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受伤的心,在一个雨夜互相救赎。故事从这里展开,同时也拯救了各自的人生。
樱桃出院这天早上有个女的把我车给碰了,她停车的时候撞了我车的护杠,自己的车灯也碎了一个窟窿。那会我正给樱桃沏奶粉,电话里就让她多等了一会。下楼看见挺瘦一个穿黑吊带的女人站在我车前,撑着把遮阳伞,左手抱着右臂。我走近看了眼车屁股,护杠上添了道半拃长的印子。再看旁边,临牌新车,灯罩裂成两瓣,摇摇欲坠。我着急走,摆摆手说不碍事,聊了一下两人没异议,交警来定了责,签了字。临走时见她没动静,又帮忙叫了保险公司,告诉她我这边她不用管。她弯腰道谢,露出半个胸脯,说那是我电话,有事您找我。我说诶诶。她说她叫马什么丽,连读,中间字咬得虚,是“恩”还是“文”我没听清,也没再问,单备注了一个“奥迪女司机”就上了楼。
天擦黑前载了一位长途客,港区下的车,这一单平台分了我三十五块八,有一段时间没有入账过这么高的车费,想给李娟分享一下,朝对话框说了四十几秒的语音,收尾时那股热乎劲没了,又撤销了。早上樱桃的奶粉就见了底,常去的店又还在补货,正好在港区,去进口超市碰碰运气。路上顺便加了二百的92,一三五每升优惠8毛,给李娟说了晚点到家。到了地方直奔母婴货架,还剩两罐,就全要了,结账的时候收到奥迪女的短信:“方不方便请你吃个晚饭?”几点吃,吃什么也没提,我想都没想就应了,她随后给我传了一个位置,一家鄂菜馆,离我不远。我给李娟说晚上不回家吃饭,她两条都没回。
我先到的,站在店门口抽烟的当看见远处慢吞吞地开来一辆车,近了认出是奥迪女在车里。她找到一个车位,备用车,手生,试了几把没停进去,就请我帮她停稳。熄火的时候听见后排有点动静,回头给我吓一身汗,一个小女孩儿也不说话,趴我脑袋后面瞪着大眼睛瞅我,我俩互相看了一会,她问,妈妈呢。她妈给她抱下车,我汗褪了大半,今儿比昨天还高三度,我却感觉冷飕飕的。走没两步,一只看不清什么品种的鸟从头顶的树杈扑棱着翅膀冲下来,我又哗地出一身汗,我仨定住,那鸟把头歪向一边,直直地看着我们,抖了两下,尾巴慢慢张开成一把巨大的扇子,一开一合。女孩儿拍着手说,孔雀,妈妈!她也挺新奇,惊得捂着嘴巴。我才想起来今儿早上电台里提过这事,讲市野生动物园两只孔雀出逃,正全力搜寻。那时没当回事,没想到竟在这碰见了。这时右手边赶来两个穿制服的人,打头的手里握一把手柄特长的大网兜,俩人近了,蹑手蹑脚地示意我们别出声,女孩儿突然大喊,飞啊孔雀!打头的听见,一个箭步冲过来,直直地从鸟脑袋上罩下去,鸟儿挣扎了几下,自觉白费力气,便不再动了。
外面热得透不过气,我仨就进了餐馆。女孩儿坐旁边也不说话,挺乖的,看样子兴比樱桃小点,俩眼睛里带着好奇劲儿,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她妈穿一件长袖雪纺紫色衬衫,把头发挽住,解开一颗扣子,拿纸巾吸了下脖颈里的汗,然后咚咚灌了一大杯水。我说,不好意思,早上没听太清,您叫马文丽还是马恩丽?她笑了笑说,我说话老爱吃字儿,是马——英——丽,英语的英,预报说一会要下雨,这雨还能下得来么?话刚说完,听见屋外一声雷,餐厅的人齐齐地往门外看,紧接着一阵穿堂风卷着玻璃大门来回晃荡,不过几秒雨就落下了,雨丝也跟着飘进门厅,带着泥土气,十分清爽。两个服务生赶紧上前顶住大门。马英丽深吸一口气说,瞧,我出生那天就下这么大的雨,我爸骑着二八车驮着我妈,骑到半路我就从我妈肚子里滚到地上了。我爸当着急得用牙咬断了脐带,然后随手捡了一个塑料袋子,兜着我跟胎盘,给我们送到医院。医生说幸亏那袋儿破着洞,不然就那么大雨,我肯定得淹死在里面。后来知道那是一个超市的购物袋,叫英丽超市,我名字就这么来的。这都是我爸后来告诉我的,他爱讲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唬我来着——你喝酒吗?我说,我喝不了,一会还得开车呢。她说,我也知道你不会喝的,我喝点你不介意吧?早上真把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敢给我老公打电话,他平时很忙,那个点打电话他肯定骂我。上次我在家刷马桶,怎么都找不着洁厕灵,我就打电话问他,他特阴沉地说了一句我开会呢就把电话挂了,晚上回家就把我骂一顿。服务生把砂锅粥端上来了,马英丽顺便要了半斤黄酒,她撇出一小碗粥盛给女孩儿,吹了又吹,确认不烫了才喂给她,喂了两勺就把粥放下让女孩儿自己舀着喝,接着给自己倒上一杯黄酒,一口喝完。