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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下定决心结束外地漂泊生活回到老家S镇的时候,我的发小L却轻飘飘地告诉我,他即将彻底离开S镇,另觅别处而居。我想当然地以为,他会像大多数本地年轻人一样,前往繁华都市,谋求发展,然而我却意外地得到了不同的回答。
L想找寻到的不过是一处偏僻之地,就此藏匿起来,但这既非出家,也并非为了躲避仇人或追债之类,仅仅是想要逃离,逃离一种未来,一种被城市化与现代科技紧紧包裹的未来。这个说法听起来似乎不太好理解,但在S镇表现得倒是非常实在。
其一,S镇得益于不错的地理位置和政策,正处于蓬勃发展的态势,旧城大面积改造,新建中的楼盘与商业广场随处可见;其二,这里的人们生活也与以往不同,家用汽车越来越多,智能手机也已不新鲜,出门大可不带现金,追赶潮流和消磨时间的方式与选择也愈加丰富。
在常人看来,这些都不是坏事,可L却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并且L预测,S镇会像所有的普通小城一样,如同批量产出的商品,布满相似的商铺和街道,直到失去他所有的旧时记忆,不再值得眷顾留恋。因此,他要从漩涡中抽身,去往平静湖面。
我与L多年不见,交流更是有限,无论他如何解释,我都无法迅速领会,还是觉得他最终是要出家。这么一想,反倒理解了,L的双亲早逝,在当地亦无其他亲人,难免如伶仃浮萍,心生悲观厌世情绪。或许是知道规劝无用,索性支持他的选择,毕竟人各有志,但还是装成了长辈,交代一番:
话先不要说死,出去生活不是坏事,但如果想回来了也可以,人和故乡的关系不是说断就断的,出门在外,一切小心,照顾好自己……
L点头应诺,末了让我放心,说是会定期给我写信,那一瞬间我竟感到恍惚,我也不得不相信,L确实可能有点问题(这年头谁还写信呢)。
送L去车站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初秋的空气里埋着坚韧的凉意,他坐进大巴里朝我挥手告别时,太阳才一点点地从云层里探出头,但车子启动离开的片刻间,霞光却映照了大半个天儿,很像一个美好故事的开端。我也希望这会是一个美好故事,不过我也能大概想象到这故事中的波折。
从L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开始,他便自由了,但这份自由是有代价的,最显而易见的是只身在外的诸多风险与所要承受的寂寞之苦。这绝非无端猜测,而是经验之谈。当我十年前离开S镇时,也曾抱有些许绮丽幻想,直到现实宛若锐利尖针将闪烁着彩虹光芒的泡泡一个一个戳破,我才有所意识,这就是一趟孤独之旅,其间的寻找与等待都可能成为无下文。
和L不同的是,我离开S镇的原因没有那么复杂,无非是在母亲的要求下完成大学学业,另外,我想要找到我的父亲,那个一夜之间消失,从此音讯全无的父亲。可荒唐的是,无论哪一件我都没有完成,然后就这么一无所成灰头土脸地回到了老家,成为亲戚朋友眼中的失败者、浪荡子、反面教材典型……
但我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没有做到罢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希望L可以找到他的理想地。尽管我也知道,逆着时代潮流往前走的人,注定要吃苦头,同时,我也得承认,这当中也确实需要一点浪漫主义的勇气。
回想起来也挺奇怪,与L的道别竟有些像是与少年时代的自己告别,颇有惆怅失落之感,但已别无他法,眼前实实在在而又琐碎的生活还在继续。如果不出意外,S镇将成为我的港湾,包揽我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无论它如何变化,我的余生都将与它紧密相连,而毋论未来生活是否会一眼望得到头,我都全盘接受。S镇是这星球上太普通的故乡,我也只是芸芸众生中太普通的普通人,无论分隔多久,彼此都应该可以好好相处下来,不必抱太大希望,至少可以相安无事。
2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来自L的第一封信。我的理解没错,的确是那种贴着邮票,牛皮纸封包着白纸黑字的信件。与指尖摩挲,竟有千禧年之前的触感,沉静安详,犹如古董,仿佛穿越过时间。经历长途跋涉,我觉得信应该挺累,决定先让它在抽屉里躺会,不必匆匆见面,更主要的是,这段时间我忙于适应S镇的生活,无暇他顾。
一旦得空,我便四处溜达,绝不是瞎逛,主要还是熟悉S的大概布局和各个街道,哪里可以通向哪里,在哪里可以做什么,怎么计划最佳方案。这事如果是在大城市,交给手机软件也足够,但越是小地方越有门道,就比如说买菜这件事,到底是去菜市场还是去超市,哪里更便宜,哪里更新鲜,菜市场去哪家,超市又是去哪家,这里面又要仔细分辨。更何况,现在到处都在改造翻新,手机地图也无法完全做到及时更新,总让人碰壁,真要弄清楚,还得身体力行。
