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来到2020年的12月,我会回想起永生难忘的这一年的1月23日,彼时我正在亲戚家拜年,新闻里刚好在报道武汉封城的情况。次日的春晚,全家人无心观赏,一边关注着手机里疫情的最新动态,一边抢购口罩,互相叮嘱。
过年那两天我家附近(贵州)颇不安宁,日日巡逻的宣传车扬着大喇叭告诫人们注意防疫,帮助信息不畅达的人了解事态的严重性。我每天听到窗外的那些呼号,有些恍惚的致幻感,仿佛身处战争电影,多了肃杀的心念,有了危机迫在眉睫的忧愁。与我的疫灾体验相比,新闻上的故事则要惨烈得多:失去妈妈的女儿,跳下高桥的男人,饿死家中的孩子,葬身黄土的小猫——当对这些痛彻心扉的悲剧从震撼到脱敏,我惊讶于这只过了十日。
爱因斯坦那个解释相对论的时间比喻又一次得到验证——当你觉得难熬时,时间总是极慢的,在这种度日如年中,我们每天都在反复咀嚼滋味复杂的苦,直到麻木,再换上新的苦。鲁迅先生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说的是平日的疏离,可当巨大的黑色穹顶完全笼罩这片土地时,苦变得切肤,详细和清晰。人们互相能感应到类似的疼痛,所谓风月同天,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一如我家门口的宣传车,正是远方武汉的回响,此时此刻大家悲欢相通,休戚与共。我不认为他们吵闹,听见他们的哭声时,我分明觉得是我自己在哭。
那段时间因为疫情,公共场所关闭,我不能去电影院,就在家用电脑看电影,看着看着,有时窗外防疫宣传车的大喇叭盖住了电影的声音。每到这个时候,我心里总会“咯噔”一下。电脑不如电影院有沉浸体验,不间断的影外之事在提醒你:电影是假的,你在看电影,你不能把自己完全装进那个超现实的梦境小屋里,一半的身体或灵魂,必须谨小慎微地抽离出来,在现实的警情室待命随时到来的指示、琐碎和紧急。电影院的锁闭,就很像那段时间的一个隐喻——梦境小屋的大门已关,岁月静好的幻像在一个月内灰飞烟灭,你所能面对的,除了现实,还是现实。
比如这一年,我还常能收到提醒人们警惕灾厄的手机信息:防汛办的洪涝预警、应急处的流感通知、卫计委的防疫提醒……信息时代,再疏离社会的人,也不可避免地会被卷裹进紧张的空气里,成为共同体。这样的氛围,让我们感慨世道多舛,命途难测。在未知的命运里,你很可能会被疫病选中、被爆炸选中、被山火选中、被洪水选中、被一辆失事的公交车选中。即便不是灾难的实际当事人,那些商贩、影院从业者、毕业生、职员、公寓租户……也在以另一种方式被感染、被冲刷、被吞噬、被淹没。
经济的下沉,氛围的收缩,前途的难卜,处境的窘迫,在环伺的真实中,睡觉已经成为最本质的生理过程,梦作为无用的多余物,则被摘除了。每当你想要试探着进入梦境时,梦外世界带来的巨大焦虑,又会碾平那个小屋,把你拉回来。不仅是那个物质上的电影院关门,我心里那个精神上的“电影院”,也悄然打烊了。疫情期间的不安感让我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舒适区,当下的任何舒适都附着了不适的病毒,都是一场场心知肚明的饮鸩止渴。都是在阴晴晦明的未卜莫测里,用以安慰前路皆苦的半糖主义。
这样被疫情笼罩下的紧张状态整整持续了一年,当我们终于相互搀扶着来到年终,发现这些迷思仍在心头盘旋:在这漫长的隔离岁月里,我们该如何重建亲密感?在撕裂的氛围中,我们将怎样弥合出共识?在由悲恸的过去与不定的未来所构成的现在,我们又要以怎样的姿态认领这个时代?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又该如何总结2020年?就如人们在年末为2020年的年度词汇争执不休一样,我们似乎很难用一个词来很好地概括这风起云涌,动荡不安的一年。
可以用“魔幻”来总结2020年吗?
