晚了,被神惩罚,在旷野里漫无目的地晃,一晃就是四五十年。王潮说,我同学小时候还去教堂撒尿,那么多人不信,也没什么事。母亲说,不信的时候已经信了,神,就在那里,是神找到了我们。王潮说,我找到要在哪开店了。母亲说,还是算了吧,别杀生。钱我想好怎么用了,你和我一起,移民布鲁塞尔。王潮说,怎么不去梵蒂冈,去耶路撒冷也行。母亲说,那有熟人,我准备去教堂工作。王潮说,你没开玩笑吧。
就此,王潮和母亲爆发了激烈的辩论。王潮主要认为母亲不守信。而母亲认为王潮对这笔钱没有使用权。王潮说,我这辈子就是被你害了,学土木,你理应负责。母亲说,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你考不上研,考不上公,是你自己的问题。王潮身体微微颤抖,被无力感堵住了嘴。他说,我这一生,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我。母亲说,那是命运,是神的指引。推,用的不恰当,所以你不适合写小说。王潮的眼神一直在飘离,倒在沙发上,精疲力尽。母亲说,你的哥哥,你的父亲,都是命运。王潮想,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悬浮在虚妄中,像一场磕磕绊绊的旧梦,碎成玻璃,洒在瓷砖地上,透明,锐利,充满危险。没有颜色,逐渐失踪,但赤脚踩上去,又会传来刺痛,随之而来的是伤痕与血迹。仿佛从没存在过,又仿佛无处不在。他说,我真的有哥哥吗。母亲从房间里拿出一本发黄的日记本。她说,那天我本来准备带你和你哥哥去庙里,你那时候两岁半,一听说要去庙里就哭闹。说都是骗人的,世界上没有神仙。后来我想,神尝试过救他,但是因为我们不够虔诚,所以给了我们惩罚。你哥哥带着你去郊外的树林里探险,为了保护你,和一头熊搏斗,最后他们同归于尽。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他和熊双双倒地,他勒着那头幼熊的脖子,怎么也掰不开,那一刻我有点分不清,到底谁是野兽,谁是人类。王潮说,我又在做梦了。母亲说,日记本上有写,你看吧。你爸不喜欢照相,这本日记就是他的遗像。
王潮打开日记,像是打开了一道大门,光芒耀眼,无法描摹。那些过往,那些疑虑,那些自罪与追问,都被隐藏在这错愕的遮光伞里。王潮像是赌徒,输光筹码,败下阵来,体内被生生铲走了一块。他苦笑着走进大门,虚浮地挪动,汗水滑落,真相没让他豁然开朗,反如浓雾,携来更深的疑团。整个世界都在疑虑的闪电里垮掉,带来空洞洞的绝望,撞上眼窝。他怔住,香火的味道,消毒液的味道,破败的味道慢慢爬回鼻孔,逐步爬向大脑,他的心脏才又抽紧,如同弹簧般绷直。
他给黄琪琪打了个电话,单调的声音响了很久。漫长的等待里,一个念头传来,黄琪琪或许不会接。如果黄琪琪不接电话,我该何去何从,他想。我是没有归宿的人,他又给自己补了一句。黄琪琪的声音传来,时间又再次走动。
6
就在刚才,王志体内涌出无名的恼怒。妻子拜完财神爷,便开始数落他。无数次夜晚,他忍下冲动,没有推醒苏琴轩,走到阳台上,伴着鼾声吸烟。苏琴轩是他法律上绑定的配偶。自从和她结了婚,他就感觉自己打开了自毁的阀门,像是押送中的死囚,每一步都通往终结。身体被枷锁困住,双脚腾空,不受控制,要是世界能毁灭就好了,他想。要是爆发核战争就好了,要是太阳停止运转就好了。王志一言不发,小儿子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昂贵无聊的玩具。大儿子去世两年,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要不是为了这个小儿子,他早就净身出户,独自逍遥去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赎罪,为了大儿子的死亡而赎罪。大儿子因为保护小儿子与熊搏斗而亡,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了保护小儿子与老虎搏斗,与生活搏斗呢。妻子说,和你结婚真是他妈的我这辈子最大的错。王志说,我扑腾不动了,你能别念了吗。妻子回答什么他没有听清。刹那,他发现小儿子正手持英雄人物与熊人搏斗。刺向熊的剑像是刺在他心里的泥地里,戳出密集黝黑的洞。他露出悲凉的眼神,他想逃。
