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Person

要认真吃饭

发布时间:12个月前热度: 67 ℃作者: 烟波人长安

 

胖和瘦,并非简单的减肥问题,而是扎在三代女性心中的刺。安然回顾妈妈和姥姥的过去,终究走出了一条独立的道路。


“你要认真吃饭。”姥姥这么对安然说。说这话的时候她俩在养护院里,安然端着一个饭盒,用勺子给姥姥喂粥。

是南瓜粥。她把南瓜切成小块,用搅拌机打得碎碎的,跟小米熬成一锅的金黄。方煦站在一边看,建议她往里加些牛奶。“老人家也需要蛋白质。”他说。安然摇摇头,“别了,我姥姥乳糖不耐受。”

方煦是她男朋友,小米是他带来的。他妈妈听说了安然姥姥的事,让方煦往安然这里搬了各式各样的小米红豆黑米绿豆,还有一盒一盒人参燕窝阿胶之类,他家好像从来不缺这些。安然不确定能不能给老人吃那些补品,最后原样收好都放进了柜子里。

粥煮好了,方煦盛了一点试了试,说很好喝,你来尝一口。安然没动。“好喝就行。”她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了饭盒。

“你要认真吃饭。”姥姥又说了一句。“你先把嘴里的咽下去再说话。”安然说。她扯了张纸给姥姥擦擦嘴角,姥姥认认真真咂了咂嘴,说咽下去了,接着又说,“你太瘦了。”说着就捏了下安然的手腕。

安然没吭声。她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窗户,这两天刮大风,吹秃了窗户外头一棵瘦瘦的树。这是整个院子里最高的一棵,不知道种了几年,已经勉力爬到了养护院三楼,姥姥这个房间的位置刚刚好能看到树顶。“你跟那树一样瘦。”姥姥说。她的视线看着和安然一样的方向。安然收回视线,笑了笑,“好啦,不说了。”

粥没有吃完。姥姥每顿饭就只吃个四五口。其实安然不需要给她带吃的,养护院有他们的安排,但安然还是坚持每周末下午带着一份粥来。她心想总归是要带些东西的,这又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姥姥的东西。很多很多种粥,南瓜粥,板栗粥,红枣粥,绿豆粥,皮蛋瘦肉粥。她知道姥姥如今也尝不出有什么区别,她只是认认真真地换着花样,把每份粥熬好,好像这样就为姥姥做了很多事。

姥姥看了一眼安然手上的饭盒。“你带回去吃。”她说。安然点点头,把饭盒仔仔细细封好。“那我走啦,”安然轻声说,“下次再来看你。”姥姥的眼神忽然混沌了一下,似乎上一段对话已经是非常渺远的事。她问,“小文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下礼拜天,”安然说,“放心吧,我肯定会来的。”

她不叫小文。小文是她妈妈的小名。姥姥第一次这么叫她的时候,安然去问了医生,医生说老人可能是有些糊涂了,偶尔认错人喊错人也不稀奇。虽然这半年多时间里,姥姥一直都这么喊她。医生开玩笑,说估计你和你妈妈太像了。安然也笑了笑,在心里说你错了,我和我妈一点儿都不像。

她拎起包,轻手轻脚出门。这是个单间,安然不用想也知道这么个小房间每月花费不小。钱是她小姨出的。小姨在国外,托国内的朋友帮忙打点好了一切,安然只需要定期给她汇报一下情况。方煦对此一直略有微词。他说你小姨倒是省事,自己妈妈病成这样,她都不想着回来陪护?安然倒觉得这样挺好,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出钱和出人又有多大区别?免得到最后病人还没怎么样,陪着的人先疯了。

但安然没有对方煦说过这些,她想方煦大概不会懂。

掩上门,外面走廊很安静。一位护工从不远处走过来。她冲安然打了个招呼,“你走了?”她每周日这个时间都在,安然和她已经很熟。安然还没想好对她说什么,护工又问,“你妈妈什么时候来呀?你外婆天天念叨小文小文的。”

“不确定呢,”安然回答,“以后吧。”

她顺着走廊走下去,到洗手间推门而入,躲进一个隔间,接着打开饭盒,把剩下的粥全都倒进了马桶,冲水,看着粥在水的漩涡中被吞入下水道。

她不会吃的。她很久没有吃过淀粉了。


安然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节食的。大概是工作两年之后?一开始是健身教练给她计划好的减脂餐,后来她自作主张断掉了主食,再往后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时不时地这顿克扣一点,那顿克扣一点。饿也是饿的,经常大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胃里空荡荡好像有只手在揪着。最后她摸索出了一个办法,晚饭后加一瓶无糖的可乐,让可乐里的汽顶着,可以撑到入睡。