常听人言“2020真魔幻啊!”“2020年快点过去吧”,可我想,把灾难归因于年份太唯心,厄运不是以年份为转移的。虽说是好的愿景,但从来没有一苦永逸的美事,反而苦才是永恒的。把未知的岁月装饰为长远的静好,把潜伏的危险当做可控的游戏,才是一种楚门式的魔幻。滥用“魔幻”是胆怯,在不敢直视的幻觉中,空荡的街道不会吝啬向你陈示淋漓。静好太久,就会导致应激时的手足无措,在这种流年不利的庞然阴影的笼罩下,每个人的情绪都难免伴生出惶恐、焦躁、阴郁甚至暴戾的创伤后遗。大至整个世界都在极端撕裂、怀疑和破碎。小到为生计发愁的个体会放弃生命、失去工作的男人和妻子会剧烈争吵,哪怕是从前开朗的某个女孩,也很可能长久愁眉不展了。
这样的“魔幻感”,就来自于这样的猝不及防和始料不及。我在2019年底和朋友互发过祝福,大家对即将来临的2020年充满憧憬。彼时疫情还没发生,我们也尚不知道这将是多么困苦复杂的一年。因为疫情,大家在这一年突然有了很多从未面对过的麻烦和困境,比起2019年,我们的生活压力好像反而更沉重了,社会竞争好像更激烈了,各种糟心事,好像也更多了。一切都像故意作对一样,2019年的祝愿,并没有让2020年变得更好。
猝不及防还让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来消化——对我来说,2020年,好像早在前几个月就结束了,后面的,都是余震、回响和后遗。
直到今天,我还心有余悸,记得那叶长在地图中心患病的肺,记得绵延千里,从脚下出发的疼痛。记得那些悲伤被摊开,途径交织天下的呼吸道,感染根部紧挨的江河血脉和山川骨骼。
我记得焦虑的人在病房里揣测明天,生存的希望总在失眠的肺里即性出席,又总是消失于新的灰色信息。记得他们接受了自己成为靶心,被厄运的箭射中,也接受自己成为被钉的钉子,一锤一锤,都在互联网的内外墙上,打出更广阔的震动。我记得在妈妈由一个人,病成0.5个人,最后又成为一例人的凌晨4点,我的远方姐姐,在良夜控诉宵禁。记得她反复提醒自己,铭记妈妈的那碗热干面,要多放麻酱,反复提醒自己,要为挤在数字里的妈妈,腾出3平方的空地,用于存放统计图无法统计的统计。
我更记得在这样的激流和风雪中,十四亿双眼睛在一瞬间有了同样的视点,我们捐赠物资,投入人力,付出眼泪,交给长江,付与黄河,献给五岳,答复长城。
我记得我们曾手挽着手,心连着心,为殊途同归的命运,为因爱获刑的孩子,为等待床位的迷路人。我记得那些倒在手术台的医生们如何从负片里寻找炎症,睡在工地的工人们如何使用被透支的疲劳,奔走在寒风的记者和送餐员们如何向更深的疼痛潜涉,守在哨卡的警察们如何守卫着生命的防线,一家一户敲门寻访的基层工作者们,又如何拼命打捞剥落后的百分比……在苦难中,我分明看到人与人之间,有着彼此真切相照的对视,有着心性上的生动、体谅和关怀。这样的爱意使得每个口罩下的善良面孔都能在这个悬危时节稍稍喘息。除了不幸,我真切看到了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力量,在这个冬天,聚到了一起。
2月,疫情最严峻期间,我曾暗自为这片土地,为这片土地上的人祝福道;“请大家保持相信,在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在城市和乡村再次复苏之时,用颤动的心脏,给任何一位重逢的故人回信,写下‘请相信驱散消毒水味道的樱花香气,请相信黄鹤的复返,蝙蝠的远离,请相信无法被扣留的秘密,也请相信永不会涨价的爱意’。”
诚如彼时所言,在2020年末,我们固然不能忘记孤帆远影,长江天际,不能忘记口罩下沉重的呼吸,无法回还的故人,不能忘记那些奉献和情谊,不能忘记那些顶天立地的英雄和一个个可爱的普通人,但更迫切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会鼓起勇气走下去。
我想,2020年大概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但灾难不应该是奇观,也绝非魔幻,而是生活的一种必然。我们只有在理智上把苦难正常化,平静地接受并应对它,才能进一步止损情绪带来的二次创伤。我们要明白,世道的苦难固然是永恒的,而人与人之间的爱意也一样永恒。我们不是旁观者,我们是幸存者,希望诸位不会被当下的社会新闻或者身处的艰难现实而影响情绪或心境,要在战略上轻视并在战术上重视苦难,不要在暴雨中孤立和仇恨他人,要彼此关照支撑,互相扶助,从爱身边一个个具体的人开始,我想天总会晴的。
如何总结2020年?我的看法是:我们不幸跌倒了,但我们同时正在站起来——也许日子永远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路可能仍会有惨淡,甚至还会有类似疫情这样载入历史的大变故和大灾难,但支撑着人类的,正是我们在一个个灰心丧气的终末因为人间温暖复而扬起的希望。未来难测,我和我的朋友们从2019年末来到2020年末,发现2020年和2019年一样糟糕,甚至糟糕得更多。但在2020年末的此刻,我依然要像2019年末那样为家人、为朋友、为世上所有的人们祝福,甚至祝福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