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关系,很多时候是心理学游戏,主动或被动、爱得更多或爱得更少,深陷其中的人难以完全理智,恋情中的人有时在表演,演给对方或演给自己欣赏。
阿全叫阔叶草阔叶草。他们最初在交友软件上认识,约出来见了一次面,喝咖啡。喝完站在店门外,阔叶草问,要不要去我家再喝点东西。喝什么,酒?阿全想。但这时候没有人在乎借口。他只是喜欢琢磨人在口不择言时,到底随手摘选了哪些字。
好啊。
于是走路,上楼,关门,拉窗帘,两个人就翻滚在一起。不不,阿全先洗了澡,也让阔叶草洗了,他有洁癖。所以之后如果方便,他们通常去他家,因为他说,其他人的床单上有股难以描述的味道。
阔叶草和她的名字一样,心开阔粗疏,对身体发肤触碰到的人事物不敏感。做完以后,她从冰箱拿出一只蓝莓蛋糕,撕开包装纸,递给阿全。吃这个。没想到阿全脸都绿了。顺着她不熟悉的责备眼光往下看,蛋糕长出霉点,埋没在青紫泛白蓝莓丛中,她没发现。为了讨好阿全,她从网上订购了一瓶薰衣草精油,洒在枕头被单睡衣上。等阿全再来时对他说,薰衣草哎,助眠。阿全骄矜地单手支撑坐立起来,仔细嗅嗅。薰衣草有几百种,只有一两种真正助眠,你买的不是。
在阿全这里,阔叶草体会到彻底的挫败,这对她前所未有。她以前的男朋友,大家叫他崇哥,对阔叶草言听计从。他在一所重点小学做数学老师,一路在好学生中长大,现在继续教好学生,正道走久了,羡慕起阔叶草不良少女的派头,死活把她追到手。阔叶草对他丢丢掼掼。每个月总有几天加班,阔叶草和同事们熬到一两点,从不晚睡的崇哥红肿着眼睛来了,手里提着两大袋麦当劳,在办公室发一圈,然后像一只温顺的小狗,趴在阔叶草身边打瞌睡。司机兼外卖员。你家崇哥好好哦,女同事说。让给你啊,阔叶草说。
快谈婚论嫁了。阔叶草很奇怪,男人怎么都那么猴急,急着要电话,急着上床,急着在你无名指上拴一枚戒指。她还没玩够呢。领了证也可以继续玩,崇哥说。那领证干吗?领证嘛,很多事情就敲定下来,不会变化了。哦,原来要把你锁起来,摁在地上,戴着镣铐跳舞。
阔叶草越逃,崇哥就越积极,每周往公司送花,隔三差五发红包,1314,214,999,520,情人节女王节儿童节重阳节都把她祝福一遍。知道她喜欢林宥嘉,特地去学《说谎》,很别扭地在KTV唱,可能我浪荡,让人家不安,才会结果都阵亡。
于是就阵亡了。去挑戒指,阔叶草非要蒂凡尼一克拉六爪铂金钻戒,十五万。崇哥说是不是贵了点,这玩意儿不实用,把钱留着,以后过日子吧。阔叶草转身就走。崇哥第一次犹豫了,没追上去,回家后父母煽风点火,怀疑她看上了他的钱。那边一泄气,阔叶草立刻退婚,崇哥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好可惜哦,同事们说,以后没有加班零食了。阔叶草松一口气。
其实她不爱钱,也不是不爱,就无所谓。她家里做生意,开面店,每天忙进忙出,钱从没少过她的。对一块人工切割八面玲珑的石头也没有太大感觉,唬人的罢了。她想起有个公众号写的,如果你潜意识里不接受一个人,就会在现实中创造障碍。她承认。她作天作地,确实是因为内心深处无法真的接受崇哥,又不想说出来。
演技太好,差点把自己都骗了。