健身教练说这样不行,身体受不了,你就正常吃,完了跟着我练,我保证你的体型能是正常的。他说得很诚恳,但他不知道,安然想要的不是正常。她想要的是越来越细的手腕和脚踝,是体重秤上每天都在下降的数字,是少吃一两顿之后身体强烈的饥饿感。

她已经突破了两轮减肥的平台期,跌下了50公斤的大关,向着45公斤迈进。安然不想在这种时候停下来。

后来健身教练再问,她就说她吃得很好。她凭着想象给教练描述她丰盛的晚餐,今天是酸菜煮的龙利鱼配上一些青笋,明天是锅包肉和清炒的西兰花,周末她吃了一整份炸鸡,来之前吃了两块披萨,对,主食,主食也吃了,有时候是半碗米饭,有时候是米粉。

这不完全来自于她的想象,坐她对面的女同事平时就是这么吃的。她问安然,“怎么都不见你吃晚饭?”“我吃过了。”安然说。女同事皱起眉头,“我看你就吃了一根蛋白棒啊。”安然笑笑,说不饿,反正回家还要吃。

女同事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脸。“有男朋友的人就是好,你男朋友应该很会做饭吧?”

方煦确实是会做饭,但他们工作都很忙,有的周六方煦会腾出一天来下厨,或者和安然出去吃。每当这个时候安然就放慢吃饭的速度,等方煦吃饱,她再装作已经很撑的样子,把筷子放下。她并没有吃下多少。尽管如此,随后的周日她还是会让自己饿上大半天,来抵消内心的罪恶感,直到她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允许自己吃一点东西,顺便往胃里送进去一颗综合维生素片。

这些事方煦一概不知道。安然没和他一起住,只是偶尔在他那里睡一晚。方煦妈妈管他管得严,虽然是给他买好了房子说让他自力更生,其实时不时地还要来看看。她知道安然和方煦会睡一起,也没说什么,但坚决不许他们两个人真正同居,说传出去对大家都不好。安然心想这么大的城市,谁还操心别人家的鸡毛蒜皮,不过她没反对,她也没想过要和方煦同居,都是方煦自己的念头,安然觉得还是自己住更舒服。

何况真的和方煦住一起了,她节食的事情就要被他知道了。

如果她妈妈还活着,估计又要骂她有毛病。她能想象妈妈一边斜靠在沙发上看手机,一边冷哼一声,“你就作吧,作到别人家不想娶你了你就高兴了。”她想到妈妈病还不太重的时候,经常在病床上絮絮叨叨你都二十六了还不结婚,让我这当妈的抬不起头,你就是想让我死都死不安生。每当这时候安然内心就泛起一股冲动,想冲回家去,在手机上下单一堆零食,趴在餐桌上全部吃掉。枣糕、肉松蛋糕、冰淇淋、酸奶、裹着厚厚巧克力壳的饼干……

但她只是想了想,接着轻轻说了句,“什么死不死的,别再说了。”

她早就放弃了和妈妈的争辩。反正争来争去也都一样。

离开养护院回到家,洗了饭盒,安然从冰箱拿出一根蛋白棒。天冷下来了,她要整理衣柜,给冬天的大衣腾出空间,一打开衣柜门先看到那件修长又雪白的婚纱。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婚纱很漂亮,在她身上更漂亮,但她不确定是因为婚纱本身漂亮,还是她的身形刚好和这件婚纱很搭。婚礼还有两个月。婚礼要早起,她肯定会浮肿的,还是再瘦一些更保险。安然看着手上的蛋白棒,想了想,把它放回了冰箱,换出来一瓶无糖可乐。


婚礼是方煦家定的。方煦依照着他们家人做事一贯的体面,耐心地等安然从妈妈过世的情绪中走出来,才向她征询婚礼的日期。那天安然也是刚从姥姥那里回家,方煦来了个电话。例行问了问姥姥的事,随即明显犹豫起来,小心翼翼地问,“结婚的事,你想好了吗?”

“你知道,我妈已经有些意见了。”不等安然回应,他又说,“咱俩订婚马上就一年了,总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我能想的理由我都想了一遍了,而且我妈说你二十八岁了,这样对你也不……”

安然打断了他。“我明白。”她说,“我也想好了,就按你家说的来吧。”

方煦一愣,又问了句真的吗?

“这还能是假的。”安然柔声说,“我拿这种事骗你?”