她说,一会我老公的司机过来把宝贝接走去补外语,我跟他说晚上要请你吃饭,他很赞成,让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我心想早点到的,试了半天衣服,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跟我老公说的一样,蠢到家了,老是因为小事耽误时间。我说,我也没到多久,正好在附近买奶粉,就比你早到了一会,早上是我闺女染了肺炎在医院住了一段,刚恢复,正准备接她回家。她说,人没事了就好,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老觉得自己哪哪都不舒服,以前不这样的。楼下姐姐说人在家闷得太久会亚健康,今天上午就是要去做个检查来着,没想到就给撞了。服务生把大门让出条缝,猛灌进来一阵风,桌上的纸巾飞起来,散了一地。还是那两个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全身滴答着水走进来。他们找到老板,嘱咐几句什么就离开了,拿着杵在外面的大网兜走向隔壁店。马英丽回过头笑了笑,说,那孔雀真好看,你觉得呢?我在家没事儿的时候喜欢看自然纪录片,反反复复地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头足得很,有时候一夜不睡觉也不成问题,但在床上翻来覆去会影响老公休息,没办法,就半夜坐客厅里悄没声地看电视打发时间。起初是没什么目的地随便看,直到碰见这个节目,精神像一下松了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过三个月前节目停播了,都是在白天循环播放一些老早就看过的录像,没有新鲜的内容,只能当个响儿听,靠这个能勉强眯一会……前段时间遇到一件稀奇事儿,天气特别阴沉那天你大概还有印象?周几我倒记不清楚,一直待在家里,周几的概念也没有了。只知道是二十三号,我的生日嘛,所以记得清。一整天都没有好天气,过了晌午的天光更暗得跟黄昏一样。我吃了碗自己煮的面,把电视打开看录像。过了多久我不知道,睁开眼的时候,节目里正在介绍一种昆虫,一种只能活一天的昆虫。我说,蜉蝣?她说,蜉蝣我知道,但肯定不是蜉蝣嘛,蜉蝣是有翅亚纲的,可那虫子没翅膀。你知道吧,昆虫都是三对足的,可它看起来只有两对足,前后足发达,中足退化不见。只能活一天也就算了,还喜阴,一出生就开始筑巢,一掌大的巢,建好一天就过大半了。后半天干什么,你猜猜?我吐出嘴里的骨头渣,想应和一下,她抢着说,你兴猜不到,我就给你说了吧,后半天它们只是不停地交配、不停地交配,直到死掉,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成虫尸体作为主要的营养来源被幼虫啃食分解,接着幼虫建造各自的新巢,循环往复,大概是这么回事。
女孩儿的小碗粥喝完了,马英丽又给盛了半碗,女孩说什么也不吃了。女孩有点坐不住,马英丽把菜单推她面前,圈上几个“煎”“汤”“牛肉”之类的字眼让她译成英文。马英丽接着说,当时模模糊糊记个大概,心想回头翻来重温,后来因为什么事给耽搁了,再找就怎么也找不到那段……什么事呢?她的手指插进头发里,眉头拧成一团,盯着我身后,突然回过神说,想起来了,我老公喝多了,哐地摔进屋里,脑袋磕一个包,他气坏了,把电视砸了,嗯,就是这样的。后来我问我的老师,她特别肯定根本不存在这种昆虫,还笑我是不是做梦了。我问,你的老师?是参加了那种成人的,类似于仪表姿态学习,或者学一门艺术,掌握一门手艺之类的提升班?她说,不是什么提升班啦,是我的博士生导师,我呢读的就是昆虫学……你看你,我知道你不信,你站起来。她对我招了招手,让我凑近,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抬起屁股靠过去,她也起身,附在我的头顶,我看见她胸上长颗黑痣,上面冒着几根绒毛。我头皮痒痒的,她应该是在我的头发里找什么。有了,别动啊,她轻声说。然后把手拿到我眼前,两个脑袋凑一块,正好挡着头顶的吊灯,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们就把头偏了偏,我才看见她手里捻着的是一粒绿色半透明小球。我有些生理不适,问她,我头上怎么有这种东西?她却笑得开心,说,别怕嘛,这是霜天蛾卵,肯定是孔雀从梧桐上带下来的,你脑袋大,多好的气垫。我拨了拨头发,确信再没有这东西。女孩儿本来一脸愁容,见了这玩意儿兴致高得很,“牛肉”什么的先不管了,伸手去要。马英丽极小心地放在她的手掌心,女孩儿被她感染,动也不敢动,两手捧着,搭在桌沿上看入了迷。马英丽又倒满一杯喝完,说,没骗你吧?
