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妈退休,退休前,她做了一辈子会计。
我从小用的草稿纸就是各种废票据、废表格的背面,最早是三联那种,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们是三线军工厂”。
我还用过材料单、往来帐凭证,高考前用增值税表,有半张桌子那么大,半张桌子的草稿纸积攒到半人高,我就去上大学了。
等我工作,我妈退休,我还记得,那年春节,她虽然穿着两千多(我当时一个月工资)的新皮衣,仍紧皱眉头,她说:“以后的日子,就是等死吧?”
退休,办公室同仁要送她一份礼物,她选择带走她的算盘。那算盘,至今还在我娘家珍藏,锃亮,打起来啪啪响,可惜已没有用武之地。
退休和等死当然没有关系。时间上无缝对接,我妈去上了老年大学,学英语,学工笔画。
那时,我爷爷还活着,也就是我妈妈的公公,他非常质疑退休了上大学有啥意义,还不如去挣钱,比如给人代个账。家庭聚会,有时,我妈来晚了,说去上课了,都会被我爷爷笑话,可是,很快,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笑了。
因为我妈画的画。
在上老年大学前,我妈没有摸过画笔,但她会做衣服,我上高中还穿她做的裙子,小时候,她给我织的毛衣,前襟上有花纹,花纹连起来是我的名字,毛衣穿了一个星期就被老师叫停了,理由是人贩子看着毛衣会叫出我名字,然后拐走我……好,扯远了,扯回来,手工,用手做事,她不陌生。
做会计时培养的耐心、细心,是从工作中抽离出的专业技能吧,把这放在画画上,再合适不过。
等我妈画到第四年,在老年大学度过一个大学本科的时间,在普通人中,这些画看起来已经画得很像样了。亲戚家的客厅也都装修成一样,电视墙对着沙发,沙发上挂着一幅画,我妈画的画。
花开富贵、月出惊山鸟、梅兰竹菊、各种仕女……
画画这件事对我妈来说,是学习,是静心,是消磨时光,是社交货币,可以维系旧圈子,可以发展新朋友。
我无数次见她在窗下调色、描摹,不自觉挺拔背,专注一心,画一只鸟或一颗葡萄。
我无数次听见她接故交的电话,有点抱歉地说,就快画完了,一定能赶上你儿子结婚!一定能布置上新房客厅!
我无数次看她在家庭群中分享新画,等待赞叹,赞叹一定如期而至;接着是合影,是老年大学认识的同学、老师。有一次分享的照片竟然在参加画展,照片中的人物不同,但颜色雷同,叔叔阿姨们都穿得花红柳绿。
我有了孩子后,双方父母轮流来半年帮忙照顾我的小家庭。
七个半年,我妈带着画笔、颜料、画纸,从合肥到北京到上海。
我手机里的这张照片是在北京光华路的家拍的,那天,我爸带着孩子在楼下和小伙伴们嬉闹,我在楼上能看见他们玩耍的样子,我再回头推开我妈卧室的门,本想说点家常话,这时,我只安静站了站,拍了张照,就默默退出。
因为她在画画。
她当然和专业的、职业的还相差很远。
但那种我在做事、做一件我饶有兴味、我觉得重要的事的姿态,自动设置了一道门,那扇门让人动容,让人觉得该得到尊重。
这张照片,我也一直留在手机里,没删。
那天晚上,我正好碰到第一千次提问,我正在写稿,孩子问,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做全职妈妈,一直陪我玩?
我给孩子看这张照片,我说——
你每次看到姥姥画画,你会怎么说?
孩子第一千次发出感叹:“哇哦!”
“是的,姥姥六十多岁了,她还有能让你哇哦的事,妈妈下班仍要写稿,是希望有一天你的孩子喊我奶奶时,除了我会照顾他,喂他吃饭,给他擦屁股之外,还能有一件让他为我哇哦的事。他尊敬我,不止因为我是奶奶,因为我还能让他眼前一亮,我有闪光点,而这眼前一亮,要提前付出很多时间。”
孩子没说啥,可能有所思,也可能让我绕晕了。
总之,后来他没再提过让我放下稿子只陪他这话题。
今天,我妈在家族群里又发了新画的照片,一幅葡萄,照例一片赞,表弟表妹堂弟堂妹们纷纷表示,疫情结束后,请大姨/大妈/大姑送画送真的葡萄。
退休不是等死。
我想拿着这两张照片穿梭回十几年前,走到那个穿着女儿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新皮衣“毫不惜福”只会发愁的妈妈面前,自信满满告诉她——
你看,这明明是新生。
也给我以新的启迪。
谢谢你的画,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