方煦沉默一阵。“那行,”他仿佛松了口气,“我去和我妈说,你晚上好好吃饭。”安然说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答应得那么爽快,也许她也认同方煦妈妈的想法,她确实不年轻了,再拖下去对她不好。也许她就是累了。为这种事情争执总会让她想起她自己的妈妈。“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该结婚了。”“你又胖了。”“你到底遗传了谁的基因。我就从来不吃零食。”对抗下去又能有什么结果?无非就是听到更多更难听的话而已。

之后的事情快速得顺理成章,方煦妈妈做主订了场地、婚庆公司、日子还有流程。方煦带安然去试了婚纱,婚纱店也是方煦妈妈找的。试到第二件,方煦眼睛就亮了,说不用试了,就这件,这件好看。“你别这么激动,”安然开玩笑,“回头不好讲价。”

“讲什么价,”方煦大手一挥,“我妈说了,多贵都算她的。”接着他又小声说,“你看见刚走的那对人了吗?那女的胖得,真是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找到老公。”

安然正拿着婚纱从试衣间出来,她手挂在试衣间帘子上半天没放下去,末了问了句,“多瘦才算瘦?”方煦摸了摸她的背,“你这样就算瘦啊。”

“不过我妈说你太瘦了,对身体不好。”他又说。看安然没反应,方煦赶紧补充,“没事儿你别管她,她什么都不懂,就那么一说,而且你就是吃不胖的体质,能怎么办。”

安然笑笑,扭头对旁边的店员说就要这件吧。

她认识方煦的时候是48.8公斤。安然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她第一次在家里体重秤上看到这个数字,意味着她在和49公斤的拉锯战中取得了胜利。下午的聚会后,方煦托人要到了她的微信。后来安然问方煦,为什么不在聚会上直接加她,方煦说不好意思,又说你一个人瘦瘦小小的,坐在那里小口吃炸鸡翅,画面太美好了,不想打扰你。

安然没有告诉他,她小口吃鸡翅是因为那是她全部的晚饭,也没有告诉他,她不是一直都那么瘦瘦小小的。她想到那个被方煦说胖的女生,她想那个女生应该活得很快乐吧。


“你要认真吃饭。”姥姥又这么说了。这次安然带的是红豆粥,放了红小豆和花豆,还做了一小盒鸡肉丸子,把鸡小胸剁成细细的肉泥,手捏成团,姜水去腥后煮熟,除了盐什么都没放。她想这样老人应该是可以消化的。但姥姥一口没碰。“你吃,小文你吃。”姥姥说。

安然胡乱答应着。她又扭头去看窗外那棵树。天气不好,衬得树也阴沉,看上去格外脆弱,好像来一阵大风就要折断。她带方煦去见她妈妈的时候,也是这样暗的天色。妈妈很拘谨,撑起半个身子,说,“小方啊,让你见笑了,我们家条件也不怎么样,然然好福气能遇到你。”方煦说阿姨哪儿的话,有福气的是我。

安然没吭声。她看方煦站着,就从旁边搬把凳子过来,中途绊了一下,差点儿把凳子扔地上。妈妈立刻对方煦说,“你看看她,笨手笨脚的,从小就这样,让人放不下个心。”安然猛地放下凳子,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你还生气了?”妈妈说,随后又对方煦笑,“然然脾气不好,以后你多包容。”

安然一股子火冲上了太阳穴。她深吸一口气,说,“方煦你先坐着,我去找护士问点儿事。”随即头也不回出了病房。

她一直走到住院部的大门口,才压下了心里的情绪。她也没有什么要问护士的,只是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大意是爸钱我收到了,谢谢你,以后我还给你。发完她靠在墙上,看着不远处一台售货机不停闪动的屏幕。她有一种冲动,想把售货机里所有的吃的全买光,就在这里吃掉,芝士蛋糕、薯片、仙贝、虎皮卷……手机响了,一条语音弹出来,“不用你还。”爸爸说,“钱就当我做慈善了,我不欠她的了。”

安然眨眨眼。其实去找爸爸要钱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对妈妈还有怨气。当年因为他出轨,妈妈不由分说坚持要离婚,还闹到了他的单位,搞得他很难堪。安然心想难道不是你有错在先吗?但又觉得没必要多费口舌。

那时候安然七岁,她觉得她应该跟妈妈走,妈妈更可怜,她的抚养权也确实归了妈妈。只是偶尔她会想,假如跟了爸爸,她现在会是什么样。

她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晃出脑海。这样想对妈妈并不公平。何况安然很清楚,爸爸不想要她这个女儿,而且再婚后,他也如愿以偿地有了儿子。