作为教师,他常讲,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可三十岁后,事业与家庭给他戴上了眼罩,他失去了人生的视觉,看不见一点光明的踪迹。他以仅此一次的尊严,回到书房,翻出白纸,写下这些字。“对不起,王宇,对不起,王潮,对不起。苏琴轩,我对不起所有人,我要消失一段时间,我要寻找自己的光明。”
他走出书房,夺过熊,扔在地上,一脚踩碎。出了门去。
王志离开这座生活多年的房子,离开了父亲的遗产。保安室坐着的老头依旧在抽叶子烟,散发着枯树燃烧的味道,尘灰在烟雾下飘荡。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随便开,他说,随便你去哪。他想短暂地逃离,漫无目的游荡,自己一生都在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明明循规蹈矩,却步入了未曾预料的歧途。司机习惯性地堆出笑容,一脚油门,车窜了出去,像一辆失控的列车。等他睁开眼,太阳已然落山。车窗外,一个女的躬身微笑,衣着暴露,眼神妩媚。女人将胸紧压在车窗上。笑着说,来啦,哥。五十块,司机说。王志给了一百,匆匆下车。女人问,哥,来玩儿吗。
他紧张地离去,避开路人的目光,想起女人的丝袜,又停下脚步。王志曾和同事讨论过,丝袜不过是种社会文化符号,被赋予诱惑与吸引,其本身并不色情,被丝袜吸引的都是肤浅的男性。但他现在却不自觉想摊开手往上摸两把,与此同时,血液在下体冲撞,一把枪举起,抵住了裤裆,还抵住了后脑勺。他转头问,一般什么人来玩。仔细打量时,发现眼前的女人面容出色,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也未曾触碰过。像画里的风景,如今终于可望又可及。女人说,什么人都有,像哥哥你这样的,一表人才的,也不少,你们这种顾客是我们最喜欢的。王志说,别来这套了,我不知道他要带我来这儿。女人说,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你们读过书的肯定知道。还有一句话,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王志问,多少钱。女人说,全身推拿,特殊服务,五百块。王志觉得,自己一生困顿懦弱,而如今终于能鼓起勇气掌控自己的身体,引领自己的命运,不靠妻子的指使,也不靠家里滑稽的财神爷。那财神爷还会发光发声,像聒噪的鹦鹉。他说,死了就忘了,有什么意思。女人说,大哥,你先进来,我保证你不会忘。王志沉默,循着高跟鞋的声音,从半掩的卷帘门下缓步穿过。
女人说,哥,我们这儿是先结账。王志交了钱,等待之时,他端详房间,阴暗,潮湿,肮脏,床单湿漉漉的。但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儿,心里的反感稍稍减弱。这不是破床,他想,这是原始的草地,是野蛮的味道,是未经历过的狂热或悸动。
进来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中年妇女,皮肤黝黑,身形垮塌,王志觉得自己中了套。他说,刚才那个呢。女人躺下去,张开双腿,说,来。他发现女人没穿内裤,激动和狂野被她腿间的阴影浇灭,王志像中断的引擎。他说,把刚才那个叫过来。女人说,她五千,你去补钱吧。王志有些悲哀,他沉默了许久,突然问。宇宙正在坍缩,我们终将毁灭,你知道什么是黑洞吗。女人将灯顺手一关,把他压在床上,说,那是我谋生的工具。床柜上的台灯投出五彩的光影,不停旋转,如行星般浪漫,他却感到心酸。更心酸的是,王志的裤子刚被扒下,警察就冲了进来。
被领出派出所时,苏琴轩一言不发,王志也一言不发。这样走了大约三条街后,王志突然吐出几个字,声音像锈钉子在剐蹭铁皮,他说,我真该死的。苏琴轩语气干涩,说,我连那个肥婆都比不上,我该死。王志继续说,我真该死的。几个音节被木然输送了许多次,无论苏琴轩责骂或讽刺,王志都以此应对,苏琴轩烦得不再说话。回到家,王志翻出弥漫陈旧气味的日记本,手指在空白页上留下汗渍,他缓慢地动笔。在最后写到,人生就是荒谬的,接受过后就坦然了,死亡也不是愤怒的,和人生一样,是坦然的。希望下辈子,我能成为隐匿于雨夜的野兽。