而阿全不一样。从阿全隔着咖啡杯微仰的头,淡淡笑容,有所保留的应答,她就能猜出来,这个人不接受她。约会五六次,阿全没提过他们什么关系。阔叶草凭经验,知道如果发问,在这场角力赛里她就输了。她不问,做一只勤勉的小蚂蚁,把她的私人物品一点点往阿全家搬运。两双鞋,几条内裤,洗面奶,护发素,宽窄圆扁不同接口的充电器,还有被阿全教训以后,重新买的真薰衣草精油。阿全注意到她在偷渡,没揭穿她,反正单身,不是不可以有一个女朋友。
只是让他坠入爱河很难,阈值高。对任何事情他都喜欢追根究底,十五岁实验性地和女同学谈恋爱,十八岁解锁性,二十四岁观察每一段关系由生到灭因缘聚散,越来越冷静。阔叶草身上有吸引他的东西,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激情,混不吝,粗枝大叶视而不见的能力,不受束缚,时刻可以从世俗价值观中跳脱出来。也有些地方让他不爽,上述所有划一条线,一旦逾越,优点顷刻翻身为沙砾,和他性格中吹毛求疵的一面滞涩摩擦,互相损伤。困难的是,他无法对她解释,她不会懂。
这并非歧视,客观描述而已。阿全有时候也受不了自己。早年父亲骑自行车带他去少年宫,学小提琴,路过肮脏杂乱的街口,红灯停。他瞄到电线杆上贴的寻人启事,魏国林,男,五十二岁,前日傍晚在建国路桥底走失。身穿蓝色衬衫,黑色长裤,塑料拖鞋,手持XXXX一只。绿灯亮起,车子一晃而过,纸上的字瞬间飘远,他没看清XXXX是什么。那天上课,他全程心不在焉,一直想着这个和他毫无关系,名叫魏国林的叔叔,在人间失踪时手里到底拿着什么。
中午放学,父亲有事,叮嘱他在少年宫门口独自坐车回家。禁不住诱惑,他只身折返,一根根寻找沿途电线杆。半小时后,疑窦丛生的四个字终于在他眼前重现:军用水壶。那年阿全十一岁,不太明白军用水壶和普通水壶的区别,也许能装更多水,或者暗示他参过军。
有两个特点,从当时到现在不曾改变。一,他发现自己执迷于其他人不在意的细节,他们对事物是否具有价值,判断标准不一样。二,对他认为有价值的事,他愿意投注超乎常人的热情和好奇心,以一种坚定冷峻的方式。放在从前,他或许会反省自己过于龟毛,有点难搞。但年龄渐长,他明白了有些缺陷不必纠正,接受就好。
在阿全的恋爱公式里,爱情是个三角,三个顶点分别对应身体、性格、节奏。两个人处在相似的生命阶段,需求接近,就能保持和谐的律动。身体沟通无碍,性带来纯粹的愉悦。剩下就是性格了,最麻烦的性格。他不需要对方与他精神相通,这太难了。活到三十四岁,他已经习惯对现实世界开放一个狭隘的入口,只在这个狭口中与人交流。光靠自己就能让精神世界富足,无需借助外界力量。阔叶草正在狭口潜游,可进可退。如果在性格这一点上不逾矩,她可以游得更久一点。
偏偏她不。
发生了几件小事,让阿全嗅到闪闪烁烁的危险。保险丝烧掉的味道,通报他,这个人要引起警觉。比如李宇春。阿全看许知远做的《十三邀》,一系列人物采访,从导演到商人到艺术家。阔叶草不认识许知远,跟着阿全看过两集,认识了,嫌他说话拿着劲。阿全靠在沙发上用投影,她躺在卧室刷手机。投影一开,她忽然跑出来,也要看。
阿全把播放列表打开,让她挑。
咦,有李宇春?就看李宇春吧。
阿全按了开始。