收起手机,手指传来一点肿胀感,安然联想到早晨体重秤上升了一点的数字,知道自己这两天有些放纵了。今天的晚饭不能吃了。这样想着,安然抛下那台售货机,转身回了病房。

病房外她撞上方煦。方煦说他公司有事,要先走,又说你妈妈人蛮好的,一直夸我。

“是吗?那就好。”安然微笑着说。

推开病房门,妈妈在和隔壁床的女人聊天,隔壁床的床帘挡在安然和她们之间。“真羡慕你,”安然听到那个女人说,“准女婿一表人才,闺女也漂亮。”

“漂亮什么漂亮,”妈妈的声音,“也就现在好点儿了,小时候又胖又黑的,也不知道随谁,我一辈子都没胖过。”

安然死死抓着门把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定了定神,先搞出一点声响,再走过去说,“妈,你要不要上厕所?”


姥姥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安然意识到她光想着自己的事,勺子还悬在饭盒上方。姥姥呀呀地低喊着,伸手想去拿勺子。安然赶紧把粥喂到她嘴边。吃完这一口姥姥就不再吃了,她满意地靠在枕头上,和往常一样说,“你拿回去吃,小文你要多吃一点,吃胖一点。”

安然一下心里动了。“吃胖一点有什么好处吗?”她问。

姥姥抿抿嘴。“吃胖了好生养,以后好找人家。”

她没看到安然的脸色。安然扣不上饭盒的盖子,手找了几次都找不到锁扣对应的位置。她低着头问,“就因为这个?”姥姥不回答,她又陷入了那种茫然的状态,直愣愣看着房间的天花板。安然以为她不会等到回应,但姥姥又开口了。

“小文你得参加工作啊,”她说,“别想着上大学了,你是大姐,你爸走得早,后头你弟弟妹妹就靠你了,大学有啥可上的,姑娘家不用读那么多书。”

安然睁大了眼睛,身体往前探出去,手上还死死掐着饭盒。姥姥还在说。“小文那家人挺好的,孩子看着也老实,该嫁就嫁了,咱不往后拖了。”

“那家人拿来的钱我收了,你弟弟要去酒厂上班,欠的人情得买点东西还上。”姥姥接着说,“你说什么你不嫁,你弟谈了对象,过两年也该结婚了,你不结他怎么结,他要用钱的,也没有弟弟比姐姐先结的道理。”

话说得太快,姥姥呛了口水,咳出一点没咽下去的粥在嘴角。安然只是看着她,没动。姥姥继续说,“小文你要认真吃饭,多吃才能怀,才有力气生孩子,你嫁了快两年了还不生,还是你弟弟争气,医生偷偷给我们说了,是男孩……”

安然蹭地站了起来。她的脚边有一声脆响,但她也听不见了。“你别提你那儿子了!”她喊道,“你生病这些年,他管过你吗?是我妈陪你到处看医生,是我小姨出的钱,你儿子呢?你儿子把你的老房子都拿走了!到现在他都没来看过你一眼!”

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一名护工冲进来。是安然熟悉的那个。她说怎么了吵这么大声?然后就看见地上倒扣的饭盒和一地的红豆粥。护工说不出话。姥姥也没有反应。她就那么仰面躺着,眼里看不出神色,嘴唇蠕动像是还要说什么。

安然对护工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冲了出去。

到家的时候,两个撑得满满的塑料袋已经放在了门口。订单是在回家的车上下的。安然拎起这两个袋子,拿钥匙开门,坐到客厅中央,把袋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她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包肉松蛋糕,撕开,整个塞进嘴里。她尝不出什么味道,进食仿佛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两个肉松蛋糕瞬间就吃完了,安然把手伸向旁边的虎皮卷。

“你又胖了,”妈妈说,“我一辈子也没你这么胖过。”酸奶。“你要拖到什么时候,过了三十岁你看谁还娶你。”枣糕。“你还挑上了,以后连这样的男人你都找不到。”巧克力饼干。“你邋邋遢遢的跟你爸一个样,就是不随我。”薯片。“你这个脾气,哪个婆家能忍你。”虾条。

安然噎住了,她脸涨得通红,一边胡乱流着眼泪一边去翻一瓶可乐。这次是含糖的。她用可乐把满嘴的碎屑冲下去,接着去拆一包蛋黄酥。酥皮和麻薯中间包着一颗圆滚滚的蛋黄。她想起妈妈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上大学。“我就是拼上这条命我也把你供到大学毕业。”妈妈说。

“不用你去打工,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这点儿钱你妈我还出得起。”妈妈说。“上班哪有不受委屈的,别人能忍你怎么就不行。”妈妈说。然后是妈妈半夜发来的一条信息,“上班受委屈了就回家,你还有我。”

安然又想起病了一年多后,妈妈拉着她说女儿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拖累你了,你现在怎么这么瘦了。然后是和妈妈告别的前一天,妈妈挣扎着呼吸,小声说,“有小方照顾你,我能放心了。”

但安然想听的不是这些。她看着妈妈闭上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到让她忽然觉得陌生的人,只想问,“妈妈,我现在可以好好吃饭了吗?”