等到大概弄明白,我似乎略微地理解了一点L。S镇却已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小城。一些连锁店早已入侵盘踞于各个街道,用相同的招牌与LOGO宣示了主权,墙壁斑驳黯淡的筒子楼要么消失不见,要么化为废墟。到了夜晚,街灯亮起,霓虹闪烁的时候,S镇又成了另外的小城,同时也像一种女人,有点道不明的魅力,想抗拒又忍不住靠近,让人想要从中得到一点简单而世俗的快乐。
老城区翻新且热闹,新城区又按照一种既定模式不断扩张,基于所见,我又不禁恍惚,明明是身在故乡,却总还以为自己在外地,依旧是个异乡人。恍惚归恍惚,家乡在发展,总归是好事,况且到处走走看看也只是融入S镇的很小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人际关系。小地方,说得直接一点,还是人情社会,要想持续地在S镇生活,首先得把落下的人际关系拾捡起来,就算真的遗落了,也还是要佯装一下,维持表面客套。为此,我将自己拾掇干净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
说是高中同学聚会,但更像是一个十来个人的社交圈子,有些人不仅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们自己可能高中之前就认识了,有的现在还是同事,甚至有点生意上的合作。据说,本次聚会就是为我准备的,因为这些年我全无联系,有人觉得我已客死他乡,有人认定我是发达了,要彻底断绝和老家人的往来。现在男主角现身了,以供参观,顺便答疑解惑,主要问题包括但不限于:“在外面过得怎么样?”“赚到钱了吗?”“有女朋友吗?啥时候结婚?”“还准备出去吗?”“以后有什么想法?”……老实说,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且战且退,一边应付,一边给自己灌酒,待到自己忘乎所以到可以足够不要脸时还不忘邀请大家一起举杯求往后的日子里多多照顾。
因此,在聚会的前半程结束时,我便像案板上的猪肉,被投来的目光和话语剁了个明明白白,不再是话题和秘密;整个后半程,我也只能借着醉意沉没进人群,老老实实地听着各种八卦消息。
表面上是被动,但其实我也挺高兴,总感觉和S镇的距离又近了,特别是听说了学生时代某个讨厌过的人被老婆捉奸在床这种狗屁倒灶的趣闻。在他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后,画面感接踵而至,竟从中感受到了强烈的生活气息。按照趋势,酒局会在愉悦欢快中结束,直到众人各自退场,但有人忽然在新的话题里聊到了某位女同学的自杀,又提到了“灵”,气氛转而诡异起来。
“我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姑娘怎么说自杀就自杀了。”
“不是说了嘛,是抑郁症。”
“我看也不一定,没准是惹上灵了。”
“就你会说话是吧,好好吃你的菜!”
“什么灵不灵的,这都21世纪好久了,别搞封建迷信!”
……
这时候我才想起,在老家一直有着关于“灵”的传说,看来,它至今依然存在。
灵,可能是一种妖怪,但更像是一股神秘力量,只要难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无论好事坏事都可以和它扯上关系。譬如,成绩糟糕的学生突然在考试中名列前茅,多年未孕的夫妻喜得贵子,向来运气不佳的赌徒在某次牌局上一直赢钱;再譬如,某个人在他人看来无理由地选择了自我消亡,一些意外的死亡和伤病,以及失踪,包括我的父亲。时过境迁日久年深,灵的源头已经难以追溯,但总有人宣称自己见过灵,但至于它到底是人形是兽形,有什么特征,则又说法不一,无从考证。总之,从过去到现在,灵像一条缠绕并贯穿于S镇的河,持续流淌着,在人们的茶余饭后家长里短之间。
城市化进程并未根除酒桌陋习,导致我当晚略显失态,不过幸好,我这人一喝多也不干别的,就是犯困,那天参加聚会的人原话是,“一张脸,恨不得要钻进拳头大的碗里”。也正是这样,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醒来时已是翌日正午,阳光猛烈地透过窗户打在额头上,令人微微发汗,母亲在厨房做饭,炒青椒的气息钻进鼻腔,久违的神清气爽,宿醉后的不适仿佛全无踪影。那个时刻似乎有一种魔力,平静安详的魔力,驱使着我打开抽屉,翻出L的信,将它看完。
亲爱的朋友,你好:
经过简单地物色后,我决定在一处村庄先暂住下来。这里的空气很好,尤其是清晨,深呼吸如饮朝露,全身上下遍布轻盈之感。现在正是丰收的季节,傍晚,金黄色的麦田好像在往天边蔓延,而等到夜晚降临,夜幕低垂,我竟然又看到了闪烁的星辰并准确辨认出了猎户座,心中竟生出久违的感动。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定居于此。
但我清楚的是,旅程仍然在继续,更何况,融入当地的村民比我想象中要难上许多。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切都好,并且已经再次上路,好事多磨,找寻的过程不会如此容易,但生活仍然充满惊喜和希望,也祝你在家乡的生活精彩顺利!