7
王潮和黄琪琪站在风里,秋天的凉意已近。一切荒凉,孤单,沉沦,思念,疾病,期望,愤怒,疑虑,都将覆灭于这个秋天。如释重负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在固定的圈里反复环绕。王潮说,我爸的事,我哥的事,就是这样。黄琪琪说,叫我出来就是说这个。王潮说,不是。黄琪琪说,那是什么。王潮说,我有钱,可以贷款,网贷,几十万。你陪我走,我们换个地方生活。黄琪琪说,好,你那晚是不是第一次。王潮说,我们叫不叫私奔。黄琪琪说,去那个游乐园等我吧,我回家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八点。王潮以沉默应对。黄琪琪说,明天再亲吧,明天过后每天都能亲我。王潮说,你还记得吗,我舅舅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我不知道什么在等我。黄琪琪说,我有的时候会往窗外看,我只觉得太空好远,漆黑一片。空气凝滞,冰冷又躁动,远处的脚步将其凿破。前些日子和王潮合照的孙悟空不合时宜地出现。他缓步走来,叼着烟,火光荡在夜里,停在二人身边。王潮说,你在这干嘛。又想起这是个聋哑人,他露出善意和询问的表情,向孙悟空示意。孙悟空猛吸一口烟,突然开了口,说,小兄弟,我记得你,你们两个小心一点,最近城里有野兽出没,我看到过,好像是头熊,跑得飞快,咬死了不少人。
王潮回忆完这些事后,暮色早已降临。乌云密布,游乐园的灯亮起,这里明明不应该通电,王潮想。人生起伏不定,像波浪,峰谷错落,自己只能被推着走。更没法操控黄琪琪拖着行李箱走进自己的轨迹,黄琪琪是他见过腿最长,最好看的女孩。茫茫无际中,他想寻找答案,推理出黄琪琪失约的原因,这失约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像有所昭示,如此冷漠,冷漠得缺乏人类应有的温度。没有任何因果节点,没有任何逻辑链条,更不会突然出现照亮所有阴影的答案。他忍不住想掉几颗泪,但雨水比他的泪水先行滴落。嘟声固执地响起,电话仍然无法接通。他像被抽走卷宗的侦探、电影里的逃犯,胡乱地在迷宫中拐弯,折返。来到尽头,眼前只有光滑的墙,顶上列着一排倒刺,如拒绝的獠牙,悲伤从墙中轰然涌出。他突然想到,很多人的一生,就像这些雨滴,滴在荒芜里,跟宇宙融为一体,彼此交融,遁于无形。死在静谧里,死得毫无痕迹,万事万物都不会死去,宇宙没有死者,但它是由死亡的过程堆积而成的。
诗集滑落,水珠迸射。
他的身体逐渐蜕变,利齿刺出,毛发翻腾,爪牙生长,耳廓尖耸,脊椎紧绷。他目视前方,俨然新生,成为一头猛兽,一头黑熊。他变得巨硕,不再直立,而是四脚着地,冲向光亮,奔入雨中,踏向远方,没入黑夜。他用速度抹平周遭的模糊,跑得越快,飞掠的事物就越清晰,它的目标越加准确,越加接近。它知道,不管有没有原因,只要雨水浸透黑夜,它就应当现身,狩猎游荡在城市凌晨的路人。不用毁尸灭迹,也不用掩盖行踪,因为没人能捕获它,除了它自己。黑熊腾空飞跃,四肢砸在地上,石砾被击碎,粉尘飞溅,散落,跟在身后。
起初,它的步伐还有些滞涩,后来渐渐变得协调流畅。自己掌舵命运,本就理所应当,虽然迟了一些,不过为时未晚,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它想。
尾声
大概就是这些了,王潮说,故事就是这样,讲起来会略显平淡,但下笔后会好一些。黄琪琪、胡欣、曹东三人面带疑惑。太艺术了,曹东说。我这个人比较传统,我觉得故事还是要清楚一点,这样别人才能看懂。胡欣对曹东说,你说的很对,文字应该像你写的歌词一样,直接有力。曹东说,主角是你自己吗?王潮说,是又不是,人最容易把兴趣当天赋,把热爱当特长。黄琪琪说,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吗。王潮说,不知道。黄琪琪说,不如就叫,雨夜的思念。王潮欲言又止。黄琪琪说,那那本诗集去哪了。王潮说,在我身上。抬头一看,夜里没有星星。黄琪琪说,借我看看。好,王潮说。言语与思绪依次遁入茫茫黑夜,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