屋里灌进一阵风,吹得头顶的吊灯来回晃荡,马英丽的脸忽明忽暗,像是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情,眼神逐渐黯淡了。桌面上摆着一条清江鱼,一盘脆皮茄和一道香酥松滋鸡,都没怎么动。她接起一个电话,朝门口摆摆手,走过来一个男人,平头方脸。马英丽对女孩说,该去上课了宝贝。女孩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任凭她抱起。方脸男像是着急要走,一把揽过去,女孩手里的蛾卵颠到地上,一瞬间就找不见了,女孩哇地哭起来,很突然,都没防备,大伙都往这边看。方脸男大约觉得女孩是一下子接受不了突然要去补课才哭这么凶,于是生怕她在此地逗留太久加重伤心,离开的脚步变得更快了。女孩一双泪眼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这边,吊灯还在摇晃,我看不清马英丽的表情。哭声渐渐远了,方脸男拉开大门,风扑面而来,马英丽前额的头发被风扬起,大堂里霎时光影流转,我和其他桌的食客不约而同起身稳住吊灯灯罩。随着大门关闭,哭声戛然而止,风也驻了,房间里恢复喧嚣。这时马英丽选择蹲下,消失在桌子下面,我知道她要干什么,也蹲了下去,她呼吸很重,鼻息的热气混着酒气就在耳边,桌子下面有些难熬,两个人在暗处摸索一会没有收获。我转头朝亮面找,我俩同时看见走道两块地砖的拼缝里,那颗半透明小球静静躺着。下一秒,几双步点迷乱的皮鞋掠过地面,再看过去,那颗晶莹剔透的蛾卵已经消失了,只剩一小块黏液留在地砖上。
马英丽站起身,扶着桌角缓了缓才坐下,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门口服务生站得累了,借把凳子顶着大门。李娟给我发来消息,她问我想好了没,我回了个行。马英丽也知道自己喝醉了,拿手摸了摸自己的红脸蛋,探了几下不敢确定,索性把脸贴在我手上问我烫不烫,旁边那桌斜着眼看我,我瞪了回去。我抓着她的手离开餐馆,或者说更像是她抓着我。雨大,跑得急,取车路上马英丽摔了一跟头,捎带着我也摔了一跟头。俩人带着一身泥水儿钻进车里,上车先把暖气开了,我把鞋子脱掉扔在后排,光着脚丫子,她学着我也把鞋子扔后面,蜷在副驾,我问她想去哪,她说去哪都行。路上她从屁股下面抽出硌了她半天的笔记本,好奇看了几眼,问,写的啥?怎么一点也看不懂。我说,闲了写点小说,这是故事素材,就我自己能看懂。她说,你一定很会写故事吧!那自然纪录片里看着是动物跑啊追啊,其实都是故事。她又沉默了几秒说,你这么用心,一定要让你的故事给所有人听到。我像挨了一闷棍似的说不出一句话。
我开到一家快捷酒店,她看了看也下了车,跟在我后面。房只开了一间,上五楼的电梯上她还抓着我,一句话没说。进了房间我说,去洗洗吧。她坐床脚说,你先洗吧。我进去浴室,洗了个舒坦的热水澡,出来人就找不见了,衣服也没了。过了一会她回来了,穿着酒店的睡衣,手里拿着我俩的衣服和几个创可贴。她说,我去一楼洗衣房把衣服烘干了,刚才摔着没?不问还好,一问我左手拇指火辣辣地疼,她把创可贴递给我,进了浴室。我贴上一片,然后打开电视,除了一个本地台其他频道都看不了,台里正推销老年营养粉,什么都行,我把音量调大,给房间制造点动静。
咔哒,她洗完出来把顶灯摁了,一个人形轮廓走到我旁边坐下,她让我帮着处理一下手肘的伤口。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凑得很近,那颗黑痣在我眼前跳跃,我把稳手腕,对准一小块渗着血的伤口贴上一片。屋里一点都不冷,她却浑身抖得厉害。我们拉开距离,荧幕这时给了一个高亮画面又暗了下去,我后背一紧——那块渗着血的伤口旁边,新旧淤青层层叠叠,延伸到整个大臂。两个人自觉分开到床的两侧,光着身子,盯着电视不知道干什么,主持人反复地念电话号码,想再多搞些钱。电视画面突然一转,插播了一条新闻快讯。外景记者说,市野生动物园两只孔雀出逃,经过一天的搜寻,我们来看看最近的进展。我认出了打头的那个穿制服的人,他披着雨衣,立在话筒面前喊话,是啊!