李宇春穿一套水蓝色西装,走进谈话的房间。他们喝茶,茶杯瓷白,茶水淳黄,融合着背景里的白墙,一切看起来干干净净,和李宇春留给阿全的印象一样。太干净了,干净到怀疑她不在三维世界,那些鸡零狗碎,人人身上多少会沾染的世俗气息,在她这里不存在。她像一个充气人,脚底心有个阀门,一拔,就瘪塌掉了。灵魂飞去异次元,她来的地方,屏幕里的这个形象只是落在地球的影子,没有人味。这让阿全有兴趣看下去。
李宇春开口,描述她去威尼斯双年展看一件作品,名叫大卫,公众消费他、使用他、仰望他、破坏他,却不太清楚大卫是谁,阔叶草在一旁评论起来。
没想到李宇春红了十几年哎!小时候播《超级女声》我也看了,那时候我不喜欢李宇春,我觉得张靓颖唱功最好,但是我喜欢何洁。何洁以前好可爱啊,你记得她的脸吗?眼睛弯弯的,笑起来特别亲切。没想到现在李宇春成了大明星。
双音轨混在一起,阿全听不清李宇春说什么。他望了阔叶草一眼。阔叶草似乎浑然不觉,从沙发上翻身起来,走去餐桌拿水果,经过投影仪时,一大块黑影挡住了李宇春,来回搅打室内光线。阿全把音量开大一些,阔叶草继续说。
你看过《超级女声》吗?最喜欢哪个啊?你不会喜欢尚雯婕吧?哈哈,尚雯婕不是那一期。哇你不会喜欢李湘吧?李湘当时好年轻,但是她说话怪怪的,有很重的鼻音。
阿全按下暂停键。
怎么停了?要不别看这个了吧,我们玩游戏好吗?
起初阿全只是猜测,狐疑,有点奇怪,她那种浑然不觉是假的。她知道阿全严肃地看她,眼神在问,能不能先收起你的评论?看访谈嘛,就是想了解新的信息,听人家怎么说,别把自己已经有的半瓶子醋晃来晃去。但她假装看不见。利用性格里的不细腻,假扮一个更粗放的人。她确实成功让阿全关掉视频,和她玩起了游戏。阔叶草赢了,还是,他太多心?
多相处一阵子,阿全确定,阔叶草是有意的。她的性格里有种表演性,平时看不出来,阿全一忽视她,或者有更强烈的东西覆盖了她的存在,她就被激发。无形中镁光灯一打,表演开始,带着小钩子,每一场演出都有确凿的目的性。站在这个视角,阿全留心察看,蛛丝马迹越来越多。比如掉头发。
秋天头发是掉得多一点,阿全清楚,虽然他从来是寸头。几年前有一任女友,头发长,一年四季所过之处无一幸免,都是一蜷蜷细丝,像泥鳅,看她当时染了什么颜色,棕色就棕泥鳅,黄色就黄泥鳅。秋天泥鳅最多。有时阿全扫地,扫帚被互相交缠的泥鳅裹了饱饱一层,可以做假发了,他们开玩笑。
而阔叶草掉的头发,顶多做假发的一副刘海。
一边捡她一边哀嚎,啊我竟然掉了这么多头发,我会不会秃?阿全瞅了一眼,不会。阔叶草把落发收集起来,集中在左手,看阿全没反应,哀嚎转变为哭诉,我觉得不太对,哪有掉这么多头发的,我大概生病了吧?说着人就变虚弱了,站不住,瞬间倒在沙发上。左手还死撑着,把几根头发紧紧攥在掌心。怎么可能?我看你身体挺好,阿全回答。不太好,真的不好,阔叶草说,去年体检医生按我肚子,我一阵剧痛,不敢让她按了。她问我什么感觉,我说没感觉,但是真的很疼!我不会长瘤子了吧?我好害怕,女生这个年龄最容易生各种病了。
阿全明白,简单来说,她在索爱,很直接,也很讨人厌。他不是不能给她爱。但这种弱智的伎俩,把他拉进去,满足她,温暖她,抱歉他做不到。他的脸色只会变得更严肃,不上当,不接茬。没得到满足的阔叶草把戏码拉长,给自己买来芝麻核桃维生素,每次吃,都说要好好补补。
阿全不管她。但客观看来,他冷淡的次数变多了,这让阔叶草愈发不安。和阔叶草的恋爱让阿全认识到,人与人相处总有高峰和低谷,或者不说那么大,凸起和凹陷。很多人能与你共度凸起,恋情里的甜蜜时刻,但如何走过凹陷,决定一段关系的生死。而阔叶草,似乎无法被置于凹陷。地势稍有低落,幕布就自动拉开,场铃响起,倒计时四三二一。