L敬上
3
父亲失踪后,母亲的厨艺不得不日益精进,即便是最简单的青椒土豆丝也能做出一番滋味来。我观摩学习过,偶尔也下厨,但就是复制不出母亲的味道。现在想来,能够老老实实回到S镇,母亲的手艺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母亲年轻时性子倔,又要强,对我抱有极大期望,尤其是学习成绩方面,除了言语上的激励,还时不时佐以肢体上的鞭策,令青春期的我一度有些焦虑。不知是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还是她终于认清了儿子难以成器的现实,如今的母亲性格极为温和,对我的要求也非常朴素,无外乎“找份安稳工作”、“找个姑娘恋爱”,以及“别再去找你爸”这三点。
我不敢跟母亲说的是,自从大学肄业,我便辗转多个城市,如同流浪。在不同的城市呆的时间也不一样,短则一两个月,最长也不过半年,从来没有干过一份像模像样的工作,最正经的也不过是超市收银餐馆洗碗之类,也不乏在各地工地、工厂做日结的经历。现在回到S镇要找份所谓的安稳工作,着实需要从长计议一下,和姑娘恋爱更是无从谈起,仿佛是异性绝缘体,过去是,现在也没什么不同。但认真回想起来,我也搞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落叶,不停地在空中下落打转,望不到头,可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我又无法拒绝,前面两点或许需要时间,需要契机,但第三点是可以立即执行的,回到S镇就是证明。我已经决定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仔细算来,这是父亲失踪的第十六年,外加两个月零三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像空气般骤然透明,消失无踪影,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出现在父亲身上,我只会觉得那是存在于小说和电影中的噱头。而此事从一开始便引来了邻里的诸多猜测,有人觉得他是被灵带走了,不过更多人倾向于另外两种可能,要么遇害,要么出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警察也没能查出任何线索或证据证明父亲已经死亡,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好的方向想——父亲出走了。至于原因,也许是在外面结识了别的女人,不惜抛妻弃子也要追寻到所谓的真挚爱情,又也许是受不了S镇与家庭生活日复一日的枯燥无聊而逃跑,追逐人生新的可能。
但问题是,如果真的是逃跑,却没有带走一分钱,没有带走任何一件衣服,这可能吗。在离开的前一天他还在查看我的期末试卷,还下厨做了糖醋排骨,这有可能吗。一切都说不准,我和母亲仍然相信,这个男人一定还死皮赖脸地活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像只蟑螂。
和灵一样,父亲的失踪也成了S镇的谜,只是鲜有人再提起,用不了五年,他就会彻底变成一桩悬案,而我和母亲也要学会遗忘,毕竟生活太过实际,每天一睁眼就不得不去面对柴米油盐等一系列开支,我们再没有多余的气力耗费在一个幻影身上。痛苦无法充饥,除非将痛苦咀嚼吞咽下去,即便是动物世界里最凶猛的野兽,在面临自然灾害时,当族群中的老幼病残出现死亡,出于生存本能,生者也会以逝者为食。十六年光景,任何的伤口都足够愈合,任何的记忆都可以消化,哪怕没有,也要假装。
值得庆幸的是,我正感觉到我的生活在步入正轨,比如,吃上母亲做的热菜热饭,偶尔碰见老同学,再比如,时隔多年我重新捡起了睡前跑步的习惯,这些都让我仿佛再次回到少年时代。
高中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位日本作家的句子,他借小说中的人物阐述了自己的理念,“肉体才是人的神殿,不管在那里祭祀什么,它都应该更强韧、更美丽清洁”。他自己也是如此执行的,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开始跑步,日复一日,居然还成了马拉松健将,这让我颇为敬佩,于是也模仿起来。只要天气晴好,每天晚上写完作业都要出去跑一会,刚开始是绕着大街小巷,后来翻墙去学校操场跑。神奇的是,黑暗中,在空无一人的操场,我竟然像是一头暂时无人管束的野兽,获得了少许的自由,而在迈动双脚的过程中,我又成了某种被逐渐清空的容器,杂念被排出,变得简单,这种舒畅感令我十分喜欢,索性把夜间跑步一直延续到了大学。至于后来为什么遗失了,我也能找到各种理由,列出一二三,但说白了还是因为怠惰,缺乏对于自己身体的控制。
所以回到S镇,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要找回控制力,无论是对于肉体的,还是生活的。
4
亲爱的朋友,你好:
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事情也许会让你觉得有些超乎现实,或者是我陷入了妄想,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切完全真实(至少我没有丝毫欺骗)。
离开村子,我一路往南,半个月内从未驻足,连绵的山岳也犹如青黄交错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直到不能再往南时,我便停在了一处海滨小城。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海,有一瞬间竟觉得自己是飞鸟或鱼,要被淹没进蔚蓝海水与浪潮声中,我甚至还做了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前世是死于海难的渔民。