雌雄各一只!我的手忽然被马英丽猛地攥住,那人继续说,雌孔雀已经找到,目前已经安全送回,请知情人提供另一只孔雀的线索。镜头给到旁边的白色厢车,里头坐一个大铁笼,孔雀怯生生地蜷在笼里。马英丽的指甲嵌进我手背,我动不了。这时窗外一阵响动——他落在窗台,两只爪紧紧攀着窗沿,在大雨中舞动着翅膀,他看着我们,发出一声长啸,抖了抖喙,头也不回地往更高处飞去了。马英丽的手不住地颤抖,我看过去,她的泪铺了满脸,却静悄悄地没有任何表情。我摁掉电视,挣开她的手,跳下床,窗子没有限位器,一下推到底。雨哗哗往屋里灌,我眯着眼睛,探出去半个身子朝远处找,什么也望不见。我关上窗,房间里黑漆漆一片,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在耳边,我站在窗边试着说点什么,我这有个故事卡住了,你能不能帮我捋捋?没有回应,我继续说,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某天夜晚突然惊醒,只因为她想起洗好的床单还在洗衣机里没取出来,于是她起了床把床单晾起来,正要回卧室时,突然听到床单开口说话了,对,没错,就是床单它说话了,它……会说什么?马英丽深吸一口气,说,麻烦你。我说,你怎么了?马英丽说,我说床单会说麻烦你,麻烦你帮我抻抻角,那端卷了边,不然的话要难受到明天了。我暗自叫绝,问她,可是那是会说话的床单,你没觉得不合常理?她说,有吗?我家扫地机器人也常常和我说话来着。她挺幽默的,玩笑话说得跟真的似的。她说,床单继续说,本来是做好待一夜的打算的,潮湿也好,闷热也罢,早就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没想到劳您大驾,早早地就能出来透透气,喜悦也是这么来的,得寸进尺的心也不知不觉地冒了上来,就这样冒失地和您说了话。我思路豁然开朗,接着她的话说,我不过是一展普普通通的床单罢了,但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把这事儿往外说,信得过你的人我猜几乎没有,所以,与其不厌其烦地向您道歉,不如实打实地聊上一会。马英丽,你觉得这样发展怎么样?马英丽已经沉沉睡去,鼻腔发出几句呓语,旋即,沉重的呼吸声充满房间。我拿来酒店的意见簿,撕下一张巴掌大的白纸,用竹签细的铅笔顺着马英丽的主意,把那篇卡了壳的中篇小说大纲密密麻麻写了一页。我把纯净水放在她的床头,悄悄套上衣服,离开了酒店。
早上李娟洗漱的时候我才醒,但我一直没睁眼,假寐了一会,等她出了门我才起床。大夫开一周的安眠药总是被我四天就消耗完,剩的几天都硬挺着。前晚心想反正又要一夜无眠,于是趁手完成了那篇中篇小说,然后试着在床上躺了会,再睁开眼就天亮了。三个月前从银行离职之后的几周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放弃稳定工作之后我专注投身写作,却未完成一篇文章,均不同程度地受阻。离职之后,拢共拿回家的钱不及在银行一个月的多。李娟的话越来越少,从她发现被她愤然投进垃圾桶和臭鸡蛋混在一起的两万字手稿又被我一字不差地全部复原一遍放在我的书桌上时,她就突然失语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和我讲过话。除了前几天的那两句,第一句是,咱俩离了吧。第二句是,其实你写的东西像屎一样,还想靠这个养活你闺女?之后失眠症发展到大白天流涎水的程度,大夫开了佐匹克隆让我用,才稍微有些好转。我开始开网约车,时间稍微自由,卡槽里一直放着32开的笔记本,冒出想法的时候就划上几笔。碎片化的记录不成气候,始终缺一根把它们都串起来的线,马英丽就是这根线。
吃完早饭带樱桃去医院复检,顺便还需要再让大夫给我开一周的佐匹克隆用,出门下着蒙蒙小雨。上车的时候看见马英丽的包忘在了后排脚垫上,包里面露出来一截医院报告单,地下车库没亮儿,看不清,我把报告单塞了进去,放在了后排。到了医院发现就诊卡落到了家里,大夫调取樱桃治疗信息,问我住院时间。周五,我说。他问,哪个周五。樱桃说,是二十三号,阿姨,二十三号的周五。大夫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说,有了,小姑娘记性好。樱桃努着嘴,全班都去郊游了,就我没去。大夫被逗乐了,是吗?那得给你补上,等雨停了,挑个好天气。