让一切最终曝光的,是吃鲈鱼。那天阿全生日,阔叶草提前告诉他,她要自己煮菜,给他一个惊喜。阿全准时回家,问她有什么要帮忙的。她说没有没有,出去出去,把阿全推到客厅。阿全玩了会儿手机,阔叶草说开饭了。他坐到餐桌前,开瓶红酒,给自己和阔叶草都倒上。阔叶草端出一盘鲈鱼,柠檬腌制,塞进鱼肚子里,剩下的切薄片摆在盘边。阿全一愣。阔叶草不吃鲈鱼,不止鲈鱼,她不碰所有鱼,鱼腥气让她恶心,拆鱼骨也很烦人,这是她亲口说的。
于是阿全问,这是鱼?
对啊,阔叶草说。
为什么做鱼?
阔叶草一笑,因为我爱你啊。
阿全直觉这顿饭完蛋了,吃不安生。鸡鸭鱼肉海鲜蔬菜,有那么多选择,可以自然表达我爱你,阔叶草好死不死选了鱼。爱是和自我牺牲连在一起的,我连鱼都吃,看我多爱你。每夹一块,阔叶草对阿全的爱就明了一分,阿全渐渐被送入必须感激,必须反应的恐怖地狱。
他尽量不作声,把鱼吃了。
不开心吗?我做了你喜欢的菜。
开心。
但你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阿全放下筷子。喝了点酒,他想借酒劲,和阔叶草说实话。
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但是……可不可以自然点?
什么意思?
你非做鱼吗?换一个我们都喜欢吃的菜不好吗?
阔叶草突然火了,像被人点着一样,歇斯底里叫起来。
为什么你总是对我不满意?我做什么你都不开心?我都顾不上自己了,只想着你爱吃就好,结果你还是不高兴!能不能别这么挑剔,让我喘口气!
阿全无言以对,原来他在阔叶草眼睛里是这样的。如同数月前第一次感到异样,他再次问自己,阔叶草是故意的吗?还是,我太多心?
直到阔叶草把刀亮出来,阿全才肯定,哪里多心。阔叶草噼里啪啦走进厨房,把鱼倒了,垃圾桶踩得啪啪响。阿全不动。她在里面一阵静谧,气消了就好了,阿全想,没想到出来时手里握着一把刀。中长,锋利,说不清能用来削苹果还是砍人。阿全被惊醒了,酒意全无,你想干什么?他问。
这样的情况倒没遇过。他以往的情人里,最疯的一个扬言要跳楼。高三时的女朋友,阿全想不通是因为学习累,还是恨他。我太爱你了,女朋友说,你不会懂。但十七岁的阿全也当回事。他陪她在操场散步,帮她解数学题,打电话哄她睡觉,每天都确认了她今天不想死再入睡。结果女朋友超常发挥,考上第一志愿。楼是不会跳了,谢师宴吃完以后,她提出分手。
阔叶草和她也不一样。那个女孩骨子里很爱自己,阿全觉得,阔叶草连自己都不爱。所以她举着刀站在这里,有一种悲怆感,无论刀挥向谁,还是孱弱地放下,伤害都已经发生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阔叶草大喊。
有过一个瞬间,阿全想冲上去,遏制她,哪怕抱抱她,让她安宁。但灵光一现,他忽然意识到,就连悲怆也是表演。阔叶草对一切心知肚明。从坐上餐桌的第一秒起,她脸上就打上了一层不可见的光,是娴熟的演员遇到大舞台,不自觉的兴奋。生日宴,鲈鱼,还有刀,全是她的道具。她的所有作为,都千方百计想从阿全身上挤压出一点爱。看起来几近失控,洋溢着疯狂与绝望,可悲的是,这失控恰恰在精准的控制之中。