不可思议的是,我在海边遇到了一位赶海人,他已年逾花甲,但精神体力却依然不输年轻人,我亲眼看到他仅凭简单工具就捕获到鲜活的凶猛海鳗。他告诉我,在月圆之夜,驾船出海,朝东南方向开,就有机会看到一大团浓重的海雾,月光洒落,与雾气混杂,远远望去,如一颗硕大的珍珠。此时不要停下,一直往前,继续朝雾气里驶去,最后将遇见一座无人岛屿。
四十年前,他正值壮年时曾独自踏上岛屿,停留数日,在岛上探寻一番后发现,那里真的空无一物,既无传说中的仙人,也没有海盗的宝藏,只好悻悻而归。等回到村中时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原来的同龄人都已结婚生子步入中年,而中年人也都满鬓斑白,就连他的父母也以为他在海中遇难而悲伤过度,于十多年前双双亡故,可他自己却还保持着青年样貌。时间似乎将他遗漏,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但令他最痛苦也最惊奇无奈的并非是那偶然寻岛以及岛屿中的经历,而是在往后的人生中,他必须躲避与断绝掉所有曾经的人际关系。总有人觉得他一定是在海上寻到了长生不老的药方,即便他如实相告,也没有人能再次抵达,既然这样,也就无人相信。因此,他不得不逃往异地。一直到几年前,他觉得自己已经衰老到不再有人能认出自己时,才又回到家乡,独自生活。
更奇怪的是,当我询问他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我时,他说,看见我在海边徘徊,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并且他认为,如果是我的话,按照他所说,前往那处雾中岛屿,或许可以证明他绝非欺骗。
可话说回来,如果那里一无所有,我又为何要前往呢?
L敬上
S镇的秋天短得可怜,所有的枯萎和凋落都像是加了倍速,当我再次收到L的信,冬天已然降临,天空时常如一张毫无生气可言的阴沉面庞,被刷上了淡灰的漆。L的描述很难不让人羡慕,当初说是找个偏僻的地方,现在看来,犹如旅行,好在他只是写信,而不是拍照片发给我。但后面的内容的确让人匪夷所思,信中的老头必然是骗子无疑,我立刻找到L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希望他注意安全,当心骗局,但无奈,数次拨打全部无人接听,只能暂时先挂掉电话,祈祷他保持理智。
就我所知,这个世界其实是另外一片海,和真正的海极为相似,风平浪静时看起来温柔和蔼,无限美好,可如若你卸掉防备,它也会随即展现出狰狞丑陋来,要将你撕裂吞噬,尤其对于弱者来说。可是,在海的面前,哪有什么绝对的强者呢。
另外,给L打电话,也并非完全是想说教,顺便也想倒倒苦水。老实说,S镇的生活和我想象中还是有所出入。回到S镇也将近两个月了,其间试过三四份工作,在办公室呆过,电脑上处理简单文书,也开过小车到处送快递,但最后都没成,要么是干的好好的,突然说不需要人手了,要么确实是自己犯了错,人走背字认栽。至于感情生活,更是一片空白,之前有个老同学说要介绍表妹给我认识,后来他坦白,那天是酒喝多了脑子糊涂,他表妹出嫁都两年了,现在正怀着孩子,介绍给我实在不合适。我说,幸亏那天没再喝下去,不然你再糊涂点,岂不是要把你妈都介绍给我。对话至此终结,他再无回复。
对生活的控制感没找到,反倒总让自己陷入尴尬局面,以为是落叶归根,一阵风吹过来,又飘飘荡荡起来。正常人的生活好像既近又远,近的时候一切都是真实可触的,远的时候又过分虚无,像蚊子,半夜睡着时叮你的脸,等你一巴掌过去,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在打自己的脸。这些话我该跟谁说呢,思来想去还是只有L,毕竟我们有距离感,无论是友谊还是地理位置,他不至于为我担忧,也见不到我的窘境。
我忽然意识到,不管生活过得怎么样,如果能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那么至少还算幸运。这么多年下来,母亲始终认为父亲不可能与其他女人跑路的原因就是,她和他能说上话。平日里,父亲表面上挺正经,话不多,但私底下什么都愿意跟母亲聊,就算想藏着掖着,聊着聊着最后还是能抖落出来,就凭这个,他不可能瞒得住。
我能够理解母亲的想法,但我仍然怀疑,这份怀疑并非针对父亲或某个个体,而是“人”这个概念。人,一撇一捺,看着简单,可复杂起来也能远超过任何其他事物。我听说过一个新闻,十多年前数次犯案的连环杀手终于有一天被警方抓获,可任谁都想不到,所谓的杀手不过只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除了略微少言寡语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有正常的家庭,社交关系也简单,就这么一个人,竟凶残至令一方百姓胆战心惊,而他又隐藏得极深,长久以来,在妻儿面前也不曾露出丝毫破绽,着实可惧可怕。
我将手机和信件放置在一旁,呆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下来,天空由灰白转而浅蓝,再由浅入深,好像S镇正在逐渐沉入海中,无论是附近那片等待处理的废墟,还是远处崭新的建筑,都被包裹进一种蓝色的沉默里。直到人们开始意识到夜晚悄然而至,于是将尽可能多的灯光亮起。在这短暂的安静间隙里,我试图偷偷哭一会,可眼泪就是不争气地出不来,只能在眼眶里打转转,搞得我像个蠢蛋。