樱桃是把大夫的话放心上了,一路上问了我几遍爸爸你说雨到底什么时候停。送她到学校之后又拉了几单,下雨天派单紧,没有休息的空当。马英丽的包一直在副驾上放着,我空不下手和她联系,也没接到她的电话,心里跟被猫挠了似的不安稳。心里有事,压了一条实线,差点蹭到一辆电动三轮。拉完这单不接了,我心想。把车停在路边,正翻马英丽的电话,她打了进来,约我到医院楼下,撞车点附近。
硬质报告单的坏处就是没法完全折起来——在我颠过一块窨井盖之后它又从包口弹了出来。到医院前最后的一个路口南向北的红灯有90秒,我一般挂P挡记随笔,大概写三行半的时候可以准备起步。而这次我的笔记本被压在她的包下面,那张报告单露在外面的一截晃晃悠悠,像一块在风中摇晃的大铁皮。报告末尾的字很难看不见——重度失眠,偶发幻觉妄想,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建议家属密切观察患者情绪变化。我很平静地拿出手机,确认一件好像心里早有答案的事情。我翻找樱桃班级的群聊记录,拨到二十三号,领队老师连续传了十几张大合照,照片里学生和老师五官拧成一块,太阳毒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马英丽穿一身黑裙儿,没化妆,撑着把伞站在路边。她坐上副驾驶,强挤一个微笑,说,没什么特别事,想专门向你道个谢,三个月来头一回睡这么踏实,差点睡到天明。她整理一下包,拉开门下车,向身后那栋庞大冰冷的门诊楼走去。我狂摁喇叭,她回过头,听不见我在车里喊着什么。我着急拨了她电话,她站在我十米远处接起,我问,你现在去哪?她说,有点不舒服,去开点药,怎么了?我说,心理有病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不是你造成的。她说,你知道了?我说,你昨天本想死了算了,我洗澡的时候你就知道五楼的窗户能推到底,对不对?她带着哭腔说,我什么臭毛病,自杀前还忍不住把衣服烘干,我除了家务活干得漂亮点,没多大用,随便找个家政阿姨能做,我死了也不碍事。我说,你说的什么屁话?你是个浑身都是想象力的天才,是个保护女儿个性的母亲。我还有好多故事要讲,你要不要来听?
我把她的座椅放倒,她闭上疲惫的眼。我没来由地紧张,颤颤巍巍打开笔记本,没有故事,全是一些只言片语,我随机挑了一页,现场续写,但我大脑一片空白。我艰难地捕捉着若隐若现的情节,雾里看花似的难以明确,口述过程中几次险些中断。我手心的汗浸皱了纸张,但我绝对不能停顿,我要像那个温柔告诉她名字来由的人一样娓娓道来,我要拯救一些什么。这么想着,忽然,大雾之中被投来一把柴火,我愈发流畅,熊熊大火驱赶走雾气,那些闪着光的文字源源不断地砸向我,我随手一抓就是一个有灵气的段落,完全没办法停顿。我讲完时大汗淋漓,而马英丽带着满脸泪水已经不知道睡着多久了。我没打搅她,颤抖着把刚才的故事誊到笔记本上。马英丽醒了,问我,我睡了多久?我看了眼时间说,大约四十五分钟。她伸了个懒腰,说,你的坐垫有点硬,该换个新的。她下车后我给我发了条消息:我想好了,离开那栋房子。我的手背一阵瘙痒,那几个指甲印已经结了痂。
天终于放晴,第一时间带樱桃去了动物园,樱桃开心坏了,动物挨个儿喂一个遍。我跟在樱桃后面,提着一大袋蔬菜水果,等她喂完了再续上。走到孔雀笼跟前,看见饲养员提着一个大塑胶桶走进去,吹响了哨,十几只孔雀陆续归拢过去,扎堆等开饭。他把食物倾洒在地面,孔雀便埋头啄起来。奇怪的是,有一只孔雀没凑过去,远远攀附在半空的横杆上,歪着脑袋望着天。爸爸你走快点!樱桃在远处喊我。这时收到马英丽发来的消息:今天你有没有故事要讲,我买了一套真皮坐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