阿全倒吸一口凉气,为自己冷酷的觉察。阔叶草需要的是一个对手,把一切当真,上去夺刀,安慰,大打出手。演哪出全凭心情。他不配。他只是一个观赏者,隔着玻璃,不会上钩,没有感情。他们之间确实形成了某种关系,但不长久,不过一时一地,像吸血鬼与猎手。
好了,阿全说,往阔叶草的杯子里加酒,放下刀吧,再喝点酒。
那晚阔叶草打车回家。十二点,天很冷。她草草穿好来时的衣服,背双肩包,手指上是刮鱼鳞弄破的小口子。窝在出租车后座哭,觉得阿全太苛刻了。拔刀是她不对,她冲动了,但阿全的反应莫名其妙。她已经忍了很久,忍不下去,硬上是她唯一会的。从小就没人教她怎么解决问题,谁声音大谁就赢了。家里就是面馆,大人们从睁眼忙到闭眼,听不见她。她只有吼,把自己像一只微弱的喇叭,推到墙角,发出对这个空虚而广阔无垠的世界忍无可忍的大吼。拉到最大音量,快爆表了,漏出滋啦滋啦杂音,啊啊啊啊啊啊啊——直到有人开骂。
有病啊!脑子是不是进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有回应就是好的,不是吗?
工作上也一样。阔叶草有一种急切,公司开会,生怕自己插不上话,那无异于置她死地。想办法和领导搭话,任何话题,只要领导对她青睐有加,她就能活过来。男朋友也是,正眼看她的都没感觉,就喜欢改造病怏怏的。像一只小野兽,生机勃勃,热气腾腾,往最硬的石头上撞。这样一想简直悲壮,眼泪哗哗流。她念起从前,和崇哥那一段,自己有恃无恐多么奢侈。但她不后悔,没有爱,只有单方面瀑布般的照料,也不幸福。阔叶草擦干眼泪,心里空荡荡,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重罪,要被抛掷在如此荒凉冷漠之地。
和阔叶草就这样完了。九个月,对阿全来说不短不长。他更加坚信三角理论,这次多了详细说明。三条边长度越接近,关系越稳定,没有哪一点特别突出,也不贫弱。尖狭陡峭的锐角固然增加了趣味性,但形状太像刀了。
阿全准备歇一歇,过去几年,总是在恋爱中,从一段关系切换到另一段。其实他不排斥和自己相处,这是他最擅长的,平静,滋润,省力。暂时也不想要性关系,虽然简单,但毕竟要面对不同的人。他爸最近从长沙过来,找他吃饭。大学时父母离婚,父亲再婚,和新老婆移居长沙,新女儿也已经十二岁。父亲端着手机给他看视频,脸上笑盈盈的。女儿在学校歌唱比赛得了第一,戴红领巾上台领奖,看上去一脸正气。
有音乐细胞啊,阿全说。
那是啊,遗传嘛。父亲是搞民乐的。
阿全知道自己放弃音乐改学理科,父亲没说什么,但心里一直遗憾。后继无人。他确实没那么爱音乐,过于感性,相对而言,他对世界构成的原理更好奇。他的感情观有一部分来自父母。从记事起,母亲就抱怨父亲,一个大男人,整天唱唱跳跳,专搞虚的。小小的他被种下一颗种子,搞虚的不好。长大就学洒脱了,不是你自己挑的吗,不喜欢就退货咯。母亲果然退货了,无货一身轻,这几年到处跟旅行团出去旅游,上老年大学,和小姐妹拍照发朋友圈,张张亢奋。诡异的是,她在老年大学选的课程,竟然是电子琴。
不是说搞虚的不好嘛。
父亲回长沙那天,阿全载他去机场。托运了一大箱土特产,还有老同事送的礼物。爸爸进安检口,说再见再见,挥挥手头也不回走了。阿全盯着他微秃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的父子关系挺好,不累。如果所有关系都这么轻松就好了。