其实,我最近也遇上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5
上个周六的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穿上旧跑鞋偷偷溜进高中的操场。那天的天气居然还不错,圆月高悬,月光将偌大的操场照得敞亮。简单热身之后,我开始绕着操场跑步,第三圈过半后,天空飘过厚重的云朵,月亮就此隐匿。
接着,开始起雾,仿佛是残余的月光忽然凝固相互连接而成,能见度也跟着降低,眼睛需要重新适应。照理说,这样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在户外跑步了,可我才出了点汗,现在回去的话,身体和心里都憋得难受,索性继续下去。
记忆中,我似乎从未在雾中跑过步,而眼前的雾也愈发的浓重,穿梭其间,像是在一种更轻盈的水中游动,整个人也在被慢慢浸湿,好在我并不冷,也没有其他的异样感,相反的,甚至觉得自己像鱼或是其他动物,变得更纯粹,也更自由了。正当我沉溺于来自自我的虚幻感时,在这环形的塑胶跑道上,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我想,我大概是遇上了灵。
她并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先前在同学聚会上他们口中的女孩,因抑郁症死于一年前,我的高中同学。可这次再见,她的面庞竟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因此我也断定,眼前的她并非人类。但我又不敢百分百地确定,毕竟,她从雾中跑出来时,浑身散发着一种令我望尘莫及的活力,那种活力的质地必然是属于纯净少年的,使人欣羡的,而灵在我看来,是阴沉的,绝非这般。
我该落荒而逃吗,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当我陷入踌躇,反而是她迎了上来,以清澈沉静的声线与我说话,要使人从混沌中醒来。
“你看到那棵树了吗?它在这里已经好几百年了,却没人注意到它,真是奇怪!”她指着不远处操场边的那棵枫树说道,一副我们熟识的样子(可就算是高中时期,我们也不曾说过几句话)。
“可能是因为它没有特别高大。”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顺着她指去的方向,望着那棵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树。一些叶子在风中晃荡,相互拍打发出声响,还有一些,我猜测正在落下。而我也逐渐想起,这棵树的确是一直立在那里的,随着四季变化转换颜色,悄无声息。学校的建筑翻新过了,跑道也换过了,似乎唯独这棵树没有动过。
“几百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因为我就是这树上的一片落叶。”说罢,她转身跑进雾中,就此消失,在那片刻间隙,我的手里竟凭空多出一片枫树叶来。
我曾经听说,有孤寡独居或生活不顺遂者或陷入浑噩之中,所见所闻全部是虚妄狂想,凭一个念头一时情绪便能衍生出一派天地,既没有真实依据,也不符合现实逻辑,可他们自己却往往深信不疑,继而以此为指导,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想到此,我不禁后怕起来,从那幽深诡异的雾中逃遁。
但逃无可逃,进入睡梦后,她再次出现。于是,我得到一场太过清晰的梦境,以至于她所讲述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在我的心里敲出回响,而夹杂于那话语故事间的叹息又太过深刻与相似,竟像是来自于我自己的一样。
梦境里是晴朗的下午,有微风吹拂,阳光落在身上像给人披了条丝绒毯,温柔地将一些防备卸掉。我们并肩坐在那棵树下的长椅上,空气清爽,天空澄澈,所有的落叶又重新回到了枝头。也许是初秋,也可能是一年中最好的天气,总之十分适宜,在她的身边,我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她曾说她是那落叶中的一片,而我恰好嗅到了淡淡木香,对她的话语深信不疑。
“你不必感到惊奇,这世界上每一个人,每一条生灵,都对应着一片叶子,在季节的更迭里悄然生长又随风而落,即便是化作尘埃了也能重新再回到树上,尽管未必是同一棵树,也可能需要耐心等待,但这就是我们的旅程,也会是你的旅程。至于,我为什么会遇见你,为什么又掉进你的梦里,一定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只是你我都尚未发觉罢了。”
她好像早已知晓了我的想法,不用我开口,便将一切娓娓道来。我看向她的脸,阳光竟恰到好处地栖息在她的肌肤之上,使得她完成了一种熠熠闪光的姿态,这咫尺之间的距离也让我如同在遥望一颗星辰一般。
“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关于灵的起源,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出现的原因。”
这是我的梦,可我却无法掌控,耳边有鸟的鸣叫,并不恼人,她像是某种奇怪的恋人,要一股脑儿地将一切讲述,而我欣然接受,因为认定了她就是降下光的神明。
那是几百年前了。有个儒生第一次考试就中了秀才,彼时他还年轻,不足十八,尽管家境清寒,但在众人眼中已是前程锦绣不可限量,当地的某位乡绅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本以为凭他的天资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举人、进士,乃至状元,可没想到,在往后的十多年中他竟一无所得。
