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玩城,有个游戏叫“打地鼠”,拿手里的锤子不断击打从洞里探出的地鼠脑袋,击中得越多,得分就越高。这特别像成年人的一天。有时候,他们是从洞里探出脑袋的地鼠,接受着外界的持续毒打。游戏结束,生活赢了。有时候,他们又是那把愤怒的锤子,狠狠地砸向每一次期待,却总是空手而回。游戏结束,他们输了。不同的是,游戏可以喊停,生活却总要继续。
每个清晨,他们为自己投币,信心满满出发,朝气蓬勃奔跑,像第一次与心爱的人赴约那样,试图伪装对生活的困倦。他们不擅长把对崭新一天的期待写在脸上,所以没人看得出他们每天的期待竟是:“今天,请快点结束!”结束靠咖啡续命的忙碌工作,结束靠烟草提神的混沌时光。
一天中,在回家的地铁上他们才敢卸下一身沉重向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致敬。狭小空间里,涌动的寂静人海是一艘艘千疮百孔的破船慢慢下沉,沉入海底,淹没他们的是来自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疲惫感。
所有未经实践的昨天都是错漏百的今天的意识先行,当认为世界、周遭和自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坍塌后,重新长出的却是一个全新又陌生,熟悉却讨厌的自己。若是今天没有到来,昨天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原来疲惫感来自自我崩塌,来自“我曾经认为的,不是我会成为的”。
在没有见识爱情的魔咒之前,人人都好像可化身“敢从乱花丛中过,却可片叶不沾身”的自由浪子。认为爱情是愚人的游戏,认为爱情是可操控的野马,认为爱情是有迹可寻的套路,直到爱情的网捕到傲慢自大的他和她。他是久经情场的风流倜傥,她是情窦初开的楚楚动人。
遇到她之后,他认为自己会停下。爱上他之后,她认为自己能脱身。的确,他是爱她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手机屏幕正在不停闪烁。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偷看他的手机。因为,在一次次的争吵、分手与和解后,她早已疲惫,疲惫寻找入侵者的痕迹,疲惫看见自己的节节败退。她明白,她的爱情早已崩塌,但比爱情更早崩塌的是她自己。从前,她认为她是果断、潇洒、决绝的,她认为爱是“要就要,不要就丢掉”,事实是这一切并不存在。
人愿意留在一场不该留的爱情里,或许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不爱,只是单纯地累了。累地了断,累地告别,累地迎接下一次自我崩塌。背叛爱情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其他同理。
年少时期,人擅长为自己搭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好坏”,有“对错”,有“喜欢和讨厌”,也有“应该和不该”。它很坚硬、很稳固,甚至坚不可摧,如果少年不长成大人。但那一天还是来了,今天的他们终于推倒了曾经的世界,也碾碎了昨日的自己。如果用一种浪漫的说法形容“自我崩塌”,我认为那是人的成长。可成长使人疲惫,无数次重复失败后,他们还是成功变成了曾经讨厌的自己。
哪怕是这样,他们都从未停止过重塑,一次次破碎,又一次次重启。很久以前觉得,屹立不倒的是英雄。现在发现,无数次倒下又无数次站起来的才是。而所有英雄的共性,就是忍受疲惫。这种疲惫感来自挫败,来自“我正实现的,不是我曾追求的”。
没有离开学校之前,“记者”是一个神圣的存在,它可以为弱小发声,可以为不公鸣愤,可以为改变出力。仿佛改变世界的第一步,就是成为一名记者。仍记得新闻专业课的第一课是老师斗志昂扬在台上讲述着“事实与真相”的区别,告诉台下的他,记者的职责是不断探寻事实,直至走近真相。那时候的他知道“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是理想、是灯塔,但并不知道社会教懂他的第一课却是:事实是允许阅读的,真相是禁止报道的。
几年的社会打磨,他意识到比起一篇篇暗访深度采访,一次次涉险实地跟踪,报道积极向上充满正能量的新闻内容才是记者的本分。终于,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记者。在“最佳新闻奖”的颁奖礼上,他接过奖杯,背后大屏幕打出了他获奖新闻稿标题“新农村,日新月异新气象”。
雷鸣般的掌声中,只有他听见了理想破碎的声音。
有人说,这是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这句话并不精准,每个步入社会的新鲜人真正面对的其实是自我理想和社会理想间的差距。这种差距,是“我理想成为的自己”和“社会需要我成为的自己”之间的不同。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不值一提,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却是所谓可以改变世界的可能。显然,这种可能性发生的概率太小。为了融入社会,他们不得不把自我理想珍藏,投入到社会理想的洪流中,忍受两种理想不断拉扯的疲惫,经受自我理想无数次被打败的疲惫。
幸好,不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理想的缠斗,只把社会理想当作生活唯一的标准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在人生没有方向,不知道想要什么的时候,随波逐流是最不易出错的活法。不是人人都能活出自我,更何况找到自我就够难的。承认自己的平庸,接受自己的普通,不艳羡特立独行,不觊觎与众不同。
在平凡的岗位做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按点上班,准时下班。稳定又不错的工作,如果愿意,他们可以在这里干一辈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然有些枯燥,但薪资喜人;虽然过于安逸,但好过强压。固定的轨道中,他们顺利地运行着。直到那一天,他们看着办公室最年长的前辈,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一份报纸和一壶茶,就是他们未来的每一天。他们的身体也会日渐发福直到挂不住那张窄小的办公椅,还有不停撤退的发际线也会在午后阳光下若隐若现。
现在的他们,是给前辈泡茶的后辈。多年后的他们,会成为喝后辈茶的前辈。那一刻,他们清晰地知道即将到来的未来不是他们想要的,但他们却无能为力,除了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在此之前,他们只能慢慢消耗那么多枯燥乏味、重复无聊的时光。明知森林砍伐完毕,人生会变成一片荒芜,但他们手里的斧子还是狠狠地劈向下一棵树。或许他们不热爱这份工作,但不得不把最宝贵的时间奉献于此。
在看似轻松的人生中,他们是疲惫的,那种疲惫感来自无奈,来自“我将拥有的,不是我想要的”。
这就是疲惫感,它来自不同的人生困境。如尘埃一般,四处漂浮,定期打理也耐不住日积月累的生长。既不会消失,也不能躲避,更不会被消灭,人只能练习与它和平相处。
在不断崩塌、不停挫败、一直无奈的偏差人生里,人不能从疲惫感中得到丰厚的礼物,只能在液态的时间里变成更易疲惫的老人。但,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如果好奇生活,请保持疲惫,那证明自己还活着。