他手插口袋,晃晃悠悠走出门外。一排空姐拖着箱子经过,阿全退后,让她们先走。这成为他未来生活一个有趣的征兆。至今为止,他没有一任女友是空姐,两个月后,空白被宁宁填补。阿全没见过机舱里的宁宁,当一个个年轻的女孩被制服包裹,悬浮在云中,阿全分辨不出谁是谁。但宁宁穿起白衬衫牛仔裤,米奇维尼睡衣,凌晨三四点蹑手蹑脚从被窝里爬起来,阿全就认得出她的样子。
她比阿全小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入职不到一年。这对阿全是全新的体验。他在脑海中自嘲,我还没老到,或有钱到被小朋友傍的地步吧?没人回答。和宁宁在一起,与阔叶草大不一样。她很文静,有时近乎沉默。作息时间不规律,无法随时联系,被动地形成了一层若即若离的氛围。阿全看B站视频,滑到一个空姐up主讲行业乱象,转发给宁宁,问她,是真的吗?不敢相信她工作的环境是这样一个淫窝。大半天后收到回复,还可以吧,什么人都有,宁宁不多说。有意思,阿全想,为什么她的身体里,有那种超越年龄的镇定。
他发现自己起了变化。同一块金属,被投入不同化合物中,置换出不同元素。在宁宁身边,他有些多愁善感,担心自己太老,不时髦了,听不懂年轻人网络黑话。专门花了两个晚上,钻研零零后缩略语系统,宁宁不是零零后,但领先点没错。再给宁宁发消息,他假装不经意随手使用xswl,ssfd,hhhh,宁宁给他回黑人问号脸。
我不是这样说话的,你正常打字就好了。
哎,没事,练习练习。
不知道她不排班时想做什么,小心发问,假期怎么安排?宁宁说她第一天通常睡觉,第二天可以约会。去唱歌怎么样?你不会嫌弃太老土吧?
不会,宁宁回。
很多时候看不穿她的表情。阿全养成一个新习惯,闲来无事,会悄悄把她照片调出来,放在眼前,拉大,拉大。倒不是欣赏,想研究研究,她脑袋瓜子里在转些什么。这带给阿全无可名状的乐趣。现实生活中,他偶尔恶作剧地突然抬手,打断她的凝神,嘿!你在想啥?宁宁只是说,没什么。
百样米养百样人。才认识一个多月,朝夕相处不到十天,阿全也不能完全说清,她究竟是无趣寡淡,娴静温和,还是理论上也可能存在的……城府深?
一次吃饭时喝了点酒,宁宁说,她不喜欢空乘这个职业,当时寝室同学一窝蜂去考,她也去了。层层筛选,面试体检笔试都通过了,考虑了几天,还是决定接受。作为应届二本,她的起步薪资是室友两倍,有时三倍,还能免费四处游玩。她打算飞几年,存点钱,和朋友合伙做个生意。具体做什么没想好,但慢慢会想出来的,是吗?
这句是吗,让阿全心软,把城府深三个字划了个叉。在醉谈中,宁宁向他袒露了心底真实的想法,她应该就是温和吧。有些人确实性格如此,情绪稳定,不愠不火,这算是优点的。
宁宁提到她爸妈,说出来上大学后就不怎么和他们来往了,今年过年也没回家。她还有个哥哥,爸妈宝贝儿子,不太管她,他们三个更像一家人。说话也像,叽叽喳喳,非常擅长夸张地在外人面前洒狗血,听得宁宁脸红。所以她喜欢平庸的人,庸常的事,埋没在人群里,一切适度就好。
阿全对她生出一股柔情,柔情或是同情,混杂在一起,他一时不想辨析。不过那句话里有个词听起来略微刺耳,平庸?她觉得阿全是平庸的人吗?