一转眼,人至中年,他既无劳作之力,也无经商之才,仍是终日闭门苦读,俨然成了他人口中的废物。前几年,他的乡绅岳父尚能给予资助,对他态度恭敬,可越往后,这位乡绅越发地失去耐心,甚至在酒后当着他的面对其痛斥辱骂,夹杂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但好在妻子温柔知礼,时常给他鼓励与宽慰。
可之后,这位妻子突然性情大变,对他的态度竟变得她的父亲一样,动手打骂亦是不在话下。秀才生性懦弱,不敢还手,只得忍受,继续苦读,直到他再一次前去考试。临行前,他的妻子放话,若是再次名落孙山就不必回来了,去哪里都可以,她也只当是从没见过他。他自然是伤心难过的,可还是要硬着头皮去考取功名。
无奈,这一次仍旧是天不遂人愿,秀才再次悻悻而归。在返乡的途中,他想为自己找一个开脱的理由,可思绪一开就回不来了。他想起了少年时的得意,想起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想起了他那凶恶岳父酒后的丑陋嘴脸,以及妻子对他说过的话……不禁悲从中来愤恨交加,决定改道,不再回去,但是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只好宛若游魂般随风游走,直至用尽盘缠衣衫褴褛面如土色。即便是这样,他心中的愤恨也不曾有丝毫的退去,反而愈烧愈旺。
那天,他坐在树下休息,又逢心魔作祟,恨意穿梭于五脏六腑,外加连续数日饥寒,身体终于支撑不住,魂魄便跑了出来。照理说身死魂灭,可他对于自己的命运仍然充满怨恨,那魂魄就成了怨灵,寄居在树中,那树便成了树妖,若有旅人靠近休息,他就趁机吃掉他们的魂魄。人一旦被吃掉魂魄的话,即便是死了也没有办法转世……
她的故事还未讲完,母亲的叩门声将我梦境中拉出,睡眼惺忪间,有一封信件从她的手中滑至门边的小桌上,恍惚了一下,竟觉得那像是一道符咒。从那天开始,完全醒来之后,我似乎也开始失魂落魄起来,像是出门遗落了某样小物件,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忘了什么……
6
有太多时刻,穿梭于S镇的那些不起眼的小路上,像是游走在过去的记忆里,往昔的画幕如潜艇从脑海上浮,而我是在时间之河中漫步。
那时的S镇似乎很小,像一座小小的乐园,我们在这座乐园里踢球、捉迷藏,一起放风筝,口袋里有了零花钱就去买汽水、泡泡糖、虾条,还有可以拆出小卡片的方便面,在那暂短而无忧愁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镀上了和煦的金黄色暖阳。
想起这些,很难不让人失落,我们没有办法永远都是快乐的傻子,而曾经围绕在身边的人也都不知去向了,恍如一阵风吹过,群鸟四散,各觅居所与食物。现在,只剩下了一只呆头鸟,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望着眼前七零八落的风景,仍然找不到关于生活的窍门,同时,他也意识到,那段时间并非无忧愁,而是幼小的心灵和身体无法辨别与承载那些忧愁……
不管怎么说,S镇已不再是乐园,它只能算是这个世界的微小缩影,略带一些失落残酷色彩,要对其中的平淡与挫败习以为常,如果感受到哪怕是一丝丝的开心,都要珍藏好,毕竟是十分难得的惊喜,比如,来自L的信。
十分意外,我从未想到过,手写的书信竟给了我莫大的宽慰,尽管滞后,比起电子信息,它要多几分真诚和温柔。这样说也许有些矫情,可我的确处在期待之中,期待着L以亲身经历所完成的连载故事。
再次收到L的信时,已经临近新年,拆开信,字里行间透露出最后一封的意味,而L也已做了决定。
亲爱的朋友,你好:
和S镇不同,这座海滨小城到了冬天依然湿润温和,天气好的时候,海面仍会呈现宝石般的蓝,如同天空的倒影,或许你也曾经看过类似的海,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亲自来看一看,感受此地的海风和阳光。
但好天气不会一直持续,上周遇到了罕见的寒潮,风浪大起,因为没有准备,我在暂住的房间里冷得瑟瑟发抖,即使半夜睡着了,也会被晃动不停的门窗,以及摇曳的浪潮吵醒,仿佛有无数头巨兽在门外咆哮,随时准备吞噬掉一切。
说来奇怪,在辗转难眠的夜晚里,我竟反反复复地想起那位赶海人说过的话,是的,他所描述的那座雾中之岛像是漂浮进了我的脑袋里。
在我看来,雾岛更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它有着自己的规律,尤其是时间的运动。一旦进入,地球上的时间便会与你无关,但那可能并不意味着永生或者青春永驻。相反,如果离开雾岛的话,更意味着失去,失去亲人朋友,失去原先拥有之物。
因此,踏入雾岛,便是踏入孤绝之境,那里只适合一种人,一无所有之人,一无所有故失无可失,而我恰好是这样的人,或许那里也更适合我也说不定。
当我蜷缩在被褥中,躲避恶劣天气带来的寒冷与嘈杂时,我深刻地感受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正悄悄袭来,如同掉落进岩石的种子坚韧而迅速地盘踞于我的身体,生根发芽,那些窸窣的声响仿佛来自于骨骼,既是折磨也令人享受。
我已经决定要前往雾岛!无论是真是假,都要一探究竟!当你收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启程或者已然成为了雾岛的岛民,当然也可能无功而返。纵然是冒险,我也想遵从内心,不留遗憾。祝你一切都好!
