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了盛大的卡拉瓦乔(1571—1610年)回顾展。他有几件嵌在教堂祭坛的名作不能取下,来不了,但各国美术馆收藏的卡拉瓦乔单件作品,差不多都到了。
记得第二次去看,我特意拉了木心,不料他不喜欢,说是远不及拉斐尔,我气坏了:拉斐尔是拉斐尔,卡拉瓦乔是卡拉瓦乔,哪有这样比法?30多年过去了,我至今对老头子耿耿于怀。
新世纪以来,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高水准的大型回顾展明显少下来,原因,不完全是经济萧条和经费短缺,照《纽约时报》原首席艺评家罗伯特·休斯的说法,由于艺术品价格无节制升高,美术馆在世界范围商借重要作品,尤其是向私人收藏商借的保险费,再也付不起了。
回顾展本来就烧钱,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又是纽约和美国的大面子,大户人家办酒席,转不过钱来,又不能降格,所以馆长不易,如今博物馆馆长的首席任务,就是筹钱—别忘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是私人博物馆。
现在回想,真幸运,20世纪80年代、90年代我在这里看了30多个盛大的回顾展,卡拉瓦乔、委拉斯开兹、苏巴朗、普桑、安格尔、德加、大卫·霍克尼、卢西安·弗洛伊德,等等。这些年回纽约不免也来走走,回顾展的重头戏确实和二三十年前不能比了。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自己的卡拉瓦乔收藏,只有两件。但正好是卡拉瓦乔绘画生涯的一头一尾:《乐师们》画于1597年,时年26岁;《圣彼得的否认》画于1610年,当年他就死了,得寿38岁。
卡拉瓦乔出名的暴烈,动辄寻衅斗殴,犯过人命案,上过法庭,1610年又一次犯事逃亡,害热病,死在路上。他不但会打架,会逃亡,还会狡辩,当法官要他交代犯案过程,他居然当庭大谈自己的艺术,不知有没有留下庭审记录,要不就是篇难得的宏论。
我们常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这话,只能信一半。
15世纪、16世纪绘画,有很多暴力血腥的场面,要论画暴力,卡拉瓦乔第一。他画得美,不消说,难得他是一位肢体语言的首席观察者,暴力细节画得非常可信,我猜,因为他打架。《圣经》故事里,上帝考验亚伯拉罕,要他杀死自己的儿子,不知多少画家画过,可是老头一把摁住儿子预备动手的姿势,卡拉瓦乔画得最狠,最对头。我们小时候会打架的哥们儿上前就把对方手臂往后一拧,顺势膝盖抵住脖子,你就动弹不得。
他画鞭打基督的暴徒,动作也很对,为了捆紧耶稣,还用脚顶着柱子借力气,我一看,就知道他精通怎样制服人。他画砍头的那幅很著名,我的感触倒不在砍头,而是西洋人喜欢安静地在展厅里欣赏杀头的画面,以为美。
这是卡拉瓦乔所谓画如其人的一面,可是看他另一面,沉静、绵密、严谨、贵重,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早年、中年的作风异常妩媚,像个花痴向人发嗲。文艺复兴三百年,很少有画家像他画得那般秀美,尤其当他描绘十五六岁的美少年。
同样是同性恋,达·芬奇似乎不曾描述他爱的人,并袒露内心的爱;米开朗琪罗对男性的激情,偏向阳刚的、力量的、形而上的,同时是肌肉的。这两位伟大的同性恋画家从未像卡拉瓦乔这样,如痴如醉描绘娈童。文艺复兴绘画多的是美少年,可是,没有一位画家像卡拉瓦乔那样,毫无保留画出心里的爱慕,整幅画浸透了爱欲,好比春药。
画中人拿着乐器,主题其实是美少年。左角的男孩是爱神丘比特,日后在他别的画里又出现过一次,右面的男孩背影摒弃了文艺复兴惯常的模式,画出少年尚未充分发育的稚气的背,落着画家爱慕的凝视,正面男孩的美简直雌雄同体,很多美少年正像是无性的,长着少女的脸,比少女更迷人,尤其当他启唇歌唱的一瞬。
这分明是一幅爱得发昏的图画,迷人的是,这幅画本身就像个美少年,像一张发育初期的面孔,你刚刚爱上一个人,不晓得怎么办,就会画出这样的画。26岁的卡拉瓦乔忍不住把自己也画了进去,跟美少年挤在一起:右二隐在阴影中的青年就是这个日后的闯祸胚。
所以这幅画有一种奇怪的,此前的绘画不曾显示的功能:谁要是不理解同性爱,看这幅画,可能会传染到同性爱的目光。俄罗斯冬宫博物馆挂着他另一幅《乐师们》,构图略微不同,显然为另一个藏家所画,大都会这一幅,是他初到罗马时为他最重要的赞助者,主教弗朗切斯科·德尔·蒙特所画。
但是卡拉瓦乔的深远影响并非以上所说。文艺复兴的漫长模式,被他终结了,我们今天所谓的“写实主义”,在他手里,半自觉地萌发了。
注意,他的写实性,与19世纪库尔贝自封的现实主义(在英语里是一个词realism)不是一回事。库尔贝的现实主义大致是题材上的,画自己的画室,画家乡的葬礼,等等,主要是针对他之前由大卫和安格尔主张的古典主义和德拉克洛瓦主张的浪漫主义而言。
卡拉瓦乔的题材仍是《圣经》故事,为教堂画订件。他将圣母、耶稣、使徒、天使,画出人间的真实感,这是一件勇敢而微妙的事。说他勇敢,因为画得太像世俗之人,订件通不过;说他微妙,是他画的草民生动可信,却仍然沐浴神性的光芒。这里,卡拉瓦乔的创造性贡献,是强调了昏暗与聚光的对比。照英国画家大卫·霍克尼的说法,他在16世纪就发明了好莱坞的打光模式。
在卡拉瓦乔之前,提香和丁托列托多少丰富了宗教绘画的空间感,到了他,画中主要人物被一束光照亮,成为新的风格。从15世纪主要由蛋彩画绘制的平面感,到巴洛克油画的纵深感,中间有一位天才的过渡,这个天才,就是卡拉瓦乔。
那位罗伯特·休斯为1985年的卡拉瓦乔回顾展写了评论,他说:“除了普桑以外,把任何17世纪画家的表面刮擦一下,就会现出卡拉瓦乔的痕迹。”这是真的,全部巴洛克绘画几乎是卡拉瓦乔的无数变体。他又说:“没有他画笔下卑微、平凡的人物在黑暗中重叠但在圣礼的光明照耀下能美化变形的那种感觉,伦勃朗还能画出什么来?”
这也是真的,伦勃朗的聚光风格只是拓展了卡拉瓦乔的手法,法国画家拉图尔走得更远,他的每幅画只剩蜡烛光,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正有他的一幅画,但不是他最好的作品。
现在来看卡拉瓦乔画于生命最后一年的《圣彼得的否认》,交差的订件,不够好。他未老先衰,晚期的画不再明媚圣洁,几乎用单色作画,画面透露出一个暴徒的疲惫。
和《乐师们》对比,还有,和他更早一幅精美透顶的画,也可能是欧洲第一幅以水果为主题的静物画对比—这幅画挂在米兰安波罗修美术馆—你会看出,一个天才怎样渐渐失去青春的露珠和满脸红晕。只有一件晚期作品再次透露他玩儿命的一面:画中站着一位不再迷人的少年,右手握着刀,左手举一枚割下的首级。
大家认识这张脸吗?他就是《乐师们》里右二的青年,就是卡拉瓦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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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木心与陈丹青,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门口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