无论如何,他们的生活是安静的。阿全放了心,全心全意照顾她。宁宁想换一部新手机,阿全带她去苹果店。我可以等飞美国时再买的。不用麻烦了吧,阿全说,直接挑。
也在宁宁住的小区附近办了两张健身卡,加起来一万多。现在健个身都这么贵了,阿全回忆起刚工作的时候,有了可支配的收入,又不太忙,每天下班就去健身房跑跑步,练练器械。那时年卡才一千。和宁宁并肩对着落地窗跑,阿全没心思瞻仰高楼大厦,也不像宁宁看美剧,只关注上下起伏的自己看上去别显得太喘,比宁宁早停下来。跑了一段日子膝盖开始作怪,内下方痛,走路一不小心腿伸太直,就钻心地来一下。他消停了几天,只练上肢,宁宁一个人跑,跑完依旧活蹦乱跳,让他嫉妒得要死。二十三岁的骨头就是比三十五岁的硬。阿全意识到,关节炎、痛风、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压、腰椎间盘突出,各种小时候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事不关己听叔叔伯伯们谈起的疑难杂症,将会排着队来找他。不致死,但让他活得不痛快,随时提醒他老之将至。他立刻网购,鱼油钙片买了一大堆。抽屉里一瓶只吃了三分之一的维生素,阔叶草留下的,也被他挖出来,物尽其用。一天三粒钙片,连服一个月,他隐约感觉喉咙里卡了一块小骨头,喝水受阻。阿全仰起头,揉揉脖子,再次确认自己是个难搞的人。
宁宁靠在沙发上点外卖,年轻而健康。阿全闷闷不乐走过去,手放在脖子上不拿下来。宁宁没注意他,他主动失重般地坠落在她身旁,幽怨地说,我老了,快死了。
嗯?宁宁问。
我死的时候你还会活在世界上。
宁宁面无表情。
阿全满腹哀伤不知向谁诉说。
我再点一次这家的排骨汤吧,挺好喝的。下完单,宁宁起身给手机充电。
阿全被遗留在原地,轻声说了句,也行。
一个晃神,他惊觉这个场面似曾相识。有人用相同手段对付过他,大半年前,就在这里,他处在宁宁的位置,如同一滩烂泥瘫在靠垫上的,是担心头发掉光的阔叶草。时至今日,他和阔叶草在时空中错身,旋转,融为一体。他竟然成了曾经讨厌的人,矫揉造作,企图把宁宁往索爱的漩涡里拉。阿全从沙发上弹起来,一阵恶心,对自己。叮——门铃响了,宁宁开门,戴着兔子耳朵的外卖员祝他们用餐愉快。
阿全喝了三碗枸杞山药排骨汤,一次性餐盒里还装着豉油鸡、蒜蓉虾、黄豆酱炒空心菜。吃完把塑料袋一扎,扔进垃圾桶,不用洗碗。宁宁躲在卧室和朋友视频,阿全打开投影仪,准备看个电影。一束倾斜渐宽的光线映在墙面上,阿全想起阔叶草在亮光里走来走去。那个反复敲打他的问题又浮现了,那时,阔叶草是故意的吗?还是,他太多心?
投影仪自动作出了回答。无意中触碰到确认键,一个视频网站自制的综艺节目跳出来,片头花絮集中了几个男女明星夸张的尖叫,啊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是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
阿全摸出手机,黑暗中一块僵白的方块。点开微信,在通讯录里找到阔叶草。太长时间没对话的人,拉到她时,头像会轻微一颤,换了一张。照片里,阔叶草穿着一件荧光黄毛衣,换了发型,模糊的笑脸悬浮在毛衣之上。似乎有一种,区别于过去的柔和与干练。阿全仔细看她,两指定住屏幕,拉大,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