L敬上
L就是这么决绝地想要逃避现实世界,可从信中传递而来的,却是一股可以扫除阴霾的鲜活力量,我不禁开始怀疑起当初留在S镇的决定。当我像野狗那样在路边游逛,循规蹈矩的万无一失的生活将我紧紧地包裹在了莫名的失落中,即便脚踏实地也如同踩在虚空里。
我曾经看过一部纪录片,讲述关于陨石,片子里有一个我挺喜欢的说法儿。在我们呼吸时,进入你身体里的空气中也许就存在着陨石的尘埃,所以呼吸也可能意味着相联,你和数万光年的距离以及千百年前的时间产生了联系,你成了这遥远时间与空间中的一个连接点。或许这其中多少有点强行浪漫的成分,但我想,如果真的有雾岛,这座岛屿一定是由陨石构成,它不属于这颗星球,因此自带运转体系,让漫长光阴飞在无知无觉中飞快流逝以至于肉身来不及衰老变化。
握着L的信,我不禁陷入浮想,雾岛的起源、形成、环境、运动轨迹……一切都逐渐在我的脑中显现出来,像一款可以由我自由搭建、构造的沙盒游戏。
陨石落入大海而成为浮岛,在晴天时隐匿,因为其材质可以反射光线且随着洋流踪迹不定,只有到了夜晚,海上升明月,在月光的映衬下,这座岛屿,连同它周身的雾气,才会像珍珠一般闪烁出光泽来。
但不管怎样,整个人类历史上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才有幸与它相遇,而知晓其秘密之人更是绝无仅有,毕竟世间的孤独总有点相通之处,而毋论这孤独的归属是万物灵长还是飞鸟走兽,抑或是山石林木,云朵浪花,绝世之岛,以及那些曾经存在过的已经消逝的所有须臾片刻……
在这段日子里,灵好像已经完全和我成为了朋友,不仅是梦里,一旦我失神,她就会趁机钻进来,哪怕不说话,也会找个地方坐下来。有时是床边儿,椅子上,偶尔也会挑犄角旮旯,躺在键盘上,倚在杯子旁,窝在小沙发。现在,她坐在窗户边,缩成小奶猫大小,她觉得这样可以完全被风裹住,挺舒服。我说,你小心点,可别被鸟衔了去,她说,不怕,被衔去了还能再回来,反正熟门熟路了。怎么不出门转转了,她问我,我说,出去了我不知道干什么,也没人理我,不如你把上次的故事讲完吧,落榜的秀才成了树妖,之后呢。今天的风不错,好像有了一点春天的感觉,我要去风里躺一会,下次再说吧,说罢,她便悄无声息地散进风里,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在她消失的瞬间,我竟产生了无由来的莫名笃定感,她会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直陪着我,与我讲述她所知晓的一切,想到这里,身体里好像多了一些轻盈的欣喜宽慰,如她所言那样,“有了一点春天的感觉”。
7
“也不是非得怎样,如果你觉得在这里过得不开心,你还是可以去其他地方转转,毕竟,这个家已经这样了。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你爸不见了,有一天我也会走,但你还要活着。”
事实上,在日常里我和母亲的交流也并不多,但那天在餐桌上她好像爆发了一下,以平静而决绝的口吻,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L来信了,说碰上一处海岛,风景不错,我也想去看看。”面对母亲郑重的话语,我感到胆怯,于是随口拣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沉重是我们难以避免的事情,而生活也不得不浸泡其中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海绵,逃避往往是迫不得已的一种武器。
“想去就去,旅游散散心也好,需要啥就说。”
我没再说什么,母亲的话像是离别的讯号,而她会给予她的孩子力所能及的一切祝福。我确实在筹划一次逃跑,也许是短期的,十天半个月,也许是长期的,十年二十年,不好说。我听说早期人类是过着迁徙生活的,直到农耕文明之后才有了安居乐业的概念,直到现在,一间小小的居所,一处小小的城镇,还是能将我们轻而易举地困住,或者说,我们圈养了我们自己。在S镇的这段时间,我仍然浑噩落魄,但我逐渐清晰地发现,始终停驻在某处绝非我理想中的生活状态。父亲的失踪不仅是一个悬而未解的谜,一个在过去刺痛我们的创口,在那些东奔西走四处飘荡的日子里,我,连同我的生活一起,也在被这个谜塑造着。