只剩一种零食了。是一盒冰淇淋。放了太久,已经大半盒都是稀稀拉拉的奶油,一次只能用勺子舀起来一点。安然把盒子凑近嘴边,小口小口地吃。门外传来掏钥匙的响动和说话声。“妈那套婚纱你肯定喜欢,安然瘦,穿着特别合身,”是方煦的声音,“我就不行了,最近太忙吃得不规律,都不知道婚礼的西装穿上还好不好看。”

“瞎说什么,我儿子那怎么穿都好看。”一个女人笑着说。

说话声夹杂着脚步声进了客厅,又在客厅和门厅的交界处突兀地静止。安然刚刚咽下最后一口冰淇淋。她回过头,迎接几步外的母子两人。

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恐怖。


姥姥是三个月之后走的,走得平静而悄无声息。小姨找人来办了后事,她依然没有回来,而安然也大概懂了她为什么不回来。姥姥的骨灰送回了老家一个墓园,和姥爷的坟挨在一起。留给安然的事情只有一件,去姥姥的旧房子整理一下老人仅剩的一点东西。

房子上个月被舅舅卖掉了,据说钱用作了他小儿子婚房的首付。买家下个月开始装修。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整理的,值钱的家具早都搬走了,屋里差不多只留下卧室的一张床和厨房一台很老的冰箱。床上的被褥还是安然铺的,整整齐齐的被角,一个旧了的枕头,当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姥姥在这张床上躺了一年,妈妈还能走动的时候偶尔带安然来看她,安然打扫着屋子,听着护工在旁边絮絮叨叨,“你姥姥脾气越来越差了,也不认识人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干多久……”

再往前,姥姥还坚持说自己没病,不让安然妈妈来照顾,说老太太还硬朗,不麻烦小的。安然妈妈带她看了很多个医生,每次姥姥都板着脸,说花好多钱,有这钱留着给安然买吃的。直到两年前她自己出门买菜,在楼梯上滑了一跤,从此再没站起来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记忆对安然越来越清晰,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被褥没什么必要带走。安然把被褥和枕头卷到一起,用床单裹住系紧,准备拿到楼下让谁给捡回家。被褥和床垫的夹缝里有一张照片,是小姨还在国内的某一年,安然给姥姥、妈妈和小姨、三个人一起拍的。安然看了看这张照片,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子口袋。

冰箱里几乎空空如也,一小瓶姥姥生前很爱吃的酱菜静静蹲在一角,盖子下面发了霉。姥姥过去每天早晨就是一碗粥两块炸馒头,配着一点酱菜这样吃。酱菜是她自己腌的,安然妈妈说过她好几次,让她不要再弄了,早晚吃出病。姥姥回嘴说我就想这么吃,随后招呼一旁的安然,让安然吃她特地买回来的肉火烧。

安然看着这瓶酱菜看了很久。她想她和妈妈还有姥姥,她们这些女人,其实是一样的。她又想到她裤子口袋里那张照片,养护院的那个医生没有说错,她和妈妈确实很像。

她把酱菜留在了那里,拖着厚重的被褥下楼。长了十斤以后,她还是觉得自己力气不够大,看来还需要继续锻炼。从三楼挪到二楼,衣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方煦打来的电话。安然没接。她知道方煦会说什么。取消了婚礼之后,她忽然感觉这些事情都不再重要了。或者说自始至终她都不清楚,这些事情为什么会让她看得那么重。方煦妈妈给的补品她还放在家里,要找个时间给他家寄回去,她想。

被褥放在楼下垃圾桶旁边。安然走出这个老小区。当初是小姨做主把姥姥的房子买在这里,说比较方便老人生活。出小区左拐有家小餐厅,安然推门进去,随便找了张桌子。“请问点什么?”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走过来问。“一个中份的猪排饭套餐。”安然看了看菜单,回答她。服务员点点头,转身要走,安然忽然又想到什么。她叫住了服务员。

“改成大份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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