临行前的准备是必要的,首先是身体,无论白天过得怎样,到了夜晚势必要把自己扔到跑道上,像个保持专注积极备战的运动员。如果说过去还会感到孤独寂寥,那么现在我对此已经坦然释怀,因为知道了自己并非独自一人。一起来的还有灵,我们以不同的节奏和方向,一圈接着一圈,偶尔交汇,擦肩而过,然后各自继续,无需言语,仿佛已有默契。说起来奇妙,在夜晚极暗显现出一种纯粹时,我竟然也发现了一两颗星星,它们在漆黑的幕布上微微发亮有如珍宝,好像我们生命的所有意义就是将它们握进手里,最后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我曾经说过,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而使得我们相遇,现在,我明白了这联系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
“痛苦。”
犹如石子掉进湖面,灵的声音在黑暗中泛起涟漪,汗液藏在衣服里好像凝固住了,我感到有些寒冷,那个从她口中袭来的词语本身就带有凛冬的质地。
“请不要害怕,如果你真的明白了痛苦,你也一定会明白它的另一面。你的父亲仍然在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等待着你去解救,也许就在这条塑胶跑道的下面,也可能在某座不为世人所知的岛屿,我不知道……总之,请不要放弃!如果可以,尽快出发吧,S镇并不是我们的终点站,我们停顿得已然足够久。”
“痛苦的另一面是什么?”
“是希望。”
在夏日来临前,我告别了母亲,继续开始飘飘荡荡的生活。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那晚之后我便得到了与自然对话的能力,树叶的摇摆震颤,飞鸟挥动翅膀的姿态与频率,云朵的动向,日落月升,落雨萦绕于耳畔的声响……竟然都是在过去生活中被我忽略的来自自然的话语。灵给了我强烈的启发,如果我们可以绕着环形跑道不知疲倦地奔跑,那我们的双脚同样可以踩在更广阔的地方,聆听更厚重的话语,并得到感动。
有许多次,当我走在阳光下,我竟能感觉到那光线的重量,它落在肩上,轻如羽纱,使人恍惚,每踏出一脚,好像在与另外一些步伐重叠。那些步伐来自遥远的时空,他们是远古人,是未来人,而我是现世里将他们连接的一颗渺小的点,一座隐藏于浓雾中的漂浮不定的岛屿。
秀才的妻子等待着丈夫的归来,一直等到她陷入绝望。她找人画了丈夫的像,安顿好一切后便开始踏上寻夫之路,逢人就拿出画像问别人有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如此反复三十年,直到身形佝偻,面容衰老萎顿,窘困如乞,再无一丝青春时的明媚与光彩,而画像也早已泛黄,褶皱,破损,观者也无法辨认出画中人的样貌,可她仍未放弃。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走了很长的路,和往常一样,询问了很多人,但那天是不同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疲惫,那疲惫像一盆冷水泼来,要浇灭她的生命之火。可她并不怨恨、恼怒或是遗憾,只是感到平静。终于,她坐在了一棵树下,闭目休息,同时安静地等待死神的迎接。
死神来了,可那死神并非是她幻想中的丑陋鬼怪,反而觉得熟悉。原来那棵树正是丈夫的怨灵所化。在被树妖吞噬之后,她的魂魄也汇聚到了丈夫的身边,在黑暗的氤氲瘴气中,她得以再次见到了他的模样。
她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将日复一日积聚成海的思念一股脑儿地倾诉,回忆讲述所有往日平淡生活中相守的温情与缠绵,道出她几十年前性情大变的真相——不过是希望他能够学有所成,在他人面前抬头挺胸做人。
抵消长久的愤懑与恨,需要足以与之匹配的绵绵爱意,最终,她以眼泪和温暖话语荡涤了丈夫的阴暗魂魄,唤回了他对于美好的记忆,那些被吞噬的灵魂也得到了解放,去往了下一世。
两颗心灵以坦诚的姿态再次相遇,俗世中的愁苦烟消云散,岁月烙下的痕迹也随之退去,但他们仍要接受命运,接受命运的恩赏与惩罚。树成了灵的居所,他们要成为那树上的两片叶子,随着四季交替,生长,凋落,日晒,雨淋,在风中沙沙作响,遥遥相望,如此下去,千百年,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